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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舞

2007-04-24 06:49遲子建
收獲 2007年5期
關鍵詞:高樓哈爾濱

遲子建

第一章老八雜

丟丟的水果鋪,是老八雜的一葉肺。而老八雜,卻是哈爾濱的一截糜爛的盲腸,不切不行了。

上世紀初,中東鐵路就像一條橫跨歐亞大陸的彩虹,把那個“松花江畔三五漁人,舟子萃居一處”的蕭瑟寒村照亮了。俄僑大批涌入,商鋪一家家地聳起肩膀,哈爾濱開埠了,街市繁榮起來。俄國人不僅帶來了西餐和“短袖旗袍、筒式氈帽、平底斷腰鞋”的服飾風尚,還將街名賦予了鮮明的俄國色彩,譬如“地包頭道街”“霍爾瓦特大街”“哥薩克街”等等。其中,“八雜市”和“新八雜市”就是其中的街名?!鞍穗s市”,是俄語“集市”的音譯,與它沾了邊的街,莫不是市井中最喧鬧、雜亂之處。解放后,這些老街名就像黑夜盡頭的星星一樣一顫一顫地消失了,但它們的影響還在,“老八雜”的出現就是一個例證。

老八雜不是街名,而是一處棚戶區的名字。這是一帶狹長的房屋,有三十多座,住著百余戶人家。房子是青磚的平房和二層的木屋,大約有七八十年的歷史。它們倚著南崗的馬家溝河,錯落著排布開來,遠遠一望,像是一縷飄拂在暮色中的炊煙。這兒原來叫四輔里,只因它蕪雜而喧鬧,住的又多是引車賣漿之流,有閱歷的人說它像“八雜市”。因有過“八雜市”和“新八雜市”,人們就叫它“老八雜市”。不過綴在后面的“市”字有些拗口,時間久了,它就像蟬身上的殼一樣無聲無息地蛻去了,演變成為“老八雜”。別看老八雜是暗淡的,破敗的,它的背后,卻是近二十年城市建設中新起的幢幢高樓。樓體外墻有粉有黃,有紅有藍,好像老八雜背后插著的五彩的翎毛。

老八雜的清晨比別處的來得要早。無論冬夏,凌晨四五點鐘,那些賣早點的、掃大街的、開公交車的、賣報的、拾廢品的、開煙鋪的,修鞋的、打零工的,紛紛從家里出來了。他們穿著粗布衣服,打著呵欠,開始了一天的勞作。帶了夜晚,他們會帶著一身的汗味,步態疲憊地回家別看他們辛勞,他們卻是快樂的,這從入夜飄蕩在老八雜的歌聲中可以深切地感悟得到。

做體力活兒的男人,大都喜歡在晚上喝上幾口酒。若是住在別處的男人,喝了酒也就悶著頭回家了,但住在老八雜的男人卻不一樣,他們一旦從霓虹閃爍的主街走到這片燈火闌珊處,腳一落到“雨天一街泥、晴天滿街土”的老八雜的土地,那份溫暖感立刻使他們變得放縱起來,他們會放開歌喉,無所顧忌地唱起來。老八雜的女人,往往從那兒高一陣低一陣的歌聲中就能分辨出那是誰家的男人回來了,而提前把門打開。男人酒后的歌,由于脾性的不同,其風貌也是不一樣的。修鞋的老李,喜歡底氣上足地拖長腔,好像在跟人炫耀他健旺的肺;賣煎餅的吳懷張,愛哼短調。做瓦工的尚活泉,唱上一句就要打上一聲口哨,就好像他砌上一塊磚必得蘸上一抹水泥一樣;開報刊亭的王來貴,對歌詞的記憶比旋律要精準,他唱的歌聽來就像說快板書了。

老八雜的人清貧而知足地活著,它背后那些高檔住宅小區卻把它當成了眼皮底下的一個乞丐,怎么看都不順眼。春天的哈爾濱風沙較大,大風往往把老八雜屋頂老化了的油毛氈和皖落中的一些廢品刮起,空中飛舞著白色的塑料袋、黑色的油毛氈和土黃色的紙盒,它們就像一條條多嘴的舌頭,在喋喋不休地說著什么附靜風止時,它們鼓噪夠了,閉了嘴巴,紛紛落入馬家溝河中。于是,那些沿河而行的人,就會看見哈爾濱這條幾近干涸的內河上,一帶垃圾緩緩地穿城而過,確實大煞風景。

老八雜除了在風天會向城市飄散垃圾,它還會增加空氣的污染度。由于這里沒有采暖設施,到了冬天,家家戶戶都要燒煤取暖,煙囪里噴出一團團的煤煙,逢了氣壓低的日子,這些鉛色的煙塵聚集在一起,嗆得人直咳嗽,好像盤旋在空中的一群黑壓壓的烏鴉。還有,由于電線的老化,這里火災頻仍,而老八雜的街巷大都逼仄,消防車出入困難,一旦大火連成一片,后果不堪設想。

改造老八雜,勢在必行了。

政府經過多次論證,下決心要治理這處城市的病灶了。工程立項后,實力雄厚的龍飄集團取得了對老八雜的開發權。丁香花開的時節,他們就派人來對現有住戶的住房面積進行實地測量,并將動遷補貼的標準公示出來。如果不回遷,按照每平方米兩千五百元的標準進行補償;如果回遷,每平方米要交納四百元的小區“增容費”。這“增容費”包括小區會所、花園、游泳館及車庫等設施所投入的費用。也就是說,將來你若想在老八雜生活,即便是住原有的房屋面積,每戶至少也要交納兩到三萬元,人們對此牢騷滿腹。

賣燒餅的張老漢說:“我住舊房子住服帖了,不想挪窩!啊,我進了鳥籠子,被他們給吊在半空了,還得倒貼錢給他們,我瘋了?”

開發商設計的住房是沿馬家溝河的四幢高樓,波浪形散開,兩座三十層高,另兩座二十八層高。在高層住宅之間,有三層的會所和兩層的游泳館。其余的地方種花種草,設置健身器材。

尚活泉說:“我天天在外出苦力,晚上回家時腿都軟了,連爬到老婆身上取樂兒都費勁,那些健身器材,誰他媽用啊!”

王來貴說:“這地段的房價如今漲到四千塊一個平方了,他們才給我們兩千五,這不是打發叫花子嗎?四棟高樓,我們老戶回遷時住的又都是小間,一百多戶連一棟樓都使不了,他們能賣三棟大樓,得賺多少錢啊!名義上是給我們改善條件,其實他們是靠我們的地皮發橫財,咱們可不能上當啊?!?/p>

人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大都是不想動遷。不想動遷的理由,五花八門。有人嫌住在高樓里不接地氣,人會生??;有人嫌自家賴以為生的架子車沒處擱,耽誤生計;有人嫌晚上歸來時不能隨心所欲地唱歌了,生活沒了滋味;還有人嫌坐電梯頭暈,等于天天踩在云彩上,不會再有好胃口了。

動遷通知在六月份就張貼出來了,限老八雜的人在七月底以前,必須遷出。但大家不為所動,一如既往地過著日子。掌鞋的,依然安然坐在街角埋頭做著修修補補的活計;做魚腸粥的,依然用三輪車蹬著滿桶香噴噴的粥,正午時到鬧市區的寫字樓前招攬生意;攤煎餅的,也依然在院子里支著黑鐵鏊子,就著微紅的炭火,攤起一摞煎餅,拿到夜市去賣。

老八雜的人,但凡遇見難事,都愛湊到丟丟那兒請她拿個主意,雖說她是個女人,卻是老八雜人的主心骨。

丟丟四十出頭,長脖子,瓜子臉,細瞇的小眼睛,喜歡戴耳環和梳發髻。喝松花江水長大的女孩,大都有著高挑的身材,丟丟便是。她有一米七,雙腿修長。有的人腿長,但不勻稱,可丟丟不是。她的小腿圓潤,大腿結實卻不乏柔美,似乎你擺到她面前一雙舞鞋,她就能踮起腳尖,輕盈地起舞。丟丟有著男人一樣的劍眉,可以看出她性格的凌厲和豪爽;她又有著敦厚的嘴唇,讓人能感覺到她為人的厚道。

老八雜那些暗淡破舊的房子,據說是舊哈爾濱的“馬市”。那時城市的主要交通工具是馬車,夏天是四輪馬車,冬季是馬拉雪橇,所以經營馬匹的人很多,“馬市”也就興起了。那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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