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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匹風姿綽約的驢

2008-09-05 06:30韓振遠
山西文學 2008年8期
關鍵詞:牲口妻子

韓振遠

1982年的10月,我剛剛建立的家庭里添了一位新成員——那匹風姿綽約的母驢。

那年的秋天十分古怪,不停刮著燥熱的風,沒有一點秋高氣爽的感覺,麥子播下去沒多少天,地里已是一片綠色,呼呼往上長,眼看就要拔節。各村的土地都分了,幾十年來見慣了成群結隊干活的人群,麥田里零零星星的人倒顯示出一種久違的從容與悠閑。那天是周末,公路上到處是家在農村急于往回趕的人。在學校一周,我有點想念新婚妻子了,把自行車蹬得飛快。到家門前時,才想起妻子這會兒大概還在鎮上的一個小工廠里上班。

家里靜悄悄的,走進院子,眼前的情景令我大吃一驚,我家后院上房門前竟拴著一匹緇身粉嘴的驢。從我記事以來,家里從來沒有出現過這種動物,我也從沒想到家里會出現一匹驢??匆娪腥俗邅?,這位不速之客驚訝的程度一點也不亞于我,美麗修長的眼睛傳遞著惶恐。我驚訝地盯著這匹驢看,發現她竟長得如此秀氣,黑色的皮毛緞子一般油光燦亮,身段勻稱,淑女一樣亭亭玉立。見我望她,一對長耳輕輕擺動,眼睛里有了幾分含情脈脈的意思。那一刻,我甚至有點懷疑這驢是不是新婚妻子變的,在故意和我開玩笑。

她出現得太突然了,我不明白她為什么會出現在我家,不明白我家為什么會拴著一匹驢,但意識到肯定她與我家有關系。她似乎也在猜測我是誰,一雙眼睛癡癡地望著我,作沉思狀。一個人和一匹驢相互觀望,總顯得怪怪的,把我家破舊的四合院都弄得有些尷尬。她好像想和我打聲招呼,粉白的嘴往上揚了揚,修長的頸扭出一道美麗的弧線,同時噴出一聲優雅的響鼻。一瞬間,我認出她是誰了。她應該叫黑女,沒錯,粉白的腮部正中間那一塊黑點,證明她確實是黑女。

我想起了她小時候的樣子。三年前,我是個已經在村里做了八年農活的生產隊社員。春天,去地里耕地,我趕的是一匹快生驢駒的草驢(我們那里把母驢叫草驢),每次套上牲口,飼養員老泉叔都會特別叮囑:她懷著駒,該歇就歇一會,千萬別使過力。一個月后,那匹草驢果然生了匹草驢駒。我眼看著驢駒從母驢的子宮里一點點鉆出來,先是兩條細腿,然后是濕漉漉的身體,最后是小小的頭。剛落地就想站起來,跌倒了幾次,最后終于顫顫巍巍兩腿打顫站了起來,眼睛里充滿著淘氣頑皮,對這個世界好像一點也不陌生。過了不到一個月,我再趕那匹草驢耕地時,小驢駒已經能跟在她媽身邊調皮,一出村,望見空曠的田野便撒歡地跑,一會兒便沒了蹤影,急得她媽來了驢脾氣,怎么喊也不聽使喚,梗著脖子往那邊跑。老泉叔十分喜歡這匹小驢駒,常撫摸著她腮上的黑點,一聲聲地喊黑女。遇到這種時候,她小巧的蹄子輕輕地敲擊著地面,溫馴地用粉白的嘴蹭老泉叔,看上去像個溫順羞澀的小姑娘。

我在塞外古城上了三年學,最終只是由農民變成了個教師,相貌并沒變,還是那樣黑瘦丑陋。人講究從小看到老,我從小就其貌不揚,估計到老也就這樣了。她若是個人的話,應該屬于那種天生麗質的美人,從小就是個美女坯子。讓我驚奇的是才三年沒見,她已儼然是個體態豐盈,風姿綽約的驢中佳麗了。

認出了她是誰,我很快明白她為什么來我家,也明白她此刻的身份,我相信她已經是我家的一員,便不再有生疏感,上前撫摸她光滑的皮毛,她很善解人意,眼里露出嫵媚的光,用帶黑點的粉腮輕輕地蹭我的肩膀,那黑點便如同美人痣一樣在我眼前晃??赡鼙凰┰谶@座寂靜的四合院里的時間太長了,長時間沒人搭理,她像遲暮的美人般有些寂寞,用玲瓏的蹄子輕跺地面,一副煩躁不安的神態。我起了憐香惜玉之心,解下了韁繩,牽著她在我家的四合院里轉,驢蹄敲打在院里的青磚上,吧嗒吧嗒響,在院里奏出一種怪異的聲音。她馴良地跟在我身后,從前院走到后院,又從后院走到前院,蹄聲輕盈而富有節奏,如同身后跟著位穿高跟鞋的美女一樣清脆撩人。

我想起了在農村八年使用過的許多驢,叫(公)驢、閹驢、毛驢,當然還有草驢,它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性,即謙遜。它們永遠在用低垂的頭顱和怯懦的眼神,向人類演示謙遜是怎樣一種美德。其實人類倡導的許多美德,驢身上都自然存在,不過謙遜在它們身上表現得更加突出罷了。這驢好像不是一匹普通的驢,謙遜的優點似乎并不突出,她身上最明顯的應該是多情。我又想起了書里的驢,唐·吉訶德胯下的公驢,潘丘騎的毛驢,柳宗元筆下的黔驢。對了,俄羅斯的塞居爾伯爵夫人那匹會回憶的驢,應該與我這匹驢有相似之處,只是不知道她這會兒想起我是誰了嗎?

十月天的午后,天氣才帶上一絲涼意,暮色沉沉,天快黑了。我把驢重新拴到上房門環上時,她不停地用嘴拱我的腰,好像在提示我什么。

妻子回來了,原來因為這匹驢她并沒有去上班。結婚快兩個月了,我還從沒見過她這種樣子,滿頭大汗,頭發上、臉上都粘著草梗,一手提著一只蛇皮袋,里面分別裝著青草和麥草,那是為驢準備晚餐。真是難為她了,一個新媳婦,不知道從哪兒弄來這些東西。好在她是本村姑娘,弄這些東西應該不會受太多的難堪。不過,以往周末下午,她如果在家,這會兒早就給我準備好了飯菜,騎了40多里自行車,我確實餓了。今天她倒好,先給驢準備飯去了,把男人忘在一邊。

妻子很興奮,放下兩袋草對我說:看見了吧,咱家的驢,拈的!

我不明白,問:“什么拈的?”

妻子說:“拈蛋啊,我媽拈的,村里一多半人都拈了空蛋,我媽拈了三個蛋,全是實的?!?/p>

妻子那會兒真是喜形于色。我覺得這實在不好,拈了三個實蛋就值得那么高興嗎?她不懂得謙遜的道理,更沒有謙遜的美德。一個才20多歲、結婚還不到兩個月的年輕媳婦,看到分別一周的丈夫沒有任何表示,反倒為一匹驢高興得忘形,出一頭大汗,粘一身草梗,總讓人感到不正常,一點也不可愛。

妻子繼續為驢興奮,那天她心里只有驢,驢就是她的全部,我的存在只是為她分享驢的快樂。我回來兩個小時了,還沒聽見她問候一句,所有的話題都是家里的這匹驢。準確地說,那是她的驢,與我沒多少關系,她只為她的驢忙碌,好像有了驢就有了一切,有沒有男人都無所謂。

妻子從來沒喂過牲口,還沒有孩子,平常她喂的只有她自己,卻對喂牲口十分在行。找來洗衣服的大鐵盆,把兩種草混放進去,再倒入一些麩皮,用棍子拌勻,放在驢面前。這可能是來我們家后的第一頓飯,那驢咕哧咕哧,吃得有滋有味。辦完了這些事,妻子好像意猶未盡,仍沒有想起給我準備飯,喂一喂丈夫饑腸轆轆的肚子,開始詳細地講村里這幾天發生的事。

其實不用她講,我也知道,經營了20多年的生產隊解體了,地分了,農具分了,現在牲口也分了。以后,要各種各的地,再也沒有人管你種什么,怎么種。更沒人天天敲鐘催你上工,開會,板著臉訓你。

上個星期天我回來時,曾代替妻子參加過分農具。我雖然和妻子在這個村子生活的時間一樣長,也曾在村子里勞動過8年,但我參加工作了,當了教師,就不再被視為村里人,去參加分農具

只是妻子的代表,沒資格與大伙為一件農具爭得面紅耳赤。

說是分農具,其實是采用競價拍賣的方式。一村人散亂地跟著隊長,在農具庫前的場子里轉。走到一架耬前,隊長用腳踢踢,大聲喊:“50塊,誰家要?”七叔喊:“我要!”那邊五哥喊:“我要,60!”七叔瞪圓了眼,罵一聲:“狗日的,跟我過不去,我今兒還非要這架耬170,我要了!”那邊五哥伸伸舌頭,一臉鬼笑,說:“算了,我不跟你爭,讓給你?!?/p>

村里大到馬車、拖拉機,小到裝糧食的口袋、木锨,都是這么分出去的。這次分牲口,隊長覺得這辦法不妥,牲口本身價格高,這么分無形中再次抬高了價,大伙會接受不了。最后商量的辦法是先找幾個人把牲口標好價,按戶往下分。但是很快發現這樣也不行,因為村里共有78戶人家,只有36頭牲口,計:騾子3匹,馬1匹,驢6匹,牛26頭。也就是說大部分人家會分不到牲口。又在一起吵了幾天,最后的解決的辦法是:碰運氣,抓鬮,也就是妻子說的拈蛋。

抓鬮是上午進行的。事先,在紙條上寫好幾號牲口,什么價格,與空白紙條混在一起,然后大伙按順序去抓。那天,妻子去鎮里上班,大舅哥已與岳母分開過,有事不在,內弟還太小,三家人全由岳母代勞了。老太太這輩子其實只交過一次好運。十三四歲死了父親,跟著老媽從河南逃荒來到山西。在我們村巷里要飯時,從一間破廟里走出來一個少年,小姑娘眼前一亮,再也不去別的村子討飯,讓她媽找人說媒,非此人不嫁。不用問,這少年就是我后來的岳父。那時岳父正遭霉運,母親剛去世,父親是個柔弱的讀書人,世道一變,做不了一點莊稼活,好大一份家業很快敗光,家里幾座院子全賣給別人,父子倆窮得一文不名,不得已住進村西頭的破廟里。我到現在也沒敢問老太太那時候看中了岳父什么。但從此岳母交了好運,岳父很年輕的時候,就當了一個工廠的廠長,岳母自然而然地成為廠長老婆,雖然還生活在村里,日子過得總是比村里人寬松些,時不時地帶兒女去城里住幾天,那種風光是村里人根本沒有的。

帶著這樣的好運抓鬮,老太太一抓一個準,件件不空。先為大舅哥抓了村里最好的一匹騾子,接著為內弟抓了一頭犍牛,最后為女兒抓了一匹草驢。在村人的一次次的羨慕聲中,老太太一次次地牽去了代表自己運氣的牲口。最后,拍拍手,在大伙妒忌的目光中,樂不可支地離開了現場。

院里拴的那匹驢,就這么被老太太的好運帶回了家。

妻子說完后,嘆一口氣,說:“可惜老泉叔,給生產隊喂了二十多年牲口,這次也沒抓著,老漢氣得直罵手氣背,連連朝手心吐唾沫。還有,隊里的幾個干部也都沒拈上,平常他們在村里那么神氣,這會兒運氣偏不照顧他們,你說怪不怪!”

等到妻子準備好飯,吃完已是十點多鐘。那邊,驢還在大鐵盆里拱,不急不慢地嚼,韁繩上的鐵環不時嘩嘩響。妻子又開始為驢忙碌,飲水,添草,清理糞便。院里響起了蟈蟈叫聲,夜已深。不知誰家的驢昂昂的一陣好叫,聲音高亢悠長,在寧靜的夜里十分嘹亮。這邊我家的草驢聽到了,豎起耳朵,激動得渾身戰栗,跟著仰起了頭顱,嘴唇翻起,露出白白的牙齒,昂的一聲長鳴。她可能聽到了同伙的呼喚,再也沒有淑女般的平靜。

妻子說:“是七叔家的驢叫,七叔今天拈了一匹叫(公)驢?!?/p>

給驢添了最后一遍草料,妻子總算睡下了。躺在我身邊,心里想的還是驢,說:“早知道前幾天就該把隊里的那副鍘墩買下,現在有牲口了,可沒辦法鍘草?!?/p>

我說:“隊里一共只有兩副鍘墩,誰想要就能要嗎?”又忽然想起買鍘墩的人,問:“我記得有一副鍘墩是前巷的老于買去了,為這還和七叔憋了勁,不知這回拈上牲口了嗎?”

妻子說:“沒有,氣得老于都蹦起來?!?/p>

我問妻子:“你真想養這匹驢嗎?喂牲口很麻煩,你還要上班想喂也沒時間?!?/p>

妻子說:“我也沒想喂,只是高興,高興咱家能拈上牲口?!?/p>

我明白了,原來妻子只是為好運氣興奮,并不是因為驢的美貌,或者說美貌的驢,依她的耐心,過不了三天就會心煩的。

妻子又想起了什么,捅捅我說:“你得準備錢!這驢220塊,隊里規定一個月內交清?!?/p>

我開始為驢發愁了。我兩個月前結婚時還在等待分配工作。母親在我婚后第八天,就去了父親工作的山東,那里還有五弟、六弟,家里本來就不寬裕,給我結婚后更加拮據,母親走時只給我留下不到10塊錢,作為我參加工作前的生活費。到現在我參加工作才一個月,還沒領上工資,就算領上,月工資50多塊,要四個月才能攢夠驢錢。我生平第一次開始為錢發愁了,原因竟是為一匹驢。

那一夜,妻子摸黑爬起來為驢添了三次草。

第二天清晨,迷迷糊糊之中,我被妻子急促的叫聲驚醒,睜開眼,妻子站在面前,淚水漣漣,說:驢沒了。

我說:怎么會沒了,不是拴在上房門環上嗎?

妻子說:“我就出去到我媽家借了竹篩,準備給牲口篩草,回來后驢就沒了,前巷后巷都找了,哪兒也沒咱驢的影子?!?/p>

我想了想,說:別著急,丟不了,我知道她在哪兒。

想起昨晚七叔家的那一陣高亢的驢鳴聲,我料定她一定是和那匹叫驢約會去了。走到七叔家門前,只見大門緊鎖,七叔兩口子都已經上地,我家那匹驢再多情也不可能來這里。情急之中,我又想起了一個地方,快步朝隊里的飼養場跑去。生產隊剛解體了沒幾天,飼養場已不是原來的樣子,破敗,荒涼,大車沒有了,牲口沒有了,只有牲口糞味還淡淡飄散,延續著二十多年的余韻。盡管沒有牲口,飼養員老泉叔還住在飼養室里,昨天才把牲口分下去,還沒來得及搬回去住。他在這里已經住了二十多年,聞了二十多年牲口味,也許一時舍不得離開。

走進飼養室,在幽暗的光線中,我看見了我家的那匹草驢,原來她跑到這里敘舊來了。此刻,正用粉白的嘴朝一個人身上蹭,那人抱著驢頸,撫摸著她粉白的腮,喃喃說:“黑女呀,昨晚上沒吃好吧,再吃點,我知道你會回來,早都給你準備好了?!?/p>

我家那匹多情的驢適時地噴了下響鼻。我想,要是人,她已經被感動得熱淚盈眶了。忽然,她又“哦”地一叫,那聲音凄涼悲哀,讓人心里不是滋味,她大概是哭了吧。以前,我聽過女人的哭聲,每次聽到都會跟著哀傷一陣,母驢的哭是第一次聽到,竟也如此讓人受不了。這多愁善感的驢呀!

那人是老泉叔,養了一輩子牲口,他可能和牲口已處下了感情,尤其是像我家這匹如此風姿綽約又有情有義的驢,怎能讓老泉叔割舍得下。我沒打擾他們,悄悄離開了飼養室。

見我空手回來,妻子問:“驢呢?還沒找見?”

我說:“別著急,一會兒就會回來?!?/p>

果然,不大一會兒,老泉叔牽著我們家那匹驢出現在巷口。那驢可能已經恢復了平靜,還是那么神態優雅,邁著長腿,節奏感極強地跟在老泉叔身后,背上一邊一個馱著兩個袋子。等走近了,老泉叔說:“這驢調皮,可講情義,你看才一天沒見,就又跑到飼養室,她愛吃苜蓿,我專門給她

藏了兩袋,給你們帶來,仔細喂,以后可就沒了?!?/p>

妻子接過韁繩,老泉叔又說:“夜里勤給她添草,驢和人一樣知道饑飽,別委屈了她?!?/p>

老泉叔60多歲,一臉白花花的大胡子,看上去粗獷雄毅,說著說著,聲音哽咽,眼看連眼淚都快流下,急忙扭過頭搖搖手,又朝飼養室那邊走去。

妻子說,昨晚她帶回來的那兩袋草,也是老泉叔給準備的。

那天下午,我又回縣城上班了。臨走前那驢還拴在上房門環上想事情,垂著頭,搖晃著耳朵,看不出一點表情。我顧不上她了,也暫時顧不上妻子,以后的一周,就只有她們姐兒倆生活在這寂靜的四合院里。

在學校一周,閑暇時,除了想老婆,我想的最多的還是那匹驢,她能不能適應四合院里的生活,能不能與老婆和睦相處,還有,老婆有沒有時間給她找草料,晚上能不能按時喂她。我知道,四條腿的動物有時候要比兩條腿的人難伺候得多。

到了星期六下午,一路上想的還是驢,回到家,院子里空空蕩蕩,妻子上班還沒回來,那匹風姿綽約的草驢也沒了蹤影,讓我與上次看見她出現在院子里時一樣吃驚。已是深秋季節,地里沒活,不可能是誰家借她去耕地。我們這里是平展展的土地,出門都騎自行車,不可能有誰家媳婦騎她去回娘家。門鎖得嚴嚴實實,她也不可能像上次那樣自作主張,跑回故居懷舊。院子里收拾得干干凈凈,沒有草料,連那個大鐵盆里,也泡著沒來得及洗的衣服,除了上房門前她留下的騷味,滿院里找不到她的一點痕跡。她去了哪兒?

妻子回來了,滿臉愁容,我問:咱的驢哪去了?

妻子說:“別提那驢了,都快不是咱家的了。村里有幾個人咬得厲害,隊里要收回去?!?/p>

我問:“為什么,驢不是你媽拈的嗎,怎么能收回去?”

妻子突然拉下臉來,問我:“我的戶口你到底辦了沒有?”

一說起戶口,我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

妻子娘家就是本村的,本來根本不存在辦不辦戶口的事,問題出在拈蛋分牲口是以戶為單位進行的,如果妻子戶口還在娘家,盡管她是韓家唯一頂門立戶的媳婦,卻意味仍然是她娘家人,她這一戶就不存在,根本沒有資格去拈蛋,那匹草驢也就不應該屬于我們家。妻子說:“那些人的意見是把咱家這驢收回去,讓沒有分到牲口的人家再拈一回蛋?!?/p>

仔細想想,這些人還真會“咬”,是往根兒上咬。他們的想法是如果你沒有資格,運氣再好也沒用。那會兒,我有些同情這些鄉親了,為了一匹驢至于嗎,盡管這驢確實長得風姿綽約風情萬種,但那畢竟只是一匹驢。又想這些人的心理,就明白了這些鄉親們為什么要咬,村里有多少人家需要牲口,你一個男人不在家的老太太憑什么一下就拈去了三頭牲口。尤其是你閨女,全家只有兩口人,男人在縣城里教書,女人在鎮里上班,要一匹驢做什么,而且還是那么好的一匹驢,放在她家不是可惜了嗎?

見我不說話,妻子著急了,問:“你到底辦了沒有?”

我說:“你別管,想咬讓他咬,咬得越厲害,蹦得越高越好?!?/p>

我帶著點氣了。我們家在村里是老戶,在這個村子里已不知生活了多少輩子,三年前還是村里人口最多的家庭,勞力也不少,沒有少為那個解體了的生產隊出力,我和四弟、二嫂都曾經在村里干過多年活。后來,我和四弟分別考上大學;父親單位落實政策,把母親和五弟、六弟戶口遷到了山東;二哥把二嫂和侄兒侄女遷到了省城。才一年多時間,一個大家庭就從村里全部搬走,家里前后兩進四合院,20多間房子空蕩蕩。我在上學前三年就訂了婚,畢業后,還沒參加工作,母親就急于讓我結婚,老人家的想法是反正你媳婦是農村戶口,娘家也在本村,娶過來,咱那個大家里就會有人守著,不至于荒了。沒想到,我們一家人才離開不到三年,就不被視為村里人了,而且要把已經牽到家的驢再牽回去,有點欺侮人的味了。

當然,如果妻子的戶口沒單列,人家有意見我也沒辦法。

我成竹在胸,不去想戶口的事,現在最關心的是那匹驢到底去了哪兒,是又跑到飼養室與老泉叔敘舊,還是已經被收回去。

這回提到驢,妻子臉上又有了喜色。

原來,我走后,那驢三天之內又去了老泉叔那里三次,她好像認準了那里才是她的家,老泉叔才是她的親人,把驢的執著發揮到了極致,妻子已被這驢的拗勁弄得心力交瘁。老泉是妻子的本家叔,我離開家的第四天,老泉叔來找妻子,說是他反正還在隊里的槽頭住,那里什么東西都不缺,不如把黑女先寄養在那里。這么好的事,妻子怎么能不同意。其實我一走,她就開始為這匹驢發愁,她要上班,根本沒時間喂牲口,就是想喂,草料從哪里來?鍘刀、槽頭還要再花一筆錢。老泉叔好像巴不得替我們義務養這匹驢。他太喜歡這匹驢了,只要能讓他天天和黑女在一起,做什么他都愿意。

晚上,我去飼養室里看黑女。槽頭里拴的牲口不止黑女一個。分到牲口的人家都還沒有做好準備,見老泉叔反正養著黑女,紛紛把牲口牽來,交給老泉叔代養。飼養室里又恢復了生產隊時的氣象,槽頭拴滿了牲口。黑女的右邊,拴的是一匹灰色的閹驢,這匹驢我在生產隊時多次使喚過,性子緩,聽話,與其它驢在一起時就像位長者一樣,從不爭草料,看來老泉叔把它和黑女拴在一起確實用心良苦。七叔的那匹叫驢,被老泉叔拴在墻腳,中間隔著幾頭牛,可能是怕這個騷勁十足的家伙欺侮了黑女。

與同類在一起,黑女更顯得風姿綽約,油黑光滑的皮毛,嫵媚明亮的眼睛,都向人證明她是一匹優秀的驢。她好像在這里生活得很快樂,看見我,耷下了眼皮,神情冷漠,仿佛怕我再把它牽到那個寂靜可怕的四合院。

飼養室里彌漫著濃郁的牲口糞便味,晦暗的燈光下,一排牲口在黑暗中眼睛閃著亮光,咕咕嚼草。牲口槽對面,用土坯砌成個閣狀小屋,里面是飼養員睡覺的土炕。老泉叔正端著煙鍋坐在炕沿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煙,半天不說一句話。

我說:“我不想要這驢了!”

老泉叔眼睛一亮,立刻又低下頭,說:“為什么,這么好的驢,多少人都眼紅呢!”

我說:“我在縣里上班,一個女人家忙不過來?!?/p>

老泉叔說:“是呀!再說你家就你媳婦一口人,只分了二畝地,也漂不住個驢。還有,從現在起,到明年春天地里的活開了,才能用得上牲口,這幾個月牲口實際就在歇著,光吃草料不干活,還得人專門招呼?!?/p>

老泉叔說得對。那幾天,村里已經有好幾戶把剛得來的牲口賣了,原因就是老泉叔說的要閑好幾個月。

我忽然有了一種想法,對老泉叔說:“我想把黑女賣了,我不懂牲口,想請你明天去牲口市幫我賣?!?/p>

我的話好像出乎老泉叔意料,他一愣,臉上有了復雜的神情,吐出一口煙,說:“行!”

我們村緊貼著小鎮的東城墻,牲口市就在村頭的一條大路邊。我和老泉叔把驢牽去時,那里已經有許多頭牲口,擠滿了買賣牲口的莊稼人。黑女一到,幾個人立即湊上來,翻嘴唇,扳耳朵。老泉叔有些氣,大聲說:這驢還值得這么看,你看這毛色,看這身子,就知道是匹好驢!

一位紫臉膛的老漢說:我知道是好驢,你給個實價。說著把手伸向老泉叔。兩人的手捏在一起,又藏到衣襟下,顯得極神秘,兩個人都望著對方的臉,表情隨著藏在衣襟下的手不斷變化。那老漢每捏一下都好像費了很大勁,老泉叔臉上更多是輕蔑的笑,不斷搖頭,說不行不行,你再看看這驢,我在隊里當了二十多年飼養員,這驢是我從小喂大的,知道斤兩,這數不行。

紫臉膛老漢說:“再好,不就是個驢嗎,總不能賣個騾子價?!?/p>

老泉叔說:“誰說驢就不能賣騾子價,你看清楚,這可是匹草驢,才三歲口,正能生哩!明年身邊說不定就跟著騾駒子?!?/p>

紫臉膛老漢說:“那也不值這價?!?/p>

兩個人的手一直在衣袖下捏。我在一旁聽得云里霧里,不知道他們到底捏出了個什么價。按照我的想法,只要不低于從生產隊買的價就行。

兩個人終于從衣袖下把手撤出來,紫臉膛老漢悻悻離去。老泉叔撫摸著黑女,大聲說:“給那個價,怎么能賣了這么好的驢?!?/p>

我問:“他給什么價?”

老泉叔說:“240?!?/p>

我說:“那怎么不賣了,賺20塊呢!”

老泉叔說:“你不懂,隊里作的價本身低,這個數賣就虧了?!?/p>

一個上午,不停地有人和老泉叔在衣襟下捏手,不停地有人撫摸著黑女的皮毛贊嘆,在老泉叔輕蔑的笑聲中,最后都帶著失望悻悻走了。深秋的陽光照得人暖烘烘,黑女皮毛發亮,依然風姿綽約,亭亭玉立在牲口市上。在老泉叔與買主頻頻捏手時,她一直垂著頭好像在思考什么,神情冷漠,精神委頓,買主一走,立刻又恢復了風采。這是一匹有感情有思想的驢啊!

我不能再陪老泉叔賣驢了。下午有自習,我必須在四點鐘前趕到學校,離開前,對老泉叔交代:“看著差不多就行了,別掰得那么硬?!?/p>

老泉叔嘿嘿笑,說:“你放心,我知道行情?!?/p>

一周后,我再回到家,妻子一見面就急了,說:你到底把戶口辦了沒有,那些人聽說你賣驢,咬得更厲害了。

我說:“是嗎,那就讓他們再咬咬?!?/p>

其實早在妻子過門后的第五天,我就辦好了戶口,村里的戶口由大隊會計管,因為大隊會計與我們不在一個村,村里人并不清楚妻子的戶口到底轉了沒有,所以才一直有意見,見妻子拿不出轉戶證據,吵得更厲害了,有人甚至已經向老泉叔打聽我家那匹驢的價錢。我感到再不弄明白妻子會和我發急。第二天上午,找到大隊會計,開了證明,同時把東拼西湊借來的220塊錢一起交給隊長。隊長呵呵笑,說:我早到大隊會計那里問了,給他們說,就是不信。

老泉叔還是沒能把黑女賣掉。小鎮上農歷三、六、九逢集,這一周,老泉叔又把黑女牽到集市上兩次,又牽回來兩次。每次回來都給妻子說:“人家還給那個價,咱不能賣,再試試?!?/p>

我再沒心思想風姿綽約的黑女了,她畢竟是匹驢。

一個月過去了,每逢集日,老泉叔便會早早把黑女牽到牲口市,一呆就是一天。我感到他好像在利用熱鬧的集市,展示著黑女的風姿,享受人們對黑女的夸贊,并不急于把黑女賣出去。老漢太喜歡這匹驢了。那是他從小養大的黑女,在他眼里大概如同女兒一樣可親可愛。我想,反正這些天黑女也一直由他養著,飼養室有隊里剩下的草,妻子只需準備些麩皮,就讓他和他心愛的驢多呆些時間吧。

已經到冬天了,剛下過雪,老泉叔披著一身雪花來到我家,把一雙粗糙的手伸在火爐上搓了又搓,神情尷尬,好像有什么話要說,我問他有什么事。

老泉叔有些難為情,說:“你看,我都把黑女牽到牲口上有一個多月了,人家給的價最高是270,你看這價行不行?!?/p>

我說:“怎么不行,讓你受這么多累,我心里真過意不去,其實早就該把她賣了?!?/p>

老泉叔說:“我舍不得呀,要不這么著,干脆就那個價給我留下,這是270塊錢,你收下?!?/p>

老泉叔掏出一沓鈔票,放在桌上,我說:“我只要220,與隊里給的價一樣就行,你養了黑女這么長時間,多余的應該歸你?!?/p>

老泉叔狡黠一笑,說:“你能讓我留下,我就心滿意足了,270塊,是我沾了你便宜,你還是收起來?!闭f完,起身走出去。

雪已經停了,我突然想再去看看那匹美麗的驢,她畢竟在我家生活過幾天,同時把那多出的50塊錢還給老泉叔。巷里鋪著厚厚的雪,上面踩出幾個零亂的腳印。我向飼養室方向走去,遠遠的,看見老泉叔正牽著黑女朝村外的雪野里走去。太陽出來了,把雪地照得發亮,我看見那匹美麗的驢正在用粉白的腮朝老泉叔身上拱,老泉叔回過身,又在撫摸他的黑女,一臉慈祥的笑,就像望著自己的女兒。那一刻,我明白自己犯了個錯誤,從一開始,老泉叔就想把黑女給自己留下,他那么喜歡這匹驢,這一個多月其實一直故意拖著不想把驢賣出去。我為什么就沒看出來呢?

責任編輯:魯順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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