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 略
灰雀的凝視
是比灰色更輕的
落在河面的雪
在枯葉落盡的無名樹林
世界的寬闊或狹窄
一目了然
一只灰雀的人生
太短暫,以至于凝視
浪費了它一生的大部分時間
它試圖看清什么
可一直看不清
它試圖發出聲音
卻保持著沉默
也許每一只灰雀的咽喉
都是通向寂靜的入口
與往常一樣
一只灰腹灰雀
只是這一枝頭凝視片刻
(有時比片刻稍長)
換到另一枝頭,繼續凝視
像一件令人絕望的工作
在小鎮
夜晚薄霧里
廢棄車站
不再有拖泥帶水的離別
不再有心碎
像一只壞掉的燈泡
再多電力也無法讓它發光
一條公路,從它起伏的夜色里經過
與它再沒有關系
再沒有擁抱可以回憶
再沒有親吻帶著甜蜜
它帶著解脫和被遺忘的滿足
沉睡于內部的空曠
像蓋上一床棉被那樣
蓋上一層灰
就像從前我們想要
獨自傷心的時候
這是一段清澈澄明的時光,
余生的落葉和灰塵都已落定,
余生的愛都在手里。
我曾有太多后悔,而現在卻不。
現在挺好,背對明月,
不看萬物繽紛,
只看自己內心深處還剩下什么。
半世不堪皆成灰。
坐在昨日與今日之間,
聽群山呼吸,有日日之新。
多好??!我們會死,而我們還活著。
我們會消失,而我們還存在,
有足夠多的秋日和長街。
大雪落在別的省
你在睡夢中,燈柱在雨霧里
你不再問為什么
為什么快樂
燈柱下的枇杷葉
也在雨霧里
醞釀明年的枇杷
明年不是一年
是可以永恒的一秒
很短但很快樂
枇杷不是枇杷
是我們記得的一些甜蜜
但不能太多
你睡著時又想好
一個為什么,但沒有問
雨霧里有些雪珠
打在窗玻璃上
玻璃上有霧
能看到燈柱的輪廓
像夢的入口
玻璃上也有你睡著的輪廓
像一個睡著的大海
我看得久
像一個漫長的前世
長時間的雨
我聽著,低頭鑿石
每鑿出一個名字我會想起他們的臉
有時陽光,有時是少年的憂郁
他們像植物飛快生長
每鑿完一個,我離開工作間
坐在陽臺藤椅上
讀“黃昏之云匯集在房間里”
當我抬頭看雨,雨總是下更大了
日腳變得更安靜
這些石頭大概是可以長久陪伴的信物
想到未來某一天
這些石頭的主人變得比我更年老
當他或她看到自己名字
我已死去很多年
他或她,會想到今天嗎?
漫長雨季中的某一天
青草在園子生長
灌木中的繡球花尚未凋謝
一只貓在凳下望著我
·創作談·
我的詩和生活
我的詩是詩,生活是生活,它們有時互相糾纏,有時界限分明。不寫詩時,我讀一些古人的書,為了更好地讀,有時我把它們整理出來,交給出版社。不寫詩時,我還給孩子們刻印章,我無法確定自己的詩歌能否傳諸后世,這些印章也許能——能讓他們在未來四五十年里記得我。剩下的時間,我就在后橫潭散步。
后橫潭在后清江東,離我很近。夜飯后,如果不想走太遠,行至后橫潭就回來了。這個地名,是我從縣志找來的,在后清江與東橫河交匯處。后清江,現在書作“候青江”,我嫌“候青”一詞太過枯黃和蕭瑟,感覺永遠等不到春天了。舊名“后清”沒別的意思,江在城北,其水清漣。元末時,宋玄僖有好友叫楊灌園,在江邊構筑三間茅屋,顏其額曰“后清漁舍”。灌園死后兩年,宋玄僖見其所畫墨竹,賦詩“后清漁舍近嚴灘,歲晚江空竹影寒”。后橫潭往東,是嚴陵灘。我不喜歡嚴子陵,所以不再往東。我命勞碌,做不到他那樣無所事事。
后橫潭有點荒涼,人不多,風多。水面上,偶爾飛過一只白鷺或夜鷺,現在我分得出它們了,我很高興。盡管我有點老了,仍在不斷認識世界。如果我在潭邊坐上一小會兒,一定會看幾個阿姨跳廣場舞,她們頭上是枯柳垂下的新枝。我琢磨她們的動作規律,努力默記,作為身上一門用不著的技能。喇叭一遍遍播放“愛到最后是遍體鱗傷……”,她們的動作、心情與歌詞,大概是沒有關聯的。傍晚的風,白鷺或夜鷺,跳廣場舞的阿姨,枯柳和新枝,“愛到最后是遍體鱗傷”,都是縣城的活力,也是我的。
在我漫步的時候,既沒有好心情,也沒有壞心情。個別情況也會發生,比如有一次讀布勞提根,有“雨水/敲打著屋頂/像一場外科手術”句,我寫不出這樣的比喻,有點沮喪。我對外科手術知之甚少,不在我寫作意識內。我能想到什么?大概只有宋玄僖《五月十日訪楊灌園于后清漁舍》“梅天疏雨灑斜暉,水北平田白鷺飛”,或朱文治《過后橫潭晚望》“兩岸新蘆斷續遮,上潮葉戰蟹爬沙”,它們在我的經驗以及視力范圍內。
東橫河在匯入后清江之前,有一條20世紀20年代的鐵軌穿過它?,F在火車很少了,無聊的鐵,泛著無聊的光,向著九里山延伸。晚春月色,猶有涼意,照著它無窮的命運,和無窮的寂寞。剩下的最后一點時間,我在看鐵路橋,這是我最喜歡的縣城建筑。它曾經可以帶我去遠方,現在不能了,因為它老了。等夜色漸濃時,鐵路橋也看不清了。
這是我的詩,也是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