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墟詩歌小輯

楊 墟

那些我

叫醒每一年的我起身

排成縱隊

讓一些我出列，陪我看一會兒桃花初開

看一會兒雪地時隱時現的馬蹄慢

半爿的江山，以及

兩鬢上碎云的再返

這些我，行走中丟失的硬幣

這些我，身體里的落日

也是一江漣漪上

圓了又缺了的月亮

這些終究得以陳列的菩薩

一一供在我的廟里

像供著文殊、虛空藏、觀世音

普賢和小沙彌

赦 免

風沙落定，月色挪出空白

借你的馬，我給我送封赦書

允許他們回來——

離開了枝頭的葉子和年少

離開句子的詞語

曠野里的鐘聲

允許阿拉丁打會兒盹、紙包著火

允許，貧困和勞碌

不劃域土，不封邊疆

不提春風不度，不言大雪滿弓刀

所有的修行

我想要的房子

沒有墻壁，沒有遮擋白云和藍天的

屋頂。松樹是必不可少的

得成林。氣溫高的那段日子

你一直在

用一把牛角梳子梳我的偏頭痛

恰好有松脂滴下來

一直滴，你我摁住余生未了的遺憾

不掙扎，下意識除外

作為前提，我們已經完成了

所有的修行

若干年后，我們必然遇見

如果是在海邊

如果你看見一塊透明之物

我說的是如果，遠遠不是那么重要

一株稗草

放下多年的忐忑

我終于有了稻子抽穗般的勇氣

坐在蛙鳴里

那是一個萬物向著星光攀爬的月夜

我突然有了

被寬諒后的輕松與透徹

意 義

寫下一些不該寫的

涂了一些涂不掉的

摘下一些人的面具戴在自己的

臉上。這么多年

所做的事不過這了了幾件

之后，我要做的唯有

開渠引流，哪怕

一瓢一瓢地舀

直至身體里的江河

有風，也起不了波瀾

影 子

還沒有具體部位可以攙扶

我成為你不愿示人的那個部分

你握緊我的把柄

愛著我的七寸

你一次次要出塞

我也不給你牒文

秋意起

涼意未至，我已行走在它的清朗里

光陰不允許我

停下來，白發在懸崖上攀爬

事實上我和落伍的雁沒有什么區別

遼闊遮掩了我的勞碌與茍延殘喘

內心的色彩，從立秋起，一天天單一

而我苦修的肉身，愈來愈輕

我把雙手高舉當作是一種慈悲

如果就此錯過，注釋，在草木那兒

風向北吹

迎面而來，從已故的先哲中起身

入山時你不小心碰響的

鐘聲，在崖口塵埃般落下

北方遼闊，當年的書童老成蘆葦

百姓貧窮里安居

牛羊牧著白云，修辭帶著沙礫入句

你與一棵茅草相擁，眾草木躬身

終將無法將她帶走

至此，她用白發蓄泓湖水養萬頃良田

我在杞國之北給你擺下宴席

月光推開虛掩，你不敢貪杯

山下有積雪，窗前有忍冬花半開

炊煙裊裊

日暮有愁緒般肢體

一片草木帶我仰望，風箏一樣

虔誠。望眼里

村莊上的炊煙如香火

安詳而樸素

這從村莊瀉向天堂的瀑布

愛我的人，在里面回首、含淚、遮掩

把骨節攥出脆響

他們想帶我離開苦難

最終把我塵埃似的留在人世

白露，去曠野看望草木

在白露日，我去看你

帶上蘇軾詩詞，年少輕狂、晚年的

流放與顛沛。馬換成一些碎銀

一根竹杖，多備幾雙芒鞋。你放心

葫蘆裝滿你喜歡的純釀

沿途記下

野菊正旺，桂花從不猶豫

薔薇耽于竹影歌舞，秋收過后的曠達

晼晚里你面色枯黃，身體瘦弱

遠山模糊得如鄉愁

我們與它之間

相隔一眼望穿不了的遼闊

星星忙著給每一位夜行人點亮燈盞

從今后，我清晨掃落葉，你午后念佛

夜深時，扳倒葫蘆

讓人間愁苦醉得一塌糊涂，在我倆面前

讓我如水一樣具體

借如水的月色引路，在向著你的版圖

浪花如我心跳。流經的途中

具體到一條河流的清澈和緩急

我要接納每一條小溪

也會投入祖國的懷抱一樣

融入你的每一片水域

這是把一條河流具體到水滴的

愛。這是把每一滴水都具體到癡狂的

執著。一滴，二滴，三滴……

十年，二十年，五十年……

我知道，保持靈魂的潔凈有多重要

我也知道，保持愛的初衷多有陡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