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箍盆

2024-04-29 05:06相裕亭
當代人 2024年4期
關鍵詞:木盆板子盆子

小姨父雖說是個木匠,可他不是那種指甲里藏垢,頭發里、鞋坑里窩著些“沙拉拉”鋸末的邋里邋遢的木匠。小姨父的衣褲、鞋襪穿得很清爽,頭發常年往腦后背著。出門喜歡圍圍巾,騎一輛前后車圈亮閃閃的洋車子(自行車)。小姨父的那身行頭,在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里,如同吃糧本的公家人一樣。唯一能看出他是個木匠的,那就是他耳朵上時不時會夾支扁圓的紅藍鉛筆,如同鄉間和事佬的耳廓子上夾支香煙似的,兩頭削出一紅一藍的尖兒。

小姨父的那輛自行車我有印象,前后車圈中間,各掛著一個女人手串兒一樣的紅色毛刷子,車轱兒在路上跑時,那兩個毛刷圈兒會自動在車圈里面轉,把個前后車軸轉得雪亮。我們小孩子就喜歡看那紅紅的毛刷子自顧自地在車圈里面轉呢,可抓眼!

哪家有木匠活兒,尤其是某戶人家要放倒當院里的樹,前來與我小姨父定日期、談論打床,或是給閨女打嫁妝時,小姨父總是會圍巾往身后一甩,騎上他的洋車子,不放心地到現場去看看。

小姨父的眼睛里有家具。他說那戶人家的樹木夠打一張床,外加兩個床頭柜子。等到那棵樹放倒以后,果然就是一張床和兩個床頭柜的材料。頂多再用粗一點的樹枝,給那戶人家打上一對小板凳。不過,那要看我小姨父的心情,還要看那戶人家招待的飯食怎樣呢。

早年間,木匠是很吃香的。誰家的閨女要打嫁妝,老人過世急于做壽材,或是有錢人家想顯擺門面——換條幾、改門窗、拾掇桌椅,都要把木匠當作座上賓,請到家中來管吃管住好多天。到了,還要捧出錢來,由著木匠收。

“堂堂的一個公家干部,都不抵他小姨父!”

我媽媽在我父親跟前那樣說,她是有比較的。因為,小姨父做木匠時,我父親就在我們公社黨委工作。小姨父一家吃的、穿的、用的,樣樣都不比我們家差。所以,我哥哥高中畢業以后,閑在家里沒有事情做時,我媽媽就說:“讓小大子跟著他小姨父學做木匠吧!”

父親沒有吭聲。

父親另有盤算,想送我哥哥去當工人。譬如縣里農機廠、磷肥廠、化肥廠、七二化工廠招工啥的,父親想托托關系,把我哥哥給送進去。

縣里的磷肥廠、化肥廠、農業機械廠都是各地都有的廠子,唯獨那個七二化工廠,乍一聽像是某個很神秘的軍工企業一樣。其實,那也是一個普通的化工企業,只不過是一九七二年建廠,就起名叫七二化工廠。

一九七二年,我哥哥恰好高中畢業。父親找了一個老同事,給我哥哥弄了一個招工名額。結果政審的時候,被人家給刷下來了,哥哥的年齡不夠。

當時,工廠里招工,要求18歲以上,最小的也要年滿16周歲。否則,就是使用童工。

我哥哥讀書那會兒,各地推行“學制要縮短,教育要革命”,他的小學只上了五年,初中、高中各兩年就畢業了。所以,我哥哥高中畢業時,滿打滿算,才15歲多一點。哥哥因為年齡的問題,沒有招進七二化工廠。

無奈,哥哥只能回村當農民。但哥哥年歲小,個頭也小,架不穩農用推土車,只有跟著一幫騷嘴的婦女,盤腿坐在生產隊的場院里擇花生果兒,或是到各家豬圈欄里去挖臭泥(積肥),弄得我哥哥的心情很不好。

我哥哥心情不好時,他就獨自站在當院的石磨跟前發呆。要么就跑到村前的小河堤上,看河水翻著滾兒,往村東的鹽河里流淌。弄得我媽媽心里怪不是個事兒的。

我媽媽跟我父親說:“把小大子送到他小姨父那里去學個手藝吧?!?/p>

父親還是有些猶豫。

媽媽說:“大災年里,餓不死手藝人?!毖韵轮?,讓我哥哥學個木匠手藝,一輩子都不會缺飯吃。

父親想想,也是那個理兒。隨抓了一把稻谷,哄騙著我們家的雞們,“咯咯噠”圍到他跟前啄食吃,父親趁機抓住兩只平時很不安分的紅冠子綠翹尾的大公雞,帶上我哥哥,前去見小姨父。

小姨父上下打量了我哥哥,說:“這小孩,長得怪滑溜!”

小姨父有一兩年沒有見到我哥哥了。

小姨父說我哥哥怪滑溜,可能是夸我哥哥近兩年長相好看了。父親跟我小姨父說:“年紀小,你就當自己的小孩調教吧!”

小姨父轉過臉來,問我哥哥:“學習木匠,要走村入戶,睡板匹,吃千家飯的,你行吧?”

我哥哥懵懵懂懂地點點頭。但他并不懂得走村入戶、睡板匹是個啥意思。其實,我小姨父那話里的意思是說,從事木匠那個行當,是要走東家、串西家,并且要吃住在那戶人家,晚間人家沒有那么多的床鋪時,還要展開自己帶的鋪蓋卷兒,睡在大鋸鋸開的木板匹子上。

木匠行里,最苦的差事就是拉大鋸?!绊旓L上坡拉大鋸”,這都在了民間“四大累”的古語呢。

拉大鋸,是把一根圓滾滾的木頭,斜搭在一個三角叉的“龍門架”上,圓木上方站著師傅(瞄著彈線),圓木底下用力推拉大鋸的是徒弟。師徒倆人,就是那樣一上一下,“啦——啦——”地將圓滾滾的木頭鋸成一塊一塊白沙沙的木板匹子。

換一個角度去想,我哥哥跟著小姨父學木匠,等于是額外地送給小姨父一個幫手,小姨父應該高興才是。但小姨父看我哥哥濃眉大眼的俊模樣,似乎有些不開心。

之前,小姨父帶過一個徒弟,只因為長相好,在一戶人家做家具時,與那戶人家的小媳婦眉來眼去。好像那小媳婦低下白白的脖頸洗頭發時,那徒弟幫她遞毛巾、傳香皂了。弄得我小姨父最后算工錢都不好向主家開口了。

好在,我哥哥年紀小,他還不懂得那些男男女女的事兒。再加上我父親說,臨時練練手,等以后有了機會,還是想讓我哥哥去縣城當工人。

小姨父聲音拖得長長的,說:“行——呀!”

小姨父那聲調,無非是說我父親,你既然想送小孩去當工人,還送到我這里來學什么木匠,這不是瞎耽誤工夫嘛。

小姨父礙于親戚的情面,還是把我哥哥收下了。但小姨父當著我父親的面兒,對我哥哥約法三章:干活兒不許偷懶叫苦;吃飯不搶主人家的飯桌;一個月內回家休息一天。

小姨父的話音未落,父親就問我哥哥:“你小姨父的話,聽到了沒有?”

哥哥點點頭。

“能不能做到?”

哥哥又點點頭。

“那好,以后就按你小姨父說的做!”

父親落下那句話,就把哥哥放在小姨父家了。

其間,我哥哥是怎樣跟著小姨父學木匠的,我不知道。我只是看到每過一段時間,哥哥就會回來拿大米、背煎餅。盡管小姨家那邊捎信來,不讓我媽媽烙煎餅、帶大米,但我媽媽心里不忍,每次哥哥回來,都要準備一些食物讓他帶上。

“姨娘再親不是娘!”

我媽媽念叨那句話時,好像我小姨對我哥哥不是太好一樣。其實,才不是那樣呢,我哥哥在小姨家,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樣。小姨家有一只大黃狗,都把我哥哥當成小姨家的主人了。

“大黃,送你哥哥回家!”

臨到我哥哥休假時,往往都是干滿一天的活兒,一直到天快黑下來的那會兒,小姨父才開口讓我哥哥走。

那樣的時候,小姨怕我哥哥一個人走黑路會害怕,就呼喊大黃,讓它送我哥哥回家。

從小姨家到我們家,兩地相距十幾里路。大黃就那樣一路陪伴在我哥哥身邊,時而跑前,時而又落到后頭蹺腿撒尿水,一直把我哥哥送到我們家。

臨了,也就是我哥哥到家以后,那大黃“嗯嘰嗯嘰”在我們家院子里轉圈圈,好像在問我哥哥,你在屋子里磨蹭什么呢,還不快出來跟我大黃一塊回去?可我哥哥要在家里過一宿,休息一天的。大黃呢,它不想在我們家過夜,來回在院子里打轉轉。我媽媽看到大黃焦躁不安的樣子,撕一塊煎餅,用溫水泡泡,讓大黃“吧唧吧唧”吃掉,然后,趕大黃走。

大黃抬頭看看我哥哥臉上的表情,轉身走到我們家巷口那兒,又回過頭來,張望兩眼,看我哥哥真是沒有跟它回去的意思了,這才低下頭,嗅著它來時的尿液氣味,很不情愿地獨自回去了。

小姨家的大黃,喂養了有七八年,是只老狗了。它很懂得主人心思。好幾回,我哥哥跟著小姨父在外村干活兒,它幾天見不著我哥哥,還冒里冒失地獨自跑到我們家來找我哥哥呢。弄得我媽媽心里怪不是滋味的,連聲感嘆:“可憐個大黃,真是疼人!”

那樣的時候,我媽媽再撕煎餅喂它,大黃嗅嗅,吃兩口,轉身就走了。好像沒見到我哥哥,它吃什么都不香甜似的。

轉過年,哥哥年滿16周歲了??h里化肥廠招工,他的年齡正好卡上。

那天下午,哥哥跟著小姨父在一戶人家打桌椅。那戶人家的小閨女當月有喜日子,小姨父正白天黑夜地趕工期。父親騎一輛破舊的自行車,滿頭是汗地找來,進門就跟我小姨父說:“好事好事!”

小姨父猜到是為我哥哥招工的事,抬頭沖我父親笑了一下,半天都沒有停下手中的活計。

哥哥聽到父親與我小姨父的對話,知道他要到縣里化肥廠去上班,心里雖然激動,可他在小姨父跟前,仍然裝作很平靜,好像父親與小姨父說了些什么,他一句都沒有聽到似的。所以,父親與小姨父在那邊談論我哥哥將要到縣城當工人時,我哥哥一直埋頭在旁邊砍木頭。

小姨父沒有發話,哥哥就一直默默地干活兒。

應該說,小姨父很喜歡我哥哥跟他學木匠?;蛘哒f,我哥哥很愿跟著小姨父學木匠。我哥哥跟著小姨父學習了大半年的木匠,他已經能拉大鋸、會彈墨線了,平常人家吃飯坐的四條腿的板凳、三條腿的撐子,他都做得周周正正,用我小姨父的話說:“有文化的人,心路寬?!币簿褪钦f,我哥哥讀過高中,跟著小姨父學木匠,上手很快,一教就會的那種!小姨父甚至斷言,再有個三兩年,我哥哥一準兒是個出色的木匠。

可偏偏就在那個時候,父親來把我哥哥帶走了。

能到工廠里當工人勝比當時的鄉村教師。小姨父不好阻攔。但小姨父送了我哥哥幾樣東西——一把斧子、一個墨兜、一只刨子,另外還有一個雕花的木盆。

斧子、刨子、墨兜子,那都是木匠必備的吃飯家什。想必,小姨父還在引誘著我哥哥跟他學習木匠呢,或者是想時時提醒我哥哥已經學到手的那點木匠手藝,別輕易忘掉。而那個雕花的木盆子,是小姨父當作禮物送給我哥哥的。

那個年代,塑料制品尚未充實到普通百姓家,小姨父送給我哥哥那個雕花的木盆子,可是難得的好物件兒。

在我們海邊,木桶、木盆、木碗,向來都是漁船上的用物。船上的人吃飯、洗臉,或是在海中打水沖洗甲板,都是用木碗、木盆、木桶。木頭用品,自帶浮力不說,在漁船上推來拉去,還不怕碰撞。而今,我哥哥也帶回了那樣一個木盆子。而且是一個雕花的木盆子。

那木盆子很輕巧,很耐看。木盆的外圍,雕琢的是荷葉下兩條大鯉魚,有趣的是,那對大鯉魚的尾部打彎翹起處,恰好就是那個木盆子兩側的精美把手。應該說,那“魚尾”雕琢得很巧妙。旁邊還有一行木刻的小字:一塘荷氣。寓意著“和睦友好”之意。

我媽媽很喜歡那個木盆子,用它來洗臉、洗腳,還用它在當院的石桌邊“咯吱咯吱”地搓洗衣服。有時,我在河溝里捉些小魚小蝦,也放在那木盆子里,讓它們歡游一陣子。小魚趴在那木盆的水中不動時,我還蹲在旁邊,用草棒子戳著它們游動,好玩呢。

相比于那個木盆子,我哥哥更喜歡小姨父送給他的那一套木匠家什。譬如說那把斧子,是單面平的,削木頭時,直著砍下去,就可以砍出一個平面兒。而正常劈柴禾的斧子,斧刃在中間,很難把一塊木頭砍出相對平整的平面來。還有那個像拖掛車一樣的墨兜子,看似是兩個小木盒子連在一起,可前后的功能不一樣。前面那個木盒子里只裝著一塊吸足了墨汁的海綿,后面那個木盒子里鑲嵌著一個翻水車一樣的滾輪、纏著一圈圈的絲線,等絲線通過前面的墨盒里扯出來以后,繃直了一彈,“嗒”一下,就是一條筆直的墨線,可神奇的!

好長一段時間里,我哥哥不讓我動他的斧子,更不讓我彈那墨兜里的墨線。好像將來的某一天他還要回家當木匠似的。

可那時間,我哥哥早已經戴上縣化肥廠發給他的白底紅字的小牌牌,如同大學里講師、教授所戴的那種紅底白字的小牌牌一樣,成為一名正式的化肥廠工人了。父親給我哥哥買了一輛自行車,他每天從我們家往返于縣城“倒三班”,趕上陰雨天,哥哥還會在廠里的單身宿舍住下來,看似他還挺忙乎的。

剛開始,我哥哥想把小姨父給他的那個雕花的木盆子,帶到他們廠的單身宿舍里用,我媽媽看我哥哥上班拿工資了,便說:“你在廠里買個洋盆子用吧,那木盆子怪重的?!?/p>

木盆子有一個孬處,浸上水以后,它會死沉死沉的,不浸水吧,幾天以后,它就會干裂、漏水。所以,使用木盆子時,既要讓它浸上水,不漏水,又要讓它曬太陽,減輕浸水以后的重量。怪嬌氣呢!

我哥哥上班那么忙,他哪有那個閑情來保養那個木盆子。所以,我媽媽讓他在廠里買個洋盆子用。

洋盆子,就是當下普通人家使用的洗臉盆子。那物件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算是家庭中的貴重物品了。許多人家嫁閨女,才陪送那樣一對花花綠綠的洋盆子。我媽媽讓我哥哥去買那樣一個洋盆子,一則是輕巧,便于使用;再者,洋盆子洋氣,我哥哥上班那會兒,十六七歲,正是青年人愛美的好年紀,怎么能去用一個復古式的木盆子呢。

我哥哥很聽話。他在廠子里是不是買了洋盆子,我們家里人不知道。但我哥哥留在家里的那個木盆子,可方便了我媽媽使用。

可有一天,我媽媽在豬圈墻上碰了一下,那木盆子漏水了。我哥哥里外看了看,說那木盆的盆箍子松了,找來錘子,貼著盆邊輕輕往邊口捻了捻,想把那盆箍子捻得緊實一點。沒料想,兩錘子捻下去,就聽那盆箍子“吧嗒”一聲,斷了!

那盆箍子是竹匹子擰的。

我哥哥愣了一下,隨即找來一根細繩,量了量那盆箍子的長度,想到他們廠里去找個師傅做兩個鐵箍子,把那木盆子箍得牢實一些。

在我哥哥看來,小姨父送給他的那個木盆子使用了竹匹箍子,可能是因為他走得急,小姨父一時間沒有找到合適的鐵箍子,或是更好一些的銅箍子。其實,我小姨父可能還有一種想法,他想讓我哥哥別忘了學到手的那點木匠手藝。也就是說,等那盆子早些散了架以后,讓我哥哥學著再把它箍起來。

木匠行里,會箍木桶、木盆的匠人,意味著是手藝巧的匠人。那種無榫卯、全憑上下兩道箍子,就可以把一堆木板合成一個滴水不漏的木桶、木盆的能耐,可考驗一個木工的技能了。有道是“會打櫥柜的木匠,不一定能箍好一只木盆子”,可見箍好一只木桶、木盆該有多難。

好在,小姨父給我哥哥的那個雕花的木盆子,是把每一塊盆板子都雕琢好的,順著木盆外圍的盆花,就可以把那個木盆子重新組合起來。

可我哥哥好像沒有想得那么深遠,他只是想到廠里找個鉗工師傅,重新弄兩個鐵箍子或是銅箍子來,把那個木盆子箍起來了事。

不巧的是,我哥哥回廠以后,可能是一時沒有找到那樣手巧的師傅,或者是沒有找到適當的鐵皮與銅皮,便沒有急著把那個木盆子箍起來。

但那時間,我哥哥已經把散開的木盆板子收整好了,大大小小,十幾塊木盆板子,集中裝在一個裝化肥用的蛇皮袋子里,生怕丟掉一塊板子,那木盆子就不好往一起組合了。

起初,哥哥把他裝好的木盆板子放在他睡覺的小里屋床頭。后來,我媽媽嫌那一堆亂板子堆在床頭怪礙事的,就給掛到南檐墻上去了。當然,我媽媽給出的理由,是說那些木盆板子放在地上,怕被耗子磨牙時給咬壞了。

我哥哥覺得媽媽的話有道理,也就沒有反對。但那段時間里,媽媽隔三岔五地催促,讓他快些找兩個盆箍子,把那個木盆子拾掇起來,家里面還等著用呢。

我哥哥嘴上說:“馬上,馬上?!?/p>

可“馬上”幾天了,也沒見我哥哥把那木盆子箍起來。我媽媽再催他,哥哥又改口說:“快了,快了!”聽我哥哥那口氣,好像他已經在廠子里找人幫忙做盆箍子了。

可又過了一段時間,或者說是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我哥哥仍然沒有把那個木盆子箍起來。其間,因為家里等著用盆子,我媽媽買了一個泥盆子先用著。緊接著,我哥哥他們廠里“大修”?;蕪S里大修,就是加班加點地保養機器,全廠職工連星期天都沒有。再加上那段時間里我哥哥處了一個對象,我媽媽考慮我哥哥廠里大修要緊,處對象更加要緊,一個木盆子箍不箍,無關緊要的事呢,也就沒有再催著我哥哥去箍那個木盆子。

我哥哥呢,他心里應該是一直都沒有放下那個木盆子。他先是將那木盆子的散板子裝在蛇皮袋里,后來,怕蛇皮袋子不透風,會捂壞了那些木盆板子,又將其裝在一個尼龍網兜里,并在家中的南檐墻上掛了一段時間以后,又移至夾道里去掛著。中間,移來移去,換了好幾個地方。

兩年以后,各種塑料盆、塑料桶、塑料勺子陸續上市,那種原始的木盆子很自然地淡出了人們的視線。

可我哥哥對那木盆的感情有增無減,他時不時地就會往南檐墻上張望兩眼,感覺那木盆子還在,他心里就很舒坦。有一天,他解下那些木盆板子,想往一起合合,卻發現那木盆的板子已經有些腐爛,部分板塊露出了白沙沙的木絲絲,再不是當初桐油刷過的那種黃銅色的模樣。

可以說,那個時間的木盆板子再也不能合到一起去了??晌腋绺绮蝗绦娜拥羲?,又將那些一塊一塊的木盆板子疊加起來,捆扎成魚干一樣,懸掛在堂屋與鍋屋之間一個極不礙眼的夾道里。

就那樣,那一疊咸魚干式的木盆板子又在我們家掛了七八年,或者十幾年。我們家翻蓋新房子,我媽撮合著我嫂子,把那一堆木盆板子給扔掉??晌腋绺缱o著不讓,他仍舊像珍藏著一件什么寶物一樣,把那些木盆板子換了一個他認為更加穩妥的地方藏掛起來。

上個世紀末,各地取締小化工廠,我哥哥他們化肥廠似乎是首批被政府勒令停產的企業。

年近半百的我哥哥,自我感覺他還是一身勁兒呢,廠子里卻通知他下崗待業。

在家閑著沒事可干的哥哥,忽然有一天,想起當年他跟著我小姨父學習木匠的那些事情來,不由得自我感嘆:“當初,我要是跟著小姨父把木匠手藝學下來,現如今,一準兒是個不錯的木匠!”

只可惜,那時間小姨父送給他的斧子、刨子,他一件都找不到了。還有我哥哥珍藏在門后的那些咸魚干一樣的木盆板子,也不知是哪一天,被我嫂子給扔進鍋底煮雞燉鴨了,哥哥想去責問我嫂子,又沒問,事情也就那樣過去了。

(相裕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江蘇省作家協會小小說委員會常務副主任,連云港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在《作品》《長城》《北京文學》《雨花》等發表作品。有作品獲《小說選刊》雙年獎以及入選2005年中國小說排行榜。出版有《鹽河舊事》等20余部作品集。)

編輯:耿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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