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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色娘子軍

2007-04-24 06:49
收獲 2007年5期
關鍵詞:美玉黃先生學長

蔣 韻

那天,他們三人陪我丈夫游新加坡河。

三個人,三位先生,我都不認識,新加坡河也是我不認識的。那個以整潔、富足、紀律和迷人風光聞名世界的島國,我的同胞中很多人都去觀光過了,我卻還從沒有去過比三亞更南的地方。

那是十一月中旬,夜晚,新加坡河燈光旖旎。在我們這里,我的城市,第一場雪已經下過了,雖說是暖冬,卻也差不多人人都穿上了厚厚的冬裝,我丈夫就是穿著一件羽絨衣登上新航的班機的。他帶了比較正式的襯衫和上裝,因為此行,他是作為評委去參加一個文學頒獎活動,還因為,他對那里的炎熱估計不足,所以,那天,在游船的甲板上,他一直汗流浹背,這讓他覺得新加坡河是一條太熱鬧太局促的河流,雖然它流向浩瀚的大洋。

此前,他已經去過了那些該去的地方,也就是通常一個觀光客必去的那些所在,比如,圣淘沙島。但是由于炎熱他對那些地方幾乎沒有感覺。在圣淘沙島,他和一群來自臺灣的觀光客邂逅相逢,那是一大群學生模樣的青年,非常時尚,他們在他眼前拍照,擺“POSE”,一個接一個,無一例外做出時尚畫報中那些經典的小資的動作、手勢和表情,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圣淘沙島就是被這樣的動作、手勢和笑容覆蓋著,也許,整個新加坡就是被這樣的動作、手勢和笑容覆蓋著,像一張巨大的喜氣洋洋的假面。這城市這土地真實的表情和內心,又是怎樣的呢?我丈夫禁不住這樣想。

游河是主人安排的最后一個節目,也是新加坡之旅的最后一個夜晚。一只只游船,幾乎將河水塞成實心,滿河飄蕩著中國式的紅燈籠。馬達聲轟鳴著,每一只船上都有這樣一只勤奮而歡快的馬達。游船是從前載貨用的小木船,如今懸掛起紅燈籠做著觀光的生意。不用說,在船上我丈夫他們又一次和旅游者遭遇了,仍舊是一群年輕人,不過是一群說日語的東洋客,咭咭呱呱的,做著“V”字之類那些眼熟的手勢拍照。在他們的喧鬧和馬達的轟鳴聲中我丈夫覺得黏稠的河水似乎就要漾進船艙里來了。

河岸上,燈光燦爛,有酒有歌,還有舞獅的隊伍在表演著古老的滾繡球的節目。這仍然是一個觀光者的歡樂之夜,最后一個夜晚,仍舊是屬于觀光者的。我丈夫幾乎不再抱什么希望,在這樣短短幾天的時間里,一個外來人不做觀光客又能做什么呢?

陪同他的三位先生,有兩位都姓黃,為了區別我們暫時可稱他們為大黃先生和小黃先生,其實,他們的年齡都比我丈夫要年長,一位做教師一位在公司做職員。當然,他們還有一個共同的身份,那就是,用中文、用華語寫作的作家。另一位先生,則是詩人,他有一個非常北方化的姓氏——駱,還有著北方人高大的體魄和虬髯。幾天來,無論是開會,還是觀光,他們一直陪著我丈夫,同時還充當司機和導游。本來,一切都將這樣友好和客氣地結束,雁過無痕地結束,但是忘了是誰,很可能是那位有虬髯的詩人,忽然在上岸后提出來去喝啤酒。我說過了,游河游出了我丈夫一身的油汗,黏兮兮的,很不舒服,喝啤酒這建議立刻就被他愉快地接納了。

于是他們就來到了較遠處一個海鮮大排檔。

仍然是熱鬧的一個地方,不過在這里喝酒吃東西的人,不再僅僅是興高采烈的游客們,有了本土的味道,生活的味道。離他們不遠處的桌子上,一家人正在為一個小少年過生日,生日蛋糕上的蠟燭將那孩子的臉映得金燦燦的。啤酒也非常好,是我丈夫最喜歡的“青島啤酒”,河風或者是海風迎面吹來,帶著善意的自然的氣息。忽然人人都覺得很放松。從這里遠遠望去,新加坡河上一盞盞紅燈,竟有了某種溫暖而多情的詩意。

猝不及防的,他們談起了文學。

讓我丈夫始料不及的是,關于中國的當代文學,中國的小說、詩歌,中國的作家,他們了解得是那么的深入。深入和嚴肅:不是見解而是見解之后的某種更重要更珍貴的東西。幾乎每一部重要的新作品他們都知道并且讀過,這其中自然包括我丈夫的作品。他想起“信徒”這樣的字眼,他們眼中那種渴望、熱烈的神情讓他在那一瞬間相信世界是浪漫的。這讓他非常感動。他們也說到了自己寂寞的寫作,是更嚴酷的寂寞,不知道寫給幾個人看,也許根本沒有人看??墒侨匀辉趯?,在表達,用傷痕累累的漢語。那不僅僅是愛,那幾乎是他們生存的理由。

酒和這樣的談話,讓我丈夫臉紅心熱。

不經意間,他聽他們說到了一個詞,一個地名,大黃先生,小黃先生,還有虬髯詩人駱先生,不知是誰先提起的,這個地名一出口讓他們沉默了幾分鐘。這是一個我丈夫從沒聽說過的名字,十分陌生,以至他根本沒有記住它。但是,后來他很快就知道了,這個地名不同尋常,相當于——美麗島,綠島。

八十年代初,當鄧麗君風行大陸時,《綠島小夜曲》是我最先學會的幾首臺灣流行歌曲中的一首。那時我極無知,以為綠島是一個十分浪漫多情的愛情之島。我將這首小夜曲唱得纏纏綿綿柔情似水。有一天,一個朋友問我說:

“你知道綠島是什么地方嗎?集中營!”

一語驚破夢中人。我驚懼莫名,從此,有許多年,我不再唱這首讓我害怕的歌。

這一晚,我丈夫知道了,眼前這三個人,大黃先生,小黃先生,虬髯詩人駱先生,都是從新加坡的“那個地方”回來的人。

青島啤酒泛著雪一樣的泡沫,我丈夫心里也像落了雪,有一種凜冽的感覺。原來在這富足安詳、風光如畫的島嶼之上,竟也有過血火的酷烈青春。不錯,這三人,大黃、小黃,還有駱先生,都曾經是熱血青年,有著左翼的革命的理想。那當然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事,在那個風起云涌的年代,革命,似乎是所有熱愛自由、仇視不公的熱血青年的宿命。而在他們那里,“革命”還有著另一層意義,那時,漢語是被禁止的語言,可他們卻堅持用漢語書寫、表達,他們和漢語一起罹難。

“我關了八年?!毙↑S先生對我丈夫說。

大黃先生六年。駱先生最短,五年。

游船和紅燈,將新加坡河裝點成一條不夜的河,而稍遠處,大洋則是黑色的。海岸線璀璨的燈火,人間的燈火,遠遠沒有力量能夠穿透大洋深不可測的偉大的黑暗。在這微如芥豆的光明的島礁之上,萍水相逢的人原來也能夠這樣肝膽相照。酒酣耳熱之際,“紅色娘子軍”的故事水到渠成的來了,講述者是坐過八年牢獄的公司職員小黃先生。

這是學長的故事,小黃先生這樣說道。小黃先生的學長是何許人?這就說到了《紅色娘子軍》,《紅色娘子軍》里有一個情節,叫“常青指路”,對于小黃先生來說,學長就是那個洪常青式的指路人。小黃先生從鄉下考進城里的大學,報到第一天,在校園里,他向一個人問路,那人接過他手中的藤條箱頂著驕陽將他送到了他要去的地方。一路上他們閑談,他說,這地方可真大呀,那人回答道:“是啊,長安大,居不易?!?/p>

這個人就是學長。

學長是生來做領袖的那種人,他念經濟,卻熟讀詩書,在學生組織中擔任著重要的職務,還主編著一份叫做“啟明”的???。聽這名字就知道那應該是一份激進的刊物。他約小黃先生

寫稿——從此將這個青年這個漁家的兒子帶進了熱情似火又崎嶇險惡的命運之中。

學長是個美男子,一張典型的馬來人種的臉,輪廓十分鮮明,兩只深凹的大眼睛果真如啟明星一樣聰慧、明亮。一笑,潔白的牙齒晃得人眼痛。這樣的男生注定是要被女人愛的,校園里,喜歡學長的女生何止三個五個!有不少女生參加集會游行等激進的活動據說初衷就是為了追隨學長?!皭矍椤笔顾齻兒雎粤诉@其中最嚴峻和嚴酷的東西。后來,學長戀愛了,他愛上了一個一年級的新生,一個花朵般嬌嫩的女孩兒,學長毫無創意一見鐘情地愛上了這個嬌小的姑娘,從看見她的第一眼,到一生。

姑娘有個十分小家碧玉的名字:美玉,唐美玉。

唐美玉是個安靜的姑娘,膽小,嬌柔,不關心大世界大事情,對學長熱衷的革命懵懵懂懂。意氣風發叱咤風云的學長在她面前,不知怎么就變得安靜了,纏綿了。學長仿佛是借著她的眼睛看見了從前常常被他忽略的事物,比如流云的美麗,比如露珠的晶瑩,比如花的千姿百態。從前,在學長眼中,花其實是很籠統的一個概念,艷麗卻模糊地好著,而現在,它們竟像一個個活生生的人似的呼之欲出。它們仿佛都是她鄰家的姊妹,她阿三阿四熟稔地快樂地叫著它們的名字:水塔花、鳳蝶草、藍豬耳、舞女蘭、炮仗花……她甚至還熟知它們的脾性,比如那一簇簇的炮仗花,又叫黃金珊瑚,黃鱔藤,性甘平,可入藥。它的花朵,能潤肺止咳,它的莖葉,可清熱,利咽喉。這是另一個世界,他從前無暇顧及的,瑣碎、細微,卻另有一番遼闊和幽深。

這個世界中還有一個重要的角色,就是——鬼。學長從不知道就在他的周圍還有這樣多的鬼魂出沒著。在圖書館地下室、在實驗室、在學生們寄宿的公寓。聽上去這些鬼倒也沒什么可怕,不過是去了另一個世界卻還留戀這個世界的亡人而已。這樣的鬼故事在大學城在校園里就像傳統一樣代代流傳著,生生不息。比如有這樣一個故事,說的自然是一對戀人,禁欲時代的戀人吧,都住在公寓里,男生住這邊樓上,女生住那邊樓下,森嚴的校規使他們不方便相見。于是,每天夜里,癡情的小女生就要煮一碗甜品給她的戀人做宵夜,一碗紅豆粥,或是一碗酒釀圓子。每晚到固定的時辰,男生就從自己的窗口,垂下一只拴繩子的竹籃,小女生就把煮好的紅豆粥放在籃中讓他吊上去吃。夜夜如此,他們就用這種方式傳遞著彼此綿長的想念。忽然,有一天,因為一樁急事男生獲準去找他的小戀人,他興奮地來到女生公寓,公寓中的人們非常驚訝,說:“她不在了呀,她已經去世一個多月了!”男生更驚訝,說:“怎么會?我昨晚還吃她煮的粥呢!”原來,這個做了鬼的小女生仍舊夜夜回來,給她心愛的人做宵夜吃……

這樣幼稚的故事,這樣幼稚的鬼,常常讓學長捧腹大笑。這種時候唐美玉就嘆氣,說:

“你怎么能不敬畏黑夜?”

她敬畏黑,因為黑不可知。她敬畏一切強大的、不可知的東西。他們手牽手在海邊漫步,看黑夜是怎樣徹底地結實地吞噬了大海。岸上的燈火,城市的萬家燈火,在徹底的深淵般的黑暗邊緣顯得是那樣虛張聲勢和孱弱。她依偎在學長身邊,聲音像在風中一樣打顫,說:

“你怎么能不敬畏黑夜?”

抓捕是在一次反對某個法案的大規模集會之后,一天深夜,軍警包圍了校園,學長和小黃他們被帶走時他對身邊的人說了一句話,學長說:“告訴美玉,讓她忘掉我?!?/p>

恐怖和倉皇中,也許人們忘記把這句至關重要的話轉告這個嬌小的姑娘了,也許說了也沒有用,從此,唐美玉就開始了對學長的等待和尋找。她幾乎是逢人就問:“告訴我,他在什么地方?”人人都看出突如其來的驚嚇和打擊使這個小家碧玉這朵溫室中的鮮花凋謝了,她變得神智不清。她在校園里、街頭、海邊和碼頭四處游蕩,她乘船到圣淘沙到布拉崗馬地,她走遍了他們曾經去過的每一處地方,尋找他,到處向人打聽他的蹤跡。每天傍晚,她去“蘭記”排隊買他最喜歡吃的芋頭糕,從前,他曾經一邊吃芋頭糕一邊和她這樣開玩笑,說:“要是有一天,我們失散了,你可別忘記,我會在我住的窗口,吊一只竹籃,那是我的記號,你看到這籃子,就放一塊芋頭糕進去,我就知道那是你來了?!?/p>

“不一定,也許是鬼,鬼放進去的呢?!?/p>

他笑了,摟著她嬌嫩的、不堪一擊的小肩膀,說:“鬼也是你變的鬼,世上最可愛的鬼,怕什么?”

如今,她真的手捧一塊芋頭糕,東西南北滿城尋找一個垂著竹籃的窗口,她仰著幾乎快要折斷的脖子,跌跌撞撞,夢想撞上一個奇跡??墒?,奇跡在哪里?人海中,萬萬千千個窗子,華貴的簡陋的,璀璨的黑暗的,哪一扇也不是他的,哪一扇也不見竹籃的蛛絲馬跡。她只好把芋頭糕拋進黑暗的大?!系鄣拇蠡@子里,她敬畏地無限信任地說:

“海,你是有辦法的,只有你能把這糕帶給他,拜托你了——”

終于,有一天,她等來了他的消息,是一封信,他的來信,只有短短的一行字,血字,寫在撕下來的一塊襯衫布上,他用他的血寫道:

“美玉,好姑娘,把我忘掉吧,好好生活!”

她把這血書拿給認識的每一個人看,她說:“你看,他說的是什么話?多奇怪!”她懷揣著血書來到碼頭上,登上了一只船,一只輪渡,船行到中途時,她跳了?!炎约和哆M了“籃子”里。有人聽到這個瘋子說的最后一句話是:

“海,你能把我帶給他,拜托你了——”

要到很久以后,學長才能知道這不幸的結局。他要等十一年,等四千多個日日夜夜,才能和這結局相逢。在那個“綠島”似的島嶼上,四千多個夜晚,漆黑的海浪一浪一浪耐心地淘卷著他的青春,他的生命。他想起她的話,“你怎么能不敬畏黑夜?”白天,海鷗的叫聲讓他生出“自由”的遐想,他閉上眼睛小心翼翼地想象著藍天下的她,嫁了人,生下了女兒,又生下了兒子,變得圓潤豐滿。這想象是痛苦的卻又有一點英雄的豪情,犧牲的豪情。十一年之后,學長刑滿出獄了。未滿四十歲的他,已是兩鬢蒼蒼,而當他終于從朋友那里知道了唐美玉的結局時,一夜之間,他像文昭關前的伍子胥一樣徹底地白了頭。

而生活在繼續。

漢語不再是禁忌。甚至,變成了學校里必修的語言,它不再需要誰去為它犧牲和獻身了。它變成了堂皇的困難,讓如今的年輕人望而生畏和頭疼。還有誰需要記得它蒙難的昨日?

生活在繼續。

似乎,沒有了沉重的東西。人們以“過來人”的姿態聰明地總結歷史說:“十七歲以前不相信某某主義是沒有活過,二十七歲以后仍迷信某某主義那就是白活?!?/p>

而學長不總結。

年復一年,他結了婚,成了家,有了一份雖然卑微卻還能養家糊口的工作,過起了朝九晚五的平常日子。在人人焗油染發追捧青春的時尚大潮中,他始終頂著一頭雪似的白發,這使他看上去有一種心不在焉的蒼老和無可奈何的落魄。過去的同窗朋友們,大多都不來往了,除了極個別的幾個,比如,像小黃先生這樣也是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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