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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曲

2024-04-29 05:06瓔寧
當代人 2024年4期
關鍵詞:天溝瘦子花店

只有十六平米或者更小,門對開,半截玻璃,邊框為老式銀色鋁合金。這就是瑟縮在B城一條主要街道東面,我名曰“詩韻鮮花苑”的花店。

風一撞擊那門,就會發出哐當哐當要破碎的聲響。窗戶是一米見方的大玻璃,底部留有兩個長方的小窗口,為上一個賣烤鴨的租戶留下的。這兩個小窗口自此成了我通向社會,通向世界的窗口。從石油小鎮往B城搬家時,如我當年逃離故鄉,匆忙而迷惘。只是把在石油小鎮花店的物品,塞進來完事,并沒有對這間簡陋的屋子進行修繕。也沒有閑錢投資裝修?;ǖ觊T前裸露著大片的沙土地,成了狗狗們排泄的最佳場所,踩到狗屎是常有的事?;ǖ旮浇膸才K得下不去腳。這大大折扣了我對B城的印象,簡直給我進城后掙大錢的理想,澆了一桶來自喜馬拉雅山脈冰涼的水。其實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這屋子年久失修,漏雨嚴重。

到B城的首個雨季,我像一個不會游泳掉進大海的人,心灰意冷,惘然失措?;ǖ晖饷胬茁曣囮?,大雨瓢潑,街道沉陷于汪洋澤國。我的屋內也開始響起天然的交響樂:滴答、滴滴答答、嘩啦嘩啦,連成串的稀里嘩啦,最后也大雨傾盆。那些來自天外的雨水,對我的侵犯如此瘋狂,如此肆意。我所愛的,它們都給與“打擊”。它們悄然潛入書籍的章頁,致使那黑色的鉛字失了筆畫、形狀、情感,最后成為點點流淌的墨跡。暗藏進玫瑰花蕊的那些雨滴,找到了一個隱秘美好的所在?;ㄆ坷锏哪切?,帶著涼意與經過屋頂混雜的泥沙,渾濁得令人厭惡。有些甚至偷潛進我筆記本的硬盤里,運走了詩行與句點。它們與“水能生財”這句俗語,毫無關系。

流淌或靜止,是水存在的方式。而此時,眼淚比語言更能表達一個人深陷無助無奈的心境。經過葦箔、泥土、油氈的雨水,變得黏稠、混濁,甚至與我的淚水混合在一起,發出了一種苦澀的味道。這種味道也是我進城以來一直在品嘗的味道。有時,我撫摸自己的雙臂,妄想變成一個“蜘蛛俠”,飛上去看看,我的屋頂究竟是怎樣復雜的結構,怎樣的脆弱、破敗,不堪一擊的。杜老爺子不是說要“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嗎?可我這“廈”究竟是如何的呢?!睹献印じ孀酉隆分袑懙摹疤鞂⒔荡笕斡谒谷艘?,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在我這里已經毫不靈驗??鬃右舱f“智者樂水”,可我怎么也樂不起來。

沿著我所在的街道往南走,過一個紅綠燈,那里停著一個浩浩蕩蕩的車隊。每輛車車斗的大黑鍋里都熬制著冒熱氣的瀝青。水油不容,那是雨水的死對頭。一看到瀝青,小時候母親燒瀝青塊修補破損瓷盆的情景涌現眼前。我右手背上圓形的疤痕就是瀝青滴落童年的佐證。沒想到幾十年后再次與瀝青親密接觸,依然是為著修補。水,將我推到了它的反面。讓我進城以來的怯懦、慌張徹底暴露給一群陌生人。他們來自不同的地域,操著各式各樣的口音。有著不同于一般人的形象:腳穿布鞋或者球鞋,上衣或者褲子上印著瀝青的斑點,或附著一片一片的泥水混合物。頭發不甚整潔,雙手沾滿油污,臉色一律黢黑,眼睛里閃爍焦灼的目光。

我一站住腳,立即有很多男人“包圍”了我。很顯然,他們并不關心那時尚且年輕的我的姿色,長相,容貌,或者身份地位。他們關心的是屋頂,是“漏雨”這兩個字,是“錢”這一個字。我初來乍到,還不具備討價還價的能力,也缺乏理直氣壯的勇氣。五百八十元的修補費,可是讓我心肝巨疼的。

最后,一個B城的胖男人搶到了這筆生意。我向他描述這里漏,那里漏,屋內下雨如何如何,他好像不把我的話收進耳朵,好似胸有成竹,成功在握了。原以為他會很笨拙,誰知他爬上房頂的時候,顯示了他的職業功底。與他一起爬上屋頂的還有油氈紙、煤氣罐、火槍、瀝青。當瀝青桶經過我的窗戶,由一根繩子吊著,升向高處的時刻,我坐臥不安,有種隱隱的擔憂。我看著他肥碩的身體在屋頂上不?;蝿?,油氈紙在他手里展開,鋪下,瀝青滋滋冒著熱氣,七月的烈日炙烤著他赤裸的脊背。那脊背發出油彤彤很健康的光。從火槍不停地燃燒可以知道他干得很賣力。他在屋頂修補的當空,原先停在遠處浩浩蕩蕩的防水大軍一下子涌到了我的花店附近,讓我極為尷尬?!芭S头浪薄坝旰绶浪薄芭指绶浪敝惖恼信粕霞t色粗體大字,顯眼招搖。粗體大字的下面不時刻有諸如“修腳堂”“按摩推拿”的廣告詞。他們有十幾輛車,二十多個男人,把我的花店圍了個水泄不通。不知內情的,還以為我的花店又發生了什么重要的大事。

這是一群生活在“高處”的人。無論身體高矮胖瘦,都能一身輕松攀登上屋頂,把自己的生活寄托在瀝青、油氈、火槍、斧頭或者雨水的人?;蛘哒f這是一群把自己的生活寄托在老天身上的人。他們上天入地,堵住流水,給一座座房屋“療傷”。有時覺得這是一群神人。與水打交道絕非輕而易舉。從科學的角度講,水是由兩個氫分子一個氧分子組成的無色無味的液體,難以捕捉。水在古代也不是指的小河溝小溪流,而是指的像長江黃河那樣的大江大河,表示很多很大?!八茌d舟,亦能覆舟”呀。這么想來,落在我屋頂,漏進我屋內的水,有可能是上古時期的水,也可能是能載舟也能覆舟的水。因此對付起來就要用智慧、眼力、腦力。

從胖子在屋頂一番大動干戈看,從他下來一臉驕傲自豪的神情看,他是征服了這水的??墒撬吆蟮牡谝粓鲇?,給與了他,也給與了我“沉重”的打擊。那些雨水根本沒有理會他的一番苦心一番勞動,一如往昔,無比執著地在花店內開起來音樂會。那節奏不亞于高山流水、飛瀑跌落山澗。致使花容失色,枯萎凋零。連自詡為“鐵娘子”的我,也再次感受到了水的威脅,和來自上蒼的“懲罰”。它絕對不是用“晶瑩剔透”這類的形容詞來擊潰我心靈防線的,而是使用了“水滴石穿”的慢功夫。

三年前還是五年前的又一個雨季,瘦子來了。瘦子是朋友介紹來的,在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前,暫且叫他瘦子。瘦子不是一個人來的,而是來了個三人的智囊團。瘦子也就一米七左右,前禿,頭發稀少,戴近視眼鏡,上身穿一件灰白格子襯衫,腿上穿黑色褲子,腳蹬千層底布鞋。臉色黑紅,皺紋頗多,有著防水職業人所有的特征。他嬉笑著說自己是治療屋頂疑難雜癥的“大夫”,保證“藥到病除,妙手回春”。我似乎從他身上看到了某種希望,似乎感覺一場場雨水在他身后退到了別處?!兑捉洝芬仓v:“物極必反?!蔽宜谕拇筠D折即將到來。

瘦子除了帶著油氈紙、煤氣罐、火槍、瀝青爬上屋頂外,還帶了一把斧頭。那把斧頭木頭把兒,白刃閃爍光亮。不一會兒,屋頂天溝部位傳來了咚咚咚的砍伐聲。那聲音很鈍,似在砍伐油氈。又似乎很清脆,在劈著清脆的事物。他把一些砍下的油氈扔下來讓我檢查。那些油氈歷經風霜雨雪,稍微捏一下,就成為了碎片,已經無法與水流抵抗。咚咚咚的砍伐聲,火槍滋滋滋的噴火聲,瀝青在縫隙間的流淌,以及瘦子在屋頂的自言自語,只不過是他職業生涯中普通的一個畫面。他勞動的身影如此樸實,如此輕盈,又如此的真誠、專業和仔細,具備了一個職業防水人極高的素養。好似,他將畢生的防水技藝都用在了修理我的屋頂上。好似,我這花店的屋頂在故意考驗一個人對于生活的熱愛與虔誠。這次,他對天溝做了大手術,那瀝青的縫補劑,那斧頭的“手術刀”被他嫻熟地運用。

火槍熄滅,如一場戰斗戛然而止。屋頂整潔。油氈紙平整地鋪設在天溝,聲勢浩蕩地阻擋了那些高天流水。此后,我把他的電話備注為“天溝先生”。

天溝先生的工具比他早一刻從屋頂下來。他的臉朝外,慢慢下了高高的梯子。他黑乎乎的臉上泥水交加,整個人汗流浹背,布鞋上也多了幾個窟窿。他的臉上洋溢著的是勝利者的表情。他的手套縮成了一個黑球。那把斧頭似乎也鈍了許多?!按蚶紫掠甓紕e怕了!”他一邊對著我說著這話,一邊用黑乎乎的手擦了一把臉。本來流淌的汗水加他這一抹,使他看起來像個玩雜耍的。

我感覺如釋重負,長期擠壓在我心底的流水終于可以傾瀉而出。我給他濕巾擦臉,他“啊呀”一聲,我拿洗手液讓他洗手,他“啊呀”一聲,當他拿著一牙西瓜一邊吃著,一邊走到我的書架前,發出了更加巨大的一聲“啊呀”,他放下西瓜,拿衛生紙擦干凈雙手,掀開一本書,看著扉頁的照片又看看我,發出了更加巨大的一聲“啊呀”?!澳?,你,你是作家?!彼麕缀躅澏吨哙轮f出了這句話。他說:“我也喜歡看書,能給我一本這個書嗎?”我幾乎沒有思索就說了可以。這里邊不摻雜讓他少要修理費的小心眼,而是出于對一個防水先生的意想不到。在多數人沉陷進小視頻無聊軟件的今天,遇到一個喜歡讀書的人,如同遇見一個知音。一聽說我要給他書,他西瓜也不吃了,舉起自己的雙手左看右看,還用力甩了幾下,從貨架上抽了一個塑料袋,小心翼翼將書放入,如同一個少年包裹送給心愛的人的禮物。一分鐘以后,他又把書拿出來,拿書的架勢似乎在呵護一件古老而易碎的陶器。他在一張紙上寫下來自己的名字,讓我簽名蓋章?!罢垙垜c和先生雅正?!蔽以陟轫撋蠈懴氯缟系淖?,他高興得合不攏嘴。

如何把這本書放到他車上合適的位置,成了難題。他的車是一個三廂二手車,車后備箱空間不小,但是塞滿了油氈紙、煤氣罐等工具。他轉到副駕駛那邊,副駕駛座位上也胡亂扔著水瓶子、衛生紙、手套之類,他放下又拿了起來。最后他又要了幾個塑料袋層層包裹后,放到了自己的雙腿上。他放置這本書的那一刻,我感覺羞愧,又感覺欣慰。隱約間,似乎有什么東西在他身上閃了一下。

天溝先生在他防水后的第一場大雨中,來到了花店。他全身濕漉漉的,頭發緊貼著頭皮,鞋子如一艘進了水的船,噗嗤噗嗤噴著水流。我看到他時,他已經在屋頂待了一個多小時了。他的心思不在與他同高的白蠟樹清新的葉片,不在高處悠揚的蟬鳴,更上升不到“站得高看得遠”的哲學層面。他的心全在流水。他低著頭,雙手掐腰,緊緊盯著屋頂。每一滴雨水在油氈上的停頓或者浸入,都會牽動他敏感的神經。他蹲下用手撫摸它們,如同撫摸自己的生活。

他甚至在屋頂上坐下,靜靜等待一場雨對于他果實的考驗。并不時問我屋內漏不漏。第一次來的時候,他就割破PVC頂棚的一個長方形洞口。此刻我把自己塞進洞口,伸長脖子觀看天溝部位,原先漏雨的舊痕跡猶在,但是未見雨滴侵入。

今年雨季的一個下午,花店生意有些慘淡,一天幾十元的營業額讓我的心情極度郁悶。上午修剪鮮花的時候,冰箱里的菊花花頭基本腐爛,從枝丫上脫落到水里,像一只死耗子飄浮著發脹的大肚子。冰箱外的百合由當初的純潔無瑕,變得暗白,花瓣紛紛從花梗里凋落,即使毫無聲響,自然敲擊著此時脆弱的心靈。猝然開放,零落成泥。用這句話描述這情形再合適不過。

以前花店忙碌的時候總是告訴自己,慢下來吧,讓自己停頓,思考,讀書,寫作。忽然一下停下忙碌的腳步,全身神經都聚不到一塊。雖然每天按時來到花店,一待就是一天,可是心里是急躁不安的,對于把花賣出去也沒有了信心。收拾花材抓到腐爛成泥的花頭時,心情糟糕到想跳起來??墒怯彝鹊目膫謱⑽肄粝氯?,繼續這樣的日子。

我剛打開捷克作家博胡米爾·赫拉巴爾《過于喧囂的孤獨》準備每天一次的慣性閱讀,一個中年男子用一個手拉車拖著一個煤氣罐,轟鳴著從我面前駛過。他并沒有發現或者在意被驚擾的我,自顧向前走去。他是給我花店南邊的幾個飯店送燃氣的。并且送下一個罐,又拖回來一個罐。無論他走開還是走去,那噪音都讓我無法安靜看書。我所處的街道下水道施工,他的車開不過來,只有一罐罐地來回拖拉。他每次向南走,我總是有種擔心。很顯然,他只是在完成自己的工作,并不知道自己所制造的噪音?;蛘哒f雖然道路險阻,他依然享受自己拖拉燃氣罐的過程。

當他最后一次拖著一個空罐路過我的身邊,我捂著耳朵看了他一眼,忽然看到了他被繃帶吊著的胳膊。我驚叫了一聲:天溝先生!他把煤氣罐拖到身后,面露犯了錯誤時的表情,右手指了指自己的左胳膊,又指了指屋頂。好似在說自己爬屋摔傷了胳膊,工作從“天上”轉戰到了地上。只是,他吸溜吸溜笑著,半天沒有說出成句的話。

他駛過一個小時后,黃昏暗淡下來,只在貴苑街的樓角上露著一些天光。那是一片平面似的混沌的天光,沒有絲毫血色。

我重新坐下,看到赫拉巴爾在書上寫著:“生活,在任何地方都要不惜代價地參與生活?!碧鞙舷壬瓉肀任腋@句話的含義。

如今坐在花店內敲下這些文字,我有時想,天溝先生是不是在某一個早晨或者黃昏,我不在花店的時候,悄悄爬上過我的屋頂,排干天溝里的流水,撿拾干凈屋頂的磚頭瓦塊,枯枝敗葉,讓屋頂呈現一種美好的狀態,展現他對于這份職業的熱愛。我不得而知。

鄰居說,有天他從我屋頂上下來,一片彩虹正橫跨晴空。他站在彩虹里的身影高大絢麗。他站在門外朝著屋頂看了好一會兒,才收拾起他的工具,消失在茫茫人海。

(瓔寧,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見于《十月》《文藝報》《詩刊》《青年文學》《散文》《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等。獲第四屆“中華鐵人文學獎”散文獎、領悟文學獎散文獎、首屆吳伯簫散文獎一等獎、齊魯散文獎一等獎等。)

特約編輯:劉亞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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