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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色

2024-04-26 22:40張傳云
當代作家 2024年1期
關鍵詞:老爹小哥烏鴉

1

舒有道,可能就是猴子請來救我的那個人。

沒有他,也許六歲的我,生命將定格在1979年仲夏的井莊里;沒有他,也許我終生都將深陷痛苦的泥潭,無法自拔。

1979年7月4號。我從范劍家里出來后,不敢哭,哭會扯得傷口更疼。疼痛逼迫我不得不佝僂起腰,像一只斷翅的蝴蝶,一點一點挪動著小腳丫,往自家土墻草屋慢慢捱去。熱燙黏稠的空氣,像聞到血腥的鯊魚群,朝我蜂擁而上,撕扯掉我身上最后一絲清涼。汗水替代眼淚,從我的臉上不斷地往下滴落,掉到地上,濺起星星點點淺淡煙塵。

我捂著肚子走一步,停一步,緩口氣再接著往前走。平時蹦蹦跳跳半分鐘的路程,我用了差不多20分鐘才勉強捱到家門口。

剛進門,我就看見我媽坐在堂屋的迎門處洗衣服。我先前受的所有委屈和驚嚇,立即化

作無聲的洪流,止不住從眼眶掉落。

我媽慌忙起身,一把將摟我進懷里,乖乖肉地哄個不停。然后抄起她的襯衫前襟幫我擦眼淚,心疼地問我怎么了?

我抽噎著,一時說不出話來。

我媽扶著我的肩,歪著頭,上上下下打量著我,忽然,她神色緊張地指著我的大腿內側,

問我大腿怎么流血了?

我順著她的目光,淚眼朦朧地低頭去看,這才發現不知是什么時候,我花褲衩的底角處,游下來一條纖細的“血蛇”。

我媽慌忙抹了一把,頓時驚慌失措地問我:“我的乖乖欸,你怎么弄傷了?”

還沒等我回答,二響媽李大嘴這時挎了一籃子臭肥皂搓洗過的衣服,來我家借棒槌,準備下井塘去濯清水。

井塘就在我家門前不遠處,是個村中塘,圍塘散居著十幾戶出行路隔開的人家,鄰居們經常來我家借工具用水。

我媽叫李大嘴自己進屋去拿,她抱著我進了東房繼續追問我受傷原因。

李大嘴將衣服籃子往地上一埵,進屋到門后拿了棒槌并沒有走,而是跟進房來好奇地問我怎么了?

我媽沒想太多,年幼的我更不知道當著外人的面,有什么話是不能說的。我把先前的遭遇,磕磕巴巴地哭訴出來。

那天早上,刺目的陽光把我從無夢甜美的睡眠中給戳醒了。我揉著惺忪睡眼掀開蚊帳爬下床,在屋子里四處走動了一番。四間草屋只有我獨自一人。父母這幾天扛著鋤頭一直去隊里的棉花田鋤草;我大姐挑著兩個大籃子,滿山遍野地去捋刺槐樹葉了,回來后她會將刺槐葉鋪在后院的地上曬干,用破床單縫成的大口袋裝滿,挑到公社養豬場,兩分錢一斤賣掉當豬飼料,掙來的錢供她和我小哥上學;至于我小哥,他給隊里放牛,掙點工分貼補家用;只有我,豆丁大,連打豬菜都不會,唯一的任務就是快快長大。

我撓了幾下被蚊子叮癢的手背,學平時我媽的樣子,啐了一口唾沫抹在上面止癢,然后下地去堂屋吃早飯。我站在灶前墊腳的小板凳上,吃力地推開厚重的木鍋蓋,拿起飯勺伸進鐵鍋里,舀起一勺稀的能當鏡子照的稀飯,潑潑灑灑地倒進往前湊的嘴巴里。幾勺下去,我的肚子眼見地鼓起來,撐起被淋濕的無袖圓領衫。牙齒由于沒咬到東西很不得勁。我打算去村后自家菜園里摘一根黃瓜來解饞。

我蓋上鍋蓋,跳下小板凳,帶上大門后就往村北走。在途經烏鴉家門口時,我一眼瞅見烏鴉大哥范劍,正坐在他家堂屋的小板凳上吃饅頭,一下子把我的口水給饞流下來。我咚咚咚跑進屋里,站在他的旁邊眼巴巴地看著他吃。

范劍被我的傻樣“噗呲”一聲逗笑了。他隨手掰下一小塊饅頭塞進我的嘴里,我毫不客氣地兩三下吃完,然后撅起小嘴,在他那長了幾粒青春痘的下巴上吧唧親了一口,以示感謝。范劍立即高興地刮了一下我的小鼻子,然后抱我坐在他的大腿上,將手中剩下的饅頭也一點一點撕碎了喂給我吃。吃完饅頭后,范劍就撓我癢癢,我前俯后仰開心得不行。我也學他的樣子,在他渾身亂抓亂撓。某一刻,我忽然感覺膝蓋外側被什么東西彈了一下。我一把抓住后,笑嘻嘻地問他:“烏鴉大哥,這是什么呀?你身上怎么還藏著個小棍子?”

范劍的臉騰地就紅了。他身體僵硬了片刻,忽然沖我神秘一笑,問我想不想看他身上藏的小棍子?我好奇地點了點頭。范劍便抱著我進了房,他家房里的木板床上散亂地擺放著許多書,床頭的書桌上也放著單薄的一本。煤油燈靠近土墻的地方早已被油煙熏得烏黑。范劍將床外側涼席上的書呼啦幾下全掃到了床里,然后將我放在清空的地方,哄我躺下,他則居高臨下俯視著我,臉上的神色變幻不定。下一刻,我被命運一腳踹進黑暗的深淵里。

下體突襲而來的疼,痛得我立即弓身坐起,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范劍慌忙捂住我的口鼻,不讓我發聲,又將我重新摁倒;另一手死死地控制著我,不讓亂動。

呼吸被阻,眼睛開始發脹,頭開始發昏,兩邊太陽穴涌起無數的黑蟲子,鋪天蓋地吞噬著我眼前的光明。

就在我快要被范劍捂死的時候,耳朵里聽見模糊的敲門聲,隨即響起詢問聲:“范劍,你格在家?你老伯(讀be,父親)叫我來和你一起復習高中課本?!?/p>

這好像是住在村后舒有道的聲音,他的聲音像小溪流水,清亮干凈,讓人過耳難忘。我家的菜園就在他家門口不遠處,我去菜園摘黃瓜時,不止一次聽過他的聲音。這時再聽,仿佛一道欲劈開我眼前無邊黑暗的閃電,讓身陷絕境的我,莫名生出一絲希望來。

家里忽然來人,范劍的臉色一下子由紅變白。他吐出一大口濁氣后,慌忙壓低嗓音加重語氣警告我不許胡亂說話,接著就慢慢地松開了捂住我口鼻的手,趕緊弄好他和我的衣服,抓起窩在床頭的破床單,胡亂擦了幾把臉,又以指當梳抄了幾下濕漉漉的頭發后,稍定了下心神,這才打開房門走出去。

快要窒息的我,口鼻間被猛然灌進的大量空氣嗆得劇烈咳嗽了起來。這一咳嗽下體更疼。我忍著疼,惶恐不安地爬下床,然后挪動小腳丫,盡最快速度向房門口逃去。

長身玉立的舒有道一進房就看見了我,他楞了一下,但沒有多問。當我滿心驚懼地逃出范劍家大門時,身后隱約傳來舒有道戲謔的問話:“范劍,你還有閑心看《少女之心》呀?”

等我磕磕巴巴地將受辱的經過講完。我媽早已哭紅了眼睛,右手還不停地拍打著心口喊疼。

李大嘴邊捋我媽的心口幫她順氣,邊幫我打抱不平:“哎呦我的媽欸,這狗日的范劍真是造孽呦!你家小毛丫這么小就被糟蹋了,嘖嘖,以后可怎么搞哻?毛丫媽欸,你可不能放過范劍哦!你得趕緊喊你家老板(丈夫)找幾個人,去把范劍扭送到公社交給民兵連長處理去?!?/p>

我媽過了一會才緩過勁來,再三叮囑我要乖乖地躺在床上不許出門,她雙手胡亂抹了一把眼淚,就和李大嘴出去了。不久,整個村子雞飛狗跳地沸騰起來。

2

第二天早上,父母輪流抱著我,一路翻山越嶺,趕往幾十里路外的向陽公社醫院給我做身體檢查。僅一夜未睡,30多歲的雙親就憔悴的眼窩陷落,嘴唇干裂了。年幼的我單手環著父母脖子,為第一次出山興奮得像個小麻雀,嘰嘰喳喳問個不停。那樁事仿佛不曾發生過。

進了醫院大門,我老伯將我抱給我媽,他則快走幾步,越過提著一網兜包子迎過來的范劍父親,走到花臺旁,雙手握住一位腰挎駁殼槍,濃眉大眼,不茍言笑的中年男人的手連聲問好:“黃連長你好,害你久等了。我按你昨天講的,把小女帶來了?!?/p>

黃連長點了點頭,然后叫站在他身后的兩個穿著白大褂的女醫生,抱我進去檢查。

扎著馬尾辮的女醫生上來伸手就要抱我。我怕生人,抗拒地扭過頭去不理她。

平時肥豬上樹都不笑的范劍爹,這時從手中提的網兜里,一臉蜜笑地掏出一個雪白的大包子遞給我。我剛伸手接過,就被我媽一巴掌打落在地。范劍的父親尬笑著撓了撓頭,彎腰撿起地上包子,撕去沾了土灰的包子皮,塞進嘴里。

范劍媽這時從門外閃過來,抱著我媽雙腿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聲淚俱下地哀求我父母,看在多年鄰居情面,可憐可憐她兒,不要告他。她還賭咒發誓,許諾明年范劍考上大學,工作后,在城里安家,等我再長大些,就娶我做老婆,當個街花讓人羨慕。

我老伯站在旁邊毫不客氣地撕碎她的空頭支票:“范劍媽,你就別演戲了。大家都一個村子的,我還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嗎?況且,你就那么確定你家范劍明年能考上大學?你大兒子害了我家小丫頭,這仇我肯定會報!”

我老伯話音剛落,范劍媽立刻跳了起來,拍打了幾下屁股后,氣急敗壞地指著我老伯的鼻子張口就罵:“狗日的尹踆漢,就你他媽的真是心腸歹毒!你要是真將我家范劍搞去勞改,我跟你講,我們兩家的仇就結定了!你就等著倒霉吧!今年年底隊里就會分田包產到戶,到時候我非叫我大哥分孬田給你不可!”

面對威脅,我老伯冷笑一聲反擊:“抓鬮分田,即使你哥是隊長,他也不敢搞鬼,除非他這個隊長不想干了差不多!”

黃連長緊皺濃眉,指揮我媽抱著我跟著兩個女醫生先進去做檢查。

我們進了一間墻壁雪白的房間。馬尾辮女醫生不顧我的嚎哭拒絕,一把接過我,抱著就進了里間。進來后,她將我放到房間正中一個鋪了白色墊單的臺子上,轉身拿工具去了。后腳跟進來那個齊耳短發的女醫生,見我哭鬧不休,就從口袋里捏出一個糖果遞給我,哄我別哭。見有糖吃,我立馬收聲止淚。短發女醫生就叫我在臺子上仰面躺好。這讓我聯想到昨天在范劍家里那恐怖的一幕,我立馬條件反射般驚恐大叫:“我不要睡覺覺!我不要睡覺覺!”

見我哭鬧不配合,短發女醫生又掏出兩個糖果塞進我的小手,聲音溫柔地叫我別害怕,還說一會就好。三顆糖果的殺傷力不小,我立即乖乖地躺在了臺子上。這一躺下,立馬發覺臺子上的涼氣嗖嗖地往我身體里面鉆,大熱的天居然把我凍得牙齒打顫,手腳冰冷。

檢查結束后,短發女醫生將診斷報告遞給在院子里等消息的黃連長,然后沖院子里其他等得心焦的人揚聲道:“尹玉珍這6歲的小女孩,經過我們醫生剛才仔細檢查,發現她的處女膜未破,但她的外陰確被撕裂了。建議回家后臥床調養?!?/p>

我老伯一下子就蹲倒在地,拿拳頭捶自己頭;我媽將我接在懷里失聲痛哭,范劍父母看著醫院不遠處的墻頭發呆;我沒事人般舉著手中的糖果向我媽炫耀:“媽,你看,我有糖了欸!給你一顆,給老伯一顆,我吃一顆?!?/p>

從醫院到家,我老伯叫我躺在床上,一個月不能動,也禁止我出門。他還沉著臉警告我:“小毛丫,你給我記住嘍!以后哪怕你就是餓死,也不許吃別人的東西。要不然,你哪只手接的,我就拿菜刀剁掉哪只手!聽見沒有?”這是我老伯第一次兇我,把我嚇得渾身一激靈。

那個一進家門就抱我舉高高,抵額頭,用胡茬扎我臉,說我是他小仙女的老伯不見了。我雙手擦著怎么也擦不完的眼淚,點頭答應。

當天,我就被反鎖在家里,跟一群雞,一條狗為伴,做一個月的牢。小孩子的腳都自帶彈簧,怎能安分不動?熬到第10天,傷口感覺不到疼時,我就偷偷摸摸地跑下地,獨自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折騰起來。我家的雞和狗就倒了大霉。下蛋的母雞被攆得不敢回堂屋窗戶下的雞窩生蛋;護妻的公雞被我用小竹竿打得灰溜溜地鉆出大門旁的狗洞,不敢回家;快有我高的大黑狗,被我騎煩了,見著我就繞道走。公雞不回家沒事,狗不看家也沒事,母雞不回窩生蛋,在外面亂丟蛋那可就是大事了,因為我家吃得鹽,穿得衣,都是積攢的雞蛋兩分錢一個賣到大隊供銷社里換來的。

我老伯知道情況后,氣得脫掉腳上的鞋子,朝我的屁股打了一下,直接把我給揍哭了。這也是老伯第一次打我,從此,我看見他,就像老鼠見了貓,看見他,也不敢像從前那樣,隨心所欲地上前親他要他舉高高了。

空蕩蕩的草屋里,沒有人跟我說話,我就同涼席上自己熱汗洇出的影子說話;沒人跟我玩,我就跑到堂屋,跟水缸里自己的倒影打水仗。等家人回來后,我飛撲上去,嘰嘰喳喳地問她(他)們外面都發生了什么新鮮事?累了一天的親人們,僅用一句話就把我打發了:“去去去!跟你說了你也不懂。累著呢,別來煩我!”直到有一天,一直疼我如命的小哥趁父母不注意,偷偷賞我一耳光,嘴里罵著我丟了全家的臉。

那一天,是小話桶的我不愛說話的分水嶺。

3

空蕩蕩的屋子里裝著一個我,它不孤單。孤單的我百無聊賴地憋悶了半個月之后,就再也堅持不下去。一天午后,我趁著母親在東房午睡,從迎門橫躺在兩條并列擺放的大板凳上午睡的父親身下,屏住呼吸,偷偷爬出家門。家里,僅有水缸邊趴在地上躲暑氣的大黑狗瞥了我一眼。

我置身屋外,久違不見的陽光,依舊刺目灼人。不過片刻,我就被曬得渾身冒汗。

隋波和朱流是上海下放戶朱遷山家的一對龍鳳胎。隋波是姐,跟母姓,算是朱遷山趕時髦,為他男女平等思想做的見證;朱流是男娃,從父姓。當時朱遷山這個開明舉動,在地勢偏僻、消息閉塞的小山村里引起了不小轟動。范劍媽就深受影響,不顧自己男人的反對,非要鬧著讓剛出生的小兒子老虎,隨她姓沙。結果被她的隊長大哥叱責她胡鬧后,這才作罷。她后來還是不死心,給老虎起大名時,把自己的姓給塞進去,叫范沙。

隋波和朱流比我大一歲,自打我會走路,我們仨就形影不離地在一起玩耍。這次半個月不見,在我想來,姐弟倆若是今天見到我,肯定抱著我又蹦又跳,歡迎我的回歸?;叵肫鹞覀冐碓谝黄鸢偻娌粎挼睦瞎澞?,到別人家垃圾堆上淘寶,到村東藕塘邊的老榆樹下玩過家家,或是到對方家里躲貓貓等。一見她們,我一蹦三尺高。

剛走到門前刺槐樹跟前,就看見我小哥戴著一頂破草帽,光著黑黢黢的上半身,牽著隊里的老水牛,從西邊王大炮家屋山頭下的陰影里走來。我估計他這是去村北的黃泥塘汪牛。因為他以前對我說過,他喜歡去黃泥塘汪牛,因為那有我家的菜園,這個時候正是吃黃瓜、洋柿的季節。我怕小哥看見我會向父母告狀,趕緊躲到碗口粗的刺槐樹后,耐心地等著他走遠。

這時的我,有空去觀察刺槐樹上一只悠閑向上攀爬的小螞蟻。出于無聊,我便跟它過不去。我沖著小螞蟻吐了一口唾沫,困住它不讓走??粗眢w亂轉的小螞蟻,我感覺好笑。不過小螞蟻很聰明,它很快找準一個方向,揮舞幾只纖腳,在唾液里努力劃動了幾下后,就脫了困,急忙向上快速攀爬。我沒有再為難它,一路目送著它消失在了頭頂黑褐色樹皮的皸裂里。等我回想起自己偷跑出來的目地,從樹后探頭張望,小哥牽著牛已經走遠了。我掀起圓領衫的底擺,胡亂擦了把臉上的熱汗,繼續朝村西隋波家跑去。濺起的土煙,像一條淺黃色的小狗,一路尾隨。

到了隋波家門口,我聽見隋波和朱流在屋子里大笑的聲音,心想,噯,這倆個家伙在家干嘛呢?笑得這么開心?我舞動起兩只小短腿,一陣風般刮進了她家的大門。

進了屋,我才發現屋子里還有老虎、烏鴉、隊長家的小鳳、小隊會計家的二債等人。這幾人因比我們大了幾歲歲,平時見了除喊我們小屁孩外,從不跟我們一起玩。今天不知吹得什么風,居然齊聚隋波家,圍坐地上玩“背石子”的游戲,這真是破天荒了。因為我們村的孩子,平時上學的找上學的在一起玩,不上學的跟不上學的在一起耍。這其中上學的又分為上初中的和上小學的不同玩圈。雖然有時候大孩子們也會帶自家的小弟小妹進自己的圈子玩,比如烏鴉帶老虎玩,但那樣的次數畢竟不多。上初中的大孩子們,喜歡晚上點火把,玩正反兩派打仗的游戲;上小學的半大孩子們,則各自為政,喜歡玩打卡、跳繩、踢毽子等娛樂項目;而我們這一拔還沒上學的小屁孩,最愛的是過家家、躲貓貓之類的簡單游戲。此時,五顆石子正在二債的手心被顛起。

“帶我一個玩!”我興沖沖地跑上前,二話不說刨開朱流,一屁股坐下去。也許是我這個動作太粗魯,惹惱了“鼻涕蟲”老虎,只見他鼻子使勁一吸,“滋溜”一下召回兩條懸掛在鼻子下方的黃鼻涕,站起來握著拳朝我怒吼:“滾!死毛丫,給老子滾遠點!”

我莫名其妙地看著老虎,不明白他發什么瘋。

緊接著烏鴉指著我也破口大罵:“死毛丫,你就是個小婊子,小破鞋!我們不帶你玩,你有多遠就死多遠!從今往后,你都別想有人跟你玩了!”

我氣得大聲質問烏鴉姐弟倆,憑什么一見面就罵我?

“我媽說,你害我大哥坐十五年牢,斷了他的前途,你就是我們家不共戴天的仇人!”烏鴉雙眼含恨地瞪著我。

二債握著石子,嘴角噙笑,一副看戲的樣子;小鳳斜睨著我,緊抿厚唇一言不發;隋波朱流姐弟倆,則低頭翻來覆去看著各自的手,仿佛她倆的手上粘了什么看不見的臟東西。

見隋波姐弟倆不看我,也不為我說話,我心里頓生涼意。

“你他媽耳朵聾了嗎?”老虎這時戳到我跟前,指著我的鼻子咆哮。我剛站起來準備與他理論,冷不防被他伸手一把薅住了我頭發,雙手使勁往上拽。疼痛立即火急火燎地點燃了頭皮,提醒我要盡快擺脫糾纏。我借勢站了起來。

老虎可能覺得這樣還不足以發泄他內心的怒火,忽然騰出一只手給了我一個大嘴巴子。烏鴉似乎受到了傳染,上來也給了我后背幾拳。

我被兩人打得毫無還手之力,哇哇大哭。

金鳳趕緊上前來勸解:“欸,你們不帶她玩也就是了,干嘛還打她呢?”

堂屋的哭鬧聲,惹得房間里午睡的朱遷山夫婦破口大罵。

隋波趕緊從地上爬起來,招呼弟弟一齊上前來拉架。

二債忽然開口:“烏鴉老虎,你們倆個可要小心點,毛丫小哥毛蛋可野得很,當心他又像前天那樣,逮著你倆個死勁剋!”

“哼!我二哥和三姐也不是吃素的,真打起來,誰怕誰?再說了,我不會叫我媽慫恿我隊長大舅給毛丫老伯穿小鞋?”烏鴉不服氣地反駁。

小鳳沖烏鴉狠狠翻了一個白眼。

在小風和隋波姐弟倆的幫助下,我脫離烏鴉姐弟倆的魔爪。我灰溜溜地逃出隋波家的大門,想想又生氣,我回頭沖屋里撂狠話:“烏鴉老虎,你們倆個王八蛋給我等著,我一定會叫我小哥狠狠剋你們!”威脅好似手榴彈,扔出去后,仿佛能傷敵,我身上的疼痛似乎都得到減輕。我怕再挨打,在敵人沒攆出門來之前,趕緊轉身往家跑。趁著我老伯午睡沒醒,我從大板凳底下,又偷偷爬回了家里。

4

我被烏鴉老虎平白無故地給打了一頓后,心里一直不得勁??蛇@事又不能叫我小哥出頭。我躺在床上,整個下午在想出氣的法子。直到傍晚大姐從菜園摘回黃瓜做涼拌小菜,我忽然想到了一個主意。第二天中午,我又從父親午睡的大板凳底下,爬了出去。

村北的半山坡上,坐落著四間土墻草屋。這是前進小學退休教師舒育才的家。村里的大人們都尊稱舒育才叫舒老師,村里小孩子喊他舒老爹。舒有道是舒老爹唯一的兒子。站在舒老爹家的門口,不僅可以俯瞰全村,還可以遙望被群山蟠護著的200多畝地的山窩全貌,甚至連最遠處,村里通往外界的唯一出口,就是解放戰爭時期被解放軍炮轟出來的南山豁口,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自從南山有了豁口,山外清新的風,時常吹進來打掃山窩里沉悶的空氣。

黃泥塘坐落在舒老爹家門前的右邊。春季枯水時,隊長舉全村勞力給黃泥塘清過淤泥。圍塘四面的柳樹,是舒家父子種下的。舒老爹家門前的左邊,是一大片刺蒺藜圍住的菜園。刺蒺藜有效地防守住山上下來打食的野豬、野兔、獾子等進菜園禍害蔬菜。隊里十幾戶人家的菜園全在此處,各家僅用斜插的藤條做簡單的隔擋。

怕驚動躺在下塘沿柳蔭下邊汪牛邊愜意啃黃瓜的小哥,我貓著腰走在芳草茵茵的黃泥塘的塘埂上,小心翼翼地穿行著一棵棵柳蔭。

第一次做賊,我難免擔心被人發現,加上烏鴉家的菜園門正對著舒老師家的大門,我在烏鴉家的菜園門跟前東張西望糾結了半天,最終抱著豁出去的心態,使勁抹了一把腦門上的熱汗,費勁地拽開了堵門的榨刺捆,貓腰踮腳鉆進去。

烏鴉家的菜園里,小燈籠般的洋柿,翠綠的青椒,紫色的茄子等,一墑墑蔬菜整齊地排列著。迎門的韭菜旁,黃的花,綠的葉,正安靜地攀伏在兩架竹竿交叉搭建的架子上,水嫩嫩的黃瓜懸掛其間。

眼前不到兩米高的黃瓜架子,在身高不足一米的我眼里,是輕易可容身的綠色小帳篷。我彎腰鉆進了“帳篷”,坐在地上,伸手從瓜架子上摘下一個黃瓜就啃。我正吃得歡,這時,一只紅玉般的泥鰍蝳,不知道從哪里鉆了出來,探頭探腦地向我的右腳逼近。我覺得它的外貌鮮艷靚麗,倘若送給隋波,她以后應該會同我玩。我不知好歹地伸手去捉。那條泥鰍蝳受驚嚇,掉頭游走。我現在十分感謝當時它跑得快,若被咬,我媽說會中毒身亡。

一根黃瓜就撐飽了我的小肚子。當我從黃瓜架子里鉆出來,鬼鬼祟祟地走出烏鴉家的菜園門時,正巧被戴著黑框眼鏡,倚門張望的舒老爹給看見了。瘦得皮包骨頭的舒老爹,大熱的天居然松松跨垮地穿著一件呢子面料的藏青色中山裝。他看見我,步履蹣跚地走過來,朝我的腦門上就敲了一個爆栗,然后,他指著烏鴉家敞開的菜園門,質問我為什么要做小偷?

我做賊不妙,當場被人抓住,嚇得大氣都不敢喘。我揉著被打疼的腦門,渾身僵硬地杵著,不敢抵賴。

舒老爹見我不吭聲,提起榨刺捆,將烏鴉家的菜園門堵上后,氣喘吁吁地叫我跟他進屋。

我乖乖地被舒老爹拉進了他家的草屋里。面青唇白的舒老爹,抖索著手,從水缸里舀了半臉盆的井水,又拽下臉盆架子上的毛巾,叫我洗臉降溫。我洗好后,他將毛巾放水里搓了搓,絞干后,又晾在洗臉架子上鋪平。他還叫我端起我自己洗臟的水,潑到門外去。

放回臉盆后,我對舒老爹說:“我頭癢!”我的意思,是想借他家的篦子篦頭虱。他不理我,只是叫我小聲點,別吵醒房間里午睡的舒有道,說他下午還要看書,準備來年的高考。

我趕緊捂住嘴巴乖巧地在飯桌旁坐下??赡芤驗閯偛旁谔柕紫缕貢竦木壒拾?,我頭上的癢又起義了。我忍不住捋下紅頭繩,解開沖天辮,伸手去抓,每一把下來,指甲縫里總能帶出兩三個黑色的頭虱。我將之剔在舒老爹家的飯桌拐角上,用大拇指甲使勁碾死。

我不知道舒有道剛才在房間干嘛?但他肯定沒有午睡。因為他出房來的時候,手里拿著把篦子。他出現的那一刻,像一陣涼爽的風,給熱氣蒸騰的草屋帶來了一絲清涼。

我歡喜地接過篦子,立即開展篦頭虱大業。

也許覺得好玩吧,舒有道坐在旁邊將我篦下來的虱子用大拇指甲一一碾死。頭虱少了,我頭上一陣輕松。

舒老爹見狀,皺起灰眉,呵斥舒有道,叫他拿走篦子,進房不午睡就趕緊去看書,別擱這浪費時間。舒有道沒精打采地進房后,舒老爹拿起旁邊疊得方方正正的抹布,仔細揩走桌角上密密麻麻的頭虱尸體,走到門外,將抹布使勁抖了又抖,又回頭在門框上撣了幾下,這才回屋依前樣,將抹布重新折疊方正,復又放在了桌角。接著,舒老爹坐到我旁邊,抖索著手,從口袋里掏出兩顆糖來遞給我。面對糖果的誘惑,我吞了好次口水??砂雮€月前,我老伯對我剁手的警告言猶在耳。到底沒敢接。

“還挺有骨氣!”舒老爹見我拒絕,也沒堅持,復將糖果放回口袋。然后他和顏悅色地問我:“小毛丫,你告訴我為什么要進烏鴉家的菜園偷黃瓜呢?”

想到他剛才幫我洗臉,又掏糖給我的舉動,我覺得自己應該告訴他。于是,我撓了撓頭:“烏鴉、老虎不帶我玩,還打我,還叫隋波姐弟倆以后也不跟我玩,我氣不過,所以才偷她家的黃瓜吃?!?/p>

“哦,這樣??!”舒老爹沉吟了一下接著道:“偷東西不是好孩子的行為,你不可再做!以后要是沒人陪你玩,你就來我家,我給你講故事聽,好不好?”

“好呀好呀!”想到終于有人肯陪我玩,我立馬高興地跳了起來,覺得枯瘦的舒老爹變得慈眉善目起來,迫不及待地央求舒老爹現在就講故事給我聽。

舒老爹聞言,眼角開出一朵金絲菊,慢慢起身,挪步進了房,然后拿出一本小人書,放進我手里,待他重新坐下后,叫我把小人書打開,他指著上面畫的插圖叫邊看邊聽他講。

我看見書頁上畫了一只拿著棍子的猴子,覺得很有趣,就一頁接著一頁往下翻。只是第二頁的圖畫下面有兩排黑色小蝌蚪般的東西,我就指著問舒老爹是什么?舒老爹咳嗽了一聲才回答:“是文字?!?/p>

“文字是什么東西?”我不解。

舒老爹笑著解釋:“是無所不能的法寶,什么東西都能變出來?!?/p>

“哇!那么厲害嗎?”我驚奇不已?!澳?,舒老爹,你能要它們變出來個饅頭給我吃嗎?”

“現在不行!”舒老爹搖了搖頭?!暗玫饶闵蠈W的時候,你自己叫它們變?!?/p>

一想到那么久遠的時間,我不由嘆氣。

舒老爹再次給了我一個爆栗,“小小年紀,以后不許嘆氣!”呵斥完,他開始為我繪聲繪色地講起了孫悟空的故事。他說孫悟空從菩提老祖那兒學會了七十二變,還說孫猴子的金箍棒可大可小,能指哪打哪。

舒老爹那天的故事極有趣,差點讓我忘了還在禁足期。

5

我戀戀不舍地同舒老爹告別,剛踏出他家的門檻,湊巧被剛從自家菜園摘了黃瓜出來的我小哥給逮了個正著。

小哥狠狠瞪了我一眼,罵我不聽話,竟敢中午私自偷跑出來玩。他還恐嚇我,說回去就向父親告狀,叫他打我。

“你這熊孩子,書都白念了。她可是你妹妹!”舒老爹訓斥我小哥。

“哼!我才不要敗壞我們老尹家門風的妹妹。我恨死她了!她把我們家的臉都丟光了!”當著舒老爹的面,小哥氣鼓鼓地上前扇了我一耳光,然后扭頭就跑。

我捂著火辣辣的臉,噙著眼淚不敢說話。

舒老爹沖著我小哥的身影喊:“欸,毛蛋,你跟我還來勁了嘞!快回來!黃泥塘水深,你帶著你小妹走!”

我小哥的犟脾氣,九頭牛都拉不回來??粗哌h的身影,舒老爹無奈地搖了搖頭,叫我走塘埂上時慢一點,說他會看著我進村。

我走過黃泥塘,來到村口,回頭沖太陽下手搭額頭倚門遙望的舒老爹,揮手告別。舒老爹舉起手中的書,沖我揮了揮。

我被小哥告發了。晚上,昏暗的煤油燈下,我戰戰兢兢地跪在父親面前的地上,等待他的懲罰。父親脫下鞋,朝我劈頭蓋臉的一頓狂揍,并火冒三丈地罵我:“死丫頭,我叫你別出門,你竟當耳邊風?看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你知不知道現在我們家和范劍家,搞得蜈蚣不見雞?你說,你要是再出事該怎么辦?”

一陣鬼哭狼嚎,驚得我媽趕緊丟了手中納的鞋底,撲上來將我護在懷里,嘴里埋怨父親:“哎呦,毛丫還這么小,你怎么舍得下勁打她呢?”

“要是打死不犯法,老子早就打死她了!也免得她活在世上給我丟人現眼!”父親像頭暴怒獅子,對我咬牙切齒。

我嚇得將頭埋進我媽懷里哭。

接下來的幾天,我老實了許多,再不敢出門。除了吃飯,我甚至連床都輕易不敢下,我怕再挨揍。我也從東屋父母的大床,被父親趕到西房我大姐的竹笆床睡。我打小認床,整夜睡不著,頂著兩只熊貓眼,傾聽帳外黑暗里,蚊子吵鬧不休的嗡嗡聲。只有白天趁家里沒人,我才敢偷偷跑父母大床上,提心吊膽地睡一會。

這天晌午,我老伯從外面心急火了地扶著我媽回家。我媽左手托著右手,痛苦地臉都皺成了一團。我大姐和我小哥慌忙上前幫忙攙扶,并驚問緣由。我老伯講,上午在隊長家,男人們抓鬮分田后,輪到女人們在臉盆里抓鬮分牛時,我媽的手無意間碰到了烏鴉媽的手,烏鴉媽立即出言不遜,當著一屋子人的面,不僅辱罵我媽,還捎帶上我,罵我是小婊子。我媽當然不能忍,上去就給了烏鴉媽兩耳刮子,兩個人廝打在一起。被人拉開后,烏鴉媽的臉被我媽給抓破了,頭發也被我媽扯下了一縷。而我媽左手的食指也被烏鴉媽給搉折了。

聽完事情原委,我和大姐都心疼地落淚。我小哥,忽然目露兇光,指著我咒罵了起來:“都怪你!都怪你!你就是個掃把星,害人精!家里要是沒有你,我們家也不會有這些破事!你還不如死掉算了!”

我無處可躲,又往我媽懷里鉆,冷不防被我父親一板腳踹到了旁邊的地上跌坐著。我剛開口哭,父親指著我怒吼:“你給我閉嘴!你嚎喪???你再不閉嘴!小心我今天打死你!”我被嚇得瑟瑟發抖,咬緊牙關,再不敢哭。

我媽手指受傷,疼得無法顧及我。只有大姐,將我從地上拉了起來,拽進西房,不礙父親的眼。

因為沒錢醫治,又或者別得我不知道的原因,我媽始終沒去大隊部找赤腳醫生接骨,而是自己拿了兩根細木棍固定住斷指。最終,我媽的那根手指再也沒有彎曲過。

我媽手指被榷折,有仇不能不報。我想了好幾天,想到了一個方法。

我們這兒山多,時有野狼下山進村打食。我以前和隋波姐弟倆跑山坡上找野柿子吃時,曾看見過好幾回枯黃的草叢間,殘留著狼吃剩下的動物內臟。

那天晚飯后,趁著我老伯帶我小哥去黃泥塘洗澡;我媽坐在灶下,一只手抓松毛塞鍋膛燒洗澡水;我大姐在洗鍋碗,沒人關注我,我便悄悄地溜出了家門。我摸黑跑到范劍家屋山頭下的豬圈門前,拔掉插門的n形鐵條后轉身就跑。結果卻發現我面前的暮色里,閃現出兩點白色的光,正瘆人地盯著我不動。我腦袋嗡地一聲,當場被嚇得大腦一片空白。就在我額頭冷汗泠泠,兩腳發軟地快要昏倒時,那兩點白光忽然沖著我“汪汪”叫了兩聲?!芭?,不怕!”我快速拍打了幾下胸口,狠狠地安慰了自己一下,原來是我家的大黑狗跟來了,剛才可把我嚇壞了!我狠狠松了一口氣,趕忙爬到它的背上騎著回家。

第二天,我并沒有從家人的嘴里聽到有關烏鴉家豬的任何消息。也許那晚狼沒有下山,又或許他家的豬命不該那么早絕。

6

度日如年的一個月終于被我苦熬了過去。當父親在午飯桌上宣布解除我的禁足令后,我高興地抱著我媽和我姐狂親。

酷夏一過,秋天醞釀新寒。門前的刺槐樹葉看起來還是那么綠,只是這綠里到底有了一絲憔悴一絲黯然。

吃過早飯,雙腳不經我同意,擅自把我駝到了村西隋波家的門前。我忽然驚覺過來,隋波姐弟倆早已不跟我玩了。一想到此后沒人跟我玩,我心里好一陣失落煩惱,只得去村后半山坡上找舒老爹給我講故事。令我沮喪的是,舒老爹家鐵將軍把門。沒辦法,我只好悶悶不樂地又打道回府??稍诩冶魂P了一個月,我實在不想回家,于是無聊地折騰起門前刺槐樹上的小螞蟻。

黑精靈般的小螞蟻,不是在尋找食物的路上,就是在搬運食物的路上。它們不知疲倦的工作著,所求不過是自己活著,以及繁衍出的下一代也能繼續活著。這些小螞蟻,從沒招惹過我,那天的我由于心情不好,就拿它們撒氣,偏要對這些毫無還手之力的小東西作惡。

我接連吐了兩大口唾沫,圍困住一只努力向上攀援的小螞蟻。小螞蟻瞬間被從天而降的洪災當頭籠罩,驚慌失措地在我的唾液里,胡亂沖撞,就在它艱難地快要爬出洪水的包圍圈時,我又吐出一口唾沫,將它牢牢地困在了水中央。面臨針對它的洪災,它毫不妥協,堅守著求生欲望。它不再亂爬,而是選了一個方向后,拼命劃動著六只纖腳,奮力沖出洪水的包圍,一刻未停,快速地爬向樹的另一面,消失了蹤影。

我像被孤單困住的小獸,在村子里南游北蕩,拋灑著無聊。當我折路向東,打算去爬老榆樹時。沒想到,我這臨時起的意,毫不負責地將我丟進了又一場人生劫難里。

老榆樹挺立在村東的藕塘埂上。說起藕塘,也真奇怪,塘底半邊高,半邊低;半邊有水,半邊沒水。有水的東邊地勢低洼,生長著密集的荷葉,荷葉那邊是一溜開闊的稻田,此時田里的水稻,已經普遍泛黃。無水的西邊挨近村子,布滿了大大小小的碎磚爛瓦。塘底的三分之一處,兩塊大青石一高一低地連接在一起,形成一個臺階,伸進水里,供人方便用水。

還未走近老榆樹,我老遠就看見藕塘東頭的稻田埂上,我小哥坐在牛背上放牛。塘埂下,忽然傳來隋波姐弟倆的爭吵聲:“我叫你抓二十分的花棍,你偏不聽我話,非要抓三分的青皮,真是氣死我了!”這是隋波的聲音。哪怕說的是氣話,依然還是一貫的綿軟。

“你懂什么?花棍被其它棍子壓在下面,我沒把握抓住,所以才抓的青皮,這叫孬好不抓空。你真是頭發長見識短!”朱流粗著嗓子反駁。

我心里一喜:要是只有這姐弟倆,我就可以加入她(他)們一起玩了。等我跑到老榆樹下,伸頭朝塘埂下偷看,卻發現蔭涼地里,烏鴉、老虎和二債都在。想起半個月前不美好的經歷,我轉身就走。

“站??!”不成想,被烏鴉發現了我,她立即出聲阻止我離開。

“你想干嘛?”一想到我小哥就在藕塘那頭放牛,我立馬有了底氣。

烏鴉洋洋得意地說:“小婊子,你現在是不是沒有人跟你玩,難受得很?”

“你才是小婊子!你全家都是小婊子!”我立馬反擊,罵完扭頭就走。

老虎腿一抬爬上了埂,竄到我身后,一把薅住我的頭發,就往塘埂下面拖。結果下埂時他腳下踩空,帶著我一齊摔了下去。由于他墊在我下面,我僅是左腳跟處被一塊碎瓦的棱角劃出了一道傷口。老虎的身體直接與地面親密接觸,導致他的左后腦、左胳膊肘、左腰、左大腿外側和左小腿都不同程度地受傷。

烏鴉見弟弟吃了虧,慌忙上前一把將我拽到旁邊并推跌倒,然后拉起老虎騎到我肚子上坐著。我看見老虎齜牙咧嘴地不停吸著冷氣,他的右手一時摸摸腦袋,一時又碰碰左胳膊肘,要不就撫摸一下左大腿外側和左小腿,有空時還得去揉一揉他的后腰。他右手上上下下忙個不停,臉上眼淚和鼻涕組成四股小瀑布,滑稽地懸掛著,雖然我腳踝處的傷口火辣辣地疼,還是忍不住笑出聲來。

老虎立即將他剛才所遭受到的痛苦報復在我的身上。他揮起右拳,錘子般一下又一下朝我砸落,我的胸膛和臉上,仿佛有無數炮彈在瞬間炸開。我一邊扯開嗓子哭嚎,一邊揮動雙臂遮擋。老虎怕我真將人喊來,立即捂住了我的嘴巴,不讓我發聲。這讓我很快聯想起一個月前所遭受的恐怖經歷,我頓時感覺天空變黑了,立即踢蹬雙腳拼命。

眼看老虎就要壓不住我了,烏鴉當即蹲下來,雙手各抓住我的一只腳踝朝后拽直,然后騎坐了上來,并且還拉下我的花褲衩,惡毒地說:“小婊子,就是你害我大哥坐了牢,我今天非撕了你不可!”這話嚇得我毛骨悚然,仿佛陡然間被人推進冰窟隆里,轉瞬被凍得牙齒打顫。

“你要是撕了她,你也就活不成了?!彼宀ê醚韵鄤?。

二債提議:“要不,我們就看一眼怎么樣?”

幾個小惡魔欣然接受了二債的提議,不顧我激烈的反抗,按住我的四肢,將我仰面朝天地牢牢禁錮在藕塘埂下,開始肆意妄為。

猛然間,我感覺身體狠狠一疼,養了一個月才愈合的傷口再一次被外力野蠻的撕裂,恐懼瞬間攥緊了我的心臟。

烏鴉賤兮兮地說:“你們說,這里面有什么?”

“能有什么?聽我媽說,小孩子就是從這里面生出來的?!边@是二債的聲音,陰狠尖細。

“不!是裝尿的地方?!彼宀ǖ目捶ú煌?。

“怎么長得跟我們不一樣?”朱流奇怪發問。

“廢話!你是男孩子,當然跟女孩子長得不一樣嘍!”二債解釋。

坐在我肚子上的老虎開始冒壞水:“那你們伸進去兩根“花棍”,看里面能不能夾出一個小孩來?然后你們誰來換我坐她的肚子上,讓我也看看?!?/p>

那一刻,我驚駭欲絕。我就要被折磨死了,誰來救救我呢?小哥為什么還沒來呢?多年后的我,依然無法回想今天這驚悚的一幕,每次稍一回憶,我就會不受控制地拼命捶頭,瘋狂撕扯著自己頭發,嘴里發出野獸一般痛苦的咆哮聲。

就在我快要被虐死時,一聲怒吼陡然在我的頭頂上方炸響:“你們他媽的幾個小畜牲,都在作死??!”咚地一聲震響,有人從塘埂上跳了下來。緊接著,束縛我的力量被快速清除一空,自由又重新回到了我的身上。

“啊,果然是我小妹。媽的,老子今天要活活打死你們!”小哥如虎入羊群,四處追打著作賤我的幾個小惡魔。

我坐起來,趕緊把下體里亂七八糟的臟東西小心地清理出去,匆忙拉上褲衩,坐在地上放聲大哭。那幾個小惡魔或多或少都挨了我小哥的拳打和腳踢,尤其是烏鴉和老虎姐弟倆,被打得最狠,不僅鼻青臉腫,眼淚嘩嘩,最后還被我小哥給逼進了深水里罰站。

懲罰完幾個小惡魔后,我小哥陰沉著臉,拽起地上痛哭的我,大罵我慫包。然后他拉著我爬上塘埂,又將我抱到了牛背上坐著,最后他拉著牛繩在前頭一路往村北而去。

一路上,我不停地哭。小哥聽了生厭,就呵斥我:“哭!哭!哭!就知道哭!哭有個屁用?有本事你就跟人干!照死干!”

“那么多人打我一個,我干不過?!蔽仪优车亟忉?。

“那你不能抓住一個死勁剋???”

“那打人不疼嗎?”我為自己的膽怯找借口。

“疼?別人打你時,怎么不管你疼不疼?你要是不想打架,下手就要狠,照不要命去打,保準一次之后,別人再也不敢隨便欺負你了!”小哥越說越來氣,此時正巧走到黃泥塘塘埂上,小哥回頭走到我旁邊指著我的鼻子罵:“我怎么有你這么個慫包妹妹?我覺得你活著簡直就是我們家的恥辱!”

我眼淚巴拉地低下了頭。突然,我感覺一股推力撞在我的左胳膊上,等我回過神來,我已經側臥在水底??诒情g的一口氣被水堵著吐不出來,脹得胸腔難受。我從來沒有下過水,翻身站起,朝四處觀察,盡管塘水清澈,我也只能勉強看清身周一米內的情況。在我的腳下,是一層淺薄棉軟的黃色碎土,被我砸落激蕩起的黃色泥霧,正裊娜地向水面飄??;我面前咫尺之地,是一堵光滑堅硬的黃色土墻,我伸手一摳,冷不丁身體打橫飄了起來,由于沒有防備,措手不及的我再次跌趴在塘底。胸口堵著的那口氣,借助晃動的水波,終于從嘴里鉆了出去,咕嚕嚕冒出來一串透明的水泡。我再想吸氣,立即被灌進去一口塘水,肺部立即有種被火灼燒的感覺。也算急中生智,我強忍著肺部的不適,雙手指甲一上一下緊緊地摳住堅硬的土墻,等身體再次打橫飄起后,我穩住輕飄飄被水往上托起的雙腳,雙手不斷交替向上攀爬,最終逃出生天。

我趴在塘埂上,好一頓咳吐。直到把黃疸水給吐出來,無力地癱在地上,慢慢恢復體力。

7

我從黃泥塘回家后,家里一個人都沒有。我脫掉濕噠噠的衣服扔進臉盆里,然后赤條條地爬上西房大姐的竹笆床上裹緊了被單躺下睡覺。睡夢中,我一會冷的牙齒打顫;一會又感覺有老鼠來咬我,嚇得我蜷縮一團瑟瑟發抖,我惶恐不安,心里一絲安全感也沒有。過了不知多久,我忽然發現自己被熊熊大火燃燒,無數忽遠忽近詭異模糊的臉沖著我桀桀怪笑。我嚇得大哭,可眼里冒出來的居然都是火辣辣嗆人的青煙;我想扯嗓喊叫,可嗓子發不出一丁點聲音;我想醒,可意識被鎖在熱燙沉重的軀殼里,沒有孔隙可以逃逸出去。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做夢。這是我第一次能清晰記住自己做的夢。

不知過了多久,夢中的大火逐漸熄滅,我從母親的懷里醒過來。

我溺水后引得瘧疾和急性肺炎同時發病,導致身體高燒到四十度,差點被燒死,幸虧我大姐發現及時,這才救了我一命。我媽告訴我時,還一臉后怕的表情。

醒來后,我第一件事就是告狀,說小哥把我推下了黃泥塘。

小哥立即臉紅脖子粗地狡辯:“毛丫你胡說!黃泥塘那么深,你是怎么爬上來的?”

“我自己爬上來的!”我氣得眼睛發熱。

“不可能!”父母異口同聲地予以否定。

我媽摸摸我的頭說:“你該不會是高燒把腦子燒壞了吧?”

父親則一臉狐疑地盯著我看。

見父母不信,加之嗓子又疼,我難過地不再開口。

小哥推我下水事,就這樣不了了之了。

秋天過后,天氣越來越冷,轉眼間到了臘月二十。每年這天,隊里都會按工分給村里各家各戶分發糧食、魚和豬肉。分完之后,瓦刀臉的沙隊長,還會叫全村人第二天傍晚到他家土墻院子里聚餐。桌椅碗筷不夠就從各家帶。那年也不例外。不過今年聚餐前沙隊長說,這次全體村民聚餐,也許將是改革開放后,全村人在一起吃得最后一次大鍋飯了。

一張方桌圍坐八個人。院子里坐不下,大人們就將席面擺到土墻院子外面去。見人到齊,隊長拿起掛在他脖子上的鐵哨子,鼓起干癟的腮幫子,吹響了開吃的號角。

桌子中央,只擺放著兩個硬菜,滿滿一大臉盆的豆腐燒魚和堆尖的一臉盆大白菜燒豬肉。眾人筷似蝗蟲過境,轟然散開后,盆里的菜點滴不剩。僅剩的菜湯,也被同桌的幾個婦女嘻嘻哈哈地給瓜分掉了。大家埋頭苦吃,沒有人講話,講了也沒人理你。滿滿兩盆菜,眨眼消失不見。呦喝上菜聲此起彼伏。

偶然間,我發現我媽把豬肉捯進她的棉襖口袋里,就好奇地問她為什么不吃?我媽朝我翻了一個白眼,沒理我。

我媽的異狀不僅是我看見了,對面眼尖的范劍媽也發現了。也許還有別人,只是沒人說而已。范劍媽卻不依不饒地將筷子猛地往桌子上一放,指著我媽滿臉鄙夷地高聲指責:“欸,你們大家都來瞧瞧嘿!毛丫媽真不要臉,專撿豬肉捯棉襖口袋里,她這樣做,別人還吃什么?難怪她家的毛丫像餓死鬼投胎一樣,為了一點饅頭,就送上門讓我家范劍搞,原來根子在這里哩!”人們本來吃得正歡,被她這么突兀地一嗓子,紛紛??陙砜?。

我媽氣炸了肺,不管三七二十一,跑過去就跟范劍媽撕打到了一起。與兩家各自交好的婦女們,也紛紛加入戰團,開始拉偏架。頃刻間,院子里,人仰馬翻,亂成一鍋粥。

原本在自家堂屋里,和村里幾個交好的人一起喝酒的沙隊長,忽然對身邊坐著吃菜的范劍父親湊耳低語了幾句。隨即,范劍的父親就從屋子里走了出來,腳步不停地往扭打在一起的人堆里面扎。這下惹惱了始終冷眼旁觀的我父親。只見他鐵青著臉站了起來,猛地掀翻了身前的桌子,揚聲怒吼:“都他媽的給老子住手!哪個王八蛋以為老子好欺負,當心老子拼著這條命不要,非讓他家老老小小一窩死絕!”

我二大,則默默地站在我父親身后。

人群中的范劍老伯停住了腳步。拉架的女人們,也陸續散開了,最后只剩下核心地帶兩個依然廝打在一起的身影。我父親招呼范劍老伯上前,一人一個拉開了各自的妻子,這場鬧劇才宣告結束。只是昏暗的地面上,碗筷狼藉,臉盆倒扣,散落在地的食物,被踐踏成泥。

聚餐結束后,回到家里,昏暗的煤油燈下,我媽叫我從碗櫥里拿個碗來放在她面前的飯桌上。她從被撕爛的棉襖口袋里,摸出僅存的兩塊豬肉,放了進去。然后不無遺憾地說:“唉,要不是該死的范劍媽,我就能多捯幾塊豬肉了,唉,真可惜!”

我接過我媽的話頭,說要幫她報仇,父親立即罵我胡鬧,大姐趕緊將我拽進西房,低聲問我想怎么報仇?我說還沒想到。大姐說,報仇不隔夜,等父母睡著后,她就帶我去報仇。睡到半夜,大姐將我搖醒了,她劃亮火柴,帶我來到堂屋,拿個籃子,悄悄開了大門。之后,我們深一腳,淺一腳,摸黑出了村子,來到村南的田野上。身旁的大黑狗一路隨行。我抬頭看天。下弦月低垂,寒星閃爍。凜冽的寒風,像無數幽魂,一陣陣拍打我的臉龐。我不由膽怯,便小聲哀求著大姐回家。

“不行!哪怕今晚我們被狼吃了,也要為媽報仇!”,黑暗里,大姐斷然拒絕。

我們走過三四條田埂,來到長滿一拃高油菜的田里。大姐說,此田今年夏天分給了范劍家,她叫我趕緊去拔油菜,但是警告我,一窩油菜只許拔一半,切不可全拔光,否則就是干缺德事,缺德事干多的人,會遭老天爺懲罰。比如:對于不孝順的人,下雨時,老天爺會打雷劈死他。

我一下想到夏天打雷的場景:門外,漫天烏云;雨中,閃電刺目;屋頂,響雷驚天動地軋過心頭。想起以前每次打雷,我都會雙手緊捂耳朵,把頭埋進我媽的懷里時,我一棵油菜也不敢拔了,我爬上田埂就往村子的方向跑,嘴里還嚷嚷著:“我可不干缺德事!”大姐壓抑著笑聲,不緊不慢地綴在我的身后。大黑狗像來時一樣,歡快地圍著我們亂跑亂嗅,一路護送回村。

8

年剛過完不久,滿村傳遍了一個噩耗,舒老爹死了。出殯前按習俗,舒老爹得在家停靈三天,接受眾親友的告別。

我父親是八個抬棺人之一。為了避忌諱,他們這些抬棺人,就連吃飯都遠離眾人。

在舒老爹死后的第二天早上,我媽拉著我去他家吃白酒。她給了舒有道一塊錢后,就對我撒手不管,自顧著去廚房幫忙了。

舒有道家的四間草屋,里里外外都是前來吊唁的人。每個吊唁的賓客,都被給主家幫忙的人發了一條三尺長的白孝布扎在腰間。來的這些人,有本村的,也有得知消息的外村人,還有好些個氣質與村民迥異的陌生人。這些陌生人,或坐或站,皆是小聲交談,和村人那生怕別人聽不見的高音大嗓完全不同。

披麻戴孝的舒有道,不停地給前來吊唁的人下跪行禮。

我自由地穿梭在人群中看熱鬧。

堂屋里,迎門的地上鋪著一層稻草。舒老爹一身藏青色中山裝,頭朝大門,臉蓋黃紙,腳纏白線躺在上面。

我跑上前蹲下,笑嘻嘻地說:“舒老爹,我來看你啦,你怎么躺地上了?你快起來給我講故事?!币娝焕砦?,我就好奇地揭掉了他臉上蓋的黃草紙。舒老爹的臉,比去年夏天我見到時又縮小了兩圈;小山般的顴骨高聳在臉上;黑色的老年斑,已經連成了一片夜色;深凹的眼窩,雙目緊閉;含了銅錢的嘴大張著,仿佛要與我說話,但被銅錢堵著,發不出聲音。他的這副尊容可把我嚇壞了,我剛想重新蓋上黃紙,就被拿了一盒檀香跨進門檻來的烏鴉媽看見了,她嚇得一蹦三尺高,立即拍打胸口失聲尖叫:“哎呦我的媽耶,嚇死我了!可嚇死我了!”說完轉身就跑出門去,消失了蹤影。

盡管屋子里人聲嘈雜,還是有許多人被驚動了,人們紛紛圍攏了過來。當那些人看見我手上還沒來得及放回去的黃紙,立馬明白了烏鴉媽尖叫的原由。她(他)們七嘴八舌地指責我:“這是誰家的小孩?這么沒規矩?怎么能把死人的蓋臉紙揭下來呢?這下舒老師怎么去投胎?”

“蓋臉紙分陰陽。這一揭,唉,舒老師可就不討閻王爺的喜歡嘍!”有人扼腕嘆息。

“是呀,這沒家教的小孩誰家的?盡然能干出這么缺德的事!可憐舒老師一輩子教書育人,死了還不能入輪回,真是太脹氣了!”有人打抱不平。

我見自己犯了眾怒,慌忙將手中的黃紙蓋在了舒老爹蓋的臉上。

這時,我媽恰巧提了兩瓶白開水走進屋子。她將熱水瓶放在靠里墻的香案上后,就湊近人群來看熱鬧,結果一見是我,立即沉下臉,擠進來,一把薅住我的后衣領拖出了人群,搡到大門外舒有道的面前,叫我給他磕頭認錯。她還當著舒有道的面,罵我是搪炮子,叫舒有道可勁打罵我。

我低著頭,不說話,木偶般跪在那里發抖。

舒有道滿臉戚容地將我從地上拽起來,幫我拍打掉膝蓋上粘的灰塵,對我媽說:“尹嬸子,沒事!毛丫這么小,我爸在天有靈的話,不會怪她的!”

周圍人可能不滿意舒有道的輕描淡寫,紛紛搖頭撇嘴,有人甚至小聲嘀咕:“沒見過這么不孝的人!”

有人立馬附和:“你說得對!我也是這么認為的。等他老子因此不受閻王待見,變成孤魂野鬼回來磨他,那個時候,他就知道他老子怪不怪了?!?/p>

“等出殯后,我回去問問我家抬棺的那口子,棺材沉不沉就知道了!”

我聽不懂大人們的話,只覺得有了舒有道的維護,我的驚嚇心一下子生出暖意來。我小心翼翼地問出心中的疑惑:“舒大哥,舒老爹他為什么會躺在地上睡覺?”

“他死了!”舒有道說。

“那死是什么?”我又問。

“呃……死?就是活著的人再也看不見他了!”舒有道嗓子暗啞。

“那會有人不喜歡他,打他嗎?”

“沒有!”

“欸,那好呀!以后要是有人不喜歡我,再打我,那我也去死好了!”我仿佛找到了一個擺脫煩惱糾纏的方法,心里竟生出一絲歡喜來。

眾人目瞪口呆地看著我。

我媽沖我就掌嘴,罵我是去年夏天發高燒,把腦子燒壞掉,變成了傻子。

原來這樣,眾人唏噓不已。

父親抬棺送舒老爹上山后回家來,冷得直搓雙手,“這幾天可把我凍死了!簡直太冷了!”

我媽遞了一碗白開水給他焐手,并壓低了嗓音問:“那棺材沉嗎?”

父親朝她惡狠狠翻了一個白眼后數落:“你想害死我呀?抬棺人送靈是不能隨便亂說的?!北г雇?,他輕輕點了點頭。

我媽立即大驚失色,就把我揭開舒老爹蓋臉紙的事告訴了父親。

我正坐在小板凳上興致勃勃地數手指頭,見我媽把我干的壞事告訴了父親,緊張立即附身,慌忙仰頭去看父親。

父親一下子黑了臉色,二話不說,脫下腳上穿的破棉鞋,沖我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狂風暴雨般的狠揍,他一邊揍一邊叫我去死,不死早晚會禍害全家。

我跪在堂屋冰涼的地上。梗著脖子,咬著牙,冷眼看著地面,硬是憋住不流眼淚。心里說,舒有道都原諒我了,老伯你憑啥還打我呢?

父親見我倔強的樣子更來氣,他提溜起我的后脖領,把我往大門外面搡。

我媽見狀,慌忙來掰他的手,掰不開,就喊我哥和我姐來幫忙。三人合力,才把我從父親的手里解救了出來。過后,我媽埋怨我為什么不躲?

我恨恨地瞅了她一眼,一言不發,轉身回房。

晚上,我又做夢了。夢里,舒老爹帶我來到村后的山坡上,他指著山頂的樹林叫我看??词裁茨??我正準備問他,舒老爹忽然消失不見了。

舒老爹入土為安后,舒有道帶著做白事剩下的錢,跑去離這兒一百多里外的清流縣城過了一個夏天才回來。不知道他在縣城經歷了什么,原本白皙的臉龐被太陽曬成了小麥色,他的雙腿間還夾了一輛兩個輪子的車。那玩意亮瞎了村里人的眼。

村子里沒有孩子肯跟我玩,當舒有道皎月般疏朗的臉盤出現在我眼前時,我正坐在他家門前的地上獨自玩背石子。他愛憐地揉了揉我的腦袋,然后從綁在自行車后座上的白木箱子里,拿出一根冰棒遞給我。父親當初的那一句狠話,逼得我好想接沒敢接。他問明情況后,將冰棒杵進他自己的嘴里,然后將我抱在他自行車的大杠上,打起清脆的鈴鐺聲,帶著我騎進村子里去兜風。一路上,我快活地大喊大叫,這讓村里的孩子們羨慕地眼睛都紅了。這溫暖的一幕,成為我童年記憶里為數不多的亮色。從那一刻開始,我把舒有道當作親人。

舒有道的聲音像潺潺的小溪水,清亮亮地流淌在村子的每一個角落,“各家各戶的小孩子們都注意了嗷,有空就趕快來我家門口免費拿冰棒吃!”

聽到喊話,二響、烏鴉、老虎、二債、隋波、朱流、小鳳、我小哥等等,一個個小孩子,從村子的各個角落冒出來,像一只只歡脫的小兔子,爭先恐后地朝舒有道家的門前攏。等孩子們人手一只冰棒吃得歡天喜地時,舒有道靠在他家門前的土墻上,咧開大嘴,露出一口大白牙,快活大笑。我看著他笑也跟著嘿嘿笑了起來。

村子里的人,當面夸舒有道慷慨,背地里卻紛紛罵他是大燒包、敗家子,有人還拍打胸脯信誓旦旦地說他這個沒人管的“野人”,以后一定會窮得連老婆都要不到。

舒有道只當聽不見。他將隊里分給他的幾畝田,拜托二響爸王大炮打理后,就瀟灑地騎著他那輛“永久牌”自行車,一路打著清脆的鈴鐺聲,轉身又去了清流縣城。他這一走,就是好幾年。當我再見他時,我已經上了小學四年級。也幸虧他的及時出現,才將我從尋死的懸崖上救了下來。

9

舒有道再次進城后不久,山外有人不辭辛苦地挑著小貨挑子從南山的豁口處走進了村子,吆喝人們用雞毛雞皸皮跟他賣錢或換麥芽糖吃。村里的大人小孩一窩蜂朝這個陌生人涌了過去。我媽不僅不給我拿雞毛換糖,還嚇唬我說那挑貨郎是個“老拐子”,當心把我拐走賣掉,找不回家。

我媽這話,初始我深信不疑。直到大姐偷偷告訴我,說咱媽打算攢錢蓋新房,當村里第一戶住上磚瓦房的人家,好讓別人羨慕她時,我才知道我媽是在騙我。我說怪不得,拿雞毛換糖吃的隋波她們都好好的呢,原來如此。不過我也沒有同我媽鬧,因為我媽摳到連把篦子都舍不得給我買,任憑我一頭虱子的受折磨,我就知道,鬧也沒用。

自從舒有道進城后,我發現頭虱越來越猖獗,現在癢得我晚上都不能安穩睡覺了,這讓我很苦惱。最后我一不做,二不休,趁家里沒人時,拿起剪子將頭發咔嚓咔嚓幾剪子壓根剪掉了。自己胡亂剪的,頭上凹凸不平,活像一個小孬子,加上我又不愛說話,村里流言四起,都說我真變成了傻子。這下我媽徹底地慌起來,她思來想去我變傻的根源,最后得出兩方面結論:一,我是閑的;二,是因為沒人陪我玩。于是,她叫我開始每天打一籃豬草回家給統購豬吃,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務活;又央求我父親讓我早點去學校讀書,融入孩子們當中去,也許會治好我的“傻”病。就這樣,我成了我們村第一個以7歲虛齡上小學的孩子。

我在前進小學上一年級時,因為有小哥看護,沒人敢欺負我。

沒想到我上二年級的時候,冤家路窄地與留級的老虎趴在了同一張課桌念書。同桌的第一天,老虎就在課桌中間畫了一條線,我胳膊肘膽敢過線,他看見了,會立即毫不客氣地用拳頭砸。因為我小哥的緣故,老虎欺負我時還算克制,僅限于課堂上。

等我上了三年級,我小哥考入向陽中學后,身高不見長,力氣依然比我大的老虎,開始逐漸加大欺負我的烈度。上課我的胳膊肘即使沒有越線,他那天只要心情不好,也會捶我;下課時,別的同學可以到教室外面跳皮筋,踢毽子,上廁所等自由活動,而我只能乖乖地呆在座位上,隔著窗玻璃,羨慕地看別人玩耍,倘若我敢離座,又不幸被他發現,他必將我堵在過道站著,直到上課鈴聲打響,老師走進教室后,他才朝前挺直弓到緊貼后座的后背,放我歸位,他那樣做的目的是讓老師覺得我不是個守規矩的學生。我若是膽敢向老師告狀,回家路上定然少不了他的一頓胖揍。我要求過調換座位。老虎那愛吸溜鼻涕的臭毛病,導致沒同學肯換,我的申請總是無疾而終。

這一天輪到我和老虎值日。我一早帶了老虎愛吃的鍋巴給他,試圖與他和解。誰知他盯著我雙手捧的鍋巴,使勁吞咽了口水后,劈手奪過去就扔在了地上,然后用腳碾壓的稀碎,這才解恨般對我說:“毛丫,我告訴你,你不用費心討好我,我是不會吃你家的東西。我媽說了,你害我大哥坐牢,毀了他一輩子,她叫我見你一次打一次,見你一次打一次,絕不能手軟,所以,我們倆家的仇是過不去的?!?/p>

聞言,我只覺得頭皮發麻。我忐忑不安地過了一天。傍晚放學后,當我清掃掉班級一半的地面,直起腰來緩口氣的時候,四處張望了一番,發現教室里居然并沒有老虎的身影。我大喜過望,趕緊背上書包,提起笤帚,扣上教室門,以百米沖刺的速度穿過操場,跑出了校門,撒開腳丫往家的方向狂奔。

我走一會跑一會,累得胸膛劇烈起伏,仍不時四處張望,好提前躲避那個令我厭惡的身影。來路靜悄悄的,只有一個人高馬大的女人在健步如飛。前路蛇一樣蜿蜒游過一大片剛剛收割過的稻田,領著我一路爬上了南山豁口前的山梁。如果老虎這時不出現,等我走進豁口,他就失去了打我的機會。到了山窩里,家在咫尺間,我就不怕他了。

10

就在我心里暗暗地向冥冥中的什么大神祈禱不讓老虎出現時,一臉壞笑的老虎,忽然從路邊的松樹林里跳了出來。他二話不說,揪住我的衣領揮拳就打。

“欸欸,你這熊孩子,怎么能打人呢?”在我身后不遠處,那位趕路的婦女,老遠就出聲喝止。老虎見有人干涉,也不廢話,當即轉身就跑。

老虎跑遠后,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婦女走近前來,問我是誰家的孩子?叫什么名字。為了感謝她剛才的援手之情,很少與人講話的我,摸著剛剛挨揍的左臉頰破天荒地回答了她。她一拍腦門,“哦,你就是李大嘴說得那個被范劍強奸的毛丫啊……”說到這兒,她忽覺失言,立即掐斷了話頭。而我的心猶如被毒蝎狠狠蟄了一下,頓時抽抽地疼了起來。

此后多夜,我一直被同一個噩夢糾纏:夢見自己在漆黑的夜里,被叢生的荊棘圍困,沒有路走。尋路的時候,我被有毒的棘刺剌爛了皮肉,傷口處又疼又癢,還往骨頭里腐爛。我被這恐怖的一幕嚇得失聲尖叫。沒想到荊棘叢外圍觀的人還對我指指點點,“瞧,那個小傻子在里面出不來了?!?/p>

“我們去拉她出來吧?”

“別管閑事,好好看戲?!?/p>

我不要聽!我雙手一陣亂舞,聲音瞬間消失??蔁o邊無際的黑暗像薄膜般將我包裹在其中,漸漸地,我發現自己快喘不過氣來了。這時,一個渾身漆黑的幽影從我身體里鉆了出來慫恿我:“你去死吧!死了就不難受了?!?/p>

我下意識地反駁:“好死還不如賴活著呢!”

“可是你能逃出我的魔掌嗎?”幽影桀桀怪笑。

我張口就喊:“救命!救命呀!”

呼救聲剛落音,遠處山坡上的燈塔里忽然投射過來一束亮光,驅走了我面前的黑暗。我這才發現,圍困我難以脫身的荊棘,不過是半人高的一層黑紙,我伸手輕輕一撕,就掉落地上,被我抬腳輕易地就踩得稀巴爛。

從夢里醒來,我又開始發愁:去上學吧,天天被老虎打,很痛苦!不上學吧,父母不同意,我覺得自己活得左右為難,“死”的想法開始每天來找我談心。

四年級的時候,老虎的身高居然沒有變化。而這時的我,個頭已經超過了他一個頭。再打架,我們已經輸贏各半。有一天,學校組織全校師生步行到向陽公社曙光電影院看《白毛女》《自古英雄出少年》這兩部電影。我在找座位時,老虎使壞,在我路過他的面前時,他忽然伸腳將我絆倒,我站起來憑著身高的優勢,抓住他的頭發一把將他摜倒在地,快速騎到他的身上,隨手抓起一把地上的土灰就往他的臉上撒。要不是牢記當年大姐叫我凡事不可做絕的警告,按老虎這幾對我的欺侮,我非將土灰揉瞎他的雙眼不可。我趁著他護眼的當口,脫下腳上的鞋子,在他身上劈里啪啦一頓狂揍,直到把他打得眼淚嘩嘩地告饒,發誓以后再也不跟我過不去,我這才罷休。

雖然此后,我不再害怕老虎,可如雨的生活,讓我已經習慣向死神靠近。

11

那個春天的上午,我看見郭老師領著一位長身玉立的人就那么突兀地站在了講臺上時,眼淚瞬間溫暖了雙眸,仿佛一輪朝陽驅走黑暗,整個天地頓時明亮溫暖起來。

郭老師站在講臺上,向我們作介紹:“他叫舒有道,是我們前進大隊井莊人。他的父親以前是我們學校的老師。老舒老師曾經為了教育事業嘔心瀝血。他堅持用三育(知育、情育、意育)澆灌滿園桃李。如今,老舒老師的兒子小舒老師繼承父志,拿起了教鞭。以后,將由他代替我來給你們上課,我希望你們以后要聽他的話,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倘若你們數學上遇到了不懂的題目,就去問他。來,讓我們鼓掌歡迎!”

雷鳴般的掌聲立刻在教室里響了起來。

我激動到不能自已,一巴掌拍在了身旁老虎的大腿上。

老虎吃痛,立即報復我。他騰地站了起來,立即口出污言:“報告兩位老師,尹玉珍她摸我大雞雞?!北娙吮凰脑掝D時雷得鴉雀無聲,向我們紛紛投射疑惑的目光。我感覺那一道道不是目光,而是一支支能置人于死地的利箭,不一會,我渾身上下刺猬一樣就被插滿了。

我氣得頭昏胸堵,手顫腿抖,指著他怒喝:“范沙,你,你,你胡說些什么?”

“我沒胡說!”老虎斷然否認?!澳憔褪遣灰?!你小時候為了一口饅頭就給我大哥睡,你剛才摸我,可能你下面又癢了?!?/p>

我忽然覺得還是死了好,死了再也不用面對這世間的糟心事。這么一想,我激蕩的情緒逐漸平靜了下來。我托著腮,目光擱在面前的書上再也不想動。

“范沙別瞎說!”郭老師呵斥老虎。

舒老師卻從講臺上飛跑了下來,到了老虎的身旁,抬手就給他的額頭一個爆栗,“范沙,我看你書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說話怎么那么下流呢?”

老虎揉著挨敲的額頭不以為然。

舒老師見狀就問老虎:“范沙,你為何要讀書?”

“我,我不知道,我媽說念書識字長大會有出息?!?/p>

“那你大哥高中畢業倒是識得許多字,為何會坐牢呢?”

“是毛丫害的?!崩匣⒘⒓粗肛熚?。

“呸!那時毛丫才6歲,你哥都18歲了,毛丫是受害者,你哥才是害人者,坐牢是公家對他應有的懲罰。不怕不識字,就怕不識事!你媽既不識字更不識事,才會教唆你和你姐烏鴉去欺負毛丫。你看你姐烏鴉現在上初中了可還欺負毛丫了?”

我聽到這里仔細一想,是哩,自去年起,烏鴉看見我就不再罵我了。

“范沙,我告訴你,也是告訴在坐的同學們,書是先賢圣人們的心血,是啟教化之功的,念書就是學會明事理,辯是非,不做下流人!”說到這,舒老師陡然提高嗓音,高聲喝問:“同學們,回答我,你們要做下流人嗎?”

大家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覷?;貞吡攘?。

“怎么,你們想當下流人?”舒老師高聲斷喝。

“不要!”這次聲音響亮了許多。

“大聲點!”

“不要!不要!”這次聲音整齊劃一,直沖云霄。

“你們要學習明事理嗎?”

“要!要!要!”宏亮激昂的回答,一遍遍沖刷著我的耳膜和心靈,將心頭的死意逐漸驅逐到犄角旮旯里躲了起來。

講臺上的郭老師,帶頭鼓起掌來。熱淚盈眶的我也跟著拍手。經久不息的掌聲,終于將屋頂上的灰塵,震得撲簌簌往地上掉落。老虎捂著臉頹然跌坐了下去。

傍晚放學回家后,因為心里高興,我破天荒搟了一鍋面條。等全家人大汗淋漓地吃過后,我偷偷端起吃飯前就盛出的面條,摸黑去村后找舒有道。

煤油燈昏黃的燈光,撒遍了房間的角角落落。而舒老師,像另一個光源亮在了我的心里。舒老師接過面條,招呼我坐在飯桌旁,他拿起筷子,唏哩呼嚕吃光了碗里被面湯泡坨的面條。不知怎的,在他家看見他,我忽然感覺頭皮癢得鉆心。幾次抬手欲抓,又怕失禮,幾次又放了下來。舒老師看不過眼,放下碗,進房拿出篦子挑眉問我:“還需要它?”

我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

“看來你很懶?!?/p>

“我不懶!我甚至都剪過光頭,可頭虱就是不斷根?!蔽壹泵Ψ直?。

“你就是懶!還不承認。剪光頭有什么用?你沒用對方法,你要是一星期洗兩回頭發,我保證你再不會有頭虱?!彼Z重心長。

我羞得臉發熱,訕訕接過他手中的篦子,開始篦頭虱。這次,他依然不嫌棄地坐在我的身旁,幫我將桌角上篦下來的頭虱,一一碾死。

“謝謝你今天幫我解圍?!蔽页闷洳粋?,在舒有道小麥色的臉頰上親了一口。舒有道被鬧了個大紅臉。我怕他尷尬,立即好奇地問他:“你怎么忽然回來當老師了?”

舒老師目光清澈地看著我調侃:“當然是為了你們呀!”

我聽得一頭霧水。于是換了個方向繼續問:“那你這幾年在城里混得咋樣?”

“很好!這幾年,我用自行車販賣冰棒雪糕,賺了不少錢。我還借朋友的名字在清流縣城買了三間瓦房呢!”說到這兒,他得意地笑了起來。

既然打開了話夾子,我索性捉住心間的疑問,一個個塞進了他的耳朵。

“舒老師,有什么方法可以提高成績?”

他嚴肅地看著我說:“會做試卷出得每一道題?!钡?,白問。

“那我老想死,怎么辦?”對他剛才的回答不滿意,我開始故意刁難他,就搬出了壓在心頭不為人知的炸彈。

他沖我額頭敲了一個爆栗,然后指著自己的太陽穴說:“所有的事情就看你怎么去想。你知道嗎?當年我獨自一人在縣城里謀生,連半張熟悉的面孔也遇不到,有事只能自己扛。有一次,我身上的錢還被人騙了個精光,當時的我說不出心里有多怨恨,怨恨這世上的人為何這么壞?我一時想不開,就跑到城西水庫準備尋死。當我坐在水邊冷靜下來,回想起我爸活著時經常說的一句話,在哪跌倒,就從哪爬起來。辦法總比困難多,要永遠別服輸時,我暗暗問自己,既然我連死都不怕,為什么還怕活著呢?于是,我從頭打拼,這才有后來能在縣城買起房子的我。所以,我相信你也能做到,我看出了你身上的堅韌。我相信你能打敗人生路上遇見的一切不美好事物?!边@些話一下子閃亮了我的黑暗心空,不過我仍心有疑慮地問他:“那別人老是拿我的不堪往事攻擊我怎么辦?”

“唉?!笔嬗械绹@了一口氣?!拔野只钪鴷r,他希望我考師范回來教書。而我卻一直想出去看看外面的風景。我爸死后,沒人管我,我就用辦喪事剩下的錢去清流縣城開眼界,到了城里我才知道,改革開放的國策大會已經召開了好幾年,城里的經濟已經開始大步發展了。我當機立斷買了輛自行車,開啟了在城里販賣冰棒雪糕的日子。賣了一個夏天攢了很大一筆錢,我回村,結果我聽到了什么?村里人看見我有自行車,說我是大燒包,敗家子!哎呀,那些人呀,把我說的忒難聽了??晌也挪辉诤跄?!嘴長在別人的臉上,我管它干什么?我管好自己就行了?!闭f到這兒,他又哈哈笑起來。

“是的,我管好自己就行了?!蔽乙哺_心地笑了起來。

12

10年過去了。我大姐嫁到了山外。我小哥也娶了媳婦,住在南山豁口外的山梁上開辟出的新農村的大瓦房里。村里的孩子們也都陸續長大了,各自有了去處。我在舒老師的幫助下,通過自己的不懈努力,考入了清流縣的師范,畢業后回來到前進小學做了一名老師。我父親現在逢人就夸我給他長了臉。

新年剛過,寒假尚未結束。早春的清晨,我坐在迎門處搓洗完臟衣服,剛準備起身去門前的井塘濯清水。大門處忽地一暗。我抬頭去看,才發現從門口背著光,走進來一個胡子拉碴,神情憔悴,身軀瘦弱的中年男人。他進來后,瞇起眼睛使勁盯著我看。我被他看得心里發毛,右手緊緊抓住木盆旁邊地上的棒槌,起身戒備。他朝我逼近幾步,嚇得我連連后退。他忽然停下腳步重重跪了下去,愧疚且真誠地對我道歉:“你,你是毛丫吧?你別怕,我不會再傷害你了。是我,我是范劍,勞改時因我表現良好,被提前一年釋放回來了。我來是向你道歉,對不起,當年是我錯了!”

“你是誰?”我驚叫。

“我是范劍!”

我頭轟地炸響,只覺雙腳發軟,眼睛發燙。想起過往我所遭受的苦難,多少次午夜夢回,我痛不欲生??粗媲斑@個流浪漢般的男人,我真恨不得生撕了他。想起舒老師曾經為解我的心結,曾幫我分析過范劍當年的作案動機,說他當時可能受了什么讀物的影響,一時沖動之下才干出了豬狗不如的事。事后,他應該很后悔。否則我父母和我二大去抓他時,他也不會乖乖束手就擒。

一念天堂,一念地獄。面對這個用掉14年的青春為一個沖動買單的人,我不由嘆了口氣:“一切都過去了!”說完,我端起衣服走過范劍身邊,徑直走出了大門。

屋外,吹面不寒楊柳風。

作者簡介:

張傳云,筆名云荷,生長于風景秀麗的皖東,一位喜歡與文字交談的女客。有作品散見于報紙雜志和網絡平臺。扎根紅塵,喜荷為伴,與清風吟唱,同明月為朋,裁剪云朵,裝飾心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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