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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人(外四題)

2024-05-09 12:42袁炳發
臺港文學選刊 2024年2期
關鍵詞:鐘聲李老師王老師

袁炳發(中國黑龍江)

酒 人

我準備寫一本與酒有關的書,采訪了幾位對酒有研究的人士。

我是最后一個采訪在小城素有“酒仙”之稱的徐福林。采訪之后告別時,六十多歲、白須飄胸的徐福林,雙眼盯住我半天,說:若論酒道,在咱們這個小城,悟其之深的當屬我們同門之后徐小奇,人稱綽號“酒人”,你可以采訪一下他。

徐福林給了我一個手機號,又囑咐我說,千萬不要說是我給你的手機號。

一個周日的上午,我打通了徐小奇的手機,他有點愛搭不理。我和他談起酒事時,他立即就有了興致,和我約定了下午見面的時間。

午后,我駕車到了徐小奇家的小區門口。徐小奇早就在小區門口等候了。徐小奇看上去有四十五六歲的樣子,個子瘦高,長發大背頭,梳理得很嚴密,看著是很穩重精致的那種男人。徐小奇坐上車和我說,如果想把酒的主題談明白,你得先到我的酒窖看一下。

車行二十分鐘左右,到了一個小區。在一個車庫門前,徐小奇打開卷簾門,車庫內有進入地下室的梯形臺階入口。

我和徐小奇進入地下室,他打開酒窖的門,一股涼氣撲面而來。

徐小奇打開燈,我放眼望去,整個酒窖有二百多平方米,室內布滿了一排排的酒架,上面擺滿了各種酒。酒架上有卡片,標注著編號,酒的產地、年代、收藏時間。

我大致記了下徐小奇收藏的酒有:白酒、紅酒、啤酒、黃酒、保健酒、葡萄酒、果酒、洋酒、雞尾酒、米酒、藥酒……

徐小奇把我領到一個墻角處,那里放著一個保險柜,這個保險柜是指紋開鎖,徐小奇手指貼上柜門一側,門便開了,里面有一個紫色的瓷壇子。

徐小奇小聲告訴我,這是我酒窖里最值錢的一個寶貝,這是大詩人李白喝酒用過的一個酒壇子。

我以為徐小奇是和我開玩笑,但口氣認真的樣子,又不像開玩笑。他說,這個酒壇子是我花十萬元,從外省的古玩店淘回來的。

我問:怎么確定是李白用過的壇子呢?恐怕連考古專家也難以確定吧?

徐小奇說,有些事不必較真的,信則有,不信則無。

我覺得徐小奇說的有道理,便沒有堅持自己的想法。參觀完酒窖,我和徐小奇來到一家茶室,開始聊酒。

泡了一壺碧螺春,喝過頭一泡之后,徐小奇談興濃了一些,他先給我講了酒的起源與發展,說酒在五千年前,是天然成酒,比如山中的葡萄,葡萄皮破裂,流出汁,就自然發酵成酒。

我在本子上記錄著。

徐小奇又說,舊石器時代,人類開始飲酒。大約四萬至五萬年前,人類學會了釀酒,到了青銅器時代,人類開始大規模地釀酒。

徐小奇還給我講了中國酒文化與現代酒發展。

徐小奇對酒的研究,下的功夫真是挺深的。酒仙徐福林說徐小奇對酒的悟之深,確實不算為過。

我和徐小奇加了微信,成了好朋友。有一次,我問徐小奇,那個酒窖的投資很大吧?

徐小奇告訴我,前些年他投資服裝生意賺了些錢,全部投資到酒窖上面了。

我問這個酒窖升值空間能有多大?

徐小奇說,從投資酒窖那天開始,我就沒考慮過它的盈利。

我好奇他對酒為什么這樣喜歡?徐小奇說,我講了,你可能不相信,我是從恨酒開始喜歡上酒的。

徐小奇就講了下面的事情。

我父親是個嗜酒如命的人,從我記事起,就知道在他的生活中,什么都可以沒有,但不能沒有酒。

我父親的酒量特別大,平平常常二斤,早上都能喝上七八兩。

我九歲那年,父親和母親帶我去一個小鎮,去看姥姥。到姥姥家第二天,吃過早餐后,父親和我媽說,我帶兒子去逛逛街,說完父親就帶我出來了。到了小鎮的街中心,父親站住撒眸了下,便拉著我進了一家早餐鋪。屋子不大,有燒餅,大果子,豆漿。父親給我買了一個燒餅,一碗豆漿,他自己要了三根大果子,三兩一杯的六十度小燒白酒三杯。

父親用筷子把一根大果子在中間折斷,便吃一口大果子,喝一口酒,如此反復,很快,父親就把那三杯酒喝光了。父親喝光酒時,我的燒餅才吃掉一半,父親等我吃完后,我們離開了早餐鋪。父親叮囑我說,剛才喝酒的事千萬不要對你媽講。

回到姥姥家,父親先在外屋喝了一水舀子涼水,來稀釋酒味。我父親是特別聰明的人,沒有多少文化,卻是小城改革開放后,第一個成為百萬富翁的人。

母親曾對我說,你爸的腦袋瓜賊精明,如果不天天灌那些貓尿(母親把酒稱為貓尿),他的人生會比這更輝煌。

父親因嗜酒誤事,家業逐漸衰敗,他經營的那個企業破產,母親因此抑郁成疾離世。我父親后來喝酒也喝死了。

酒的魅力究竟多大?讓父親如此著迷。我開始去探究酒的奧秘,沒想到自己竟也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徐小奇開始讓我介入到他的朋友圈子,聚會了幾次之后,我發現他的朋友個個能喝,基礎量應該在一斤左右,而被稱為酒人的徐小奇自己卻滴酒不沾。

再后來,有朋友告訴我,徐福林就是徐小奇的父親。

我說不可能,徐小奇親口對我說,他父親喝酒喝死了。

朋友說,那是徐小奇瞎說。

(選自《山西文學》)

與狗有關的故事

這個故事是二十年前,我在老家礦山時發生的事。

那時的礦山,還沒有樓房,都是一排排的紅磚墻面的家屬房。我記得當時前后院的許多鄰居們,都愛養狗。當時的養狗,純粹意義上講,就是為了防盜,防止小偷入門行盜。

但我家從不養狗。

我父親在世時,給我講過他年輕時扎心的一件事,這件事與養狗有關。

父親對我說,你兩歲左右時,家里養了一條大黃狗,那狗是我從農村你舅家,用麻袋裝著,從自行車后座馱回來的。本來這狗你舅養著好好的,硬是被我央求著要了回來。

我要那狗,并不是指它看家護院,是因為那條狗特乖,每次我去你舅家看外婆時,它都能遠遠就嗅到我的氣味,跑到村口去迎接我。

我和這狗有了感情,便把它要回了家。

這狗來到咱家第二年的冬天,我記得是臘月里,小年剛過的一天傍晚,我請東院的你郭叔來咱家喝酒。

那晚,窗外飄著大雪,天氣爆冷,你媽往爐子里添了幾次柴柈子,屋子里依舊是一股股的冷氣。

天冷,這更增加了我和你郭叔喝酒的酒勁,酒能暖身子呀。那晚上,我和你郭叔倆足足喝了二斤酒,把個冰涼的身子喝得熱乎乎的。那暫年輕,身體壯,喝了那么多酒,我和你郭叔都沒有醉意。

父親說,我還記得酒桌上,我對你郭叔說,馬上過年了,你家豬肉買沒有呢?

郭叔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還沒買呢,錢有點不湊手。

我就告訴你郭叔,我買了五斤肉,在外面的大缸里用雪埋著呢,過年時給你拿過去一些。

郭叔急忙擺手。

喝完酒,我送你郭叔回家時,打開屋外的門,他就手攔我止步,自己大步流星地跑回家去了。

父親說,他站在門口看了會兒,白色的雪花,像一朵朵的棉花,在白色的夜空里張牙舞爪。

父親回到屋里,躺下就睡了。

父親說,約摸后半夜,他下地準備去解手時,就聽見院子里有不住的呻吟聲傳來。

父親立即回屋拿來手電筒,去院子里看。父親的手電筒,照到了蜷縮在大缸旁邊的郭叔,還有那塊五斤的豬肉也在雪地上,那條大黃狗蹲在那兒,眼神兇巴巴地守著那塊豬肉。

父親說,我看到這一切后,全明白了。

但父親也覺得奇怪,那天夜里,大黃狗為什么沒叫呢?接著父親又對我說,看來,有時咬人的狗是不叫的。

被大黃狗咬傷了的郭叔,連忙向我父親道歉,說對不住,對不住??!

父親把郭叔扶回家,和郭嬸倆用布條把郭叔被狗咬傷的腿纏上,并告訴郭叔天亮后帶他去醫院,然后就返回了家。

讓父親怎么也不會想到的是,第二天早晨,東院的屋里傳來郭嬸悲切的嚎哭聲。

郭叔用一條麻繩,在自家的門上結束了生命。

料理完郭叔的后事,父親又把那條大黃狗裝入麻袋,從鎮子上用自行車給馱回農村的舅舅家。

后來,那條大黃狗被舅舅賣給了來村里收狗的狗販子。

郭叔的自殺,讓父親心上如同扎了一把刀,久久緩不過那種疼痛感。

父親說,他和郭叔是發小,幾十年的朋友呀!父親就告訴我,也算是警告:咱家以后不許養狗。

所以,當我的好朋友大坤對我說,你也養一條狗吧!

我連連搖頭。

大坤我倆都愛好文學。業余時間,我經常去大坤家,交流創作上的一些事情。

大坤養一條青色的狗,腰身長,皮毛黑亮,大坤特別喜歡。

這青色的狗挺兇。大坤怕狗傷人,就弄了條鐵鏈把狗銬在房角處,活動范圍不足一米之遠。

我每次到大坤家時,不懼狗的狂叫,每次都很從容地在它的面前走過。這狗看到我對它如此地不屑一顧,就氣怒得齜牙咧嘴,向我撲而又撲,但最終還是掙脫不了鐵鏈對它的束縛。

我就調侃大坤慘無人道,這狗總這么鏈著,長此下去非得狗性皆無不可。

大坤聽后,笑笑,說:看來,你對狗還不了解。君不知江山易改,“狗”性難移嗎?只要是狗,即使鏈它幾十年,一旦松開它還會咬人,這一點不容置疑。

接下來的話題,就是大坤對我夸他的大青狗,如何聰明,如何通人性。每天下班他一進院子門,狗就對他發出親昵的低吼聲。

大坤說,他還經常搬來小凳子,坐在大青狗的面前,與狗對視,用眼神交流。

有時,一些煩惱在與狗的對視中還真的化解了。

我聽得糊里糊涂。

一日晚,我完成一篇小說,有兩個結尾自己確定不下,猶豫中便拿著寫完的小說稿,去大坤家,想聽聽他的意見。

到了大坤家的院門時,我又像以往那樣推門而入。剛行幾步,覺得情況有些不對,我每次來大坤家,總是門響狗就先叫,可今天狗為什么沒叫呢?

正尋思間,一條青色的影子,從我右側不聲不響地撲了過來。我立即意識到是那條大青狗,幸虧我心里早有提防,側身一閃,就把那狗躲了過去。狗又再次撲來,我緊跑幾步,抄起門口的一把鐵鍬,握在手中與狗對峙著。

我喊了大坤,大坤從屋里跑出來,把狗喝住了,又把那狗重新用鐵鏈子拴上。

大坤家是兩間屋子,有一間是他的書房。進了大坤的書房后,我埋怨大坤說,狗不是拴著的嗎?

大坤說,我也不知道你這時候還來呀!每天晚上我都把狗放開,防止小偷。

隨即,大坤皺著眉說,奇怪,這狗怎么沒叫呢?

我也覺得奇怪。之后,我就想起咬傷郭叔的那條大黃狗,還有父親的那句話:有時咬人的狗是不叫的。

父親的話是對的。

后來,再到養狗的朋友家做客時,我最害怕的就是狗不叫時。

(選自《鴨綠江》)

喜 歡

我十幾歲的時候,很不受爸爸待見,做什么他都不喜歡。

爸爸說我淘,淘得無邊無沿。我也沒辦法,淘是我的天性,我也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讓爸爸喜歡。

有一次,爸爸從云南出差回來,我看見他從旅行包里拎出一盒包裝精致的云南茶。

星期天,爸爸對我說,兒子,和爸爸去你鐘叔叔家玩。

爸爸說的鐘叔叔,是爸爸的大學同學,也是爸爸的領導。出門時,我看見爸爸還拎上了那盒云南茶。

這是我第一次和爸爸到他們的領導鐘叔叔家。

爸爸的領導,高高的個子,濃眉大眼,他笑呵呵地對爸爸說,老同學,來就來唄,帶茶干嗎,這么客氣。

爸爸笑笑說:不貴的,當地人說這茶清香袪火,滋陰補腎。

爸爸的領導鐘叔叔,看著爸爸說:蠻好的廣告語。

鐘叔叔也有一個和我一樣大的兒子,叫鐘聲。那天到鐘叔叔家時,鐘聲剛畫完一幅畫。

鐘聲把畫拿到我爸爸面前,問:伯伯,我畫得好不好?

爸爸接過畫,畫面上是一片大草原,還有一個太陽。

爸爸凝視了一會兒畫,豎著大拇指夸贊道:小鐘聲這畫畫得真好!

爸爸又指著畫面上的太陽說:這太陽畫得生動逼真,像真的一樣。伯伯喜歡畫畫的孩子。

鐘聲聽后,笑滋滋地拿著那畫跑開了。

爸爸對我說,兒子,去找鐘聲玩一會兒,我和你鐘叔叔有事要說。

我就去了鐘聲的小臥室。

鐘聲拿出樂高積木,我們一起玩。玩了一會兒,玩膩了,鐘聲和我說,小宇,不玩了,咱倆說會話吧!

我點點頭。

鐘聲說,小宇,其實我不愛畫畫,是我爸逼著我畫。我最喜歡的是游泳,但我爸不讓,怕我被水淹著。

我和鐘聲說:我去過我爸老家的山區,那里的樹很高,我喜歡爬樹,爬得高,看得遠,可好玩了??上?,咱們城里植物園的樹不讓爬,真沒勁兒。

鐘聲問我:我可以和你去你爸老家爬樹嗎?

我說,當然可以了,讓我爸開車拉著咱倆去。

從鐘叔叔家回來不久后的一天,我們的語文老師,在課堂上留了一篇作文的作業,讓寫受到爸爸或媽媽表揚的一篇作文,并強調說,作業不急,什么時候寫完交上來就可以。

我仔細回憶了一下,自己還從來沒有被爸爸和媽媽表揚過。這讓我犯了難,不能為了完成作業,去硬編被爸爸媽媽表揚過吧!

那天放學,在家里我想了一個小時的時間,終于想出能讓爸爸和媽媽表揚的妙招。

恰好五一假日,爸爸和媽媽去菜市場,我在家里開始行動起來。我從衣柜里找出媽媽的一條紅裙子,還有爸爸的一件白襯衫。

我燒好了溫水后,把那條紅裙子和白襯衫放進盆子里,倒進去一些洗衣粉,我開始給爸爸媽媽洗衣服。

衣服洗完,我使勁地擰干了水,去陽臺上晾曬時,我發現爸爸的白襯衫上一片一片的紅。

我琢磨了半天,突然想到應該是媽媽的紅裙子褪色,把爸爸的白襯衫給染上了。

我害怕起來,這不但受不到爸爸和媽媽的表揚,還會遭到爸爸的怒斥。

事情變得這樣糟糕,我沒有最好的解決方式,只能硬著頭皮挺著。

爸爸媽媽從菜市場回來后,把菜放進廚房。進入客廳,眼尖的媽媽一眼就看到了掛在陽臺上的那條紅裙子,還有爸爸那件已變成“花鹿”的白襯衫。

他們一起把驚異的目光望向我。

我乖順地站在爸媽面前,向他們承認錯誤,并把老師留作文作業,想讓爸爸媽媽表揚的事情說了一遍。

媽媽說:小宇,你的初衷是好的,但你應該先和媽媽說一聲,在媽媽的指導下去勞動,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了。爸爸在一邊怒著眼睛,對我說:小子,你可真有張勢,那是爸的一千大元的衣服呀!

說完,爸爸舉起手欲打我。

媽媽手快,把我扯到她的身后,保護起來。

“花鹿”事件之后,我決定放棄這篇作文了。我知道,以我的性格,是很難受到爸爸媽媽表揚的。但我心里暗想,一定要做一件讓爸爸喜歡的事情,彌補他那一千大元襯衫的損失。

有一天,我突然想到鐘聲的那幅草原和太陽的畫,還有爸爸說的他“喜歡畫畫的孩子”。

為了討爸爸的喜歡,我準備畫草原和太陽。

我沒去過草原,但從電視上看過,憑著記憶電視上草原的畫面,我開始畫草原和太陽。

我畫了十幾張,自己看著都不滿意,更何況爸爸了。

我繼續畫。

在經歷了九十九次失敗之后,畫到一百張的時候,我覺得我畫的草原和太陽,應該超過了鐘聲的畫。

在一天晚飯后,我見爸爸情緒挺好的,便把草原和太陽的畫,拿出來讓爸爸看,等待爸爸的表揚。但我沒有想到,爸爸接過我的畫,只掃了一眼,就把畫狠狠地撕掉,然后扔到廢紙桶里。

爸爸還和我怒吼,以后不要再亂畫,好好正經地學習。

我十分不解,怯著眼神問:爸爸,你不是喜歡畫畫的孩子嗎?那次你夸鐘聲時就是這樣說的呀,我都記住了。

爸爸看著我,皺著眉說:你還小,等你長大了就明白了。

從那以后,我對畫畫再也沒有興趣了。

(選自《海燕》)

亮 光

他是踩著車站大樓二十點的鐘聲,走進售票處的。在窗口,他匆匆忙忙地買了一張從省城開往東部的火車票。

他選擇離開車的時間最近的票,所以他買完票,沒有在候車室停留的時間,通過候車大廳,直奔檢票閘口。

他背著一個粉色的雙肩包,踏上一列綠皮火車。

他沒有買臥鋪票,他知道自己沒有睡覺的心情,甚至可以說根本沒有睡意,所以在購票時,就直接選了座位票。

他找到自己車廂的座位號,把雙肩包放到頭頂的行李架上,坐了下來。坐下后不久,火車就咣當咣當地向前開去了。

他觀察了一下,整節車廂的人不多,座位上零星地坐著幾個旅客,有的還躺在座位上。他坐的是三人座,另兩個座位沒有人,自己獨自一座。他對面座位坐的是兩個人,一個是女大學生,乘務員驗票時,她出示了學生證。女大學生的兩個耳朵一直被耳機塞著聽歌。另一個是五十多歲的女人,微胖,臉妝化得不太均勻,有點黑白間雜,看著是很滑稽的。

他盯著女人看,不由得笑出了聲。

女人被笑得有些發毛,摸下自己的臉,問他:你是在笑我嗎?

他回答女人,沒有笑你,我是想到了一個好笑的段子。

女人不再問。女人從自己的旅行包里,拿出一根黃瓜嚼起來。女人嚼黃瓜呱唧呱唧的聲音,讓他很煩,他起身從雙肩包里拿出保溫杯去接水。這列綠皮火車太老式了,旅客飲用的開水,都是用那種燒煤的大茶壺。

他接了杯熱水,回到座位上,把保溫杯放到小桌上。

女大學生雙眼時睜時閉,偶爾還看一眼車窗外,耳機仍塞在雙耳上。那個女人已經把那根黃瓜吃完,又開始吃一個大蘋果。

他擰開保溫杯的蓋兒,喝了一口剛打的熱水,口感是溫溫的。他隨口說,這破車,水都燒不開。

女人停下口里吃的蘋果,告訴他說:兄弟,聽說下半年就開通動車了,正修路呢!動車開通了以后,這個綠皮火車就取消了。

他聽后,沖著女人點點頭,笑了笑。

女人又繼續吃她的那個大蘋果。

火車如老牛爬坡一樣,慢騰騰行駛在平原的夜色中。咣當咣當中,他望了一眼車窗外,外面黑黢黢的一片。冷風從封閉不太嚴實的車窗縫隙吹進來,鉆進袖口,他身子緊了緊。他看了下表,已經是午夜了。女大學生,五十多歲的女人,兩個人在座位上都睡著了,他卻一點睡意都沒有,他雙手抱著自己的頭,長長地吁出了一口氣。

這時,一個年輕的列車員走過來。他攔住列車員問:前方到站是什么站?

列車員說,是綠潭站,一個林區小鎮。

他說謝謝。他覺得這個綠潭站名很好聽,決定從綠潭站下車,他此次的出行沒有目的地,從哪一站下車,對他來說都是終點。

二十分鐘后,火車咣當一下停住了。他背著他的粉色雙肩包,走下火車。初夏的夜風吹來,讓他打了個冷顫。小鎮在睡夢中,萬籟俱寂。他看了下四周,出站口右側二百米左右,有一家旅館,門匾下方燈箱閃著昏黃的燈光。

他朝旅館走去,敲開旅館的門,接待他的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光頭男人。

他讓光頭男給自己開個單間。

這是個二層樓的旅館,面積不算大,光頭男給他開了二樓正對樓梯口的一個房間。光頭男告訴他,二樓好,敞亮,白天可以在樓上看看山景。

光頭男給了他房卡。房間不大,很干凈,紅白兩色方格床單,應該是白天新換過的。床邊有一小床頭桌,桌上放著一個暖瓶。他拎起來搖了搖,暖瓶是空的,沒有水。

正怔神兒間,光頭男拎上來一個竹編暖瓶,放到床頭桌上,告訴他這水剛在樓下燒的,放心喝吧!

然后把那個空暖瓶拿走了。

他簡單地洗漱了一下,躺在床上時,窗外已經露出曙光。

他起床時,已經是十點以后了。他背著雙肩包下樓,光頭男和他打招呼,沒吃早餐吧,出門左拐直行一百米,有一家手搟面館,那面吃著不錯,勁道。

他招手示意謝謝,出了旅館……

傍晚時,他回到旅館,徑直上樓進了房間。他躺在床上,想瞇一會兒,然后完成他此行的終極計劃。醒來時,已是二十三點了,他下床,站在窗前。上午,他起床后,曾經瞟了一眼窗外,遠處是一座山,樹木翠綠翠綠的?,F在的窗外一片漆黑,沒有一絲月光,也沒有一顆星星,夜空像被潑了濃墨一般,跟他內心的世界一模一樣。

他的情緒一下低沉到極點了。閉著雙眼,他居然在屋子里轉了幾圈,他索性繼續沉浸在黑暗中,直到再次站在窗前。他睜開眼睛,忽然發現一束光透過黑暗,定了定神,在那一束光的照射下,他在遠處的山頂上,隱約看到一座房子,影影綽綽立在那里。

他十分驚訝,正是那座房子的窗口,射出一束亮光,在黑暗中顯得特別醒目,有著白雪一樣的光芒,仿佛什么也不能阻擋它、束縛它,更不能毀滅它。他愣在那兒了。

他突然想回家,想現在立即返回省城。他幾乎是跑到樓下,讓光頭男給他辦理了退房手續。

他坐上了凌晨兩點開往省城的綠皮火車。

中午,他推開家門時,妻子愣愣地望了他半天,才一下撲向他,抱住他,久久不撒手。

他妻子淚流滿面……

(選自《海燕》)

羊 頭

王老師和李老師是在縣城的同一所中學退休的。

倆人在學校私交甚好,都是教高中語文的。退休后,他倆經常在一起研究古詩詞,研究圍棋,研究養生。

有一天,倆人突發奇想,要出去旅游,像年輕人那樣,來一次說走就走的旅行。他們從縣城的旅行社報的老年團,從東北去南方的A市。

飛機上,王老師和李老師說,我的一個親學生姜小菲就在咱們去的A市工作,工作干得很有成績,已經當上銀行的行長了。

李老師說:姜小菲這孩子我知道,我還教過她幾天呢,沒想到這么有發展,當行長了。

王老師自豪地說,何止是行長,應該還有發展,這次如果時間允許,我聯系見一見她。

李老師說,能不見就不見,還是少給人家添麻煩。

王老師看了一眼李老師說,你這叫啥話?麻煩什么呀,那是我親學生!

李老師笑了笑,好,聽你安排。

下了飛機,王老師和李老師感觸最深的就是,南方很熱。接下來的幾天,王老師和李老師在導游的帶領下,馬不停蹄地游覽了南方A城的幾個著名景點。

按照旅游行程日期,次日下午游客可以自由活動。晚上在房間里,王老師打電話給姜小菲。姜小菲接聽后,說明天下午有個會要參加,晚上請兩位老師吃飯。

王老師爽快地答應了。

翌日下午,姜小菲把吃飯的位置發到王老師的微信上了。

王老師告訴李老師說,吃飯的地點叫“蒙古風情園”,姜小菲說請我們吃烤全羊,讓我們打車過去,車程半小時。

李老師說,蒙古兄弟厲害,把生意從北方做到南方來了。

打車到了“蒙古風情園”,到了二號蒙古包,姜小菲已在蒙古包里等候,見兩位老師到來,馬上跑上前,分別與兩位老師擁抱,然后把老師們讓到正席。

姜小菲身邊坐著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姜小菲告訴小男孩,問爺爺好。

小男孩說:倆爺爺好!

姜小菲指著身邊的小男孩說,這是我兒子,今年六歲,明年上小學。

兩位老師夸贊姜小菲的兒子漂亮。

聊了一會兒后,服務員推著餐車進入包房,餐車里臥放著一只烤好的全羊,羊角上系著紅綢布。

烤熟的羊,在包房燈光的照耀下,金黃油亮。帶著白色高帽子的廚師,手持剔刀開始切割。切下來的羊頭、羊腿、羊排,被分別置放于大盤子內。

姜小菲吩咐廚師,把羊頭分給兩位老師。廚師用刀從羊頭中間下滑切開,將切開兩半的羊頭,分別放入兩位老師面前的大盤子中。

服務員端來一個大方盤,盤內有十幾個佐料小碟,碟內有蔥段、蒜泥、面醬、拌鹽、孜然粉、辣椒面等。然后,在每人面前擱置一把蒙古刀,用于剔肉。

王老師指著盤中的羊肉說,元朝就有烤羊肉,據《樸通事·柳羔羊》記載:元代有柳羔羊,于地做爐三尺,周圍以火燒,令全通赤,用鐵箅盛羊,上用柳子蓋覆上封,以熟為度。

李老師似乎不甘落后,接話說,“美”字與羊有關,《說文解字》說:羊大為美。

姜小菲笑著說,二位老師不愧是當年咱們縣城一中的語文王。

姜小菲給兩位老師各斟上一杯紅酒,自己也斟上一杯,端杯給兩位老師行了一禮,說:二位老師蒞臨我工作的城市,非常地榮幸,我備薄酒,一點心意敬老師。

姜小菲看下表說,還有一個朋友沒到,我們邊吃邊等吧!先吃點小菜!

大家吃了幾口小菜后,姜小菲又說,我今天把羊頭分給二位老師,是有寓意的,老師當年是我的領頭羊,我這只小羊跟著頭羊后面學到了很多的知識,才有了我今天的收獲。

姜小菲的兒子鼓起掌來,王老師和李老師這才想起來鼓掌。

姜小菲說,我敬二位老師一杯酒。

姜小菲端杯和兩位老師碰杯,三人各自喝了一口,然后開始吃肉。

王老師和李老師用蒙古刀笨拙地剔著羊頭上的肉,津津有味地吃著。

這時,姜小菲的兒子說,媽媽,我想吃羊腿肉。

姜小菲便用刀給兒子割了一塊羊腿肉,放在兒子的吃碟里。

正吃著,姜小菲那個朋友到了。

姜小菲的朋友是位男士,四十歲左右,戴著一副眼鏡,臉白白凈凈,很斯文。

姜小菲給兩位老師介紹說,他姓高,叫他小高就行了。小高坐下后,姜小菲喊來服務員,讓把羊腿肉給小高切一些。

服務員切了兩盤羊腿肉,放在了小高面前。小高人斯文,但吃相卻不斯文,大口大口地吃著肉。

姜小菲解釋說,小高特別愛吃羊腿肉。

不一會兒,兩盤子羊肉就被小高吃下去了,小高拍拍肚子說,飽了,示意姜小菲可以散席了。

姜小菲看了看兩位老師,兩位老師的肚子被羊頭和紅酒已經填得滿滿了。

散席時,姜小菲把剩下的羊腿肉和羊排讓服務員打包,她說我媽媽喜歡吃……

回來的飛機上,李老師告訴王老師,那天晚上你在房間里睡著了,我看A市頻道新聞,電視里我看到了和咱們一起吃飯的小高,他是A市的財政局局長,主持一個財政會議。

這讓王老師挺驚訝,他想起那個戴著眼鏡,一臉斯文的小高,在桌上大口吃羊腿肉的情景來,沒想到他還是個局長。

…………

半年后,王老師見到李老師說,告訴你一個不好的消息,有學生告訴我,說姜小菲死了。

李老師聽后,驚得半天閉不上嘴。

王老師又說,是姜小菲她們單位退休的一個老領導把她殺了。王老師紅著眼睛說,奇怪的是,警方在姜小菲的尸體旁邊,發現了一只羊頭。

(選自《邊疆文學》)

本輯篇名書法:傅 翔

本刊責任編輯:練建安 楊 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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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不得您,李老師
“李老師是壞人”——對5+2=0教育的思考
聆聽鐘聲
李老師的心事
我們班有多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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