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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黃昏

2007-05-21 06:28
收獲 2007年4期
關鍵詞:小趙菊花

戴 來

午飯后,老童照例靠在客廳的沙發上聽著《午間書場》打個盹。陳菊花有午睡的習慣,同時還有神經衰弱的毛病,常年睡眠不好,所以每一回睡覺她都搞得很鄭重其事,拉窗簾、鋪床、燙腳,程序一樣都不能少。

迷迷糊糊快要睡著時,陳菊花感覺老童爬上了床。她猛然睜開眼,只見老童脫得只剩下棉毛衫和短褲,雙膝跪在床沿,正伸手過來掀她的被角。老童的手冰涼冰涼的,還濕漉漉的。厭煩從陳菊花心里油然而升,干什么,你?她一把從老童手里扯回被子,掖掖好,身體往里床縮了縮。

老童并不回答,面無表情地又把手伸了過來。陳菊花蜷著身子,被子裹得緊緊的,露出一張面色暗淡的臉。不知為什么,老童想到了他常吃的早點,面餅包油條,也叫荷葉包死人。

拉不開被頭,老童就去拉被腳,可完全找不到下手的地方。陳菊花把自己裹成了一只粽子。老童轉而又去拉被頭,還是沒門。他試圖從被窩卷的中間打開突破口,然而被子和陳菊花的身體一樣僵硬。最后,借助床墊的彈性,老童將左手從被窩和床之間插進了被窩。

進去后,老童感覺到了溫暖和濕潤,這里面完全是另外一個季節。他暗中觀察著陳菊花的反應,后者似乎并未察覺到他進來了。老童多少有點得意這次突襲的成功,那只手謹慎地沿著床面一點一點往前挪動著,從位置上判斷,這里應該是陳菊花身體的中間部分。

有那么一會兒,老童覺得陳菊花也在耐心地等待著他下一步的動作。在這方面,陳菊花從來就是個被動者。老童的左手現在就是個負責偵察的排頭兵,這只手從來都沒有像此刻這樣被委以重任過,它因此難免有些緊張。它小心翼翼地匍匐前進著,一點一點,它碰到了一個綿軟的障礙物,它的主人正在想這是敵人的哪個部位,整個被窩卷劇烈地一抖,然后它就被一個硬邦邦的東西堅決地頂了出來。

大白天的,你發什么神經。陳菊花怒目圓睜,斥責道。

老童的臉漲紅了,一綹花白的頭發耷拉在前額,使他看起來有些狼狽。出于自尊,老童繼續著手里的動作,同時猶豫著是否該結束這件已經變得越來越沒有意思的事。

而陳菊花那頭,盡管身體做著抵抗,心里卻遲疑著是不是放棄,因為上個禮拜,她已經拒絕過老童一次了。她覺得老童馬上就要惱羞成怒了。老童有高血壓,陳菊花最怕看到他臉紅,她想老童要再堅決一點,她的放棄也就顯得自然了。

對峙的局面就這么形成了,在這個安靜的午后,兩人的呼吸聲被放大了般地粗重。

老童又一次把手伸進了被窩,陳菊花往里床一個翻身,老童的手就暴露在了外面,它干巴巴的,而且青筋畢露,出現在床上仿佛是個意外。它只能跟著往里床去,連老童都能感覺到自己的動作生硬而勉強。陳菊花已經退縮到了床邊。她已經無路可退了。

突然間,老童就收回了手,頹然地長吁了一口氣。下床穿拖鞋的時候,老童遇到了一點麻煩,一只拖鞋底朝天遠遠地斜躺在大衣櫥那邊。他穿著另一只拖鞋一顛一顛過去,一手扶著衣櫥,打算用那只光腳的大腳趾去翻拖鞋,翻了兩次都沒成功,情急之下,他干脆把腳上的那只拖鞋也踢掉了,光著兩只腳走出了臥室。

足有五分鐘的時間,客廳里一點聲音也沒有,陳菊花支著耳朵,耳邊還回響著剛才臥室門被狠狠摔上的聲音。她看了一眼床頭柜上的鬧鐘,快兩點了。下午的時間,老童雷打不動地是交給街心花園的,那里有他的聊友,看他那勁頭,興許還有個把勾著他魂的女人。

大門打開了,然后又關上了,接著是重重的下樓的腳步聲,那動靜,說明老童惱火極了。

和陳菊花想的一樣,老童去了街心花園,否則,他還能干嗎呢。

三年前,老童是背著手走進這個街心花園的。雖然在退休之前,他僅僅是個車間副主任,手下管著二十來號人,而在他上頭,卻有三十多號人可以對他指手畫腳。退休,在老童看來就是再不用看誰的臉色,再不用趕著點兒去上班,他終于可以領導自己的身體和時間了。不過,真退下來,老童一時還真不知道該如何處置這身體和時間。經鄰居提醒,他來到了街心公園。他東走走,西瞧瞧,竟然沒有人搭理他。察言觀色了大半輩子的老童迅速地看清了形勢,調整了心態,兩只手悄悄地從背后移到了身體兩側。

街心花園里的??突揪褪悄切├厦婵?,按照年齡、興趣、曾經的社會身份自覺地分成幾個圈子,大家各有各的活動天地和活動主題。

那些七老八十腿腳不便的,固定地坐在一個地方,也不太說話,努著嘴,眼神空洞,偶爾眼睛一亮是因為有那么一個女人在他們視野里經過。時間的長河在那一刻起了一點波瀾。到了他們這個年紀,還能在外面走動的女人在他們眼里都是年輕的。換句話說,一個男人,看誰都覺得年輕,那說明他老了。他們湊在一起更像是在取暖。

公園里最大的那塊空地是女同志們的領地。她們一早一晚在這里跳兩場健身舞。當她們舞蹈起來的時候,整個公園都有了生氣。她們顯然清楚這一點,所以跳得很賣力。在這個幾乎沒有年輕女性的場合,她們順利地找回了自信。她們的存在也是男同志們聚集在這里的原因之一。

最大的那個圈子人員最雜,流動性最大,也最熱鬧,就像是一個信息發布站,國內的,國外的,經濟的,文化的,什么都說。反正誰都可以過來聽上兩耳朵,但也就聽聽,因為主角就那么幾個,都站在內圈。其中有兩個是坐慣了主席臺的,雖然現在已經沒有機會在臺上發言了,可只要走到三人以上的公共場合,依然有著強烈的發表個人意見的欲望。他們離休之前的主要工作就是開會、發言以及和人握手?,F在環境和對象盡管變了,他們還是習慣背著手,挺著肚子,說不了幾句話就會帶出一兩個手勢,他們關心的依然是宏觀的涉及政策調控方面的問題。年前,一度官居副市長的那個中風后,當區長的這個就成了眼下公園里曾擁有職務最高的。

這會兒,老區長正在就虛高不下的房價發表高見,老童也有滿腹牢騷,不過一時半會兒還輪不到他說話。這時,老童忽然發現站在他身邊的老范正在朝不遠處使眼色。不用看,他都知道那是沖小趙去的。

小趙二十多年前和老范共過事,據說兩人之間是有故事的。小趙后來的離婚,也和老范有著間接的關系。有好事者不止一次旁敲側擊地向老范打探過,均被當事人斷然否認了。老范是個內向溫和的人,在這件事上過于激烈的反應被大家理解為做賊心虛。而單身的小趙由此有了某種公共的想象。

小趙五十有五。年齡在這里有了重新的劃分,四十多歲的是小年輕,五十多歲的尚年輕,六十來歲的正當年,七十歲以上才是老人。尚年輕的小趙有時候會把孫女帶到這里來,男人們普遍對那個長著一對斗雞眼的小女孩表現出過分的喜愛。大家心里都清楚,男人們與其說是在逗小孩,不如說是在逗頗有幾分姿色的小趙。老童是不湊這個熱鬧的,他一般會把自己安排在外圍,淡淡地看著這些躍躍欲試的男人,同時趁小趙不注意,使勁看上她兩眼。小趙似乎對木訥少言的老童很有幾分好感,偶爾會主

動和他說說話。老童分外珍惜,每逢此時,他總會搜腸刮肚地說出幾句讓小趙感動的話。

老范不知道是什么時候離開的,悄無聲息地。他是一個沉悶的人,極少主動開口說話,就是聽別人說話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所以有人就猜測,老范每天來公園,既不是健身也不是打發時光,其實是為了掩人耳目地將這段婚外情進行到底。

老童下意識地扭頭去找小趙,果不其然,她也不見了。老童本就低落的心情又一次滑落下去,他覺得沒意思透了,于是返身出了公園。他也不知道要去哪兒,先出來了再說吧。

老童開門進來,還在床上躺著的陳菊花有些意外,隨口問道,你怎么回來了?陳菊花注意到老童沒穿拖鞋。他的兩只拖鞋還一東一西互不買賬地在房間里躺著,就像她和老童的關系。

怎么,我的家我不能回來?老童板著個臉,徑直走到衣櫥前。

我說你不能回了嗎?真是的,你愛回不回。

那你還廢什么話。

廢話?你倒說兩句不是廢話的話讓我聽聽,真是的,夫妻間有多少正經的事可以說,可不就是些日常的廢話嘛。

夫妻?笑話,我們還是夫妻嗎?

平常兩人互不主動搭理,因為不管說什么,說不了幾句就會掐起來。陳菊花認為老童從骨子里是看不起自己的,沒有文化,沒有美貌,沒有他認為的好脾氣。結婚頭二十年迫于她在事業上的成功和對這個家庭所做出的貢獻,他低聲下氣地扮演著一個懼內的丈夫的角色,后來她退休了,他立馬變了嘴臉,不但把家務活完全扔給了她,不到吃飯的時間,連家也不回。她一直懷疑老童在外面有人,但苦于沒有證據。

老童蹲下,站起,一陣忙活,最后翻出一件厚毛衣,換下身上薄的那件。臥室的窗簾拉得嚴嚴實實的,陳菊花依稀聽見外面起風了。

陳菊花明白老童指的是自己不和他過夫妻生活,難道過了夫妻生活就算是夫妻了?對陳菊花來說,這件事早就變得全無樂趣,甚至是一種負擔。想想年輕時,他挺著個臉央求忙了一天累得動都不想動的她做這事時的樣子,再看看他現在,真沒見過這樣的男人,做這種事還陰沉著個臉,仿佛她是一個沒有生命的物件,好像是她反過來要求他做似的。老童根本就不顧及她的感受,就知道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沒錯,這些年他就是這么對待她的。

什么少年夫妻老來伴,他們在一起更像是一對仇人。陳菊花無數次在電話里對兩個孩子哭訴,自己這一輩子活得太虧了。兒子總是默默地聽著,末了,答上一句,你多保重,該吃吃,該喝喝,別舍不得。兒子八年前去了新西蘭,沒多久就和當地的一個女人結了婚,不過好像過得并不好,陳菊花至今也沒見過這個洋兒媳婦。有時候,她禁不住懷疑這個兒媳婦是否存在。女兒是個直腸子,一聽她訴苦,反過來批評她作為一個妻子和母親的失職。

女兒說得也有道理,以前自己的婚姻好像僅僅是事業的一個附屬品,壓根兒就沒把那當回事,包括在孩子的成長上,她也沒怎么操過心。但那都是因為工作,陳菊花在心里辯解說。

老童也退休后,女兒建議兩人一起出去散散步、買買菜什么的,老童當時答應得就比較勉強,一起出了幾趟門,每一次都不歡而散。陳菊花明顯地感覺到老童和她在一起不自在,明明是一起散步,兩人卻不平行,老童不是疾疾地走在她前面,就是落后十來步,似乎和她并排走是一件難為情的事。

去衛生間撒了泡尿后,老童走了。這回關門的聲音不重,但也不輕。這時,陳菊花對著樓道里的腳步聲把梗在喉嚨口的話吐了出來,不是夫妻,不是夫妻那算是什么?

剛才還有些陰沉的天,回一趟家的工夫,又放晴了。老童把外套扣到頭的紐扣解開兩顆。剛才扔給陳菊花的話讓他感到非常解氣,似乎自己回家就是為了把這一情緒發泄出來的。有時候,老童也反思自己是否過分了,可只要一想到陳菊花以前的樣子,尤其是對待和他們一起生活的老童母親的態度,他又認為自己現在的言行并不出格。自己現在這么做無非就是把以前她對自己和母親的態度還給她。

早些年,陳菊花可是個厲害角色。六十年代末期,她頂替其母親進了紡織廠,在隨后的二十年里,她以平均四年一大步的速度從一名普通的紡織女工干到了副廠長,那是何等的風光啊。當年巷子里的那些老鄰居至今記憶猶新,陳菊花每天風風火火的,早晨像一陣穿堂風似的穿過巷子趕著去廠里指揮四千來號工人,晚上回到家繼續指揮家里的老老少少。他們說得好,這個陳菊花真是不得了,穿上風火輪簡直就是哪吒嘛。而直到八十年代中期,老童都還只是個普通的工人,白天看班長的臉色,晚上看老婆的臉色。

角色的轉換是在九十年代初期完成的,在企業關停并轉的大潮中,陳菊花所在的紡織廠關停了,她也被精簡了下來,象征性地給了她一個留守副廠長的職務。為了表達怨怒的情緒,她打了請求內退的報告,沒想到上級部門爽快地批準了。歸根結底,還是文化水平不高,陳菊花是這么總結的,反正她算是吃了沒有文化的虧了。

令老童沒有想到的是,陳菊花內退之后,他的工作卻有了起色。在不知不覺中,兩人在家庭中的位置發生了換移。原先由老童承擔的家務,名正言順地轉移到了陳菊花身上,老童在有了職務之后,慢慢地又有了脾氣,有了嗓門。他和陳菊花在家庭中的地位有點像蹺蹺板,反正從來沒有達到過平衡,因此他們的日子過不好。

快到公園的時候,老童一眼看見站在水果店門口和人說話的小趙。他的精神為之一振。小趙也看見他了,沖他招招手,并且說了一句什么。他沒有馬上過去,而是左右觀察了一下,確定老范不在之后,他才走上前去。

快四點了,陳菊花從床上坐起來。在黃昏來臨之前,她有兩件事要做,拖地板和準備晚飯。下床后,她首先打開了電視。電視是她生活中唯一的娛樂。

退下來之后,陳菊花忽然發現,不工作她什么也沒有了,她的快樂和痛苦、她的成就感,居然都和工作聯系在一起。

也就是在陳菊花退下來的那一年,他們家搬到了這個小區。那正是陳菊花最萎靡的時候,提了二十年的精、氣、神突然泄了下來,并且一瀉千里,她滿肚子的委屈,看什么都不順眼,可沒人給她一句安撫的話,她甚至在老童和兩個孩子的眼里看到了幸災樂禍。當她指責老童對她不聞不問時,后者竟然振振有辭地回敬她,在你向這個家庭索取的時候,你首先應該想想自己曾給過這個家庭什么。

以前給的是不多,可那都是因為工作,工作。老童和孩子們的態度讓陳菊花意識到自己對這個家的虧欠比原來以為的要多得多。她也做過努力,想緩和跟老童的關系,然而后者擺出一副一切都晚了的架勢,并不打算接受也不稀罕她的補救。由此,她更認定了老童在外面有寄托。

這些年,除了每禮拜主動和待在老家由哥哥贍養的父親打個電話,陳菊花差不多斷了與所有人的聯系。她最怕聽到別人問她這些年過得怎么樣,她不想接到那些日子過得比她好的人的電話,而過得不好的很少給她打電話,時間

長了,她和外界幾乎斷了聯系,越不聯系還就越怕聯系,久而久之,也就完全沒了聯系。

陳菊花很少下樓,她既不愿意和鄰居打招呼,又不愿意回應別人的招呼,實在需要下樓,也是等天黑了。她知道在鄰居們眼里,自己是個怪人。她還知道,就算鄰居們不這樣看她,老童也是這么介紹她的。

電視里正在播放《動物世界》。陳菊花懊惱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怎么把這給忘了。她對動物不感興趣,她喜歡的是畫面背后趙忠祥那渾厚低沉的嗓音。每次看見趙忠祥從大大的眼睛和厚厚的眼袋中擠出來的慈祥的笑容,她都倍感親切溫暖。

《動物世界》節目,陳菊花是每期必看的。只是這些年趙忠祥露面的次數太少了,好幾次,她琢磨著給中央電視臺領導寫封信,反映一個普通觀眾的收視要求。有時候她會對著屏幕上的趙忠祥說上幾句心里話,當然是老童不在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心里的苦也許趙忠祥能理解也愿意理解。

拖完地板后陳菊花在椅子里坐了下來。所有房間的窗戶都開著,地板上水漬未干,她有些木然地看著這塊自己擦了十來年的地面,每天下午都擦一遍,就像早起洗臉一樣,是程序化的,動作機械,基本無感覺。與此同時,腦子也進入了一種慣性的思維,那就是老童在干什么。

盡管早十來年陳菊花就對自己說,這個人干什么和我無關,愛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可只要閑下來,這個問題還是冷不丁會冒出來,還是困擾著她。

此時的老童正在超市里,他推著一輛購物車跟隨在三個中老年婦女身后。老童總是對別人說,我老婆是個怪人,所以他更愿意和別人家的老婆一起逛街、聊天。

三個女人嘰嘰喳喳地品頭論足著,不時停下步子來挑挑揀揀著兩邊貨架上的商品。比起琳瑯滿目的商品,老童對前面的三個女同志更有興趣。雖然她們的平均年齡已經超過五十了,然而她們是健康的,活潑的,溫暖的。如果非要他排出個一、二、三來,那小趙毫無疑問是那個第一。

到了五十五歲這個年齡,身材還能保持得這么好,不容易;為人熱情、大方,不做作,對誰都客客氣氣的,不笑不說話,不容易;作為一個女人,得到了男人們普遍的喜愛,不容易;更不容易的是跟周圍的女人們也相處得不錯。老童頗為感慨地沖著小趙的后背點了點頭,剛好小趙扭過臉來,關切地問,怎么啦?老童連忙擺手,沒事,沒事。

在小趙面前,老童始終竭力塑造著一個穩重得體的男人形象,從不主動打聽她以前的生活,對她眼下的生活也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一句話,不做讓小趙不舒服的事。當然,老童并不妄想和小趙有什么事,就這么不近不遠地看著她,他已經感覺非常美好了。

再看家里那個陳菊花,渾身上下哪有一點女人樣,不把自己當女人已經夠成問題的了,更要命的是她還不把男人當男人。在外面指東劃西慣了,家里人也成了她的手下,吆五喝六的。老童認為,一個女人當了領導,把權力使用得硬邦邦的,把自己搞得硬邦邦的,從本質上來說,她就已經不是女人了。

女兒一貫是同情老童的,他退休之前,女兒就有言在先,隨時歡迎老童和她一起生活。有一次她甚至暗示他實在過不下去可以離婚,她的意思是做兒女的希望他把后半輩子過得快樂些。老童想好了,只要小趙還來這個公園活動,他就在自己家住下去。

不想了,不想了,老童搖了下頭,搖完他看了一眼前面的小趙。

陳菊花起身走到窗前。樓下的小徑上兩只小狗在嬉戲,那是隔壁9號樓的那對老夫妻養的。搬到這個小區十三年了,陳菊花幾乎每天黃昏都能看見這兩口子挽著胳膊出來散步??纯磩e人的婚姻,再看看自己的,剝去穿了三十二年的婚姻的外衣,露出來的內里讓陳菊花不忍細看。除了失望,還是失望,她一直在調整著期望值,直到再也不在老童身上寄托期望。

讓陳菊花失望傷心的還有兩個孩子,感情上和自己不親不說,言行上從來都是毫無原則地站在父親那一邊的。尤其是女兒,往家里打電話,一聽父親不在,三言兩語地就把電話掛了。陳菊花想好了,哪一天自己的父親走了,她就離開老童,離開這個家,去老年公寓生活。

9號樓前的草坪上,一個老頭在夕陽里坐著。只要天氣不錯,他每天都坐在那里,佝著背,拱著肩,身體和膝蓋幾乎合為一體,從陳菊花所在的三樓看過去,一點樣子也沒有。他坐在那里,卻一點樣子也沒有。你能感覺到他老了,并且還在衰老下去。他時不時地把假牙從嘴里拿出來,看看,又塞回去。

我也會有這么一天的,陳菊花想,很快的。然后她想到了自己的八十三歲的老父親,自己已經有三年沒去看他了。想到父親,陳菊花瞬間熱淚盈眶。

不容自己多考慮,陳菊花收拾開了行李。她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她動作很快,像是怕自己又改變主意了。依稀中,她找到了十多年前接到一項重大的生產任務時的感覺,那個雷厲風行、干練果斷的自己又回來了,那個日程安排得滿滿的、手里做著這件事腦子里已經在想著下一件事的自己又回來了。

陳菊花的心臟跳得更快了,都有點喘不上氣來,她整個人被一種新鮮的將要開始新生活的沖動裹挾著,不允許她停下來多想,連換鞋、鎖門和下樓的動作都是連貫的,一氣呵成的。

下到樓底的時候,陳菊花深深地吸了口氣,習慣性地瞇起了眼睛抬頭看了眼天空。光線并不如她以為的那么強烈,已經是黃昏了,白天就快要過去了,趁著夕陽的余輝,她邁開了步子。好了,上路了。

老童提著大包小包跟在三個談笑風生的女人后面。女人聚在一起,就算上了年紀,還是嘰嘰喳喳的。分量最重的三個馬甲袋,老童堅持由他來提著。小趙不時回過頭來看他一眼,讓老童覺得手里的分量也不是很重。另外,他認為小趙其實是想和他并排走的,只是礙于那兩個女人。

此刻,心情愉悅的老童已經把午飯后那不愉快的半小時從這個黃昏里剔除掉了,就因為小趙那一句:沒事的話,和我們一起去超市吧。更因為小趙比平時多看了他兩眼。

遠遠的,老童看見一個挺像陳菊花的女人朝他們這邊過來。真是挺像陳菊花,那體態,那悶著頭向前沖的架勢。走近了,他發現連她手里提著的那只旅行包也像是他們家里的。她這是要去哪里?看見陳菊花,老童下意識地板起了臉。

陳菊花也看見他了,但只看了一眼,目光僅僅是從他臉上掠過。老童詫異地看著陳菊花目光堅毅面帶微笑地朝這邊過來,并且從自己身邊走過去。她走得很急,似乎趕著要去做一件什么事。

老童不安地回過頭去,他以為陳菊花也會回頭,可她走得異常的堅定,那個往西而去的背影讓他覺得又熟悉又陌生。

走出去一段后,老童想,也許在擦肩而過的時候,自己應該叫住她,問問她這是要去干嗎。

2007/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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