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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光亮

2007-05-21 06:28余秋雨
收獲 2007年4期
關鍵詞:墨家宋國魯班

余秋雨

諸子百家中,有兩個“子”,我有點躲避。

第一個是莊子。我是二十歲的時候遇到他的,當時我正遭受家破人亡、衣食無著的大災難,不知如何生活下去。一個同學悄悄告訴我,他父親九年前(也就是一九五七年)遭災時要全家讀莊子。這個暗示讓我進入了一個驚人的閱讀過程。我漸漸懂了,面對災難,不能用災難語法。另有一種語法,直通精神自由的詩化境界。由此開始,我的生命狀態不再一樣,每次讀莊子的《秋水》、《逍遙游》、《齊物論》、《天下》等篇章,就像在看一張張與我有關的心電圖。對于這樣一個過于親近的先哲,我難于進行冷靜、公正的評述,因此只能有所躲避。

第二個是韓非子,或者說是法家。躲避它的理由不是過于親近,而是過于熟識。權、術、勢,從過去到現在都緊緊地包裹著中國社會。本來它也是有大氣象的,冷峻地塑造了一個大國的基本管治格局。但是,越到后來越成為一種普遍的制勝權謀,滲透到從朝廷到鄉邑的一切社會結構之中,滲透到很多中國人的思維之內。直到今天,不管是看歷史題材的電影、電視,還是聽講座、逛書店,永遠是權術、謀略,謀略、權術,一片恣肆汪洋。以至很多外國人誤以為,這就是中國歷史和中國文化的主干。對于這樣一種越來越盛的風氣,怎么能不有所躲避呢?

其實,這正是我們心中的兩大色塊:一塊是飄逸的湛藍色;一塊是沉郁的金銅色。躲避前者,是怕沉醉;躲避后者,是怕迷失。

諸子百家的了不起,就在于它們被選擇成了中國人的心理色調。除了上面說的兩種,我覺得孔子是堂皇的棕黃色,近似于我們的皮膚和大地,而老子則是縹緲的灰白色,近似乎天際的雪峰和老者的須發。

我還期待著一種顏色。它使其他顏色更加鮮明,又使它們獲得定力。它甚至有可能不被認為是顏色,卻是宇宙天地的始源之色。它,就是黑色。

它對我來說有點陌生,因此正是我的缺少。既然是缺少,我就沒有理由躲避它,而應該恭敬地向它靠近。

是他,墨子。墨,黑也。

據說,他原姓墨胎(胎在此處讀作怡),省略成墨,叫墨翟。諸子百家中,除了他,再也沒有用自己的名號來稱呼自己的學派的。你看,儒家、道家、法家、名家、陰陽家,每個學派的名稱都表達了理念和責能,只有他,干脆利落,大大咧咧地叫墨家。黑色,既是他的理念,也是他的責能。

設想一個圖景吧,諸子百家大集會,每派都在滔滔發言,只有他,一身黑色人場,就連臉色也是黝黑的,就連露在衣服外面的手臂和腳踝也是黝黑的,他只用顏色發言。

為什么他那么執著于黑色呢?

這引起了近代不少學者的討論。有人說,他固守黑色,是不想掩蓋自己作為社會低層勞動者的立場。有人說,他想代表的范圍可能還要更大,包括比低層勞動者更低的奴役刑徒,因為“墨”是古代的刑罰。錢穆先生說,他要代表“苦似刑徒”的賤民階層。

有的學者因為這個黑色,斷言墨子是印度人。這件事現在知道的人不多了,而我則曾經產生過很大的好奇。胡懷琛先生在一九二八年說,古文字中,“翟”和“狄”通,墨翟就是“墨狄”,一個黑色的外國人,似乎是印度人;不僅如此,墨子學說的很多觀點,與佛學相通,而且他主張的“摩頂放踵”,就是光頭赤足的僧侶形象。太虛法師則撰文說,墨子的學說不像是佛教,更像是婆羅門教。這又成了墨子是印度人的證據。在這場討論中,有的學者如衛聚賢先生,把老子也一并說成是印度人。有的學者如金祖同先生,則認為墨子是阿拉伯的伊斯蘭教信徒。

非常熱鬧,但證據不足。最終的證據還是一個色彩印象:黑色。當時不少中國學者對別的國家知之甚少,更不了解在中亞和南亞有不少是雅利安人種的后裔,并不黑。

不同意“墨子是印度人”這一觀點的學者,常常用孟子的態度來反駁。孟子在時間和空間上都離墨子很近,他很講地域觀念,連有人學了一點南方口音都會當作一件大事嚴厲批評,他又很排斥墨子的學說,如果墨子是外國人,真不知會做多少文章。但顯然,孟子沒有提出過一絲一毫有關墨子的國籍疑點。

我在仔細讀過所有的爭論文章后笑了,更加堅信:這是中國的黑色。

中國,有過一種黑色的哲學。

那天,他聽到一個消息,楚國要攻打宋國,正請了魯班(也就是公輸般)在為他們制造攻城用的云梯。

他立即出發,急速步行,到楚國去。這條路實在很長,用今天的行政區概念,他是從山東的泰山腳下出發,到河南,橫穿河南全境,也可能穿過安徽,到達湖北,再趕到湖北的荊州。他日夜不停地走,走了整整十天十夜。腳底磨起了老繭,又受傷了,他撕破衣服來包扎傷口,再走。就憑這十天十夜的步行,就讓他與其他諸子劃出了明顯的界限。其他諸子也走長路,但大多騎馬、騎?;蜃?,而且到了晚上總得找地方睡覺。哪像他,光靠自己的腳,一路走去,一次次從白天走入黑夜。黑夜、黑衣、黑臉,從黑衣上撕下的黑布條去包扎早已滿是黑泥的腳。

終于走到了楚國首都,找到了他的同鄉魯班。

接下來他們兩人的對話,是我們都知道的了。但是為了不辜負他十天十夜的辛勞,我還要講述幾句。

魯班問他,步行這么遠的路過來,究竟有什么急事?

墨子在路上早就想好了講話策略,就說:北方有人侮辱我,我想請你幫忙,去殺了他。酬勞是二百兩黃金。

魯班一聽就不高興,沉下了臉,說:我講仁義。決不殺人!

墨子立即站起身來,深深作揖,順勢說出了主題。大意是:你幫楚國造云梯攻打宋國,楚國本來就地廣人稀,一打仗,必然要犧牲本國稀缺的人口,去爭奪完全不需要的土地,這明智嗎?再從宋國來講,它有什么罪?卻平白無故地去攻打它,這算是你的仁義嗎?你說你不會為重金去殺一個人,這很好,但現在你明明要去殺很多很多的人!

魯班一聽,難于辯駁,便說,此事我已經答應了楚王,該怎么辦?

墨子說,你帶我去見他。

墨子見到楚王后,用的也是遠譬近喻的方法。他說,有人不要自己的好車,去偷別人的破車,不要自己錦衣,去偷別人的粗服,不要自己的美食,去偷別人的糟糠,這是什么人?

楚王說,這人一定有病,患了偷盜癖。

接下來可想而知,墨子通過層層比較,說明楚國打宋國,也是有病。

楚王說:那我已經讓魯班造好云梯啦!

墨子說,云梯未必管用吧。他與魯班一樣,也是一名能工巧匠。他就與魯班進行了一場模型攻守演練。結果,一次次都是魯班輸了。

魯班最后說:要贏還有一個辦法,但我不說。

墨子說:我知道,我也不說。

楚王問,你們說的是什么辦法啊?

墨子對楚王說:魯班以為天下只有我一個人能贏過他,如果把我除了,也就好辦了。但我要告訴你們,我的三百個學生已經在宋國城頭等候你們多時了。

楚王一聽,就下令不再攻打宋國。

這就是墨子對于他的“非攻”理念的著名

實踐。原來,這個長途跋涉者只為一個目的在奔忙:阻止戰爭,捍衛和平。

一心想攻打別人的,只是上層統治者。社會低層的民眾有可能受了奴役或欺騙去攻打別人,但從根本上說,卻不可能為了權勢者的利益而接受戰爭。這是黑色哲學的一個重大原理。

墨子阻止了一場戰爭,挽救了一個宋國。但是,這件大事還有一個幽默的結尾。

他十分疲憊地踏上了歸途,仍然是步行。恰恰在路過宋國時,下起了大雨。他到一個門檐下躲雨,但看門的人連門檐底下也不讓他進。

宋國不認識他,冷漠地推拒了他這位大恩人,而且推到大雨之下。

這位淋在雨中的男人自嘲了一下,暗想:“運用大智慧救苦救難的,誰也不認;擺弄小聰明爭執不休的,人人皆知?!?/p>

在大雨中被看門人驅逐的墨子,有沒有去找他派在宋國守城的三百名學生?我們不清楚,因為古代文本中沒有提及。

清楚的是,他確實有一批絕對服從命令的學生。整個墨家弟子組成了一個帶有秘密結社性質的團體,組織嚴密,紀律嚴明。

這又讓墨家罩上了一層神秘的黑色。

諸子百家中的其他學派,也有親密的師徒關系,最著名的有我們曾經多次講過的孔子和他的學生。但是,不管再親密,也構不成嚴格的人身約束。在這一點上墨子又顯現出了極大的不同,他立足于低層社會,不能依賴文人與文人之間的心領神會。君子之交淡如水,而墨子要的是濃烈,是黑色粘土般的成團成塊。歷來低層社會要想凝聚力量,只能如此。

在墨家團體內,有三項分工。一是“從事”,即從事技藝勞作,或守城衛護;二是“說書”,即聽課、讀書、討論;三是“談辯”,即游說諸侯,或做官從政。所有的弟子中,墨子認為最能干、最忠誠的有一百八十人,這些人一聽到墨子的指令都能“赴湯蹈火,死不旋踵”。后來,墨學弟子的隊伍越來越大,照《呂氏春秋》的記載,已經到了“徒屬彌眾,弟子彌豐,充滿天下”的程度。

墨子以極其艱苦的生活方式,徹底忘我的犧牲精神,承擔著無比沉重的社會責任,這使他的人格具有一種巨大的感召力。直到他去世之后,這種感召力不僅沒有消散,而且還表現得更加強烈。

據《呂氏春秋》記載,有一次墨家一百多名弟子受某君委托守城,后來此君因受追究而逃走,墨家所接受的守城之托很難再堅持,一百多名弟子全部自殺。自殺前,墨家首領孟勝派出兩位弟子離城遠行去委任新的首領,兩位弟子完成任務后仍然回城自殺。新被委任的首領阻止他們這樣做,他們也沒有聽。按照墨家規則,這兩位弟子雖然英勇,卻又犯了規,因為他們沒有接受新任首領的指令。

為什么集體自殺?為了一個“義”字。既被委托,就說話算話,一旦無法實行,寧肯以生命的代價保全信譽。

慷慨赴死,對墨家來說是一件很平常的事。

這不僅在當時的社會大眾中,而且在今后的漫長歷史上,都開啟了一種感人至深的精神力量。司馬遷所說的“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成,不愛其軀”的“任俠”精神,就從墨家滲透到中國民間。千年崇高,百代剛烈,不在朝廷興廢,更不在書生空談,而在這里。

這樣的墨家,理所當然地震驚四方,成為“顯學”。后來連法家的主要代表人物韓非子也說:“世之顯學,儒墨也?!?/p>

但是,這兩大顯學,卻不能長久共存。

墨子熟悉儒家,但終于否定了儒家。其中最重要的,是以無差別的“兼愛”,否定了儒家有等級的“仁愛”。他認為,儒家的愛,有厚薄,有區別,有層次,集中表現在自己的家庭,家庭里又有親疏差異,其實最后的標準是看與自己關系的遠近,因此核心還是自己。這樣的愛,是自私之愛。他主張“兼愛”,也就是祛除自私之心,愛他人就像愛自己。

《兼愛》篇說——

若使天下兼相愛,國與國不相攻,家與家不相亂,盜賊無有,君臣父子皆能孝慈,若此則天下治?!侍煜录嫦鄲蹌t治,交相惡則亂。故子墨子曰:不可以不勸愛人者,此也。

這話講得很明白,而且已經接通了“兼愛”和“非攻”的邏輯關系。是啊,既然“天下兼相愛”,為什么還要發動戰爭呢?

墨子的這種觀念,確實碰撞到了儒家的要害。儒家“仁愛”的前提和目的,都是禮,也就是重建周禮所鋪陳的等級秩序。在儒家看來,如果社會沒有等級,世界就成平的了,何來尊嚴,何來敬畏,何來秩序?但在墨家看來,世界本來就應該是平的,只有公平才有所有人的尊嚴。在平的世界中,根本不必為了秩序來敬畏什么上層貴族。要敬畏,還不如敬畏鬼神,讓人們感到冥冥之中有一種督察之力,有一番報應手段,由此建立秩序。

由于碰撞到了要害,儒家急了。孟子挖苦說,兼愛,也就是把陌生人當作自己父親一樣來愛,那就是否定了父親之為父親,等于禽獸。這種推理,把兼愛推到了禽獸,看來也實在是氣壞了。

墨家也被激怒了,說:如果像儒家一樣把愛分成很多等級,一切都以自我為中心,那么,總有一天,也能找到殺人的理由。因為有等級的愛最終只會著眼于等級而不是愛,一旦發生沖突,放棄愛是容易的,而愛的放棄又必然導致仇。

在這個問題上,墨家反復指出儒家之愛的不徹底。

《非儒》篇說,在儒家看來,君子打了勝仗就不應該再追敗逃之敵,敵人卸了甲,就不應該再射殺,敵人敗逃的車輛陷入了岔道,還應該幫著去推。這看上去很仁愛,但在墨家看來,本來就不應該有戰爭。如果兩方面都很仁義,打什么?如果兩方面都很邪惡,救什么?

據《耕柱》篇記載,墨家告訴儒家,君子不應該斗來斗去。儒家說,豬狗還斗來斗去呢,何況人?

墨家笑了,說,你們儒家怎么能這樣,講起道理來滿口圣人,做起事情來卻自比豬狗?

作為遙遠的后人,我們可以對儒、墨之間的爭論作幾句簡單評述。在愛的問題上,儒家比較實際,利用了人人都有的私心,層層擴大,向外類推,因此也較為可行;墨家比較理想,認為在愛的問題上不能玩弄自私的儒術,但他們的“兼愛”難于實行。

如果要問我傾向何方,我會毫不猶豫地回答:墨家。雖然難于實行,卻為天下提出了一種純粹的愛的理想。這種理想就像天際的光照,雖不可觸及,卻讓人明亮。

儒家的仁愛,由于太講究內外親疏的差別,造成了人際關系的迷宮,直到今天仍難于走出。當然,不徹底的仁愛終究也比沒有仁愛好得多,在漫無邊際的歷史殘忍中,連儒家的仁愛也令人神往。

除了“兼愛”問題上的分歧,墨家對儒家的整體生態都有批判。例如,儒家倡導的禮儀過于繁縟隆重,喪葬之時葬物多到像死人搬家一樣,而且居喪三年天天哭泣的規矩也對子女太不公平,又太像表演。儒家倡導的禮樂精神,過于追求琴瑟歌舞,耗費天下太多的心力和時間。

從思維習慣上,墨家批評儒家一心復古,只傳述古人經典而不鼓勵有自己的創作,即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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