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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毛皮都來自對大海的傳承

2024-04-30 03:58楊文杰
星星·詩歌理論 2024年3期
關鍵詞:藍色大海意象

楊文杰

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開始,湯養宗就執著于抒寫大海,迄今已有四十余年。2023年8月,中國言實出版社出版的詩集《偉大的藍色》依然以海洋題材為主,與湯養宗1993年出版的第一本詩集《水上“吉普賽”》相呼應,見證了他近年來海洋詩創作的轉型。詩集《偉大的藍色》雖然寫海,但詩人并不局限于浪漫化的抒情,而是將自己對世界和生命的體悟融入其中,多了一份智性思考和自我觀照,拓寬了早期海洋詩的藝術表現空間。

身體意象在湯養宗的詩中頻繁出現,成為一種象征性的符號?;艨∶髟鴮⑸眢w意象稱為“詩成肉身”,認為這是一種人到中年的寫作焦慮,與日常生活經驗有關。在詩集《偉大的藍色》中,湯養宗的詩歌常將身體意象與人和自然聯系起來,由人的身體出發,進一步衍生出海洋的身體、地球的身體,建構了一個龐大的身體空間。在這個空間中,海洋生物與海洋、人與海洋、海洋與地球的身體相互貫通,形成了一個相互影響的生命共同體。

在湯養宗的詩中,海洋不是一個單純的生態空間,而是海洋生物與海洋身體相關聯的鮮活生命體。海洋生物依賴海洋生存,與海洋命運攸關。如《一條魚的疼痛就是大海的疼痛》中,“每片海域都有神經末梢/波紋的細致處,也有森林中的鳥鳴和落葉/整體的疼痛來自具體的疼痛”。詩中的魚類如同遍布于海洋這個生命體中的神經,成為海洋自我感知的信號。再如《海螺頌》中,“海潮在自己的咳嗽間經常會咳出/一粒喉結,我們握著一只海螺吹成號聲/我們用大海真正的聲帶說話”。對于海洋這個生命體來說,詩中的海螺因其獨特構造成為聲音儲存器,對應著大海的喉結,如果失去了其中任何一部分,這個生命體就是殘缺的。

海洋是生命的孕育之地,在其波濤洶涌之下隱含著一種母性的力量。如《一身魚紋》中,“學習魚紋上的文字,或許是文盲,起碼/另一種母語,攔住我,重新呼吸”。再如《從魚皮到花衣》中,“從魚皮到花衣,從一片海/到一塊布。從海腥味/到散布在都市大街及各個角落的幽香”。在詩里,“魚紋”即是妊娠紋,“魚皮”即是花衣;漁民依海而生又將海隨身攜帶,無論是身體的生育符號,還是人的外在著裝,都將人與海緊密地聯系起來。湯養宗對這些身體意象的選擇既有浪漫主義的底色,又兼具現實主義的指向;既是詩人對于海洋的深情告白,又有著詩人對人類與海洋現實依存關系的深度思考。

湯養宗筆下的海洋既充當了地球的皮,在此之下又有一顆跳動的心臟。如組詩《偉大的藍色》中,“這藍/世界的皮,撕開,一顆永遠滾動的藍心臟”。這是詩人向大海致敬之作,將人與海放在一起討論“小人生”與“大世界”的關系。從本質上來說,海洋更像是地球的血漿。正如《藍色血漿》中,“藍天白云下,這一定是誰為這顆星球/儲藏的血漿,這浩渺的液體/沒有標出血型,不屬于什么種族,卻總是/與我們的心跳一起澎湃著”。大海遼闊而浩瀚,其中蘊含著源源不斷的力量,地球生命系統因此才得以正常運行下去。

借助于一系列身體意象,湯養宗在海洋生物與海洋、人與海洋、海洋與地球之間建立了聯系,編織出一個內部有機統一的生命共同體。至此,他的詩在綿密的身體意象的包裹中已不再局限于情感的抒發,還多了一份智性的思考。換言之,湯養宗正逐漸跳脫出漁家子弟對于大海的深情歌詠,將視野變得更為開闊。

湯養宗早期的海洋詩充斥著“魚腥味”,以現實主義的寫作立場側重于展現海洋的原生態以及沿海人民的真實生活。伍明春曾評價道,“如果說湯養宗早期詩歌中海洋想象的底色仍然是浪漫主義抒情話語,往往通往具體的現實情境,流露出作者的悲憫情懷,那么,他近年詩歌中的海洋想象則帶有鮮明的形而上色彩,滲透了作者關于世界、生命和自我的沉思”。我認為詩集《偉大的藍色》恰恰展現了湯養宗創作風格的轉變,如同他在詩集的后記中所言,“現在的作品出自海洋與自己在精神上的融合,而模糊了現實性的邊界限制”。如《向大?!分?,“向遼闊而浩瀚的秩序/加入自己的名字,在飛濺的風浪間/與獅虎爭奪地盤,與大鯨鯊魚/計較作為原住民的名分/錯開的族類,依然需要爭辯誰是誰/深海中野性聚集的一切/都會呈現于自己的主場/去吧,去那喧騰中領取你的心跳/……/一生爬坡才立命于這夢中高原/為的就是匯入偉大的藍色/成為澎湃與蕩漾開來的一部分”。作為一首“向遠”之作,詩人很好的闡釋了海洋與自己精神上的融合。人類在海上與大海博弈,喚醒的是潛藏在人們身體里的野性,彰顯的是人類頑強的生命意志,這種拼搏精神既是沿海居民的精神本色,又融匯于開拓進取的中華民族的精神譜系之中。

湯養宗年輕時曾在海軍部隊服役,其豐富的精神體驗就來自大海與自我的互動。他在《水下讀書記》中寫道,“迎著向我沖來的波浪閱讀/摸書的手也摸到了大海的腹部/與大海同呼吸,在文字中/摸書的手感全部是激流蓋過的聲音”。這種被大海包裹的狀態充分調動了詩人的身體感知,加深了他對大海的體認以及對自我生命的理解。大海不僅僅是被詩人觀看和想象的客體,“它也有私下的小孤歡/密不宣人地在不聲不響中/漲潮了,又在/不聲不響中,收回被自己鼓起的部分”(《大海也有自己的小孤歡》)。此外,大海也是有神性的,“仿佛它是來安撫這個世界的/或者,要讓我們與什么/在物理上隔開,融入飄揚的氣體/服從浩瀚的秩序,跟著它的神性/也成為洶涌的一部分”(《大海腥香》)。人類雖被海洋的氣息牽引著,但獲得的卻是精神世界的充盈。

大海是湯養宗忠實的伴侶,從不言語,但總能帶給詩人精神的撫慰。如短詩《三人頌》只有兩句,“那日真好,只有三人/大海,明月,湯養宗”。在同一空間里,詩人與世界和諧共處,內心感到安寧和富足。在湯養宗的詩里,還常有一種“大海在側”的抒寫。如《那天,大海像一壺悶酒放在我右邊》中,“與酒同烈,可以一壺在手/仿佛天地間的事,只剩下我與海洋兩個人的事/那天,大海像一壺悶酒放在我右邊/我一口一口來,要這樣慢慢地飲盡滄?!?;又如《夜宿東吾洋》中,“又回到東吾洋,夜里昏睡在它的岸邊/血脈又得到了梳理”;再如《背景》中,“背靠大海喝酒的人/堅持著意味深長的臉色/獨處,不能說/摸了摸肚皮,里頭全是波瀾壯闊的生活/及不與人說的空曠”。

在生態學人文轉向的今天,精神生態日益成為一個嚴峻的問題,而精神生態關注的正是人自身的問題。從刻畫外部世界到挖掘精神世界,海洋形象的嬗變正好承載了湯養宗詩歌的重要轉向。在他的詩中,無論是族群還是個體,人既是大海精神的傳承者,又與大海在精神上相互交融,正好為身處精神危機的現代人提供了一種自然療救的選擇。

對于湯養宗來說,大海既是一個自然地理空間,也是一個地域文化空間,存放著詩人的記憶。如《小時候我是藍色的》一詩中,“母親說,小時候我的身體是藍色的/至今,仍然有海藻類的東西/依附在我的兩條大腿,胸口,以及小腹上”;又如《你和地球一樣,也是藍色的一部分》中,“這一生/只能屬于藍,踩出的每一步/都感覺在走水路/習慣性地在空氣中又做出擰把水的動作”;再如《藍》中,“除了生命底色,藍還是種本能/一次獻血中,我竟輸出了純藍的液體/從此相信,自己一直在使用著大海的血漿”。大海的藍色是湯養宗生命的底色,因此他才能夠敏銳地捕捉到大海的變化。

汪樹東曾撰文指出,“當代生態詩歌通過對地方觀念的重建,呼喚現代人守護自然、守護大地,為生態文明的發展轉型鳴鑼開道”。湯養宗在頌揚海洋的同時,也觀察到人類對海洋的侵害。如《圣餐》中,“在我的漁村,有時擺上的是一桌海鮮/有時是另外的圣餐/當筷子翻到魚腹里的毛發或牙齒/眼淚會比海水更兇猛地鋪滿桌面”;再如《正月廿六,在東吾洋又見中華白海豚現身》中,“我念念有詞,銀白色的鰭與背/終于再次拱出,仿佛誰/心有不甘地再轉身與我見上一面/這回還發出那久違的豚音/孤絕,凜然,最高度/在世上,這聲音已多年聽不到”。湯養宗的這些詩雖然有顯著的地方色彩,但涉及的生態環境問題具有廣泛性,表現出詩人關注現實的擔當意識。

綜上所述,湯養宗在回憶與現實的詩性觀照中,不斷拓寬海洋詩的藝術表現空間,而所有的毛皮都來自對大海的傳承,像一個虔誠的朝圣之人攜帶著大海的基因,在建構自己精神世界的同時,期待人與自然的和諧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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