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給我的手絹

寧　子（美國）

有個小故事，我在經歷了30多年的生命之旅之后才驀然憶起。

前年冬天，在芝加哥一間很地道的中餐館里，我和先生、女兒以及一位一同出國的老鄉共享晚餐。我們點了幾道中國味兒很足的菜肴，也聊了許多往事。那天，天氣很冷，透過窗戶我們看到外面正飄著大雪，街對面的屋檐下倒掛著冰凌，風斜斜地搖曳著孤零零的寒枝，樣子很惆悵。我的老鄉觸景生情，她想起了年前，我們一道啟程赴美時，也似曾有過這樣的情景。臨行前一晚，我們兩家人也曾在一間暖和的餐廳里用晚餐，席間的菜肴也很豐盛。她還說了一些小事，我已經記不清了，我只記得她無意間帶出這樣一句話：“你的爸爸很溫情，送你走時他很傷心，他說，從小就不在我身邊，這一走又是那么遠……”

這淡淡的一句話頃刻間打翻了我心中的五味瓶，我一點也沒想到，分別時在我面前仍舊笑瞇瞇的父親背地里如此傷感；我也沒想到早已為人妻、為人母的我，在老爸的眼中依舊像30多年前一樣，是個需要人牽著手帶出去玩的小女孩兒。

我流淚了，拾起餐桌上的紙巾悄悄抹去眼淚。就在淚眼接觸紙巾的那一瞬間，我忽然想起一件早已忘卻的往事。那是30多年前的一個小故事。

我２歲的時候，爸爸被打成了“右派”。爸爸媽媽不想讓我生活在“右派”的陰影中，于是把我送到了南方外婆家，從此，只有過年的時候爸爸媽媽才能從北方回來看我。我不記得２歲前我是不是親近過爸爸，我只記得爸爸到南方來，我總像看陌生人一樣看這個北方漢子，他越是親近我，我越躲得遠。我不喜歡爸爸，甚至不喜歡爸爸的禮物。

在我的童年生活中，爸爸就像從北極跑來的圣誕老人，又陌生，又神秘。他常常在我的睡夢中把一大堆禮物堆在床前，想給我一份意外的驚喜。

爸爸原先享有高薪，成了“右派”后，降職降薪，他已經無力像供養公主般地供養他的女兒了?？墒?，爸爸給我的禮物在那個時代依舊顯得過于奢侈……

從爸爸的背囊得到數不清的禮物在我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所以，我不在乎，甚至在接受禮物時還帶著挑剔。爸爸總是溫和地一笑，無論我喜歡不喜歡他的禮物，他總是樂呵呵地扮演他的圣誕老人。

大概是我６歲那年，一進入臘月外婆就開始忙年貨了，廚房里的年貨一天天多起來，我心里那點小小的盼望也一天天地膨脹。其實，我并不在乎爸爸是不是回來，我也不在乎他給我什么禮物，我只在乎那點小女孩的矯情，我只陶醉于鄰居的孩子盯著我的禮物時眼里流出的那份羨慕……

年三十的早晨，我的阿姨和姨父回來了，帶來了幾大包禮物，那是他們途經北方時，爸爸媽媽讓他們捎來的。那年，爸爸媽媽不能回來看我，爸爸媽媽讓阿姨捎來了比往常更多的禮物。我記得阿姨一邊從旅行包里往外拿東西，一邊對外婆說：“姐夫太想孩子了，他不能回來，就恨不能把一座城搬過來送給他的女兒。我們上火車前，在姐姐家吃晚飯，飯菜上桌了，姐夫卻一副坐立不安的樣子，背著手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最后還是穿上大衣出去了。出門前對姐姐說：‘我上街看看。姐姐知道他又想去買東西，叫他不要去，確實我們的旅行包里再裝不下一點兒東西了。姐夫有點不好意思，笑笑說：‘不買什么，不買什么，只是看看。那天真的太晚了，又快過年了，街上商店早就關了門，姐夫在外面轉了好久，直到我們快去火車站他才回來，你猜他買回來什么？喏，我這兩條手絹！”

阿姨說著，從旅行包里拿出兩條小手絹，遞到我手上：“你爸爸為了買這點兒東西，在大街上凍了半天，回家后飯也沒顧上吃，就送我們上火車了……”

我接過手絹，依舊用挑剔的眼光看著爸爸的禮物，白色的底子，藍色的邊，中間是兩個穿著藍色滑雪衫的滑雪運動員。

我不喜歡這么單調的圖案！

“爸爸好笨！”我賭氣地推開面前的一大堆禮物，隨手把兩條手絹也扔到一邊。

阿姨接著對外婆講：“上了火車后，姐夫遲遲不肯下車，好像有許多話要講，一直到開車鈴響了，他才勉勉強強地挪步，臨下車時才把那句憋在心里的話講了出來：‘回去后抽空帶我女兒出去玩玩吧！”

……阿姨講的這段小故事在我的記憶里沉寂了30多年，直到我再也找不到那兩條小手絹的時候，直到我自己做了母親，并且帶著自己的女兒走得離家好遠好遠，以至于爸爸再也不好意思央求別人“帶我女兒出去玩玩吧！”的時候，我才驀然回憶起這段往事，我才懂得爸爸和兩條小手絹的故事……

我是多么傻的女兒，我揮霍了三十多年可與爸爸親近的日子，我丟棄了小手絹上的父愛。

再也不會有相同的小手絹了，也不會再有６歲那年一樣的小故事了。

生命中確實有許許多多的遺憾，在遺憾中，我們也漸漸明白了許多事理。

到美國后又一個很冷很冷的冬天，那也是個快過年的日子，我特別想念病中的父親，想念過去30多年來偶爾與父親相處的歲月。在那個憂郁的冬天里，我意外地收到一份禮物，這份禮物改變了我的生命。

父親給我的小手絹遺失在我成長的路上了，天父給我的“小手絹”則將伴隨我前面的旅程。

其實，我們每一個人在生命的路上都得到過這樣的“小手絹”，有的人為了一點兒小女孩的矯情而把真實的愛丟棄了，有的人卻珍藏著。不要在生命中再制造“小手絹”的遺憾了，因為，生命的路標上沒有“假如”，你今天丟棄了一片落葉，明年的“今天”你還找得到相同的一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