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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我們家沒有電燈

2007-04-24 06:49
收獲 2007年5期
關鍵詞:桑園小錢春生

蘇 童

這個冬天,破爛的城北也要普及電燈了,一場光的革命不以油燈蠟燭的意志為轉移,風暴般地席卷了香椿樹街地區。一夜之間,城頭上豎起了好多電線桿,皮革廠那邊的坡地上出現了一座神秘的變電房,都是為光明穿針引線的東西。孩子們因為等得焦灼,天天在城頭上跑來跑去,跑著跑著他們就聚集在皮革廠外面的坡地上了,圍著那所精巧的有門有窗的小房子,向里面張望,在刺鼻的鞣革的臭味中,他們為變電房是否需要一個工人而爭吵不休。

城北供電處的職員們都適應了清閑,適應了政治運動和政治學習,對繁重的工作,卻是不怎么適應,看著窗外的電線桿一天天堆積起來,開始還是一堆電線桿,漸漸地就像一座水泥山了,他們都覺得自己心情煩躁,心頭也壓著一座山。安裝工程隊的那些人是要爬電線桿的,對工作自然就更抵觸。他們風風火火撞進辦公室來,都是來發牢騷,人手不夠,沒有工具車,香椿樹街居民手腳不干凈,有個工人的安全帽放在地上,一眨眼竟然就不見了!這些埋怨也就算了,李隊長竟然質問老鄺,你們香椿樹街的房子怎么蓋的,狗牙似的,誰家愿意往前就往前,誰愿意往后就往后,給一家拉根電線,要穿過兩家房頂,累死人了!這條街上住的是工人階級嗎?狗屁工人階級,我看地主富農都比你們覺悟高!這次職員們都氣壞了,他們在辦公室里和工程隊吵架,吵到最后,都是上綱上線的威脅了。辦公室里的氣氛也像外面十一月的天氣,有點干燥,也有點蕭瑟,負責人老鄺的嘴角上起了個火泡,用一種黃色的藥膏涂了幾天,嘴巴附近的區域恢復了正常,那火氣不知怎么鉆到了眼睛里,老鄺的眼睛也紅了,他是天生的卷毛頭,紅著眼睛對工程隊的人喊叫,看上去像一頭絕望的獅子,元旦燈不亮,大家都是反革命,槍斃,就地正法,就地正法!來吵架的工人們后來都被老鄺嚇著了,他們推搡著暴怒的老鄺,說,都是工作上的事,老鄺你也犯不上這副模樣,吃死人肉的樣子!你把我們都就地正法了,香椿樹街道還怎么亮電燈?

工程隊的人后來不怎么來了,李隊長自己帶人推著長板車搬電線桿,雖然搬得不情愿,板車把沿途人家的墻撞得咚咚地響,他們嘴里也不情愿,隔著辦公室的窗子,老鄺根據工人們的嘴型判斷出來,那幫不文明的人,是在罵臟話!但既然聽不見,只當他們是在罵自己吧。辦公室畢竟有了辦公室的樣子,面向河邊的窗子可以看見大橋了,電線桿壘成的山薄了下去,陽光回來了,女會計小凌終于織好了她丈夫的一條線褲,而老鄺在中午的時候,又可以攤開象棋棋盤,和小錢下一個三番棋了。

后來就來了一個男孩,天天都來,看上去不招惹誰,其實卻很討厭。

男孩滾著個鐵箍,嚓喇嚓喇地來,來了就站在一根電線桿上,朝辦公室里張望。辦公室里的人忙碌的時候,他站在那里,很老實的樣子,職員們偶爾朝窗外瞥一眼,男孩立刻生動起來,他在橫倒的電線桿上滾鐵箍,身子踉踉蹌蹌的,但是滾得一絲不茍,帶著一點表演性,看得出來,他是在努力吸引窗內人的注意力,但大人們哪來的心思欣賞他的表演,他們嫌鐵箍的聲音吵,干脆把窗子關上了。

外面是誰家的孩子?天天來吵,老鄺對小錢說,吵死了!我下棋最怕吵,怪不得老是輸棋!

你拉不出來怪茅坑,沒人吵,你也要輸棋。小錢說。

是誰家的孩子?吵死人了。老鄺對女會計說,出去把他攆走!

女會計小凌是香椿樹街上的人,知道外面那男孩是誰。是劉梅仙的小兒子呀,嘴比他媽媽還要兇!小凌推開算盤,站起來,噗哧笑了一聲,說,我攆過他的,不肯走,人家告訴我,外面是公共場所,不是我家的地盤,我沒權利攆他走。那孩子人小鬼大,歪理一套套的,大概都是跟他媽媽學的。

你這么伶牙俐齒的女人,還說不過個孩子?嚇唬他一下,不走就把他抓到派出所去。

小凌出去,過了一會兒,風風火火地回來,手撐著列寧裝的前襟,嘴里一迭聲地嚷著,要死了,要死了,剛上身的新衣裳,這討厭孩子,會吐唾沫呀,你們看,啐了我一身!我沒本事攆他,你們自己去攆他吧。

老鄺和小錢先后出去攆人,到了外面,男孩不見了,他的鐵箍還靠在水泥電線桿上,微微地顫動著。他們知道男孩是躲起來了,老鄺喊了一聲,給我出來,小兔崽子,把你送到派出所去!

沒有回應,男孩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老鄺還堅持要往電線桿山的那邊去搜索,小錢用那鐵箍把老鄺的胳膊套住了,壓低嗓音說,別去惹那孩子了,劉梅仙那娘們你也不是不知道,惹了她兒子就是惹了她,惹了她就是惹了天,犯不上嘛。老鄺愣了一下,眼前浮現出一個中年女人憔悴的發黃的圓臉,還有她的明亮而多疑的眼睛,然后老鄺突然記起來,劉梅仙因為不愿意下放去蘇北,大鬧區政府,被人打傷了,老鄺那天下班時,親眼看見區里的人用一輛法院的吉普車把她送了回來,那女人滿臉淚痕,彎著腰從車里出來,右手的胳膊已經用紗布固定在木板上,眼睛里燃燒著殘余的怒火,但更多的是一種羞恥和茫然的眼神,街上的人很快弄清楚了,為什么區里會用吉普車把劉梅仙送回來,原來是被專政了。有人在旁邊仗義執言,說,劉梅仙是很兇,她不肯下放做釘子戶也是不對的,可是她再怎么兇,再怎么不對,政府也不能打人呀,看把她胳膊都打壞啦。老鄺記得劉梅仙滿臉淚痕,埋著頭往家里走,對旁邊鄰居們的各種提問都不予理睬,從吉普車里跳下一個區里的干部,一只眼睛被紗布和膠帶蒙得嚴嚴實實的,他激憤地站在一大堆群眾面前,指著自己那眼睛說,你們不要被現象蒙騙了,誰打誰?不是政府要打她,是她要打政府的人,我的眼睛差點給她戳瞎了,你們不知道,這劉梅仙當釘子戶一年,越當越有理,區里的人差不多給她打遍了!

他們回到辦公室,看見小凌還伏在窗臺上,氣呼呼地瞪著兩個同事,怎么就回來了,他躲在大貨箱后面呢。老鄺把鐵箍扔在墻角,問女會計,那孩子天天到這兒來,到底是為了什么?女會計說,你是裝糊涂還是怎么的?不管大人還是孩子,到我們這兒來的,還能為什么?都是為電燈的事!老鄺說,他們家還裝什么電燈,釘子戶,別人家裝,他們家不能裝。再說劉梅仙也不要裝,她不是不舍得買電表嘛,她說點電燈費錢,蠟燭省錢。女會計說,那是劉梅仙說的,大人說的,他們家孩子沒這么說,左右鄰居都用電燈了,他們家沒有,他們不干!

正說著話呢,窗玻璃上響起哨的一聲,把職員們嚇了一跳,外面閃過了男孩的身影,然后是更響亮的一聲,玻璃發出了碎裂的聲音,這次是小錢先跳了起來,罵道,這小×養的,欺負起大人來了!小錢畢竟年輕,反應和動作都快,風一樣沖出去,一會兒拽著那男孩的耳朵,把俘虜帶進來了。

男孩穿著件肥大的軍裝,腰間還束了根皮帶,軍裝是自己縫自己染的色,看上去那軍綠色斑斑駁駁的,很不均勻。小錢抓著他的耳朵,男孩的腦袋便很委屈地歪著,他的骯臟的小臉漲得通紅的,一溜鼻涕流出來,搭在嘴角邊,他不停地吸溜著鼻子,很明顯是想讓鼻涕回到鼻腔里面去。把鐵箍還我,還給我!他歪著腦袋大

聲地嚷嚷著,一邊跳著,移動著,試圖去掙脫小錢的手,小錢不松手,他說,本來是要還你鐵箍的,現在你把我們的玻璃砸壞了,鐵箍不能還你了,回家拿錢去,一塊玻璃要八角錢,你賠八角錢來,我就把鐵箍還給你。

老鄺和小凌,一個是三個孩子的父親,一個雖然為列寧裝上的唾沫耿耿于懷,畢竟是女人,看見男孩耳朵被揪得發紫了,都動了惻隱之心,上去把小錢推開了。女會計察看了一番男孩的耳朵,替他揉了一下,積怨瞬間復活,忍不住又冷笑,一根手指戳著男孩的鼻子,你這孩子,哼,不是我說你,有點欺軟怕硬呢。老鄺負責把孩子往門外推,一邊推一邊認真地嚇唬他,這次饒了你,以后再敢往我們這兒跑,就算你破壞光明計劃了,你要是破壞了光明計劃,就是反黨,反黨就不是擰耳朵了,是槍斃,就地正法!

男孩已經被推到了辦公室的門口,反黨和槍斃這些詞讓他眼睛一亮,也激起了他的什么靈感。他突然回過頭來,大喊一聲,放開我,游擊隊就要來了!老鄺沒反應過來,問他的同事,他說什么?什么游擊隊來了?女會計說,誰知道什么意思?小孩子胡言亂語,看電影看的吧。小錢在后面噗哧笑起來,說,這小狗日的,他是說他養著一支游擊隊呢,要讓游擊隊來消滅我們。男孩被一種紊亂的想象控制著,眼睛里閃出仇恨和亢奮的光來,他用一只手指著辦公室半空中的電燈,你們才反黨,為什么你們都有電燈,我們家就沒有電燈?不給我們家裝電燈,你們就是反革命!男孩嚷嚷著,他的小臉被憤怒的火焰燒得通紅,槍斃你們,槍斃你們,再不給我家裝電燈,游擊隊來了,把你們都斃了!

臨近傍晚,辦事處墻上的喇叭里響起了一陣歡樂的旋律,對農村廣播節目開始了,三個職員要準備下班了。他們幾乎是同時欠起了身子,小凌鎖她的抽屜,老鄺給他桌上的一只座鐘上發條,小錢把喝了一天的一杯茶潑到門外,剩茶差點潑到了一個人身上。

是劉梅仙的大兒子春生來了,一個發育得過分強壯的毛頭小伙子,個子不高,但肩寬腿粗,像一塊石板一樣橫在辦公室門口,一副來者不善的氣勢。小錢就那樣和春生在門口對峙著,眼睛對眼睛,誰也不肯先說話。春生頭上戴著一頂黃軍帽,耳朵上架著一支香煙,藍色的工作服敞著懷,胸口有一排弧形的字樣,是肉聯廠的工作服,上面印著“抓革命促生產”的口號,不知道他是從哪兒弄來的。

大家都認識春生,誰不認識春生?香椿樹街上有名的打架坯子,暫時還沒有弄出人命,但那是遲早的事??创荷顷幊恋谋砬?,女會計小凌第一個反應過來,說,小錢你不是急著要走嘛,先走吧。小錢明白她的意思,退了一步,終究不肯示弱,又上去半步,先發制人地問,你干什么?老鄺也在后面說,你干什么,我們下班了,有事明天再來。

春生上來推了小錢一把,是你欺負我弟弟吧,你這么大個人,欺負小孩子,也不嫌丟人?小錢不甘示弱,要推一把回來,老鄺及時地插到了兩人中間,把小錢往后面推,誰欺負你弟弟了?小孩子的話你也信?老鄺指著窗戶玻璃,對春生說,看見那玻璃了?是你弟弟用石頭砸的,一塊玻璃要八毛錢,你知道的吧?你別跟我這個態度,我問你,小孩子做了壞事,要不要教育?

春生斜著眼睛朝窗玻璃掃了一眼,教育個屁!他輕蔑地冷笑一聲,不就一塊玻璃嘛,什么八毛錢,我明天給你們卸兩塊來,賠你們一塊,再賣一塊給你們,八毛錢,你們要不要?

老鄺一時不知道怎么回答,說,你這是什么話,難道我們還拿玻璃訛詐你弟弟?也不是真的要你們賠八毛錢,就是要讓你家大人來,你那弟弟,要教育教育。

教育個屁!春生說著發現了墻角那兒的鐵箍,他用胳膊肘一掃,掃開了老鄺,徑直過去拿起了鐵箍,抓在手上轉了轉,然后他突然正色道,教育?還是讓我來教育教育你們,做人不要太勢利,給自己留點后路。

你這話我就更糊涂了,老鄺說,誰勢利了?什么后路前路的,你嚇唬人也得有個道理。

裝什么糊涂?春生用仇視的目光盯著老鄺,他說,你這老不死的就是勢利,你不勢利為什么給鄭主任家送了那么大一個日光燈?你不勢利為什么不給我家裝電燈,桑園里家家戶戶裝了電燈,你他媽的就是不給我家裝!

為什么不給你家裝電燈,別來問我,問你媽去,香椿樹街七戶人家都下放走了,為什么你們家要做釘子戶?老鄺有點急眼,嚷起來,我按政策辦事,做了釘子戶就沒有電燈,全市都統一的政策,你要罵就罵市里的政策去,是政策勢利,不是我老鄺勢利!

提到釘子戶三個字,春生狂躁的表情便有點收斂了,似乎那三個字就是三個釘子,釘在春生的心里,傷及了什么,他羞于表露他在那兒受了傷,就轉著他弟弟的鐵箍,一邊轉一邊瞪著辦公室的水泥地面。釘子戶?釘你家奶奶!他說,腿長在我們身上,我們愿走就走,不愿走就不走。

不走就沒有電燈,這是上面的政策。女會計小凌這時候插嘴道,我們沒辦法,不是誰故意欺負你們家,你們家雖然人還住在桑園里,戶口已經走了,到了蘇北什么縣里了,要裝電燈也要在蘇北裝了。

蘇北有電燈?鄉下有電燈?春生突然對著女會計吼起來,你這個蠢×,你把我當傻子騙呢,連傻瓜都知道,到了蘇北鄉下,蠟燭都不好買,哪來什么電燈?拿你的腦袋做燈泡嗎?

春生對小凌粗暴的態度引起了兩個男人共同的憤怒,老鄺對她說,你鎖好抽屜,下你的班,跟這種小流氓講道理,粉墻上刷白水,沒用!一直在旁邊不耐煩的小錢干脆撞過來,要把春生往外面推,滾出去,不跟你這種垃圾啰嗦,你還以為我怕你了?

他們三個人一齊行動起來,小凌也是氣急了,干脆拿起了拖把,用拖把柄頂著春生的肩膀驅逐他,春生開始還仗著體魄把住了門框,無奈拖把柄頂過來,受不了了,只好松開了手,但松手的同時,他不失時機地用鐵箍箍了老鄺一下,然后他站在外面,揮舞著鐵箍大聲說,你們這幫勢利蟲,我勒令你們,三天之內給我們家裝好電燈,不裝好,小心你們的腦袋!

三個職員沒有來得及回應春生的威脅,小凌發現老鄺的脖子被鐵箍拉出了一道血痕,是她先驚慌地尖叫起來,血,出血啦,要出人命了,快去叫派出所來!

暮色一層層地壓在麻石路上,香椿樹街新生的路燈此起彼伏地亮起來,下班的人們嘈雜地通過街頭,空氣中充滿了慌亂而快樂的聲音,一些臨街的廚房里早早飄出了烹炸的油煙,北面枕河的那些人家背光,他們的燈光也亮得早,十五支光或者二十五支光,很謹慎地透過油膩的窗子,與街上的路燈光融在一起,算是萬家燈火了。萬家燈火穿透一街的油煙,那昏黃的燈光里似乎也漂浮著一股新熬的豬油香味。說起來,城北的每一盞燈火都有老鄺的一份功勞,老鄺平時走在街上的燈影里,心里是洋溢著某種自豪的,但是現在,他像個小偷一樣躲避著那些燈光,惟恐讓人看見了他的脖子。衛生所的人沿著老鄺脖子上蜿蜒的血痕,認真地涂上了紅藥水,現在他的脖子上像是爬了一條鮮紅的蚯蚓,怎么看都有點嚇人。走到鴨蛋橋下,老鄺猶

豫起來,他的自行車也搖擺著,不知道是走還是停,讓他猶豫的還是脖子的問題,要不要去桑園里,讓劉梅仙看看他的脖子,老鄺不是要怎么她,他一個大男人,總不能跟婦女孩子一樣上門叫屈,他是氣不過,怎么就遇上了這樣的一家人?劉梅仙不教育自己的孩子,他就要去教育教育劉梅仙。

老鄺把自行車鎖在橋下,人就上了橋。站在橋頂上,可以清晰地看見桑園里的那些雜亂的房屋,老鄺一眼認出了劉梅仙家,桑園里人家都亮起了燈,新生的白熾燈光勾勒出一大塊羞澀而喜悅的暖光,只有一家窗戶是黑著的,門是黑著的,蹲在泡桐樹的樹影里,像一座孤傲的荒島,他知道那荒島一樣的人家,就是劉梅仙家。

老鄺站在劉梅仙家門口,看見門是開著的,堂屋里拉了幾排繩子,繩子上掛滿了什么奇形怪狀的東西,還滴著水,水就直接滴在地上,所以地上也是濕漉漉的,泛著水光。老鄺試探著往里面走了一步,一只腳小心地踩在磚頭上。這下他看清楚了,繩子上掛的都是洗過的手套,一定是為哪家工廠清洗的手套。老鄺喊了一聲,喂。他看見一根繩子動了一下,但是沒有人應聲,只有一陣絞水的聲音回應他,嗒,嗒嗒嗒。老鄺又喊了一聲,喂。這下從手套叢中鉆出來個女孩子,喂什么喂?她說,我們這里沒有喂,你就不會喊聲同志?同志,你找誰?

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子,梳了個羊角辮,腰間圍了一個塑料圍裙,手臂上戴著兩個藍色的護袖,像一個忙碌的女工一樣站在老鄺面前。盡管光線很暗,老鄺還是能感覺到她的眼睛很亮。我認識你,你是管電燈的。她的聲音突然變得有點興奮,要給我們家裝電燈了?

老鄺說,你媽媽在家嗎?我找你媽媽說點事情。

女孩摘下一只護袖,往后面的天井走,一邊走一邊摘另一只護袖,但她突然停了下來,不對,不是來給我們家裝電燈的,沒這么容易。她自言自語地嘀咕著,馬上又恢復了戒備,你什么事找我媽?有什么事跟我說一樣,我媽被人打了,一直躺在床上呢。她返回來,有意識地堵住老鄺的去路,用尖銳的目光打量著他,同志,你到底什么事?跟我說好了。

跟你說沒用。老鄺說,我找你媽媽說。

我媽媽不在家!女孩這么尖聲一嚷,自己把自己嚇著了,吐了下舌頭,她回頭朝天井那里看了看,壓低了聲音,我說不能找我媽,就不能找!她很霸道地叉著腰,堵著老鄺,到底什么事,你倒是說呀,扭扭捏捏干什么,虧你還是個男同志呢。

我跟你個小姑娘說個屁呀!老鄺有點火了,說,你管得了你哥哥,你管得了你弟弟?你弟弟打碎了我們辦公室的玻璃,你哥哥就是個小流氓,看看我的脖子,看,讓你哥哥用鐵箍拉的!

老鄺發火的時候看見一條小小的黑影從天井閃出來,很快,又縮回去了。老鄺指著天井說,把你弟弟叫出來,問問他今天干了什么壞事?女孩子卻瞪大眼睛察看著老鄺的脖子,嚇死人了。她終于看清了那道血痕,大驚小怪地跳了一下,然后很快鎮定下來,說,是我哥哥弄的?你這么老了,他怎么會跟你打起來的?不可能,你說是他,有什么證據?

我這把歲數,誆你這個黃毛丫頭干什么?脖子上那么長那么丑一條血疤,你還要什么證據!老鄺又氣又急,人一急就沒風度,他推開了女孩子,人徑直往里面闖,他說,我就不信了,你們家這兒不是共產黨的天下?我就不信拿你們這家人沒辦法?!

老鄺先是感到他的衣擺被拉住了,他手一撂,把女孩撂開了,但是他沒能接近天井,因為女孩突然追上來抱住了他的腿,女孩半跪在地上,眼睛直直地瞪著他,已經是哀求的目光了。求求你,別去找我媽了,她不能再受氣了。女孩的聲音里也有了哭腔,她說,我以為你來給我們家裝電燈呢,原來是告狀,求你了,別跟我媽去告狀,誰都來告狀,誰都來氣她,她的身體會氣壞的!

這么一來,老鄺尷尬了,好不容易才掰開了女孩的手,他不忍心往天井里闖,這么不了了之地走,又不甘心,就站在門口,向門內門外張望著,氣呼呼的。他對女孩子說,看你這么孝順,我不找你媽,可你哥哥,不能這么放過他,他沒有王法,我現在放過他,日后他闖出大禍,無產階級專政不會放過他。女孩現在倚靠在墻上,慢慢地摘她的另一只袖套,什么專政不專政的,我哥哥是人民內部矛盾,不是敵我矛盾!她機警地反駁了一句,臉上露出了一絲狡黠的微笑,你等不到他的,他現在不會回家的,他在河對面,我們家煙囪不冒煙,我哥哥不回家。

老鄺后來走神了。他在打量桑園里的這戶人家,這戶該下放而沒下放的釘子戶,還頑固地在桑園里生活著,真的像一顆釘子,釘在桑園里了。門上的光榮榜應該貼過好多次了,貼一次揭一次,都沒有揭干凈,所以門上還殘存著一片片紅紙,或新或舊,依稀可以看見冷水縣三個字,那應該是劉梅仙家下放的地方。老鄺活了大半輩子,從來沒離開過這個城市,從來沒去過那些艱苦的窮鄉僻壤。冷水縣有多遠?冷水縣會是什么樣子?冷水縣的房子是草房還是磚房呢?他想象著這一家人去了那里會住在什么樣的房子里,干什么事,種地?做工,還是洗手套呢?老鄺清了清嗓子,幾次想問女孩,終究不知道該先問什么,結果問了個不相干的問題,你一天洗多少副手套呀?女孩有點愛理不理,勉強回答道,沒數過,有數數的時間,又可以洗幾副手套了。

屋里的黑暗帶著絲絲冰涼的氣息。借著鄰居家投來的燈光,老鄺突然看見墻上掛著何大林的遺像,這個死于武斗的搬運工人,現在兩手空空地守著一面墻,沒人說他的死重于泰山,也沒人說他的死輕于鴻毛。老鄺想起來,以前在鴨蛋橋下跟何大林下過幾盤棋的,他不禁朝遺像多看了幾眼。似乎預見了自己的死將無法鑒定其價值,死者的眼神顯得茫然而焦灼,也許預感到自己將給妻子兒女帶來麻煩,死者拍照時的表情還有點心事重重,你看他他也看你,要拜托什么事的樣子。老鄺不知為什么,突然有點心虛,他低下頭,聞見了一股強烈的消毒藥水的氣味。堂屋里的那些手套垂掛在繩子上,仍然有水滴悄悄地滴下來。老鄺踮起腳踩著磚塊,悄悄地撤退了。你們家空氣不好。他跨到門外,回頭對女孩說,你用那么多消毒藥水,手要燒壞的,得戴橡膠手套。

女孩并沒有聽見他好心的勸告。老鄺走到外面了,聽見女孩追過來,說了一句話,我哥哥是不好,可你們自己也不好,為什么不給我們家裝電燈?你自己看看,桑園里家家亮著燈,就我們家是黑的,憑什么我們家就該是黑的?看我們家好欺負是嗎?你們是在欺負人呀!

老鄺走到外面了,聽見女孩的聲音,下意識地向桑園里四周看了一圈,正如女孩所說,他看見左鄰右舍的燈光包圍著那個黑暗的家,別人家的燈光照亮了劉梅仙家的外墻,還有她家花壇里的一叢蔥,幾根雞冠花,但從堂屋開始,那戶人家是浸沒在黑暗中的,老鄺看見的唯一一點亮光,是女孩子塑料圍裙的反光,微微發藍,看上去有點神秘,有點凄涼。

城北辦事處的人們怎么也沒有想到,劉梅仙會給他們送禮。幾天后老鄺來上班,看見小

錢叼著根香煙,很詭秘地對他笑著,老鄺自己的桌子上也放著一盒大前門香煙。女會計從老虎灶提著一只熱水瓶回來,有點亢奮地說,太陽從西邊出來了,那劉梅仙也知道送禮,給你們男同志香煙,我也不吃虧,塞給我一大包奶油話梅。

什么送禮不送禮的,這是為她兒子干的好事付賬嘛。小錢嬉笑著說,老鄺掛了彩,拿一盒香煙是吃虧了,我們倒是白賺的。

她什么目的?老鄺皺著眉頭看那盒香煙,埋怨道,你們也不看看誰送的東西,她的禮你們也敢收?

為玻璃的事打了個招呼,你脖子的事沒提,恐怕她到現在也不知道這事。女會計說,我想告訴她的,看她那手還上著夾板,跟個傷員似的,就沒好意思提這話茬。

提那事干什么?反正都好了,穿件高領毛衣,也看不出來。老鄺說,她這樣的人肯花錢送禮,一定有目的的,到底什么目的?

目的是有的,肯定是裝電燈的事吧,吞吞吐吐半天,也沒說出來。女會計說,大概是讓孩子鬧的,她打聽有沒有便宜的電表,有便宜的也沒用,我把她的話頭堵回去了,反正這電燈,她家也用不上了。

怎么用不上了?老鄺預感到什么,問,這釘子戶拔出來了?他們家要走了?

拔出來啦!女會計說,區里天天上門做她的思想工作,把她做通了。這劉梅仙也精明,給孩子爭取到了城鎮戶口,區里給劉梅仙這么大個面子,她也領情了,說是要到冷水縣去過新年了。

老鄺愣了一下,嘆了口氣,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嘆氣。老鄺隱隱地感到一種不安,他看著那盒香煙,小心地撕開錫箔,拿起來聞了聞,沒有消毒藥水的氣味,香煙散發著煙絲特有的清香,然后他凝視著煙盒上的大前門圖案,眼前浮現出桑園里那個低矮的漆黑的屋子,還有他想象中的一所鄉下的房子,草頂土墻,孤零零地豎立在田野之中,那是他想象中的劉梅仙在冷水縣的新家。老鄺依稀看見那洗手套的女孩站在家門口,田野里掛滿了繩子,繩子上掛滿了濕漉漉的手套,老鄺想起了女孩的那條塑料圍裙,時隔多日,他還記得那圍裙在黑暗中的一小片藍光,然后老鄺又想起了墻上何大林的遺像,他問小錢,你還記得何大林嗎?以前跟我下過棋的。小錢說,怎么不記得?你也就能下過他了。小凌不記得他下棋的事,說何大林其實也很精明的,以前在裝卸隊搬紅薯干,就叫兒子去,他把麻袋戳個洞,一路走紅薯干一路掉,那春生就跟在后面撿,用衣服包著帶回家。老鄺攔住她的話頭,說,人都死了,你怎么還計較這些事!

光明計劃接近尾聲,施工隊的人又開始在辦事處出出進進了。辦事處與施工隊的關系已經和睦,和睦之后吵架變成了相互的訴苦。不只一個人來向老鄺訴苦,說有個小男孩很討厭,老是在工人們身邊轉悠,跟屁蟲似的,一會兒藏個腳蹬,一會兒拿個纏線瓷的,怎么攆也攆不走。老鄺猜到是劉梅仙那個小兒子,他沒說什么??墒怯幸惶煜挛?,男孩跟著兩個運電線的工人,一直跟到了辦事處外面,自從玻璃事件發生以后,男孩不敢再靠近辦事處,他遠遠地站在公共廁所那里,老鄺去上廁所的時候,看見男孩一貓腰閃到墻后面去了,手里還拿著一只燈泡。老鄺問工人,你們怎么讓他拿燈泡?工人說,是只壞燈泡,鎢絲爆了,他非要拿著玩。這孩子纏人,他說香椿樹街家家都有電燈了,就他家沒有電燈。老鄺說,是呀,家家都有電燈,就他家沒有。誰的責任呢?反正不是我的責任。他這么嘟囔著,突然看見那男孩從墻根那里露出半個身子,幾乎是炫耀地對老鄺晃了晃手里的電燈泡,他說,看,我有電燈!老鄺想笑,卻笑不出來,老鄺在廁所的小便池那里站了很久,他的前列腺沒有問題,可是他一時怎么也尿不出來了,男孩在那里,他的烏黑的眼睛看著他,他手里的廢燈泡對著他,老鄺怎么也尿不出來,老鄺朝他揮手,走,廁所邊有什么好玩的?快走開!男孩不動,拿燈泡轉著,對準老鄺,就像掌握著一只探照燈。老鄺莫名地感到一股尖銳的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尿不出來。小兔崽子,算你兇!老鄺突然就跺了跺腳,對男孩喊,快回家去,回家去我們就給你裝電燈!

那天下午老鄺從廁所回來,表情有點凝重,他翻箱倒柜找一只從辦事處拆卸下來的舊電表,兩個同事明白過來,都對老鄺的善舉表示了含糊的贊賞,但因為這善舉失去了現實意義,政治意義也有待商榷,他們都明顯地持反對意見。小錢主要強調施工隊的懶惰,憑空給他們加上一個工作量,不知道要費多少口舌,女會計是從時間上計算出這計劃的魯莽的,她說,老鄺,他們就要下放了,過幾天就元旦了,這一家人要去冷水過新年的,你費這么大勁給他們家拉了電燈,他們也用不上呀!老鄺主意已定,說,用一天也好!小錢在一邊提醒他,說,老鄺你發善心也不能違反工作程序,還是向區里請示了再說吧。老鄺就不耐煩起來,請示個屁!他的情緒有點沖動,也有點悲憤,最讓兩個同事意外的是,老鄺最后就像劉梅仙的那些兒女一樣,喊了那句話,再怎么樣也不能欺負人,香椿樹街道家家都有電燈,為什么他們家不能有電燈?!

時隔三十多年,桑園里的人們現在都不記得劉梅仙家了,更不記得她家燈光的故事了,那燈光只亮了一夜,除了那一夜燈光照耀過的一家人,記得這件事的大概只有老鄺了。

老鄺那夜從橋上經過,特意注意了一下桑園里的燈光,桑園里的所有人家沐浴在一片黃沉沉的燈光里,這使那里的燈光看上去勻稱了,公平了,不僅是燈光,冬天的夜色看上去也勻稱了,公平了,老鄺的心里感到一種安寧,當然還有一點得意,是他讓劉梅仙家亮了起來,電表都不要花錢買的。老鄺當時不知道劉梅仙家的燈光只能亮一夜,他看了看劉梅仙家的燈光就得意地下橋了,他不知道劉梅仙家的第一夜燈光,也是最后一夜燈光。

第二天早晨老鄺上班路過鴨蛋橋,正好看見那輛披紅戴綠的大卡車停在橋下,由街道婦女們組成的鑼鼓隊守在橋下,鑼和鼓并不默契地配合著,各自發出了獨立的喧鬧聲。春生和他妹妹已經在卡車上,春生靠在車板上,嘴里叼著香煙,跟下面的幾個小伙子說著什么,女孩子坐在兩只木箱上面,胸口戴著一朵大紅花,她一直焦急地看著橋頭。橋下有好多人在看熱鬧,他們也循著女孩的目光朝橋頭張望,人群里有人在起哄,敲呀,敲得熱鬧點,不熱鬧他們不肯下來!終于鑼鼓聲大作,越來越混亂,劉梅仙和她小兒子的身影出現在橋頭,一個看上去很瘦小,另一個更瘦小。橋下的人于是都鼓起掌來,說,下來了,總算都下來了!

那母子倆都下來了。劉梅仙眼睛是紅腫的,除此之外,她的表現沒什么不妥,雖然不肯笑,沉著個臉,倒也沒有哭哭啼啼的掃大家的興,畢竟算個聰明女人,最后還是識時務的。她右手上的夾板拆掉了,還不敢隨便動,半懸在腰間,另外一只手操了個籃子,籃子里是一捆濕漉漉的腌菜,看上去鮮嫩可口。最讓人們好奇的是那男孩,男孩抱著一只小紙盒,跟著他母親小心地走下橋來,眾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那只粉筆盒吸引了,橋下有人問卡車上的女孩,你弟弟的盒子里裝的什么,是麻雀?還是小老鼠?女孩搖頭,明顯不肯透露詳情。又有人問,是蠶寶寶吧,你弟弟到我家天井摘過桑葉的?,F在什么天氣了,還有蠶寶寶?女孩忍不住了,向那個多嘴的人翻了個白眼,說,他傻你們也傻,什么蠶寶寶,什么麻雀老鼠的,是燈泡!告訴他那邊沒有電,帶燈泡沒用,他不信,非要帶著那燈泡!

老鄺擠在人群里,看著那母子倆下了橋,有個半大小伙子湊過去,趁亂強行打開了男孩的盒子,盒子在男孩的驚叫聲中打開來了,先飛出來一只手套,然后好多腦袋擁上去看那盒子,其中包括老鄺的腦袋。老鄺果然看見了一只燈泡,一只燈泡躺在幾只手套的懷抱里,躺在一只粉筆盒里,看上去非常溫暖,也非常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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