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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愛陌生人

2009-01-07 03:06伊恩·麥克尤恩馮濤
外國文藝 2009年6期
關鍵詞:卡羅琳科林羅伯特

[英]伊恩·麥克尤恩 作 馮濤 譯

伊恩·麥克尤恩自1975年以驚世駭俗的《最初的愛,最后的儀式》初登文壇,至2007年以溫情懷舊的《在切瑟爾海灘上》回顧自己這代人的青春歲月,忽忽已走過三十幾年的小說創作歷程,他自己也已經由挑戰既定秩序、倫理的文壇“壞孩子”、“恐怖伊恩”(Ian Macabre)漸漸修成正果,由邊緣而中心,如今竟儼然成為英國公認的“文壇領袖”、“國民作家”(national author),將馬丁·艾米斯、朱利安·巴恩斯等鼎鼎大名的同輩作家都甩在了后面。

盡管麥克尤恩的創作一直跟“人性陰暗面”、“倫理禁忌區”和“題材敏感帶”聯系在一起,他的運道其實一直都不錯。從一開始,讀者和評論界就都很買他的賬,哪怕是批評,也是將他的作品當作真正的文學創作嚴肅對待的。這一點實在意味深長。麥克尤恩三十幾年的文學創作有一以貫之的線索,也幾經轉向和突圍,作家關注的主題和表現出來的態度都有過巨大的改變。剛慶祝過六十歲生日的麥克尤恩正漸入佳境,此時對作家做任何定論都嫌唐突,不過僅就麥克尤恩已經完成的十部長篇(《水泥花園》、《只愛陌生人》、《時間中的孩子》、《無辜者》、《黑犬》、《愛無可忍》、《阿姆斯特丹》、《贖罪》、《星期六》和《在切瑟爾海灘上》)及兩部短篇小說集(《最初的愛,最后的儀式》和《床笫之間》)而言,評論界公認他已經成就了《水泥花園》和《只愛陌生人》兩部“小型杰作”、《無辜者》和《贖罪》這兩部“杰出的標準長度”的長篇小說,其余的作品至少都是“非常優秀”的佳作。

《只愛陌生人》是一部技巧高度純熟、意識高度自覺的小長篇,其敘述聲音的“正式”甚至風格化使讀者的注意力更多地關注于小說講述的方式,而非小說講述的具體內容?!吨粣勰吧恕愤@部小長篇復雜精微的敘述方式由此也就產生了一種復雜精微的結果:一方面,它當然允許讀者進入主要角色的視角,另一方面又持續不斷、堅持不懈地“阻撓”讀者對任何角色產生完全的認同,其結果就是讀者既完全了然,又不偏不倚,對人物爛熟于心卻又不會有任何的“代入”感。張愛玲講“因為懂得,所以慈悲”,麥克尤恩卻既讓你“懂得”,又不讓你去“慈悲”。他不斷地故意讓你感覺到那個客觀的敘述聲音的存在,讓你意識到作者的在場,最終目的就是提醒讀者:你在閱讀的是一部具有高度敘事技巧的藝術作品,而絕非對一場變態兇殺案的大事渲染甚或客觀公正的報道。

事實上,《只愛陌生人》是一個跟眾多經典文本具有高度互文性的“后現代”文本。除了對羅斯金半遮半掩的援引以外,批評家們至少已經點出了這個文本與E·M·福斯特《看得見風景的房間》、亨利·詹姆斯《阿斯彭手稿》以及達芙妮·杜穆里埃甚至哈羅德·品特等眾多作品的“互文”關系,具體的表現或是“正引”,或是戲仿,或是反其道行之,不一而足。在《只愛陌生人》與之形成有意味的“互文”的所有經典文本中,關聯性最強又最意味深長的則當屬托馬斯·曼的著名中篇《死于威尼斯》——這部作品的篇名幾乎可以用作《只愛陌生人》的副標題,反之也完全成立。兩部作品處理的都是“死亡”與男同性戀欲望的主題,兩部作品均以男性之美(一種屬于少年的陰柔的男性美,而非陽剛之美)作為美的理想和欲望的對象,追逐這種美的也都是年老以及相對年長的阿申巴赫和羅伯特,追逐的結果也都以死亡告終。不同之處在于死亡的對象正好相反,在《死于威尼斯》中是美的追求者甘愿為理想之美殞身,而在《只愛陌生人》中則是美的追求者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最終將美的對象摧殘致死——《死于威尼斯》是對美的頂禮膜拜,而《只愛陌生人》則是對美的摧殘迫害。不同的還有敘事的角度:前者的有限全知視角限定于美的追求者阿申巴赫,而后者則正好相反——敘事角度的不同又會直接導致讀者對于小說人物接受態度的不同。

也正因此,從《只愛陌生人》與眾多經典文本的關系看來,在某種程度上我們可以說這部小說是對經典文本的有意的“重寫”,而這種說法絲毫不會貶損麥克尤恩的原創性。當代藝術小說與經典文本構成的“互文性”正是當代小說藝術性的一個重要的特征,這就如同我們古典詩詞中的“用典”一樣的道理,它能在有限的篇幅之內創造出無限縱深的可能,賦予單一的文本多層次和多側面的豐富內涵。當然,這同時也對當代藝術小說的讀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托馬斯·曼后來曾這樣談到《死于威尼斯》這部中篇杰作:“《死于威尼斯》的確是一個名副其實的結晶,這是一種結構,一個形象,從許許多多的晶面上放射出光輝。它蘊含著無數隱喻;當作品成型時,連作者本人也不禁為之目眩?!比绻堰@段話移來稱贊《只愛陌生人》這部“小型杰作”,我想也是完全恰如其分的。

譯者

我們怎能居留在兩個世界

女兒和母親

卻待在兒子的王國

阿德里安娜·里奇1

旅行可真是野蠻。它強迫你信任陌生人,失去所有家庭和朋友所帶給你的那種習以為常的安逸。你不斷地處于失衡狀態。除了空氣、睡眠、做夢以及大海、天空這些基本的東西以外,什么都不屬于你,所有的一切都像要天長地久下去,要么就只能任由我們的想象。

切薩雷·帕韋斯2

每天午后,當科林和瑪麗旅館房間里暗綠色的百葉窗外面的整個城市開始活躍起來的時候,他們才會被鐵質工具敲打鐵質駁船的有規律的聲響吵醒,這些駁船就系泊在旅館的浮碼頭咖啡座邊上。上午的時候,這些銹跡斑斑、坑坑洼洼的船只因為既沒有貨物可裝又沒有動力可用,全都不見影蹤;每天到了傍晚它們又不知從哪兒重新冒了出來,船上的船員也開始莫名所以地拿起錘頭和鑿子大干起來。也正是在這個時候,在陰沉沉的向晚的暑熱當中,客人們才開始聚集到浮碼頭上,在鍍錫的桌子旁邊坐下來吃冰淇淋,大家的聲音也開始充滿了正暗下來的旅館房間,匯成一股笑語和爭執的聲浪,填滿了尖利的錘頭敲打聲響之間短暫的沉寂。

科林和瑪麗感覺上像是同時醒來的,各自躺在自己的床上,都沒動彈。出于他們自己也想不清楚的原因,兩個人都還互不搭腔。兩只蒼蠅繞著天花板上的光亮懶洋洋地打轉,走廊上有鑰匙開鎖聲和來來去去的腳步聲。最后還是科林先從床上起來,把百葉窗拉起一半,走進浴室去沖澡?,旣愡€沉溺在剛才的夢境當中,他從她身邊走過時,她背過身去盯著墻面。浴室中平穩的水流聲聽起來挺讓人安心的,她不禁又一次閉上了眼睛。

每天傍晚,他們外出找個地方吃飯前,必定在陽臺上消磨掉一段時間,耐心地傾聽對方的夢境,以換得詳細講述自己夢境的奢侈??屏值膲艟扯际悄欠N精神分析學者最喜歡的類型,他說,比如飛行,磨牙,赤身裸體出現在一個正襟危坐的陌生人面前什么的??墒氰F硬的床墊、頗不習慣的暑熱和這個他們還沒怎么探察過的城市混雜在一起,卻讓瑪麗一閉眼就陷入一系列吵吵嚷嚷、跟人爭辯不休的夢境,她抱怨說就連醒了以后她都被搞得昏昏沉沉的;而那些優美的古舊教堂,那些祭壇的陳設和運河上架設的石橋,呆板地投射到她的視網膜上,就如同投影到一面不相干的幕布上一樣。她最經常夢到的是她的孩子,夢到他們身處險境,可她卻是纏雜不清、動彈不得,完全束手無策。她自己的童年跟孩子們的攪和在了一起,她的一雙兒女變成了她的同代人,絮絮不休地問她個沒完,嚇得她夠戧。你為什么拋下我們一個人跑了?你什么時候回來?你要來火車站接我們嗎?不,不對,她竭力跟他們解釋,是你們得來接我。她告訴科林她夢見她的孩子爬到床上跟她一起躺著,一邊一個,整夜地隔著睡著了的她口角個沒完。是的,我做過。不,你沒有。我告訴你。你根本就沒有……一直吵吵到她筋疲力盡地醒來,雙手還緊緊地捂著耳朵。要么,她說,就是她前夫把她引到一個角落,開始耐心地解釋該如何操作他那架昂貴的日本產相機,拿每個繁雜的操作步驟來考她,他倒確曾這么干過一回的。經過好多個鐘頭以后,她開始悲嘆、呻吟,求他別再講下去了,可無論什么都無法打斷他那嗡嗡嚶嚶、堅持不懈的解釋聲。

浴室的窗開向一個天井,這個時候鄰近幾個房間和賓館廚房的各種聲音也乘隙而入??屏诌@邊的淋浴剛剛洗完,對過住的男人接著又洗了起來,跟昨天傍晚一樣,還一邊唱著《魔笛》1里的二重唱。他的歌聲蓋過了轟鳴的淋浴水聲和搓洗涂滿肥皂的皮膚的嘎吱聲,此人唱得是絕對地投入和忘情,只有在以為四周絕無他人聽到的情況下才會這么放得開,唱高音時真聲不夠就換假聲,唱破了音也照唱不誤,碰到忘詞的地方就“噠啦噠啦”地混過去,管弦樂隊演奏的部分照樣吼叫出來?!癕ann und Weib, und Weib und Mann2,共同構成神圣的跨度?!钡攘茉∫魂P,引吭高歌也就減弱為吹吹口哨了。

科林站在鏡子面前,聽著,也沒特別的原因又開始刮臉,這是當天的第二次了。自打他們來到這里,已經建立起了一套秩序井然的睡覺的習慣,其重要性僅次于做愛,而現在正是他們倆在晚飯時間漫游這個城市之前用來精心梳洗打扮的一段間隙,平靜安閑,沉溺于自我。在這段準備時間里,他們倆動作遲緩,極少開口。他們在身體上涂抹免稅店里買的昂貴的古龍水和香粉,他們各自精心挑選自己的衣著,并不跟對方商量,仿佛他們等會兒要見的蕓蕓眾人當中,會有那么個人對他們的衣著品貌深切地關注?,旣愒谂P室的地板上做瑜伽的時候,科林會卷根大麻煙,然后他們倆一起在陽臺上分享,這會使他們跨出旅館的大堂,步入奶油般柔和的夜色的那個快樂的時刻加倍快意。

他們出去以后,也不只是上午,一個女服務員就會進來為他們清理床鋪,要是她覺得應該換床單了,就把床單也給換了。他們倆都不習慣過這種旅館生活,因為讓一個面都很少見到的服務員接觸到他們這么私密的生活,覺得挺不好意思的。女服務員把他們用過的紙巾收拾走,把他們倆的鞋子在衣櫥里擺成齊整的一排,把他們的臟衣服疊成整齊的一堆,在椅子上放好,把床頭桌上散亂的硬幣碼成幾小堆。如此一來,他們更是惰性大發,很快就越來越依賴她,對自己的衣物管都不管了。兩個人彼此都照顧不來了,在這種大熱天里連自己的枕頭都懶得拍拍松軟,毛巾掉地上了都不肯彎個腰撿起來。而與此同時卻又越來越不能容忍雜亂無章。有天上午,已經挺晚的了,他們回到房間,發現還跟離開時一樣,根本沒辦法住人,他們別無選擇,只得再次跑出去等服務員打掃干凈了再回來。

他們下午小睡之前的那幾個鐘頭同樣也有一定之規,不過相對來說變數大些。時值仲夏,城里遍地都是游客??屏指旣惷刻煸缟铣赃^早飯后,也帶上錢、太陽鏡和地圖,加入游客的行列,大家蜂擁穿過運河上的橋梁,足跡踏遍每一條窄街陋巷。大家仁至義盡地去完成這個古老的城市強加給他們的眾多旅游任務,盡責地去參觀城內大大小小的教堂、博物館和宮殿,所有這些地方滿坑滿谷的全是珍寶。在幾條購物街上,他們倆在櫥窗前面也頗花了些時間,商量著該買些什么禮物。不過到現在為止他們還沒有當真跨進一家商店。盡管手里就拿著地圖,他們仍不免經常迷路,會花上一個來小時的時間來來回回繞圈子,參照著太陽的位置(科林的把戲),發現自己從一個意想不到的方向接近了一個熟悉的路標,結果仍舊找不著北。碰上走得實在太辛苦,天氣又熱得比平時更加不堪忍受的時候,他們倆就相互提醒一聲,自然是含譏帶諷地,他們是“在度假”呢。他們倆不惜花費了很多個鐘點,用來尋找“理想的”餐館,或者是想重新找到兩天前他們用餐的那個餐館??衫硐氲牟宛^經常是滿了員,或者如果是過了晚上九點,馬上就要打烊了;如果他們經過一家既沒客滿又不會立馬打烊的,他們哪怕是還一點都不覺得餓,有幾次也是先進去吃了再說。

或許,如果他們倆是孤身前來的話,早就一個人開開心心地探查過這個城市了,任由一時的心血來潮,不會計較一定要去哪里,根本不在乎是否迷了路,沒準兒還樂在其中呢。這兒多的是可以信馬由韁的去處,你只需警醒一點、留點心就行??墒撬麄儽舜碎g的了解就像對自己一般地透徹,彼此間的親密,好比是帶了太多的旅行箱,總是持續不斷的一種牽掛;兩個人在一起就總不免行動遲緩,拙手笨腳,不斷地導向小題大做、荒謬可笑的妥協,一心一意地關照著情緒上細小微妙的變化,不停地修補著裂痕。單獨一個人的時候他們都不是那種神經兮兮動輒惱怒的主兒;可湊到一塊兒,他們倆卻總會出乎意料地惹惱對方;然后那位冒犯者反過來又會因為對方唧唧歪歪的神經過敏而大動肝火——自從他們來到這兒,這種情況已經發生過兩回了,然后他們就會悶著頭繼續在那些九轉回腸般的小巷里摸索,然后突然來到某個廣場,隨著他們邁出的每一步,他們倆都越來越深地糾纏于彼此的存在,而身邊的城市也就一步步退縮為模糊的背景。

瑪麗做完瑜伽站起身來,仔細考慮了一下穿什么內衣以后,開始著裝。透過半開的法式落地窗她能看到陽臺上的科林。他周身著白,四仰八叉地躺在塑料和鋁質沙灘椅上,手腕都快耷拉到地上了。他深吸一口大麻,仰起頭來屏住呼吸,然后把煙吐過陽臺矮墻上一溜排開的幾盆天竺葵。她愛他,即便是這個時候的他。她穿上一件絲質短上衣和一條白色棉布裙,在床沿上坐下來系涼鞋搭扣的時候從床頭桌上撿起一本旅行指南。從照片上看來,這個地區的其他部分都是些牧場、山脈、荒蕪的海灘,有條小徑蜿蜒地穿過一片森林通向一個湖邊。在她今年唯一空閑的這一個月里,她來到這里是應該把自己交托給博物館和旅館的。聽到科林躺椅發出的吱嘎聲響,她走到梳妝臺前,開始以短促、有力的動作梳起了頭發。

科林把大麻煙拿進來請瑪麗抽,她拒絕了——飛快地喃喃說了聲“不,謝謝”——頭都沒回。他在她背后晃蕩,跟她一起盯進鏡子里面,想捕捉住她的目光??伤坎恍币暤乜粗媲暗淖约?繼續梳著頭發。他用手指沿她肩膀的曲線輕撫過去。他們遲早得打破眼前的沉默??屏洲D身想走,又改了主意。他清了清嗓子,把手堅定地放在了她肩膀上。窗外,大家已經開始觀賞落日,而室內,他們則急需開始商量和溝通。他的猶豫不決完全是大麻煙給鬧的,來回倒騰地琢磨著要是現在掉頭就走,而剛才已經拿手碰過她了,她也許,很可能最后就惱了……不過,她仍然在繼續梳她的頭發,其實根本不需要梳這么長時間,看來她又像是在等著科林走開……可為什么呢?……是因為她感覺到他不情愿待在這兒,已經惱了?……可他不情愿了嗎?他可憐兮兮地用手指沿瑪麗的脊骨撫摸下去。結果她一只手拿著梳柄,把梳齒靠在另一只手的掌心上,仍繼續盯著前方??屏指┫律韥?吻了吻她的頸背,見她仍然不肯理他,只得大聲嘆了口氣,穿過房間回到了陽臺上。

科林又在沙灘椅上安頓下來。頭頂上是清朗的天空形成的一個巨大的穹頂,他又嘆了口氣,這次是滿足的嘆息。駁船上的工人已經放下了工具,眼下正站成一簇,面朝著落日抽著煙。旅館的浮碼頭咖啡座上,顧客們已經喝起了開胃酒,一桌桌客人的交談聲微弱而又穩定。玻璃杯里的冰塊叮當作響,勤謹的侍應,鞋跟機械地敲打著浮碼頭的板條,來回奔走??屏终酒鹕韥?望著底下街上的過客。觀光客們,穿著他們最好的夏季套裝和裙子,有很多都上了年紀,爬行動物般緩慢地沿著人行道挪動。時不時地就會有那么一對停下腳步,贊賞地望著浮碼頭上那些把酒言歡的客人,他們背后襯著的是落日與染紅的水面構成的巨幅背景。一位上了年紀的老紳士將他的老伴兒安置在前景位置,半跪下哆哆嗦嗦的兩條瘦腿要給她照相。緊挨著老太太背后的一桌客人好性兒地沖著相機舉起了酒杯??膳恼盏睦舷壬鷧s一心想拍得自然些,站起身來,空著的一只手大幅度地擺了擺,意思是還是請他們回到原來不知不覺的狀態才好。一直到那桌酒客,全都是年輕人,失去了興致,那老頭才又把相機舉到面前,再度彎下站不穩當的雙腿??墒抢咸巯乱呀洺粋绕_了幾步的距離,手里的什么東西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正轉過身去背朝著相機,為的是借助最后的幾縷太陽光察看手提包里的什么物件。老頭尖聲沖她叫了一聲,她干凈利落地回到原位??凵鲜痔岚倪菄}一響又讓那幫年輕人來了勁兒。他們在座位上坐坐好,再次舉起酒杯,笑得尤其開心和無辜。老頭惱怒地輕輕哀嘆了一聲,拉起老太太的手腕領她走開了,而那幫年輕人幾乎都沒注意到他們離開,開始在自家人中間祝酒,相互間開心地笑著。

瑪麗出現在落地窗旁邊,肩膀上披了件開襟毛衫??屏秩徊活櫵麄冎g正在玩的把戲,馬上興奮地跟她講起下面的馬路上上演的那一幕活劇。她站在陽臺的矮墻邊,他述說的時候她只管望著日落。他指點著那桌年輕人的時候她的視線并沒有移動,不過微微點了點頭。在科林看來,他是沒辦法重現其間那種模糊的誤會了,而這正是這幕活劇主要的興趣點之所在??墒撬麉s聽到自己將這出小悲劇夸張成了雜耍戲,或許是為了吸引瑪麗的全副注意。他將那位老紳士描述為“老得難以置信而且衰弱不堪”,老太太則“瘋瘋癲癲到極點”,那一桌年輕人是一幫“遲鈍的白癡”,在他嘴里那老頭爆發出“難以置信的狂怒的咆哮”。事實上,“難以置信”這個詞兒倒真是時時在他腦海中浮現,也許是因為他怕瑪麗不相信他,或者是因為他自己就不相信。他說完之后,瑪麗似笑非笑,短促地“呣”了一聲。

他們倆之間隔了幾步的距離,繼續沉默地望著對過的水面。寬闊的運河對岸那巨大的教堂眼下成了一幅剪影,他們一直說要去參觀一下的,再近一些,一條小舟上有個人把望遠鏡放回盒子里,跪下來重新將舷外的發動機發動起來。他們左上方的綠色霓虹燈店招突然咔嚓一聲爆了一下,然后就減弱為低低的嗡嗡聲?,旣愄嵝芽屏?天已經不早了,他們馬上就該動身,要不然餐館都該打烊了??屏贮c頭稱是,可也沒動窩。然后科林在一把沙灘椅上坐下來,沒過多久瑪麗也坐了下來。又一陣短暫的沉默,他們倆伸出手來握在了一起。相互輕輕按了按對方的手心。兩人把椅子挪得更近些,相互輕聲地道歉??屏謸崦旣惖男?她轉過頭來先吻了他的唇,然后又溫柔地像母親一樣吻了吻他的鼻子。他們倆低聲呢喃著、吻著,站起來抱在一起,然后返回臥室,在半明半暗間把衣服脫掉。

他們已經不再有特別大的激情了。其間的樂趣在于那種不慌不忙的親密感,在于對其規矩和程序的熟極而流,在于四肢和身體那安心而又精確的融合無間,舒適無比,就像是鑄造物重新又回到了模子里。兩個人既大方又從容不迫,沒有太大的欲求,也沒多大動靜。他們的做愛沒有明確的開頭或是終結,結果經常是沉入睡眠或者還沒結束就睡著了。他們會激憤地堅決否認他們已經進入倦怠期。他們經常說他們當真是融為一體了,都很難想起兩人原來竟是獨立的個體。他們看著對方的時候就像是看著一個模糊的鏡面。有時,他們談起性政治的時候,他們談的也不是他們自己。而恰恰正是這種共謀,弄得相互之間非常脆弱和敏感,一旦重新發現他們的需要和興趣有所不同,情感上就特別容易受到傷害??墒莾扇酥g的爭執從來不會挑明,而像眼下這種爭執之后的和解也就成為他們之間最激動人心的時刻,對此兩人是深懷感激的。

他們瞌睡了一會兒,然后匆忙穿上衣服??屏秩ピ∈业臅r候,瑪麗又回到陽臺上等他。旅館的店招關掉了。下面的街道已經渺無人跡,浮碼頭上有兩個侍應在收拾杯盤。所剩無幾的幾位客人也不再喝酒了??屏趾同旣悘臎]這么晚離開旅館過,事后瑪麗將當晚的奇遇歸因于此。她不耐煩地在陽臺上踱著步,呼吸著天竺葵灰撲撲的氣味。這個時候飯館都該打烊了,不過在這個城市的另一側有家開到深夜的酒吧,門外有時候會有個熱狗攤子,問題是不知道他們能不能找得到。她十三歲的時候還是個守時、盡責的中學生,腦子里有不下上百個提升自我修養的想法,她當時有個筆記本,每個周日的傍晚,她都會定下下周要實現的目標。都是些適度、可行的任務,等她一步步完成任務把它們勾掉的時候感覺很是快慰:練習大提琴,待她媽媽更好一些,步行上學,把公交車的車費省下來。如今她可真向往這一類的快慰,希望不論是在時間還是行事上至少有部分是自己掌控之下的。她就像夢游般從這一刻混到下一刻,一眨眼整整一個月就這么毫無印象地溜過去了,連一絲一毫自我意志的印記都不曾留下。

“好了嗎?”科林喊道。她進屋,把法式落地窗關上。她從床頭桌上把鑰匙拿好,把門鎖上,跟著科林走下沒亮燈的樓梯。

整個城市,凡是主要街道的交匯處,或是最繁忙的那些廣場的角落里,都會有那種結構簡潔的小亭子或者叫小棚子,白天的時候整個兒都蓋滿了各種語言的報刊雜志,還掛著一排排印著著名景點、小朋友、各種動物和女人的明信片,掛久了卷了邊的卡片上的女人看著就像是在笑。

書報亭里坐著的攤主,透過那小窗口幾乎都看不到,里面又是黑咕隆咚的。你有可能從亭子里買了包煙之后還不知道賣給你煙的是男還是女。顧客只能看到當地人那種深棕色的眼睛,蒼白的一只手,聽到喃喃的一聲道謝。這種書報亭是鄰里間緋聞私情和謠言蜚語的中轉站;口信兒和包裹都在這兒遞送??捎慰鸵沁^來問路,攤主則只會含含糊糊地指指掛在外頭的地圖,不仔細看,很容易隱沒在一排排俗麗的雜志封面當中。

有很多種地圖可供挑選。最沒用的是那些出于商業利益印制的,除了顯示重要的旅游景點外,主要的目的是為了突出某些商店或是餐館。這類地圖是只標出主要的街道。另有一種地圖印成印制粗劣的小冊子形式,可是瑪麗和科林發現,他們從其中一頁走向另一頁的時候很容易就找不著北了。再有一種就是價格昂貴、官方授權印制的地圖了,整個城市全部收錄,就連最狹窄不過的過道都標得清清楚楚??墒钦麖埓蜷_以后足有四英尺長三英尺寬,印刷的用紙又是最差不過的,要是沒有適合的桌子和特制的夾子,在戶外你是休想打開來查看的。終于弄到一套可以用的系列地圖集,以其藍白條的封面頗引人注目,這套地圖將城市分為容易處理的五個部分,可不幸的是這五個部分各自為政,互不交叉。他們住的旅館在地圖二的頂端區域,有家價格昂貴、名不副實的餐館在地圖三的底部。他們正打算前往的那家酒吧在地圖四中間,一直到他們經過一家關門閉戶的書報亭以后,科林才想起他們本該把那套地圖帶出來的。沒有地圖指路,他們鐵定是要迷路的。

可他什么都沒說?,旣愵I先他幾步遠的距離,走得很慢而且步幅均等,就像在步測一段距離。她抱著雙臂,低著頭,帶著挑釁的神氣沉思不語。狹窄的過道將他們帶到一個巨大的、燈光黯淡的廣場,鵝卵石鋪就的一大片空曠之地,中央立了個戰爭紀念碑,用大塊的、粗粗鑿就的花崗巖聚合成一個巨大的立方體,上頭是個正把來復槍扔出去的士兵雕像。這是個熟悉的標志,幾乎是他們所有探險的起點??墒浅艘患铱Х瑞^外頭有個人正在把椅子摞起來,有條狗以及稍遠處還有個人在看著他以外,整個廣場都渺無人跡。

他們斜穿過廣場,進入一條寬一些的街道,兩旁都是賣電視、洗碗機和家具的商店。每家商店都顯眼地展示著它們的防夜盜警報系統。正是因為這個城市完全沒有人流和車流,游客們才這么容易迷路。他們穿過幾條街道,看都沒看,只憑著本能盡揀些窄街小巷走,許是因為他們一門心思想扎進黑暗中去,也許是因為前面有炸魚的味道飄來。根本就沒有任何標識。在沒有特定目的地的情況下,游客們選擇道路的方式就像他們選擇一種顏色,就連他們迷路的確定的方式都能表現出他們一貫的選擇,他們的意愿。而當兩個人一道做出選擇的時候又當如何呢?科林盯著瑪麗的后背。街燈已經給她的短上衣脫了色,襯著老舊、黑沉沉的墻面,她閃著微光,銀色加墨黑色,宛如鬼魅。她纖巧的肩胛骨,隨著她緩慢的步幅一起一落,在她外衣的緞面上形成扇面一樣起伏的波紋,她的頭發,一部分用一只蝴蝶形的發卡攏在腦后的,也繞著她的肩膀和頸背前后擺動。

她在一家商店的櫥窗前停下來審視一張巨大的床??屏指⑴耪局?晃蕩了一會兒,然后繼續朝前走了。有兩個假人模特,一個穿了身淡藍色絲綢的男式睡衣褲,另一個套了件長及膝蓋的女式睡衣,裝飾著粉色蕾絲,躺在巧妙的故意弄亂的被單當中。不過這個展示還算不上完滿。兩個模特都是一個模子扣出來的,都是禿頂,都笑得完美無瑕。它們平躺在床上,不過從對它們肢體的安排上看——每個模特都痛苦地將一只手舉到下巴位置——顯然是想讓它們側躺著,是要表示兩人多情地對望的。不過,使得瑪麗停下腳步的卻是床頭板。床頭板上覆了一層黑色塑料,橫跨過整個床面的寬度,兩邊還各富余出一英尺來。它被設計成——至少在男士睡衣褲那邊的部分——像是發電站的控制板,或是一架輕型飛機。閃亮的塑料裝飾當中嵌著一部電話,一個電子鐘,燈光開關和調光器,一臺卡帶錄音機和收音機,一個小型冰箱式飲品柜,靠近中間的位置,像是圓睜著兩只表示懷疑的眼睛的,是兩個伏特計。在女式短睡衣那邊,占主導地位的是一面橢圓、玫瑰色的鏡子,相比而言顯得相當疏落。還有一個嵌入式梳妝柜,一個雜志架和一個連通嬰兒室的對講機。在小冰箱的上頭,與其相對應的位置貼著張支票,支票上寫的是下個月的某個日期,這家商店的大名,一個巨額數目,還有一個筆跡清晰的簽名?,旣愖⒁獾酱┠惺剿卵澋哪莻€模特手里握著支筆。她朝一側走了一兩步,櫥窗平板玻璃上有處不平整的地方使得那兩個假人動了一下。然后就又靜止下來,胳膊和腿毫無意義地舉著,就仿佛兩只一下子被毒殺的昆蟲。她朝這幕喜劇場面轉過身去??屏忠呀涬x開了五十碼的距離,在街道的另一面。他正縮著肩膀,手深深地插在口袋里,在看一本會自己翻動書頁的地毯樣本書。她趕上他,兩人繼續沉默不語地朝前走,直到走完這條街來到一個岔路口。

科林表示同情地說,“你知道,前幾天我也注意那張床來著?!?/p>

岔路口原本矗立的肯定是幢宏麗的府邸,一座宮殿的。二樓那銹跡斑斑的陽臺底下,有一排石頭獅子在朝下張望。那高聳的拱形窗戶,兩側是帶有優美凹槽、已經坑坑洼洼的柱子,用來遮蔽窗戶的波紋鐵皮上面貼滿了標語廣告,連二樓的都未能幸免。大部分的宣言和通告都來自女權主義者和極左陣營,有幾份是由當地反對重新開發這一建筑的組織張貼的。三樓頂上高懸了塊木板,用亮紅色的文字宣告已買得這幢建筑的連鎖商店的大名,然后用英語,用引號括起來道:“把你放在第一位的商店!”宏大的正門外頭,就像是一排來得太早的顧客一般,排列著一溜塑料垃圾袋??屏謨墒执钤谄ü缮?沿一條街望下去,然后又跑到另一條街口張望?!拔覀冋嬖搸е切┑貓D?!?/p>

瑪麗已經爬上宮殿的第一段樓梯,正在看那些標語?!斑@里的女性更加激進,”她轉頭道,“組織得也更好?!?/p>

科林已經又跑回去比較那兩條街道了。兩條街道筆直地延伸了一段距離后,最終拐開來,分道揚鑣?!八齻冇懈嘁獱幦〉臇|西,”他說?!拔覀冎翱隙ń涍^這里,可你記得我們走的是哪條道嗎?”瑪麗正在費勁地翻譯一條冗長的標語?!澳臈l道啊?”科林略微提高了點聲音。

瑪麗皺著眉頭,用食指沿著那幾行醒目的大字挨個兒認下去,念完以后她勝利地大叫一聲。她轉身微笑地對科林道,“她們呼吁把那些正式宣判了的強奸犯給閹了!”

他又跑到另一個位置,能更好地看清楚右邊的街道?!叭缓蟀研⊥档碾p手給剁掉?聽我說,我確信我們曾經走過前面的那個自動飲水機,就在去那家酒吧的路上?!?/p>

瑪麗又轉回到那條標語?!安?這是種策略。為的是讓大家認識到強奸不僅僅是樁犯罪?!?/p>

科林又跑回來,兩腳分開牢牢地站穩,面向左邊的那條街道。那條街上也有個自動飲水機?!斑@么一來,”他急躁地說,“大家就更不把女權主義那一套當回事了?!?/p>

瑪麗抱起胳膊,沉吟了一會兒,抬腿沿右邊的岔路慢慢走下去。她重新又回到她那種緩慢、精確的步幅?!按蠹覍g刑倒都挺當回事的,”她說?!耙幻鼉斠幻??!?/p>

科林不放心地望著她往前走?!暗鹊?瑪麗,”他在后面叫她?!澳憧隙ㄟ@條道對?”她頭都沒回地點了下頭。在很遠的距離以外,借著路燈的光,可以看到有個人一隱一顯地朝他們走來。這下科林倒像是吃了定心丸,疾走幾步趕了上來。

這也是條繁榮的商業街,不過街上的商店非常密集、高檔,看起來都像是只賣一樣商品的專賣店——一家店里有一幅鑲著金框的風景畫,油彩已經皸裂、暗沉,另一家店里是一只手工精制的鞋子,再往下看,還有一個孤單的相機鏡頭安放在天鵝絨的底座上。街上的飲水機不像城里大部分的飲水機一樣只是個擺設,是當真能用的。周圍一圈黑色的石頭臺階和那個大碗的邊緣經過幾百年的使用,已經磨損和磨光了?,旣惏涯X袋伸到已經褪色的黃銅龍頭底下喝了幾口水?!斑@兒的水,”她含了滿口的水說,“有魚腥氣?!笨屏终⒅胺?一心想看到那個人影再次出現在下一個路燈底下??墒裁炊紱]有,有的或許只是遠處某個門前一點稍縱即逝的動靜,可能不過是只貓。

他們上一次吃飯已經是十二個鐘頭以前的事了,兩人分享了一盤炸鯡魚??屏稚焓秩ノ宅旣惖氖??!澳阌浀贸藷峁芬酝?他還賣別的什么東西嗎?”

“巧克力?果仁?”

他們的步幅加快了,踩在卵石路面上,造成很響的足音,聽著像是一雙鞋踩出來的?!斑€說是全世界的美食之都之一呢,”科林道,“我們吃個熱狗都得跑上兩英里地?!?/p>

“我們在度假嘛,”瑪麗提醒道?!皠e忘了?!?/p>

他伸手輕拍了一下腦門?!爱斎?。我太容易迷失在細節當中了,就像是餓了渴了之類的。我們是在度假?!?/p>

他們松開手,繼續朝前走的時候科林還在小聲嘟囔。街道變窄了,兩旁的商店也已經讓位給高大、幽暗的墻壁,隔一段距離會有一個凹進去的門洞,也沒什么規律,窗戶則高懸在墻上,方方正正的小窗,都裝了十字形的鐵欄桿。

“這是那家玻璃廠,”瑪麗滿意地道?!拔覀兊降牡谝惶炀拖雭磉@兒看看的?!彼麄兟铝四_步,不過并沒有停下來。

科林說,“我們眼前看到的一定是它的另一面,因為我從沒來過這里?!?/p>

“我們等著進去的時候就是在這里的某一道門前排的隊?!?/p>

科林轉身面對著她,很懷疑又很憤怒?!澳强刹皇俏覀兊降牡谝惶?”他大聲道?!拔铱茨闶峭耆慊炝?。當時我們是看到排的長隊才決定去海灘的,一直到第三天我們才去了那里?!笨屏质峭O履_步來說這番話的,不過瑪麗卻繼續朝前走。他大踏步趕上她。

“也許那是第三天,”她像是自言自語地說,“可我們來的就是這里?!彼钢懊鎺状a遠的一個門洞,就像是響應她的召喚似的,一個蹲著的人影從黑地里走到了街燈的光圈中,站下來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科林開玩笑地說,瑪麗笑了。

那人也笑了,伸出手來?!澳銈兪怯慰桶?”他用有些不自然的精確的英語問道,噗哧一笑,回答自己道,“還用得著問,你們自然是?!?/p>

瑪麗在他正前方停步說,“我們正在找個能吃點東西的地方?!?/p>

科林想側身從這人身邊過去?!拔覀儧]必要跟別人解釋我們想干嗎,你知道,”他很快地對瑪麗說。他話還沒說完,那人就熱誠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伸出另一只手還想抓瑪麗的。她抱起手臂來微微一笑。

“太晚了,”那人道?!澳莻€方向什么都沒有了,不過往這個方向我可以帶你們去個地方,一個非常好的地方?!彼肿煲恍?朝他們來的方向點了點頭。

他比科林要矮,可他的胳膊卻長得出奇而且肌肉發達。他的手也很大,手背上汗毛濃密。他穿了件緊身的黑色襯衫,是一種人造的半透明材料,沒扣扣子,干脆利落的V形開口幾乎一直開到腰間。脖子上掛了條鏈子,吊著個金質剃刀刀片形的掛件,略微歪斜地躺在厚厚的胸毛上頭。他肩膀上扛著架相機。濃厚得沖鼻的須后水的甜香充溢在窄窄的街道上。

“我說,”科林道,一心想盡量平和地把手腕掙脫出來,“我們知道前面有個地方的?!弊プ∷滞蟮氖址潘闪诵?卻并沒有放手,只用食指和拇指繞住科林的手腕。

那人深吸了一口氣,顯得像是長高了一兩英寸?!叭即蜢攘?”他宣布道?!熬瓦B那個熱狗攤都撤了?!边@番話是向瑪麗說的,還丟了個眼風?!拔医辛_伯特?!爆旣惛樟讼率?羅伯特開始拉著他們倆往回走?!罢埾嘈盼?”他堅持道?!拔抑滥堑胤皆谀膬??!?/p>

費了好大的勁兒,已經被他拉著走了好幾步了,科林和瑪麗才把羅伯特給拽住了,他們仨站成一堆,沉重地喘著氣。

瑪麗用向小孩子說話的語氣說,“羅伯特,放開我的手?!彼R上放了手,還淺淺地鞠了個躬。

科林說,“你最好也把我放開?!?/p>

可羅伯特正忙著向瑪麗抱歉地解釋,“我是想幫你們。我會把你們帶去一個很好的地方?!彼麄冊俅纬霭l。

“我們不需要給人硬拽著去吃什么好吃的,”瑪麗道,羅伯特點頭稱是。他摸了摸前額?!拔抑皇?我只是一直……”

“且慢,”科林打斷了他。

“……一直很想練練我的英語。也許有些過于急切了。我曾經說得非常完美的。請走這邊?!爆旣愐呀洺白吡?。羅伯特和科林跟了上去。

“瑪麗,”科林叫道。

“英語,”羅伯特道,“真是門美麗的語言,充滿了誤解和歧義?!?/p>

瑪麗轉頭微微一笑。他們已經再次來到了岔路口那幢大宅子面前??屏职蚜_伯特拽住,硬把手抽了回來?!皩Σ黄?”羅伯特道?,旣愐餐O履_步,再次審視起那些標語和招貼來了。羅伯特順著她的目光,看到一幅模版印刷的粗糙的大紅招貼,在鳥類學家用以表示雌性物種的符號里面印著個緊握的拳頭。他再次表示歉意,仿佛他們看到的一切他都負有責任似的?!斑@都是些找不到男人的女人。她們想摧毀男女之間一切美好的東西?!彼志褪抡撌碌丶恿艘痪?“她們都太丑了?!爆旣惪粗姆绞骄拖袷窃诳措娨暽系囊粡埬?。

“這下,”科林道,“你可是碰到對頭了?!?/p>

她沖他們倆甜甜地一笑?!霸蹅冞€是去找你說的好吃的吧,”她說,羅伯特正指著另一幅標語準備再加發揮呢。

他們走了左邊那條岔路,走了有十分鐘左右,其間羅伯特一心想跟他們攀談,可瑪麗一味地報以沉默,專注于自我——她再度抱起了胳膊;而科林則表現出輕微的敵意——他刻意跟羅伯特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他們穿過一條小巷,走下幾段傾頹的臺階后來到一個很小的廣場,最多三十英尺見方,廣場對面有不下五六條更小的便道?!皬哪菞l道下去,”羅伯特說,“就是我住的地方。不過太晚了,就不請你們過去了。我妻子可能已經睡下了?!?/p>

他們再度左兜右轉,經過搖搖欲墜的五層樓高的住宅,經過關門閉戶的雜貨店,蔬菜和水果就裝在外頭垛成一堆的板條箱里。一個系著圍裙的店主推著一車箱子出來,大聲地喊羅伯特,羅伯特呵呵一笑,搖了搖頭,舉起一只手。他們終于來到一個燈火通明的門洞,羅伯特為瑪麗撩起發黃了的條狀塑料門簾。他們走下一段陡直的樓梯,羅伯特一直把手搭在科林的肩上,來到一個逼仄而又擁擠的酒吧。

吧臺邊的高腳凳上坐了幾個年輕男人,穿著打扮跟羅伯特很像,還有幾個以同樣的姿勢——全身的重量都落在一只腳上——圍繞著一臺具有華麗的曲線和鍍鉻的渦卷裝飾的自動唱機。唱機后面發散一種漫射的深藍色光,襯得這幫人的臉色非常不好,像是要吐的樣子。每個人要么正在抽煙,要么正干脆利落地往外拿煙,要么正朝前伸長了脖子、噘起嘴巴來讓人幫忙把煙點上。因為每個人都是緊身裝束,都得一只手拿著煙,打火機和煙盒在另一只手上拿著。他們都在聆聽的那首歌,因為沒人講話,聲音很高,帶著那種快快活活的感傷調調,由整個管弦樂隊來伴奏,那個演唱的男聲里有種很特別的嗚咽,而頻繁跟進的合唱當中卻又夾雜有嘲弄性的“哈哈哈”,唱到這里的時候,有幾個年輕男人就會把煙舉起來,迷蒙起雙眼,皺起眉頭加進自己的嗚咽。

“感謝上帝我不是個男人,”瑪麗說,想去握科林的手。羅伯特將他們倆引到一張桌子邊坐下,又去了吧臺??屏职褍芍皇侄汲诳诖?身體往后靠得椅子前腳離了地,盯著那臺自動唱機在看?!芭?別這么小氣,”瑪麗說著戳了戳他的胳膊?!安贿^是句玩笑話?!?/p>

那首歌在歡慶的交響樂式的高潮當中結束,然后馬上又重新開始了。吧臺后面,玻璃杯在地板上摔碎了,有一陣短暫的慢吞吞的掌聲。

羅伯特終于回來了,拿了瓶巨大的、沒貼標簽的紅葡萄酒,外帶兩根已經給人捏弄熟了的面包棍,其中一根掰短了?!敖裉?”他在那一片喧囂之上滿懷驕傲地宣布,“廚師病了?!背屏謥G了個眼風后,他坐下來把酒杯滿上。

羅伯特開始東問西問,起先他們倆回答得還挺勉強。他們告訴他各自的姓名,告訴他他們倆沒結婚,也沒同居,至少眼下還沒有?,旣惛嬖V了他她那兩個孩子的年齡和性別。兩人都說了自己的職業。然后,雖說根本就沒什么可以吃的,又借了點酒力,他們倆就開始體驗到因為發現自己置身于一個沒有游客的所在,因為突然有所發覺、發現了某個真實存在的地方而感到的樂趣,這種樂趣只有身為游客才能體驗得到。他們倆放松了下來,在這片喧囂和煙霧當中安頓下來;他們倆反過來也問了很多身為游客終于有幸跟一個真正的當地人交談時會問的嚴肅、熱心的問題。還不到二十分鐘,他們已經干掉了那瓶紅酒。羅伯特告訴他們他自己經商,告訴他們他是在倫敦長大的,他的妻子是加拿大人?,旣悊査?他是怎么認識他妻子的,羅伯特說,要解釋明白這個,首先得講清楚他幾個姐妹和母親是什么樣的,而要想解釋他母親和姐妹的狀況又非得先講清楚他父親是何等樣人??磥硭菧蕚浜靡氄f從頭了?!肮钡暮铣凉u入佳境,加強為另一個高潮唱段,靠近自動唱機的一張桌子邊,有個一頭鬈發的男人把臉埋在了臂彎里。羅伯特朝吧臺喊著再要一瓶紅酒??屏职涯莾筛姘鞲麝蓛啥?跟瑪麗分吃了。

歌聲停歇,吧臺四周的談話開始了,起先還挺輕柔,由一種外語的元音和輔音構成的愉快的嗡嗡和颯颯聲;簡單的論斷激起表示贊同的單音詞匯或是聲響;然后是暫歇,既雜亂又和諧,緊跟其后的是聲音更大的論斷,相對應的也是更加復雜和詳盡的回答。不出一分鐘,已經有好幾組顯然非常熱情的討論漸次展開,仿佛好幾個各不相同的爭論主題已經自然地分配完畢,勢均力敵的論辯對手也各就各位了。要是自動唱機還開著的話,你是根本聽不到這些的。

羅伯特盯著雙手按在桌上的酒杯,像是在凝神屏息,這使得這么近距離望著他的科林和瑪麗也感覺有些呼吸困難。他看著比剛才在街上要老了些。斜照的電光在他臉上勾勒出幾乎類似幾何的線條,像是蒙了個網罩。有兩條線從他的兩個鼻孔的連接處一直連到兩邊的嘴角,形成一個近乎完美的三角。額頭是平行的皺紋,下方一英寸的位置,與其構成一個精確的直角的,是他鼻梁上的一條單線,皮膚上一道深深的皺褶。他緩緩地自顧點了點頭,他深深吐出一口氣的時候,那寬厚的肩膀也低垂下來?,旣惡涂屏指┫律韥?仔細傾聽他開始訴說的身世。

“我父親干了一輩子外交官,我們有很多很多年都住在倫敦,在騎士橋??晌耶敃r很懶”——羅伯特微微一笑——“直到現在我的英語都說不標準?!彼晕⑼nD了一下,像是等著他們反駁?!拔腋赣H是個大塊頭。我是他最小的孩子,也是他的獨子。他坐下來的時候姿勢是這樣——”羅伯特又重新回到先前他那種緊繃、筆直的姿態,兩只手端端正正地放在膝蓋上?!敖K其一生我父親都留著這樣的胡髭”——羅伯特用食指和拇指在鼻子底下比量出一英寸的寬度——“他的胡髭灰白以后他就用小刷子把它給染黑,就像女士們染眼睫毛一樣。睫毛膏。

“所有的人都怕他。我母親,我的四個姐姐,就連大使都怕我父親。他眉頭一皺,誰都不敢開腔了。在飯桌上一句話都不能講,除非他先跟你講話?!绷_伯特抬高了嗓音,為的是壓過周圍的喧囂?!懊刻彀?就算那天有招待會,我母親必須得盛裝出席,我們也都得安靜地坐下來,腰桿筆直,聽我父親大聲朗讀。

“每天早上他六點鐘起床,然后去浴室刮臉。在他梳洗完畢之前,誰都不準起床。我小時候總是在他之后第二個起床,飛快地跑到浴室里去聞他留下來的氣味。請原諒,他的氣味非常難聞,不過卻罩了一層剃須皂和香水的味道。一直到現在,古龍水對我來說就是我父親的味道。

“我是他的最愛,我是他的寵兒。我記得——也許同樣的場景發生過很多次——我兩個姐姐埃娃和瑪瑞亞當時一個十四,一個十五歲。吃晚飯的時候她們倆求他。求求你,爸爸。求求你!而對每一項懇求他都說不!她們不能參加學校組織的參觀活動,因為會碰到男生。她們不允許不穿白色短襪。她們下午不能去劇院,除非媽媽也去。她們不能請她們的朋友留下,因為她對她們會有不良影響,她從來不去教堂。然后,我父親突然站到我的座位后面,我挨著我母親坐,朗聲大笑。他從我腿上把餐巾拿起來,塞進我襯衣前襟里?!囱?他說?!@就是下一位一家之主。你們必須時刻記得幫助羅伯特保持他好的方面!然后他就讓我來解決爭端,自始至終他都把手放在我這兒,用兩個指頭輕輕地捏著我的脖子。我父親會說,‘羅伯特,姑娘們能像她們的母親那樣穿絲襪嗎?而十歲的我就會朗聲回答,‘不,爸爸?!齻兛梢詻]有媽媽陪伴就去劇院嗎?‘絕對不行,爸爸?!_伯特,她們能讓她們的朋友留下嗎?‘想都甭想,爸爸!

“我回答得豪情滿懷,一點都不知道我被利用了。也許這是唯一的一次??蓪ξ叶赃@卻是我童年時的每個傍晚都會發生的。然后我父親就會回到餐桌頂頭他的座位上,假裝非常難過?!液鼙?埃娃,瑪瑞亞,我就要回心轉意了,可你看羅伯特卻說這些事都是不能做的。說著他哈哈一笑,我也跟著他笑,我把一點一滴,一字一句都當了真。我會一直笑下去,直到我母親把手放在我肩膀上說,‘噓,好了,羅伯特。

“就是這樣!我姐姐恨不恨我呢?現在我知道這事兒只發生過一次。那是個周末,整個下午家里都沒人。我還是跟那兩個姐姐埃娃和瑪瑞亞一起,進了父母的臥室。我坐在床上,她們倆來到母親的梳妝臺前,把她所有的化妝品都拿了出來。她們首先把指甲給涂了,揮舞著手指讓指甲油快點干。她們把脂啊粉的全往臉上抹,她們涂上口紅,拔了眉毛,在眼睫毛上刷了睫毛膏。她們從母親的抽屜里找出絲襪,要我在她們脫下白色短襪換上絲襪的時候把眼睛閉上。再次站起來以后她們就變成了兩個非常漂亮的女人,兩個人互相打量著。在一個小時的時間里面,她們倆就在房間里四處走動,轉頭從肩膀上頭看著鏡子里或是窗玻璃里面的自己,在起居室的中央轉了一圈又一圈,要么非常小心地坐在圈椅的邊上弄頭發。她們到哪兒我就一路跟到哪兒,不錯眼地看著她們,就只是看著?!覀兤黄涟?羅伯特?她們會說。她們知道我給鎮住了,因為她們已經不是我的姐姐,搖身一變成了美國電影明星了。她們對自己也非常滿意。她們咯咯笑著,相互吻著,因為她們已經是真正的女人了。

“當天下午晚些時候,她們倆跑到浴室里把所有的化妝都洗了個干凈?;氐脚P室里,把瓶瓶罐罐都收好,還把窗戶都打開,這樣媽媽就聞不到她自己香水的味道了。她們把絲襪和吊襪帶都疊好,完全按照她們見過的媽媽收拾的方式收好。她們把窗戶關好以后,我們就下樓等著母親回家,我始終都興奮莫名。那兩個漂亮女人突然間又變回了我的姐姐,兩個高個兒女學生。

“晚飯時間到了,我仍舊平靜不下來。我姐姐的行為舉止就仿佛什么事都沒發生過。我意識到父親正盯著我看。我朝上瞥了一眼,見他直看透我的眼睛,一直深入我的內心。他很慢很慢地放下刀叉,嚼著嘴里的食物,全部咽下去以后說,‘告訴我,羅伯特,你們下午都干嗎來著?我相信他什么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就像是上帝。他是在考驗我,看我是不是值得信賴,把實話說出來。所以,跟他說謊是毫無意義的。我把一切都說了,霜啊粉啊,口紅、香水,還有從母親的抽屜里拿出來的絲襪,我還告訴他這些東西最后都多么仔細地全都收好了,仿佛這就能把一切都洗脫干凈。我甚至把她們開窗關窗的事兒都說了。起先我兩個姐姐呵呵笑著堅決否認??晌依^續不斷地把一切都往外倒的過程中,她們都緘口不語了。等我說完后,我父親只說了句,‘謝謝你,羅伯特,就繼續用餐了。直到晚飯吃完,誰都沒再說過一句話。我不敢朝兩個姐姐坐的方向看。

“飯后,在我馬上就該上床的時候,我被叫到了父親的書房。這地方誰都不準隨便進,這里面全都是國家機密。書房是整幢房子里最大的一個房間,因為有時候我父親就在這兒接見別的外交官。窗戶和深紅色的天鵝絨窗簾都直達天花板,天花板上裝飾有金色的葉子和巨大的環形圖式。有一盞枝形吊燈。到處是裝在玻璃罩子里的書,地板上鋪滿了全世界出產的地毯,鋪得極厚,有些甚至掛在墻上。我父親喜歡收藏地毯。

“他坐在攤滿紙張的巨大書桌后面,我那兩個姐姐站在他面前。他讓我坐在書房另一邊一把巨大的皮質扶手椅上,這椅子原是我爺爺的,他也是個外交官。沒有一個人吱聲。感覺就像是部默片。我父親從一個抽屜里取出一條皮帶抽我兩個姐姐——每人在屁股上狠狠抽了三下——埃娃和瑪瑞亞一聲都沒吭。然后一眨眼我就在書房外頭了。門關上了。兩個姐姐回她們的房間哭去了,我上樓來到自己的臥室,事情就這么完了。我父親再也沒提這個碴兒。

“我姐姐!恨死我了。這個仇她們非報不可。我相信連著好幾個禮拜,她們就沒討論過別的。這事兒也發生在家里沒人的時候,父母都出去了,廚子也不在,在我姐姐挨打一個月后,也許一個多月。首先我先得聲明,我雖說是最受寵的,也有很多事兒是不允許做的。尤其是不能吃、喝任何甜食和甜品,不能吃巧克力,不能喝檸檬水。我祖父也從來不許我父親吃甜食,除了水果以外。這對腸胃不好。不過最重要的是,甜食,特別是巧克力,對男孩子來說會有壞影響。會造成他們性格軟弱,變得像小姑娘。也許這也不無道理,誰知道呢,只有科學才說得清楚。還有,我父親這么做也是為了我的牙好;他希望我能有一口他那樣的牙齒,完美無缺。在外頭我吃別的男孩子的甜食,在家真是一口都沒得吃。

“接著往下說。那天愛麗絲,我最小的姐姐,跑到花園里來叫我,‘羅伯特,羅伯特,快到廚房里去。有好吃的給你吃呢。埃娃和瑪瑞亞有好多好吃的給你吃!起先我沒去,因為我怕那是個圈套??山洸蛔埯惤z一遍又一遍地說,‘快來呀,羅伯特,最后我就去了。廚房里有埃娃和瑪瑞亞,還有麗薩,我另一個姐姐。餐桌上擺著兩大瓶檸檬水、一個奶油蛋糕、兩包巧克力,還有一大盒果漿軟糖?,斎饋喺f,‘這都是給你的,我馬上就起了疑心,說,“為什么?埃娃說,‘我們希望你將來對我們好一點。等你把這些好吃的全都吃掉以后,你就會記得我們待你有多好了。這聽起來挺有道理的,而且它們看起來都這么美味誘人,于是我就坐下來,伸手去夠檸檬水??涩斎饋喩焓謮鹤×宋业氖??!紫?她說,‘你得先喝點藥?!疄槭裁?‘因為你知道甜食對你的胃會造成多壞的影響。你要是病了,爸爸就會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我們就都得遭殃了。這種藥可以保證你一切正常。于是我就張開嘴巴,瑪瑞亞喂我吃了四勺某種油樣的東西。味道真夠惡心的,不過沒關系,因為我馬上就開始大嚼起了巧克力和奶油蛋糕,灌起了檸檬水。

“我幾個姐姐站在桌邊看著我?!貌缓贸?她們問我,可我吃得狼吞虎咽,都顧不上說話了,我琢磨著她們對我這么好也許是因為她們知道有朝一日我會承繼父親的宅邸。我喝完了第一瓶檸檬水后,埃娃拿起第二瓶說,‘我看他是喝不了這一瓶了。我還是把它拿走吧?,斎饋喺f,‘說得對,拿走吧。只有大男人才能喝掉兩瓶檸檬水呢。我從她手里一把把瓶子奪過來,說,‘我當然能喝得掉,我那四個姐姐異口同聲地說,‘羅伯特!這絕不可能!所以我當然是把它給喝掉了,我還吃完了兩條巧克力、果漿軟糖和整個兒的奶油蛋糕,我那四個姐姐一起為我鼓掌,‘好樣的,羅伯特!

“我努力想站起來。廚房開始繞著我旋轉起來,我急需去上廁所??砂M藓同斎饋喭蝗婚g把我打倒在地,壓在底下。我四肢乏力,還不了手,況且她們個頭兒都比我大多了。她們早就預備下了很長的一根繩子,把我的兩只手反綁在背后。從頭到尾愛麗絲和麗薩一直都蹦蹦跳跳,還一邊唱著,‘好樣的,羅伯特!然后埃娃和瑪瑞亞把我給拽起來,推著我走出廚房,經過走廊,穿過寬大的門廳進入我父親的書房。她們從里面把鑰匙拔下來,把門關上并且上了鎖?!僖娏?羅伯特,她們透過鑰匙孔喊道?!F如今你就成了書房里的老爸了。

“我站在那個巨大房間的中央,就在枝形吊燈底下,起先我還沒意識到我為什么到了這兒,然后我就明白了。我想把繩結掙脫開,可是系得太緊了。我喊著叫著,用腳踢門,用腦袋撞門,可整幢房子里鴉雀無聲。我從書房這頭跑到那頭,想找個可以嘔吐的地方,可每個角落都鋪著昂貴的地毯。最后我終于忍不住了。先涌上來的是檸檬水,不久以后是巧克力和蛋糕,也像是液體。我當時穿的是短褲,就像個英國學童。我并沒有堅持站在一處,只糟蹋掉一塊地毯,我反而四處亂跑,又哭又叫,就仿佛我父親已經在后頭追趕一樣。

“鑰匙在鎖孔里轉了一下,門猛地被打開,埃娃和瑪瑞亞跑了進來?!?她們倆嫌惡地叫道?!?快!爸爸回來了!她們把繩子解開,把鑰匙插回到門里,然后就跑掉了,笑得就像兩個瘋婆子。我聽到父親的車停在車道上的聲音。

“起先我動彈不得。后來,我把手伸到口袋里掏出一塊手帕,我走到墻邊——是的,連墻上,連他的書桌上都吐滿了——我就像這樣輕輕擦拭一塊古老的波斯地毯。然后我才注意到我兩條腿,都快變成黑的了。手帕根本沒用,實在是太小了。我跑到書桌邊拿了幾張紙,我父親就是在這種情形下看到我的:拿他的國家大事擦我的膝蓋,而且我身后他書房的地面上一片狼藉。我朝他走了兩步,雙膝著地,差一點就吐在他鞋面上,吐了很長很長時間。一直到我吐完,他仍然矗立在書房的門口,動都沒動。他仍舊提著他的公文包,他臉上什么表情都沒有。他低頭看了一眼我剛吐的那一攤,說,‘羅伯特,你吃了巧克力?我說,‘是,爸爸,可我……這對他來說已經足夠了。后來母親到我臥室里來看我,第二天早上有位精神病醫生來看我,說我受刺激不小??墒菍ξ腋赣H而言,我只要確實是吃了巧克力,那就足夠了。他連續三天每晚上都抽我,接連好多月都對我惡聲惡氣,好多好多年里都不允許我踏進書房半步,一直到我領著未來的妻子進去看他。直到今天我都再也沒有吃過巧克力,也一直沒有原諒我姐姐。

“我受罰的那段時間里,只有我母親還跟我說話。她跟我父親講定不能打得我太重,只打三個晚上。她身材高挑,非常漂亮。每逢外事招待會,她最常穿的就是白色:白色的短外衣,白色的長絲巾還有白色的絲質長裙。我記得最真切的就是她一身白色的樣子。她英語講得很慢,不過每個人都恭維她講得字正腔圓、音調高雅。

“我小時候經常做惡夢,非??植赖膼簤?。而且我還夢游,現在我有時還會夢游。我一做惡夢就經常在半夜三更給嚇醒,而我馬上就會叫她——‘媽咪,就像個英國小男孩。而她就像是一直醒在那里等我叫她似的,因為我一叫她,馬上就能聽到走廊很遠的那頭,我父母的臥室里床鋪上咯吱一聲,聽到她開燈的聲音,聽到她的赤腳里一根骨頭細微的噼啪聲。她走進我的房間,總是問我,‘怎么了,羅伯特?我就會說,‘我想喝點水。我從不說,‘我做了個惡夢,或是‘嚇死我了。她總是到浴室給我倒杯水,看著我喝下去。然后她吻吻我頭上的這個位置,我馬上就睡著了。有時接連好幾個月每天夜里都得來這么一出,可她從來都不會事先在我床頭放一杯水。她知道我必須得有個借口半夜里把她叫起來??蓮膩砭筒恍枰醚哉Z去解釋。我們的關系非常親密。就連我結婚以后,在她去世之前,我都習慣了每周把我穿過的襯衣拿給她去洗。

“只要我父親不在家過夜,我就到她床上跟她睡,一直到我十歲。然后就突然中止了。有天下午加拿大大使的夫人受邀來我家喝茶。一整天我們都在做準備。我母親要確保我那幾個姐姐和我知道怎么把茶杯和茶碟端起來。我還負責端著個放蛋糕和不帶面包皮的小三明治的盤子在房間里四處走動,看有誰需要取用。我專門被送去理了發,還要我系上個紅領結,在這一切的準備當中我最討厭這個。大使的夫人頭發是藍的,這是我見所未見的,她帶了個女兒過來,叫卡羅琳,當時十二歲。后來我才知道我父親特意交待過,出于外交和商業利益,我們兩家一定要交好。我們都安安靜靜地端坐著,聽兩位母親閑談,大使夫人問我們什么問題的時候,我們就站得筆直,禮貌地作答?,F如今可不會教小孩子這么做了。然后我母親就帶大使夫人去看我們的房子和花園,孩子們就給單獨留了下來。我那四個姐姐都穿著她們正式的禮服裙子,一起坐在那個大靠背椅上,靠得那么近,看著就像是一個人,亂糟糟的一堆緞帶、蕾絲和鬈發。我那四個姐姐全體出現的時候是挺嚇人的??_琳坐在一把木椅子上,我坐了另一把。有那么幾分鐘時間,誰都沒說話。

“卡羅琳長著一雙藍眼睛,一張小臉,小得就像個猴子的臉。她鼻子上長了些雀斑,那天下午她把頭發扎成個很長的馬尾,垂在腦后。沒人說話,可是大靠背椅上傳來竊竊私語和輕輕的笑聲,透過眼角我還看到我那幾個姐姐在暗地里推推搡搡。我們能聽到頭頂上,我們的母親和卡羅琳的母親從一個房間走進另一個房間的腳步聲。這時埃娃突然說,‘卡羅琳小姐,你跟你母親一起睡嗎?卡羅琳回答說,‘不會啊,你們呢?然后埃娃是這么說的:‘我們不會,可羅伯特會。

“我臉紅得都快變紫了,我都準備從房間里跑出去了,可卡羅琳轉身對我微微一笑,說,‘我覺得這可真是太甜蜜了,從那一刻起我就愛上了她,我也就再不跟我母親一起睡了。六年后我再次遇到卡羅琳,又過了兩年,我們就結婚了?!?/p>

酒吧里漸漸空了下來。頭上的燈已經亮起,一個酒吧的工人開始清掃地板??屏衷诠适轮v到最后部分的時候已經瞌睡過去,朝前趴下,頭枕在胳膊上。羅伯特把兩個空葡萄酒瓶從他們的桌子上拿起來,拿到吧臺上,在那兒像是發了幾條指示。另一個工人走過去把煙灰缸里的煙頭煙灰倒到一個桶里,把桌子抹干凈。

羅伯特又回到桌子旁邊時,瑪麗說,“你妻子的事兒你告訴我們的并不多?!?/p>

他把一盒火柴塞到她手里,火柴盒上印著這家酒吧的名字和地址?!拔也畈欢嗝刻焱砩隙荚谶@兒?!彼阉氖种负蠑n,握住火柴盒,又攥了一下。走過科林的椅子時,羅伯特伸出手來撫弄了一下他的頭發?,旣惪粗x開,坐在原地打了一兩分鐘呵欠,然后叫醒科林,沖他指了指樓梯的位置。他們倆是最后離開的客人。

街道的一頭沉入完全的黑暗;另一頭,一種漫射的藍灰色光映現出一系列低低的建筑,就像花崗巖切割成的積木一木搭一木地傾斜延伸下去,在街道拐個彎消失不見的地方堆疊在一起。幾千英尺的頂上,云彩伸出一只變薄了的手指,直指那條拐彎的曲線,而且透出一抹緋紅。一陣涼涼、咸咸的風順著街道吹來,將一張包裝用的玻璃紙吹到科林和瑪麗坐著的臺階上,不停地輕輕攪動。從他們身后百葉窗緊閉的室內傳來模糊不清的打鼾聲和彈簧床的吱嘎聲,就在他們倆腦袋頂上?,旣惏杨^靠在科林肩上,他則靠著背后的墻面,就在兩條排水管的中間。一條狗從街道比較亮的那頭迅速地朝他們倆走來,腳趾甲在老舊的石頭路面上一板一眼地咔咔踩過。它在到達他們面前時并沒有停步,也沒朝他們的方向瞥一眼,一直到它完全消失在黑暗中了,它那復雜的腳步仍能聽得見。

“我們真該帶著那疊地圖的,”科林說。

瑪麗往他身上靠得更近了些?!皼]什么大不了的,”她喃喃道?!拔覀冊诙燃俾??!?/p>

一小時后他們倆被歡聲笑語給吵醒了。不知哪里有口聲音尖利的鐘堅定地敲響了?,F在的光線已經沒有深淺之分,微風溫暖又濕潤,就像動物的呼吸。一大幫小孩兒,穿著黑色領口袖口的亮藍色罩衣蜂擁著沖過他們身邊,每個小孩背上都高高地背著干干凈凈的一包書??屏终酒鹕韥?拿兩只手抱住頭,猶猶豫豫地走到窄街的中間,孩子們在他面前分開,然后重新匯合為一體。一個小姑娘把個網球扔到他肚子上,然后干凈利落地把彈回來的球接住;快活、贊賞的尖叫響成一片。接著鐘聲停歇,下剩的孩子跟著也沉默下來,沉下臉來飛快地跑過去;街道突然間一下子就空了下來?,旣愒谂_階上彎下腰來,兩只手拼命搔著一條小腿和腳踝處??屏终驹诳帐幨幍慕值乐醒?輕輕地晃蕩著,盯著有低矮建筑的那個方向。

“有什么東西咬了我,”瑪麗叫道。

科林走過來站在瑪麗后面看她抓撓。幾個細小的紅點慢慢擴大成硬幣大小的紅色腫塊?!皳Q了我就不會再抓了,”科林說。他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到街上。孩子們走出好遠了,他們的聲音聽起來變了樣,就像是在置身于一個巨大的房間里,聽他們念叨教義問答或是數學公式。

瑪麗不斷地跳腳?!芭渡系郯?”她叫道,惱怒中帶了點自我調侃?!拔乙遣蛔]命的。而且渴死我了!”

科林的宿醉倒是賦予了他一種疏離、粗疏的權威感,這在他可不常見。站在瑪麗身后,把她的兩只手都按在她身上不讓她亂動,他指著街道的一頭?!拔覀冎灰叩侥抢?”他貼著她耳朵道,“我想我們就能來到海邊。那兒應該能找到家開門營業的咖啡館?!?/p>

瑪麗也就由他把自己推著往前走?!澳氵€沒刮臉呢?!?/p>

“別忘了,”科林道,一邊加快速度下那個陡坡,“我們是在度假嘛?!?/p>

一拐出那個彎兒,大海就撲面而來。面前的地界狹窄而又荒僻,兩面都被連綿不斷的一排飽經風霜的房屋框住。高高的柱子從平靜、泛黃的水面以一種匪夷所思的角度冒出來,可是沒有一條船系泊。在科林和瑪麗的右邊,有塊坑坑洼洼的鐵皮指示牌指路,順著碼頭沿岸就能到一家醫院。一個小男孩,由兩個挎著鼓鼓囊囊的塑料購物袋的中年婦女裹挾著,從他們倆剛才走過的那條街道來到了碼頭前。這隊人馬在指示牌前停下腳步,兩個女人彎下腰去翻檢包里的東西,像是忘帶了什么。再度出發的時候,小男孩尖聲提出什么要求,馬上就被喝止了。

科林和瑪麗在碼頭邊緣附近裝貨用的箱子上坐下來,聞到一股刺鼻的死魚味兒。終于從他們身后城市里那些窄街僻巷的迷宮里解脫出來,能一直望向大海,他們還是長出了一口氣。占據了前景的是個低矮的、圍墻環繞的小島,約半英里遠,全島都用作了公墓。一頭有個小禮拜堂和一個石砌的碼頭。隔著這段距離望去,視野被淡藍的晨霧扭曲了,明亮的陵墓和墓碑看去就像個發展過度的未來城市。在一道污染造成的煙塵后面,太陽就像個臟乎乎的銀盤,又小又清晰。

瑪麗再次靠到科林的肩膀上?!敖裉炷愕谜疹櫸伊??!彼呎f邊打了個呵欠。

他撫摸著她的后脖頸?!澳悄阕蛱煊袥]有照顧我呢?”

她點了點頭,合上眼睛。要求對方照顧是他們倆之間的保留節目了,他們會輪流擔負起照顧之責??屏职熏旣惐г趹牙?有些心不在焉地吻了吻她的耳朵。從那個公墓小島后面冒出來一條公交艇,正在朝那個石砌的碼頭靠近。即使隔開了這么遠的距離,仍然可以看到一身黑色的小人拿著花從艇上下來。一聲脆薄的哭喊穿過水面傳過來,是只海鷗吧,要么也許是個孩子,公交艇又慢慢駛離了那個小島。

船是朝醫院的碼頭駛去的,那碼頭位于岸邊的一處拐彎后面,從他們坐的地方看不到。那所醫院本身卻赫然聳立在周遭的建筑之上,是座墻皮剝落的芥末黃色城堡,淺紅色瓦片鋪砌的陡峭的屋頂上撐著一堆搖搖欲墜的電視天線。有些病房有高大的、裝了窗欞的窗戶,這些窗戶開向小船大小的陽臺,全身穿白的病人或是護士在陽臺上或站或坐,望著大海。

科林和瑪麗身后碼頭區和街道上的人越來越多。裹著黑色披肩的老太太,整個包裹在沉默當中,提著空購物袋步履艱難地走過。從旁邊的一幢房子里傳來濃烈的咖啡和雪茄煙味兒,混合著、甚至蓋過了死魚的臭味。一個形容枯槁的漁民穿了身破爛的灰色西裝,里面套了件原本是白色的、鈕扣都掉光了的襯衣,像是好久以前逃離了一份辦公室的工作,在貨運箱子旁邊扔下一堆漁網,差一點就扔到了他們腳上??屏肿隽藗€模糊的、表示歉意的姿勢,可那個人已經走開了,一邊以精確的發音說了句,“游客!”揮了揮手表示不跟他們計較。

科林把瑪麗叫醒,勸她跟他一起走到醫院的那個碼頭。就算那里沒有什么咖啡館,他們也可以搭乘公交艇通過運河回到市中心,離他們的旅館也就不遠了。

等他們走到壯麗的門房,同時也是醫院的入口時,那艘公交艇卻正在離岸。兩個身穿藍色夾克、戴著銀邊墨鏡、留著一抹極細唇髭的小伙子負責操作那艘船。其中一個在方向盤前面站好了,另一個手腕翻飛,熟極而流又滿是不屑地將系船索從系船柱子上解下來;在最后一刻,他一步跨過越來越寬的油乎乎的水面跳上船去,順手將后面擠滿了乘客的鐵柵欄拉開來,又用一只手馬上關好,一邊冷漠地望著漸漸遠去的碼頭一邊大聲跟他的同事交談。

科林和瑪麗也沒再商量,朝陸地的方向轉過身,加入了潮水般涌過門房的人流,走上一條由開花的灌木夾峙兩旁的陡峭的車道,朝醫院走去。上了年紀的女人坐在矮凳上出售雜志、鮮花、十字架和小雕像,可是連一個停下腳步看看貨色的人都沒有。

“如果有門診病人,”科林道,把瑪麗的手握得更緊了,“就該有個賣便餐的地方?!?/p>

瑪麗突然暴怒;“我一定得找杯水喝。水他們總該有的吧?!彼南麓揭呀浉闪?頂著兩個熊貓眼一樣的黑眼圈。

“那是,”科林說?!爱吘故莻€醫院嘛?!?/p>

在一組華麗的玻璃門外頭已經排起了隊,玻璃門上面還罩著一個巨大的半圓形彩色玻璃遮篷。他們踮起腳尖,透過玻璃門上人群和灌木叢的投影,可以辨認出有個身穿制服的什么人,門房或者是個警察,正站在兩組玻璃門中間的陰影里,檢查每位訪客的證件。他們周遭所有的人都在從兜里或是包里往外掏一種亮黃色的卡。這顯然是病房的探視時間,因為這些等待的人里面沒有一個人看起來是有病的。這一大幫人慢慢地離玻璃門越來越近了。一個木架子上擺著一個告示牌,牌子上以優雅的字體寫了很長、很復雜的一句什么話,里面有個像極了“安全”的詞兒強調了兩次??屏趾同旣悓嵲谑翘哿?都沒能及時從隊伍里退出來,等他們穿過門口發現已經站在穿制服的警衛面前時,也懶得解釋他們跑到這里來是想買到點食物和飲料。兩人再次從車道上下來,對他們表示同情的人群紛紛給他們些常規的建議;看來周邊是有那么幾家咖啡館的,可沒有一家在醫院旁邊?,旣愓f她就想找個地方坐下來大哭一場,正當他們四處尋找這么個合適地點的時候,他們聽到一聲喊叫和船用發動機倒檔時發出的悶聲悶氣的轟響;又一艘公交艇正在碼頭上系泊。

要回他們住的旅館,就得經過全世界最著名的一個景點,一個巨大的楔形廣場,三面環以帶有典雅拱廊的建筑,開口的一端矗立著一個紅磚鐘樓,鐘樓后面則是一個舉世聞名的大教堂,白色的圓頂、光彩奪目的立面,名副其實地體現了無數個世紀人類文明的輝煌載體。沿著楔形廣場的兩條長邊,密密地排列著好幾排椅子和圓桌,它們是幾家歷史悠久的咖啡館的露天咖啡座,隔著廣場的鋪路石,就像兩支對峙的軍隊。還有好幾支毗鄰的樂隊,樂隊成員和指揮全都身著無尾禮服,不顧早上的暑熱,在同時演奏著軍樂和浪漫音樂,演奏著華爾茲舞曲以及帶有雷鳴般響亮的高潮橋段的廣受歡迎的歌劇選段。到處都有鴿子在側飛,在昂首闊步和隨地排泄,每一家咖啡館的樂隊在受到離它們最近的幾個顧客稀稀拉拉的熱誠鼓掌后,都或長或短地稍停片刻。密密層層的游客川流不息地涌過陽光明媚的廣場開闊地段,要么就是呼朋喚友地停下腳步,溶進精美的柱廊底下黑白分明的光影拼圖中。差不多有三分之二的成年男性都帶著相機。

科林和瑪麗一路步履艱難地從船上走過來,在穿過廣場前先在鐘樓逐漸縮小的陰影下停下了腳步?,旣愐贿B好幾個深呼吸,在一片喧囂之上這意味著他們在這兒終于找到水喝了。他們倆緊靠在一起,沿著廣場的邊緣一路找過去,可是沒有空桌子,就連可以跟人家拼桌的空位都沒有,大部分來來回回穿越廣場的人流看來也都是在找個地方坐下,那些離開廣場進入迷宮般街道的游客也是無可奈何之下氣哼哼地走的。

終于,在一對揮舞著賬單在座位上扭動著身體的老夫婦旁邊干等了幾分鐘以后,他們終于能夠坐下來了,然后才發現,他們這張桌子明顯是在侍應生服務區域的一個偏遠的角落,另外還有一大幫伸長了脖子、捻著根本聽不見的響指招呼侍應生的顧客會先于他們得到注意?,旣惒[起充血的眼睛,已經開始腫起來的干裂的嘴唇嘟囔了句什么;當科林開玩笑地舉起面前的小咖啡杯將殘渣奉獻給她時,她把臉深埋在了兩手中間。

科林快步繞過桌子朝拱廊走去。吧臺入口處最陰涼的地界聚著一幫百無聊賴的侍應生,可他們把他給噓了出來?!皼]有水,”其中有一個道,指了指陰暗的拱形廊柱框出來的那一片滿登登的等著付賬的明亮的人海??屏只氐剿麄兊淖雷舆?握住了瑪麗的手。他們的位置距兩個樂隊差不多遠近,雖說音樂的聲音并不太響,兩種音樂的疊加造成的不諧音符以及節奏的錯亂還是讓人無所適從?!八麄儠o我們上點東西的,我看,”科林很沒把握地說。

他們倆把手放開,往椅背上一靠??屏肿冯S瑪麗的目光看著附近的一家人,小小的嬰孩由父親托著腰在桌子上站著,在煙灰缸和空杯子之間蹣跚走動。小孩戴了頂白色遮陽帽,穿了件綠白條子的?;晟?下面是飾有粉色蕾絲和白色緞帶的鼓鼓囊囊的褲子,腳蹬黃色短襪和猩紅色皮鞋。奶嘴那淡藍色的橡皮環緊緊地貼在嘴巴上,遮住了嘴巴的形狀,使嬰孩帶上了一種持久不變的滑稽的訝異表情。嘴角一道亮閃閃的涎水慢慢在下巴上深深的小窩窩里聚集起來,然后漫出來,帶出一道明亮的尾跡。嬰孩的小手一握一伸,腦袋古怪地搖晃著,兩條軟弱的小胖腿被又大又重、毫不知羞的尿布笨拙地分開。一雙狂野的眼睛又圓又純,目光灼灼地掃過陽光朗照的廣場,看似又驚又怒地定格在大教堂的圓頂輪廓線條上,曾有人這樣描述過,說那拱形的頂端,仿佛在狂喜中碎裂成為大理石的泡沫,并將自己遠遠地拋向碧藍的蒼穹,電光石火、天女散花般噴射而出又凝固成型,仿佛滔天巨浪瞬間被冰封雪蓋,永不再落下。那嬰孩發出一個含混粗嘎的元音聲響,兩只小胳膊抽搐地指向大教堂的方向。

科林在一個侍應生端著一托盤空瓶子朝他們轉過身來時試探性地舉起手來;可他的手還沒舉到一半,那人就已經從他們身邊過去了。旁邊那一家人準備要離開了,那個嬰孩被傳遞了一圈,最后母親把他接了過去,她用手背擦了擦孩子的嘴巴,然后小心地背朝下把他放進一輛鍍銀裝飾的嬰兒車里,經過一番激烈的斗爭以后,把孩子的胳膊和前胸套進一套有很多搭扣的皮質扣帶中。嬰孩被推走的時候仰面躺著,眼睛狂怒地緊盯著天空。

“我在想,”瑪麗眼看著嬰孩遠去,說,“孩子們也不知道怎么樣了?!爆旣惖膬蓚€孩子跟他們的父親在一起,而這位父親就住在一個鄉村公社里。他們來到這里的頭一天就寫好了三張明信片準備寄給他們,可直到現在仍躺在他們旅館房間的床頭桌上,還沒貼郵票呢。

“正在想念他們的電視、香腸、漫畫書和碳酸飲料,不過其他方面應該都還好吧,我猜,”科林道。有兩個男人手牽著手在找個可以坐的地方,靠著他們的桌子站了一會兒。

“所有那些高山和開闊地帶,”瑪麗說?!澳阒?這地方有時候真是要把你給憋屈死了?!彼沉艘谎劭屏??!罢鎵驂阂值??!?/p>

他握住她的手?!拔覀儜摪涯菐讖埫餍牌某鋈??!?/p>

瑪麗把手抽了回去,四下打量著幾百英尺范圍內那些無窮無盡的拱廊和柱子。

科林也打量了一番。根本看不到侍應生的影子,而每個人面前的杯子似乎都是滿的。

“這兒真像個監獄,”瑪麗說。

科林把胳膊一抱,不錯眼地看了她很長時間。到這兒來是他的主意。最后他說,“我們的機票錢已經付了,航班要十天以后才起飛?!?/p>

“我們可以乘火車?!?/p>

科林的目光越過了瑪麗的頭。

那兩支樂隊已經同時停止了演奏,樂師們正朝著拱廊走去,前往他們各自所屬的咖啡館的吧臺;沒有了他們的音樂以后,廣場顯得更加開闊了,只聽到游客的腳步聲響:正裝皮鞋尖銳的踢踏聲,便鞋涼鞋的拍擊聲;還有各種人聲:敬畏的低語,孩子們的喊叫,做父母的喝止?,旣惐鹗直?把頭垂了下來。

科林站起身來朝一個侍應生揮舞著兩條手臂,那人點了下頭,開始朝他們這邊走過來,一路上還收了幾張酒水單、幾個空杯子?!拔液喼彪y以置信,”科林歡欣鼓舞地叫道。

“我們應該把他們也帶了來的,”瑪麗沖著自己的膝頭道。

科林還沒坐下?!八娴倪^來了!”他坐下來,用力拉住她的手腕?!澳阆胍c什么?”

“我們把他們撇下不管真是卑鄙?!?/p>

“我覺得我們夠體諒他們的了?!?/p>

侍應生,一個看起來派頭十足的大塊頭男人,蓄著濃密的、泛起灰白的胡子,戴著金絲邊眼鏡,突然出現在他們桌前,朝他們俯下身來,眉頭微微聳起。

“你想要什么,瑪麗?”科林急切地輕聲道。

瑪麗交叉著兩支手放在膝上說,“一杯水,不加冰?!?/p>

“好的,兩杯這樣的水,”科林急迫地說,“還要……”

侍應生直起身來,鼻孔里噴出一絲冷氣?!八?”他冷淡地道。他的目光把他們倆來回掃了一遍,估量著他們衣衫不整、頭發凌亂的狀況。他退后一步,沖著廣場的一角點了下頭?!澳抢镉袀€水龍頭?!?/p>

他就要舉步離開了,科林在椅子里轉了一圈,抓住了他的袖口?!皠e走,侍應生,”他請求道,“我們還想要點咖啡和……”

侍應生把胳膊抽了回來?!翱Х?”他重復道,他的鼻孔嘲弄地猛然張開?!皟杀Х?”

“是,是的!”

那人搖了搖頭,走掉了。

科林癱坐在椅子上,閉上眼睛慢慢地搖著頭;瑪麗掙扎著想把身子坐直。

她輕輕地在桌子底下踢著他的腳?!八懔税?。十分鐘我們就走回旅館了?!笨屏贮c了點頭,可是并沒有睜眼?!拔覀兛梢詻_個淋浴,坐在我們的陽臺上,想要什么都可以叫他們給我們送上來?!毖劭粗屏值南掳投即沟搅诵乜?瑪麗就更來勁了?!拔覀兛梢陨洗?。呣,干干凈凈的白被單。我們把百葉窗都關上。還有什么更好的主意?我們可以……”

“好吧,”科林沮喪地說?!霸蹅冞@就回旅館去?!笨伤麄儌z誰都沒動彈。

瑪麗噘了噘嘴,然后說,“他也可能把咖啡給咱們端來吧。搖頭在這地方可以表示很多意思呢?!?/p>

晨間的暑熱已經大大增強,人群也稀少了很多;現在有足夠多的空閑桌子了,那些仍然在廣場上行走的要么是極端熱忱的觀光客,要么就是真有事情要辦的本地市民了,所有那些分散開來的人形,都被空下來的大塊空間反襯成了矮子,在扭曲變形的空氣中發著微光。樂隊在廣場對面再度集結起來,開始演奏一支維也納華爾茲舞曲;在科林和瑪麗這邊,樂隊的指揮在迅速翻閱一本總譜,樂師們正各就各位,將架子上的樂譜安放妥當。兩個人相互間太了解的結果之一就是瑪麗和科林經常發現他們倆會不約而同地關注起同一樣東西來:這次,他們盯上的是兩百英尺以外一個背對他們的男人。他的白色西裝在強烈的陽光底下非常顯眼;他已經停了下來傾聽那支華爾茲舞曲。他一只手拿著架相機,另一只手夾著根香煙。他懶洋洋地用一只腳支撐著全身的重量,腦袋隨著簡單的節奏動來動去。然后他突然轉過身來,像是聽厭了,因為曲子還沒奏完,緩步朝他們的方向走來,一邊把香煙扔掉,又看都沒看地碾了一腳。他從胸袋里取出一副太陽鏡,絲毫沒有擾亂他的步幅,戴上之前用一塊白手帕大約摸地擦了擦;他的每個動作看起來都是如此高效而又經濟,簡直像是精心設計好了的。雖然他戴上了太陽鏡,穿上了剪裁精致的西裝,系上了淺灰色的絲質領帶,他們還是馬上就認出了他,眼看著他朝他們越走越近,就像被施了催眠術。沒有跡象表明他是否也看到了他們,不過他現在是徑直朝他們的桌子走來了。

科林呻吟了一聲?!拔覀儜摶芈灭^去的?!?/p>

“我們應該把臉背過去?!爆旣惖?可他們倆繼續看著他越走越近,受到一種在一個外國城市認出某個人來的新奇感驅使,也受到看見人家卻沒被人家發現的魅惑力所驅動。

“他已經走過了,”科林悄聲道,可,就像是受到了提示似的,羅伯特停下了腳步,摘下太陽鏡,把手臂整個兒張開叫道,“我的朋友們!”朝他們飛快地走上來?!拔业呐笥褌?”他握住了科林的手,將瑪麗的手舉到唇邊親吻。

他們倆坐回到椅子上,虛弱地朝他微笑。他已經找到了把椅子,在他們倆中間坐下來,笑得嘴都合不攏了,仿佛他們已經分離了好幾個年頭,而非好幾個鐘頭。他在椅子上懶散地舒展開四肢,把一只腳的腳踝架在另一條腿的膝蓋上,展現出淺奶油色的軟皮靴子。他用的古龍水的淡淡香味,跟前夜的香水截然不同,在桌子邊彌散開來?,旣愑珠_始抓她的腿。當他們解釋說他們還沒回過旅館,在大街上睡了一覺時,羅伯特驚恐地嘆息不已,坐直了身子。廣場對面,那第一首華爾茲舞曲已然在不知不覺間跟第二首曲子摻和到了一起;就在他們附近,第二支樂隊開始演奏一首節奏硬朗的探戈舞曲,“赫爾南多的避難所”。

“這都是我的錯,”羅伯特叫道?!拔野涯銈兊R得太晚了,用我的紅酒還有我那些愚蠢的故事?!?/p>

“別再抓了,”科林對瑪麗說;對羅伯特則說:“哪里哪里。我們本該帶著地圖的?!?/p>

可羅伯特已經站了起來,一只手放在科林的前臂上,另一只手去握瑪麗的手?!笆堑?責任確實在我。我該為這一切設法彌補一下;請一定接受我的好意?!?/p>

“噢,這可不行,”科林含混地道?!拔覀冊摶芈灭^了?!?/p>

“你們都累成這樣了,旅館可算不上什么好地方。我會讓你們感覺舒適已極的,你們會忘掉那個可怕的夜晚?!绷_伯特把他的椅子推到桌子底下,好讓瑪麗經過。

科林拽住她的裙子?!暗纫幌?我們……”簡短的探戈舞曲突然奏出最后的樂句,通過聰明的轉調,變成了一首羅西尼的序曲;對面的華爾茲也已經變成了一首加洛佩德舞1曲??屏忠舱玖似饋?皺著眉頭努力想集中起精神?!暗纫弧?/p>

可羅伯特正拉著瑪麗的手穿過桌子間的空隙?,旣惖膭幼骺雌饋砘钕袷菈粲稳司徛臋C械動作。羅伯特轉過身來,不耐煩地喊科林?!拔覀兘休v出租車?!?/p>

他們經過樂隊,經過鐘樓,鐘樓的影子如今已經縮到僅余一點殘根了,來到繁忙的碼頭區,熙熙攘攘的潟湖的焦點地帶,那里的船老大像是立馬就認出了羅伯特,拼了命地爭相要他惠顧。

透過半開的百葉窗,正在西沉的太陽將一組菱形的橘黃色條紋投射到臥室的墻上。應該是縷縷的薄云的移動,使光紋暗淡、模糊下去,然后再度明亮、清晰起來?,旣愒谛衙靼字耙呀浂⒅鼈兛戳苏敕昼?。房間的天花板很高,白墻,非常整潔;在她跟科林的床間放了張看起來很脆弱的竹制小桌,桌上是一個石頭的水壺和兩只玻璃杯;一個飾有雕刻的五斗櫥靠在旁邊的墻上,櫥子上擺一個陶質花瓶,瓶里出人意外地插了一小枝緞英1。干燥的銀色葉子在透過半開的窗戶吹進房間的溫暖氣流中微微顫動,瑟瑟有聲。地板看來是由一整塊間有棕綠雜色的大理石鋪就的?,旣惡敛毁M力就坐起身來,把光腳放在它冰涼的表面上。一扇裝有百葉窗的門半開著,通往一個白色瓷磚鋪砌的浴室。另一扇門,他們進來的那道門,關著,黃銅鉤子上掛了件白色晨衣?,旣惤o自己倒了一杯水,睡著之前她已經喝了好幾杯了;這次她只是小口地呷著,不再是大口吞咽了,她把身子坐得筆直,把脊椎拉到極限,看著科林。

他跟她一樣全身赤裸,也躺在被單上頭,腰部以下俯臥著,以上則略有點笨拙地朝她扭過來。他的胳膊胎兒般交叉放在前胸;兩條瘦長光滑的大腿略為分開,兩只小得反常,就像孩子般的腳朝內彎著:他脊椎上那些纖細的骨節一路下來,在腰背部隱入一道深深的凹槽,而且沿著這一線,在百葉窗透進來的弱光映襯下看得格外清楚,長著一種纖細的茸毛??屏终难嫌幸蝗π⌒〉陌己?就像是牙印兒,印在光滑的雪白肌膚上,那是短褲上的松緊帶給勒的。他的兩瓣屁股小而緊實,像是小孩子的?,旣惛┫律韥硐霅蹞釔蹞崴?又改變了主意。反而把水杯放在小桌上,湊得更近些審視他的臉,就像審視一個雕像的臉。

他臉龐的構造真是精致優美,而且具有一種無視慣常比例的獨創和精巧。耳朵——只看得到一個——很大而且略有些突出;皮膚如此蒼白細膩,簡直就是半透明的,耳朵里面的皺褶也比普通人的要多出好多倍來,形成了不可思議的螺旋;耳垂也太長,鼓起來,又細下去,就像是淚滴??屏值拿济袷谴执值膬蓷l鉛筆畫出的線條,在鼻梁處逐漸彎曲下來,幾乎要連接為一個點。他的眼眶極深,眼睛在睜開時是黑色的,眼下閉著,但見一圈灰色的、穗狀花序般的長睫毛。在睡夢中,慣常那弄皺了他眉毛的困惑的蹙額,就連他歡笑時都難得舒展開的,舒展了開來,只留下一個幾乎看不見的水印。他的鼻子也像耳朵一樣,很長,可是側面看來卻并不突出;相反竟是平平的,沿著臉形延伸下來,在鼻翼處深深地刻進去,就像兩個逗號的,是兩個極小的鼻孔??屏值淖焱χ倍謭詫?微微張開,只隱約看到一點牙齒。他的頭發纖細得很不自然,像是嬰兒的,純然黑色,打著卷兒披散在他纖瘦、女性般的脖頸上。

瑪麗來到窗前,把百葉窗整個打開。房間正對著西沉的太陽,看起來有四五層樓高,高出周圍大部分的建筑。這么強烈的日光直射眼睛的情況下,她很難看清楚底下街道的樣子,并由此估計他們所在的位置在旅館的什么方位。腳步聲、電視里的音樂聲、餐具與碗盞的磕碰聲,狗叫與無數其他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從街道上直沖上來,仿佛出自一個巨大的交響樂團和合唱隊。她輕輕地將百葉窗拉上,墻上又重現出那段光紋。受到房間內巨大的空間以及那閃亮的整塊大理石地面的吸引,瑪麗開始做起了她的瑜伽。屁股著地感受到的冰涼讓她喘了口粗氣,她端坐地上,兩條腿向前伸展開,脊背挺直。她慢慢朝前俯身,長長地呼氣,用兩只手去夠并牢牢抓住腳心,上身沿兩條腿的方向趴下來,直到把頭抵在小腿上。她將這個姿勢保持了有幾分鐘時間,閉上眼睛,深呼吸。等她直起身來,科林已經坐了起來。

他還沒醒明白,從她的空床看到墻上的光影,又轉到地板上的瑪麗?!拔覀冞@是在哪兒?”

瑪麗仰面躺下?!拔乙膊惶宄??!?/p>

“羅伯特在那兒?”

“我不知道?!彼褍赏扰e過頭頂,直到腳尖碰到身后的地板。

科林站起來,幾乎立馬又坐了回去?!澳敲?幾點了?”

瑪麗的聲音甕里甕氣的?!鞍砹??!?/p>

“你癢好些了嗎?”

“好了,謝謝?!?/p>

科林再度站起來,這次小心翼翼的,四顧打量了一下。他抱起胳膊?!霸蹅兊囊路膬喝チ?”

瑪麗說,“我不知道,”說著繼續把兩條腿向上舉,形成肩倒立。

科林有些腳步不穩地走到浴室門前,探頭進去看了看?!安辉谶@里?!彼巡逯動⒌幕ㄆ颗e起來,把衣櫥的頂蓋揭開?!耙膊辉谶@里?!?/p>

“是啊,”瑪麗道。

他又坐回到床上,看著她?!澳悴挥X得我們該找找嗎?你不擔心?”

“我覺得挺好,”瑪麗道。

科林嘆了口氣?!昂冒?我來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p>

瑪麗把腿放低一點,朝著天花板道,“門上掛著件晨衣?!彼阉闹M量舒適地在地板上擺好,手掌向上,閉上眼睛,開始通過鼻子進行深呼吸。

幾分鐘后她聽見科林的聲音試探性地叫道,“我可不能穿這個?!币驗樗嗽谠∈依?嗓音聽來像是瓶子里傳出的。她睜開眼睛,見他從里面走了出來?!爱斎豢梢?”瑪麗看著他走過來,覺得奇怪地說?!澳憧雌饋韯e提多可愛了?!彼阉镊馨l從帶飾邊的領口拂開,摸著他衣料下面的身體?!澳憧粗拖褡鹕褚粯?。我想我一定得把你領到床上去了?!彼е母觳?但被科林給拽開了。

“這根本就不是件晨衣,”他說?!笆羌剿??!彼钢乜谖恢么汤C的一簇鮮花。

瑪麗退后一步?!澳悴恢来┥线@個你看起來有多棒?!?/p>

科林開始把那件女式睡衣往下脫?!拔铱刹荒艽┏蛇@副樣子,”他在衣服里面說,“在一個陌生人的家里晃蕩?!?/p>

“在勃起的時候確實不行,”瑪麗說著又回頭練她的瑜伽。她雙腳并立站好,兩手靠在兩側,俯下身去用手去夠她的大腳趾,然后進一步將身體對折,直到將手和手腕平攤著壓在地板上。

科林站著看了她一會兒,那件女式睡衣搭在他胳膊上?!昂芨吲d你一點都不癢了,”他過了一會兒道,瑪麗咕噥了一聲。等她再度直起身來以后,他走到她跟前?!澳愕么┥线@玩意兒,”他說?!叭タ纯吹降资窃趺椿厥??!?/p>

瑪麗騰空一躍,落地時兩腳大大地分開。她把身體朝一側拉伸,直到能用左手抓住左腳踝。她的右手戳在空中,她沿著右手指著的方向望著天花板??屏职阉氯釉诘匕迳?又躺回到床上去了。十五分鐘以后,瑪麗才把睡衣撿起來穿上,在浴室的鏡子里把頭發整理了一下,朝科林嘲弄地一笑,離開了房間。

她小心地緩緩穿過一條陳列著傳家寶的長長的走廊,簡直就是個家庭博物館,每一寸空間都被利用了來陳列展品,所有的展品全都富麗堂皇,風格繁復得讓人喘不過氣來,全都是沒有用過的、滿懷鐘愛精心呵護之下的深色桃花心木制作的各種物件,全都雕了花、上了光,八字腳外翻地站立著,但凡可以的全都加了天鵝絨襯墊。兩座落地式大擺鐘擺在她左手邊的一個壁龕里,就像是兩個哨兵,并排滴滴答答地走動。就連那些比較小型的物件,像是玻璃罩子里剝制的鳥類標本、各色花瓶、水果盞、燈座,各種無以名狀的黃銅和雕花玻璃的什物,也全都顯得沉重得搬不動,由時間的重量和失落的歷史牢牢地壓在各自的位置。西墻上有一連三個窗戶,投射出同樣的橘紅色光紋,正在暗淡下去,不過這里的設計意圖被幾塊陳舊的、擺成一組圖案的地毯給破壞了。陳列室的正中擺著張巨大的拋光餐桌,周遭一圈配套的高背椅子。桌子頭上是臺電話機,便箋簿和一支鉛筆。墻上掛了不下十幾幅油畫,大部分是肖像,也有幾幅泛了黃的風景畫。所有的肖像一律都黑沉沉的:顏色暗淡的服裝,混濁不明的背景,如此映襯之下的臉龐都像是月亮一樣閃著微光。有兩幅風景,畫的都是掉光了葉子的禿樹,幾乎都看不太清楚了,伸展在黑沉沉的湖面上,湖岸上是舉著雙臂跳舞的模模糊糊的人影。

陳列室盡頭有兩扇門,他們就是通過其中的一扇進來的;兩扇門全都小得不成比例,沒有鑲板鑲嵌,漆成白色,給人的感覺就像是廣廈被分隔成了小套間?,旣愒谝豢诓途吖袂巴O铝四_步,餐具柜靠墻立在兩個窗戶當間兒,簡直是個表面锃明瓦亮的大怪物,每個抽屜都有個黃銅的球形把手,還做成了女人頭的樣子。她試的幾個抽屜全都鎖著。柜子頂上精心陳列著整套非常講究的個人用具:一托盤男用發梳和衣服刷子,刷背都是銀質的,一只彩繪輝煌的剃須用瓷碗,幾把鋒利無比、能割斷咽喉的剃刀擺成一個扇形,烏木架子上擺了一排煙斗,一根短馬鞭,一把蒼蠅拍,一個金質的火絨匣子,一塊帶鏈子的懷表。這些陳設背后的墻上掛了些運動的照片,大部分是賽馬,馬匹都四蹄翻飛,騎手都戴著大禮帽。

瑪麗已經把整個陳列室都兜了一遍——比較大的物件她都環繞一周,停下來朝一面鍍金框的鏡子里細看——這才意識到這些展品最突出的特色。西面的墻上有玻璃的拉門通向一個長長的陽臺。從她站立的位置望去,因為有幾盞枝形吊燈的照明,她很難看透外面半明半暗的景色,不過可以看出有很多開花的植物,還有藤蔓植物和盆栽的小樹?,旣惼磷×撕粑?一張蒼白的小臉正從陰影中注視著她,一張脫離了軀殼的臉,因為夜晚的天空和屋內的擺設反射在玻璃上的映像使她看不見衣服或頭發。那張臉繼續注視著她,眼睛眨都不眨,一張完美的橢圓臉龐;然后那張臉后退,斜地里隱入陰影當中,消失不見了?,旣愰L吸了一口氣。玻璃門打開的時候,房間的映像抖動了一下。一個年輕女人,頭發全都樸素地挽在后頭,略有些僵硬地走進房間,朝她伸出手來?!暗酵饷鎭戆?”她說?!案右巳诵??!?/p>

幾顆星星已然從瘀傷般淡藍色的天空中突圍出來,不過仍舊能夠輕易地辨認出大海、泊船的柱子,甚至公墓小島那黑色的輪廓。陽臺的正下方,四十英尺以下,是一個廢棄的庭院。密集的盆栽鮮花散發出刺鼻的濃香,濃到幾乎令人作嘔。那女人在一把帆布椅子上落座,同時痛苦地輕輕喘息了一聲。

“是很美,”她說,仿佛瑪麗已經開過了口?!拔冶M可能多待在外面這個陽臺上?!爆旣慄c了點頭。陽臺足有半個房間那么長?!拔医锌_琳。羅伯特的妻子?!?/p>

瑪麗跟她握了握手,自我介紹了,在面對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兩人中間有一張白色的小桌子,桌上有一塊餅干盛在一個盤子里。覆蓋了墻面的常春藤正在開花,藤后面有只蟋蟀在唱歌??_琳再一次注視著瑪麗,就像她自己處于隱身狀態一樣;她的眼睛穩穩地從瑪麗的頭發看到她的眼睛,再到她的嘴,繼續朝下看到桌子擋住了她視線的所在。

“這是你的?”瑪麗指著身上那件睡衣的袖口說。

這個問題像是將卡羅琳從白日夢中喚醒了。她在椅子上坐直身體,交叉起雙手放在腿上,然后又把腿架起來,仿佛特意擺出一個經過考慮的姿態來用以交談。她說話的時候,語氣有些勉強,音調也比剛才有些高?!笆堑?我就坐在這里自己做的。我喜歡刺繡?!?/p>

瑪麗恭維了一番她的巧工,接下來的一陣沉默中卡羅琳顯得拼命想找點話頭講。她緊張地一驚之下,意識到瑪麗瞥過那塊餅干一眼,就立刻把盤子端給了她?!罢埌阉o吃了吧?!?/p>

“多謝?!爆旣惐M量想把餅干細嚼慢咽。

卡羅琳不安地注視著?!澳憧隙ㄊ丘I了。想吃點東西嗎?”

“好呀,多謝你?!?/p>

可卡羅琳卻并沒有馬上行動。反而說,“我很抱歉羅伯特眼下不在。他請我代為致歉。他去他的酒吧了。當然是公事。今晚上有個新經理開始當班?!?/p>

瑪麗從空盤子上抬起眼睛?!八木瓢?”

卡羅琳很艱難地準備站起來,講話的時候明顯很痛苦。沖著想幫她一把的瑪麗搖了搖頭?!八_了個酒吧。算是種業余愛好吧,我猜。就是他帶你們去的那個地方?!?/p>

“他從沒提到那酒吧是他的,”瑪麗說。

卡羅琳拿起空盤子,走向拉門。走到門口的時候她得整個身子都轉過來,看著瑪麗。她就事論事地說,“你對這個酒吧知道得比我多,我從沒去過那里?!?/p>

十五分鐘后,她端著個堆滿了三明治的小柳條籃子,還有兩杯橙汁回來了。她慢慢地走到陽臺上,讓瑪麗把托盤從她手上接了過去??_琳小心翼翼地在椅子上坐下,瑪麗還站在當地。

“你脊背受傷了?”

卡羅琳卻只是愉快地說,“吃吧,也給你的朋友留幾個?!比缓笏盅杆俚丶恿艘痪?“你喜歡你的朋友嗎?”

“你是說科林吧,”瑪麗道。

卡羅琳講話的時候非常小心,她的臉繃緊了,仿佛隨時等著一聲爆炸的巨響?!跋M悴粫橐?。我應該向你坦白,為了公平起見。你看,你們睡覺的時候我進去看過你們。我在那個箱子上坐了有半個鐘頭。希望你不要生氣?!?/p>

瑪麗一邊狼吞虎咽,一邊有些半信半疑地說,“不會?!?/p>

卡羅琳突然之間像是年輕了許多。她像個尷尬的少女似的擺弄著手指?!拔蚁脒€是跟你坦白的好。我不想讓你覺得我是在暗中窺探你們。你不會那么想吧,對不對?”

瑪麗搖了搖頭??_琳的聲音幾乎跟耳語聲相差無幾?!翱屏址浅C利?。羅伯特跟我說起過的。你當然也是?!?/p>

瑪麗繼續吃她的三明治,一個接著一個,她目光集中在卡羅琳的一雙手上。

卡羅琳清了清嗓子?!拔蚁肽銜J為我簡直瘋了,而且還很粗魯。你們兩個相愛嗎?”

瑪麗已經把三明治吃掉了一半,還又多吃了一兩個?!皡?是的,我的確愛他,不過你所謂的‘相愛也許有些不同的意味吧?!彼ь^看著她??煽_琳還在等她繼續往下說?!拔也辉倜詰偎纳眢w了,如果你是這個意思的話,不像當初我剛認識他的時候。不過我信任他。他是我最親密的朋友?!?/p>

卡羅琳興奮地講起話來,更像個小孩子,連少女都算不上了?!拔艺f的‘相愛,意思是你會為對方做任何事,而且……”她猶豫了一下。她的眼睛變得格外地明亮?!岸夷阋矔屗麄儗δ阕鋈魏问??!?/p>

瑪麗在椅子上放松下來,兩只手捧著空玻璃杯?!叭魏问驴捎悬c夸張了?!?/p>

卡羅琳話語中帶著挑釁。兩只小手緊緊地攥在一起?!澳阋钦鎼凵狭耸裁慈?你甚至都會甘心讓他殺死你,要是必要的話?!?/p>

瑪麗又拿起一個三明治?!氨匾?”

卡羅琳都沒聽見她的話?!斑@就是我所謂的‘相愛,”她志得意滿地說。

瑪麗把三明治推到一邊,表示不能再吃了?!叭绱苏f來,你也要做好準備把你‘愛的那個人給殺了?”

“哦沒錯,如果我是那個男人,就會這么做?!?/p>

“那個男人?”瑪麗覺得奇怪地說。

可是卡羅琳戲劇化地舉起她的食指,還伸長了脖子?!拔衣牭接袆屿o,”她悄聲道,開始掙扎著要起來。

門猶猶豫豫地被拉開了,科林頗為小心地走到陽臺上來,一只手抓著圍在腰際的一塊很小的白色手巾。

“這位是卡羅琳,羅伯特的妻子,”瑪麗道?!斑@是科林?!?/p>

兩人握手的時候,卡羅琳就像剛才打量瑪麗一樣不錯眼地注視著科林;科林則盯著籃子里下剩的三明治?!巴习岩巫舆^來,”卡羅琳道,指著陽臺那邊一把折疊式帆布椅??屏直吵蠛T谒齻儌z中間落座,一只手仍放在腰際,以防毛巾滑落。他在卡羅琳的密切注視之下吃起了三明治?,旣惏岩巫油吷吓擦伺?為的是能看到天空。有那么一刻誰都沒做聲??屏职殉戎韧暌院?想捕捉住瑪麗的目光。然后卡羅琳再度陷入扭捏的狀態,一心想找個話題,就問科林是否喜歡這個城市?!笆堑?”他答道,沖瑪麗微微一笑,“只不過我們總是不斷地迷路?!?/p>

接著又是一段短暫的沉默。然后卡羅琳突然驚叫一聲,把他們嚇了一跳,“當然了!你們的衣服。我都忘了。我洗好而且晾干了。就在你們的浴室里那個上了鎖的小櫥里?!?/p>

瑪麗仍舊望著夜空中越來越多的星星?!澳阏媸翘w貼了?!?/p>

卡羅琳沖著科林微笑著?!澳阒?我以為你會是個很文靜的人呢?!?/p>

科林一心想把罩住襠部的毛巾重新整理一下?!澳阋郧奥犝f過我?”

“我們睡覺的時候卡羅琳進去看了我們一會兒,”瑪麗解釋道,她小心地使自己的語調保持平靜超然。

“你是美國人?”科林禮貌地詢問。

“是加拿大人,拜托?!?/p>

科林迅速地點了點頭,仿佛這其間的差別顯而易見。

卡羅琳壓下一聲短笑,舉起一把小鑰匙?!傲_伯特一心希望你們留下跟我們共進晚餐。他告訴我你們如果不賞光的話就不把衣服給你們?!笨屏侄Y貌地一笑,瑪麗盯著卡羅琳在拇指和食指間搖晃著的鑰匙?!拔业故钦骛I了,”科林說,看著瑪麗,瑪麗則對卡羅琳說,“我更愿意先拿回我的衣服,然后再作決定?!?/p>

“我也是這么想,可羅伯特堅持要這么做?!彼蝗婚g嚴肅起來,俯下身,把手放在瑪麗的胳膊上?!鞍萃匈p光留下來吧??腿藢τ谖覀儊碚f實在是太稀罕了?!彼趹┣笏麄?她的目光在科林和瑪麗的臉之間打轉兒?!澳銈円强腺p光,我簡直高興死了。我們吃得很豐盛的,我向你們保證?!比缓笏旨恿艘痪?“你們要是不肯賞光的話羅伯特會責怪我的。求你們留下來吧?!?/p>

“算了,瑪麗?!笨屏值?“咱們就留下吧?!?/p>

“求你了!”卡羅琳的語氣中帶了一絲兇狠?,旣愐惑@之下抬起了眼睛,兩個女人隔著那張桌子對望著?,旣慄c了點頭,卡羅琳高興又如釋重負地大叫一聲,把鑰匙扔給了她。

銀河中最遙遠的星群也都看得到了,而且并不像散落的纖塵,而是像清晰的光點,使得那些亮度更大的星系看起來令人不安地切近。夜黑得如此切實,仿佛觸手可及,溫暖而又甜膩?,旣愲p手緊抱著腦后,凝望著天空,而卡羅琳則熱切地身體前傾,盯視的目光驕傲地不斷在瑪麗的臉龐和夜晚的蒼穹間輪轉,仿佛她對夜空的莊嚴和宏偉負有個人責任一般?!拔以谶@里總也待不厭?!彼袷窍胍_得贊譽,可瑪麗卻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科林從桌上拿起鑰匙,站起身來?!拔乙悄艽┑帽冗@個更多一些,”他說,“我感覺會更好一點?!彼谝呀浡冻龃笸鹊牟课话衙碛滞吕死?。

他走了以后,卡羅琳道,“男人感覺害羞的時候,該是多么可愛啊!”

瑪麗卻感慨起星群的明凈清晰,感慨身在城市能夠看到夜空是何等的稀罕。她的語氣顯得深思熟慮又平靜超然。

卡羅琳一動不動地端坐著,像是一直要等到閑談的裊裊余音完全消逝之后才又開口道,“你認識科林有多久了?”

“七年了,”瑪麗道,并沒有朝卡羅琳轉過身來,在以插話迅速解釋了一下她兩個孩子的性別、年齡和名字后,繼續描述她的一雙兒女都何等地迷戀星星,他們如何能夠叫出十幾個星系的名字,而她卻只認得一個,就是獵戶星座,他那巨大的形體眼下就橫跨在她們面前的夜空中,他鞘內的寶劍就像他遙遠的四肢一樣明亮異常。

卡羅琳大約摸地掃視了一下那部分天空,然后把手放在瑪麗的手腕上,說,“你們倆可真是一對璧人,如果你不介意我這么說的話。兩個人體型都這么漂亮,簡直像是對雙胞胎。羅伯特說你們倆沒有結婚。那你們住在一起嗎?”

瑪麗把胳膊抱起來,最后還是轉向了卡羅琳?!安?不住一起?!?/p>

卡羅琳已經把手撤回來了,又開始注視著那只手擱在膝上的位置,仿佛它已經不再是她自己的了。她那張小臉,在周遭的黑暗以及全部攏在腦后的發式襯托下簡直就是一個完美的幾何學上的橢圓,正因其整齊和勻整而顯得毫無特征,如此清白無辜,也絲毫看不出年齡。她的眼睛、鼻子、嘴巴、皮膚,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是由某個委員會特意設計為只須滿足最起碼的功能性要求。比如說她的嘴,絲毫不會超越這個詞兒本身的設定,就是她鼻子底下一道可以移動的、長著嘴唇的切口。她把目光從膝上抬起來,發現自己正盯進瑪麗的眼睛;她讓她的目光馬上又落到她們倆之間的地面上,又像先前那樣繼續她的發問?!澳愀墒裁茨?我指的是謀生的職業?!?/p>

“我曾在戲劇界工作?!?/p>

“演員!”這個想法使卡羅琳激動了起來。她笨拙地在椅子里彎著腰,仿佛不論是讓后背保持直立還是放松,都讓她覺得疼痛。

瑪麗搖了搖頭?!拔沂菫橐粋€女性的戲劇團體工作。有三年的時間,我們干得相當不錯,可現在已經散伙了。有太多的紛爭?!?/p>

卡羅琳皺起了眉頭?!芭缘膭F……?只有女演員?”

“我們當中也有人想把男人引進來,至少間或這么做。其他成員卻想維持它的原樣,它的純粹性。這正是最終導致我們散伙的分歧所在?!?/p>

“只有女人參演的戲?我不能理解這怎么能成。我是說,這怎么可能發生呢?”

瑪麗笑了?!鞍l生?”她重復道?!鞍l生?”

卡羅琳在等著她解釋?,旣悏旱吐曇?說話的時候用一只手半遮住嘴巴,仿佛是在掩飾一抹笑意?!芭?你也可以演這么出戲,表現兩個剛剛認識的女人坐在一個陽臺上聊天啊?!?/p>

卡羅琳眼睛一亮?!芭稕]錯??伤齻円苍S是在等個男人吧?!彼沉艘谎凼直??!暗人搅?她們也就不再聊天,要進屋去了。有些事兒就要發生了……”卡羅琳突然吃吃地笑得前仰后合;她要不是盡力屏住,早就成了哈哈大笑了;她靠在椅子上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并試圖把嘴巴合上?,旣悋烂C地點了點頭,避開了目光。然后,猛吸一口氣后,卡羅琳再度平靜下來,雖然還氣喘吁吁的。

“不管怎么說吧,”瑪麗道,“我就這么失了業?!?/p>

卡羅琳把她的脊柱扭來扭去;可不管什么姿勢,看來都讓她覺得很疼?,旣悊栆灰o她拿個靠墊來,卡羅琳卻唐突地搖了搖頭,說,“我一笑就會疼?!爆旣愒賳査我匀绱说臅r候,卡羅琳搖了搖頭,閉上了眼睛。

瑪麗又坐回原來的姿勢,望著天空中的星星和海上的漁火??_琳透過鼻子大聲地喘氣,呼吸很急。過了幾分鐘,等她的呼吸漸趨平穩后,瑪麗說,“當然,你在某種程度上是對的。大部分最好的角色都是為男人寫的,在舞臺上下都是如此。我們在需要的時候就反串男角。這在卡巴萊1的效果最好,當我們以滑稽的形式模仿他們的時候。我們甚至搞過一出全由女性出演的《哈姆萊特》。不小的成功呢?!?/p>

“《哈姆萊特》?”卡羅琳念叨這個詞兒的方式像是完全不知道這出戲?,旣惻ゎ^看了她一眼?!拔覐臎]讀過。我自打上了學就再沒看過戲?!彼f這番話的時候,她們身后的陳列室里透出更多的燈光,陽臺突然被透過玻璃門的光線照亮了,又由一條條深色的影子分割開來?!笆悄浅鲷[鬼的戲嗎?”瑪麗點了點頭。她正注意聽著走過陳列室的腳步聲,現在突然停了下來。她并沒有轉身去看??_琳注視著她?!斑€有個人被鎖在了女修道院里?”

瑪麗搖了搖頭。腳步聲再起,馬上又停下了。然后是拖一把椅子的聲音,還有一連串金屬的叮當,像是餐具的磕碰聲?!坝袀€鬼魂,”她含糊地道?!斑€有個女修道院,可我們從來沒看過?!?/p>

卡羅琳掙扎著從椅子上站起來。當羅伯特干凈利落地出現在她們面前,微微一躬的時候,她剛剛站穩腳跟??_琳收拾起托盤,側身從他身邊挪了過去。他們倆并未互致問候,羅伯特也沒站到一邊為她讓路。他沖著瑪麗微笑,他們倆都聽著不規則的腳步聲穿過陳列室的地板漸漸遠去。一扇門開了又關了,然后一切陷入寂靜。

羅伯特穿著他們昨晚見他穿的那套衣服,同樣濃烈的須后水香味。陰影造成的錯覺使他顯得更加矮壯了。他兩手背在后面,朝瑪麗走了一兩步,彬彬有禮地詢問她和科林睡得可好。接下來就是一連串的客套話:瑪麗贊賞他們的公寓,以及陽臺望出去的好景致;羅伯特解釋說這整幢房子本來都是歸他祖父所有的,他繼承下來以后就把它分隔成了五套豪華公寓,現在他們就靠房租的進項生活。他指著那座公墓島,說他祖父和父親就葬在那里,并排葬在一起。然后瑪麗指著身上那件棉質睡衣,站起來說她覺得她該去換上衣服了。他攙著她走進玻璃門,引她來到那張巨大的餐桌前,堅持請她先跟他一道喝杯香檳。一個銀質托盤里放著一瓶香檳,周圍已經擺好了四只粉色柄腳的香檳酒杯。正在這時,科林走出臥室的門,出現在陳列室那頭,朝他們走來。他們倆站在桌頭邊上,看著他一步步走近。

科林真是煥然一新。他洗了頭、刮了臉。他的衣服洗干凈、熨過了。他的白襯衫得到了特殊的關照,前所未有地合身。他的黑牛仔褲像緊身衣一般緊貼著他的長腿。他慢慢朝他們走來,帶著一絲局促不安的微笑,清楚地意識到他們對他的關注。他烏黑的鬈發在枝形吊燈的照耀下閃閃發光。

“你看起來真棒,”羅伯特在科林距離他們還有幾步遠的時候就說,又坦白地加了一句,“像個天使?!?/p>

瑪麗笑意盈盈。從廚房里傳來杯盤的碰撞聲。她溫柔地重復著羅伯特的贊語,強調著每一個用詞?!澳恪雌饋怼姘?”握住了他的手??屏中α?。

羅伯特打開了瓶塞,白色的泡沫從狹窄的瓶頸噴薄而出,他把頭轉向一側,厲聲叫著卡羅琳的名字。她馬上就出現在一扇白門前,在羅伯特身旁就位,面向兩位客人。大家共同舉杯的時候,她平靜地說,“??屏趾同旣?”幾口把酒喝完,又回到了廚房。

瑪麗告退。陳列室兩端的門剛一關閉,羅伯特就再次給科林把酒滿上,輕輕地拉著他的胳膊肘,領他繞過家具來到一個地方,他們可以不受阻礙地從陳列室這頭走到那頭。仍然沒有放開科林的胳膊肘,羅伯特一一向他講解他父親和祖父留下來的財產的各個方面:一位著名的櫥柜匠人為他祖父精心打造了這個堪稱無價之寶的邊桌,以其獨一無二的鑲嵌工藝著稱——他們已經來到這個邊桌面前,羅伯特伸手撫摸了一遍桌面——為的是報答他祖父以法律手段挽救了這位工藝大師女兒的名譽;墻上掛的這些陰暗模糊的繪畫——最先是由他祖父收藏的——是如何跟某些特別的著名畫派扯上關系的,他的父親又是如何向他展示某些特別的筆觸無可否認是出于哪位大師之親筆,無疑就此奠定了大師手下某位助手的作品的發展方向。這個——羅伯特撿起一個很小的著名大教堂的復制品——是用瑞士一座獨一無二的鉛礦的出產鑄造的??屏植坏貌挥秒p手捧著那個模型。他得知,羅伯特的祖父擁有這個鉛礦的幾支股份,礦藏很快就枯竭了,不過這里出產的鉛不同于世界上任何其他地方的出產。這個小雕塑是用礦里挖出來的最后幾塊礦產當中的一塊塑造而成,是他父親定制的。他們繼續往下看,羅伯特的手觸摸著,但并沒有握住科林的胳膊肘。這是祖父的圖章,這是他的觀劇望遠鏡,父親用的也是同樣這一副,通過它,這兩個男人親眼見證了某某歌劇、某某男高音和女高音的首演之夜或是紀念演出——羅伯特一一列舉了幾部著名歌劇和男女高音的大名??屏贮c頭稱是,至少在開頭的時候還頗感興趣地提了幾個湊趣兒的問題。不過其實并沒這個必要。羅伯特領他來到一個小小的雕花桃花心木的書架面前。上面擺放著父親和祖父愛看的小說。所有這些書全都是初版,全都鈐有一位著名書商的印章??屏种肋@家書店嗎?科林說他聽說過這個地方。羅伯特已經帶他來到兩個窗子中間靠墻擺放的那個餐具柜前。羅伯特把酒杯放下,雙手垂于身側,挺身肅立,把頭垂下,像是在祈禱??屏止ЧЬ淳吹睾笸藥撞秸竞?細細打量著這些擺設,不禁讓他想起小孩子過家家玩的游戲。

羅伯特清了清嗓子說:“這都是家父日常使用的器物?!彼宰鬈P躇;科林不安地望著他?!岸际切⊥嬉鈨??!痹俣认萑氤聊?科林用手指梳理了一下頭發,羅伯特則一門心思地盯著那些刷子、煙斗和剃刀。

等他們終于繼續朝前走的時候,科林輕輕地說,“令尊對你非常重要?!彼麄冇只氐搅瞬妥狼?羅伯特把瓶子里的香檳都倒到了兩人的杯子里。然后他引科林朝一把皮扶手椅走去,可他自己卻仍站在那里,他的樣子迫使科林不得不不安地朝枝形吊燈的亮光處轉過臉來,看他臉上的表情。

羅伯特的口氣就像是跟一個孩子解釋那些不證自明的事情一樣?!凹腋负图易鎸ψ晕业恼J識都非常清楚。他們都是男人,都以他們的性別而自豪。女人也都理解他們?!绷_伯特喝干了杯中酒,又加了一句,“沒有任何含混之處?!?/p>

“女人都是聽人怎么說她就怎么做?!笨屏终f,半瞇著眼睛斜睨著燈光。

羅伯特的手朝著科林動了一小下?!艾F如今男人都在懷疑自己,他們恨自己,甚于他們之間彼此的恨。女人都拿男人當孩子對待,因為他們不能嚴肅認真地對待自己?!绷_伯特坐在椅子扶手上,把手放在科林肩上。他的聲音低沉了下來?!翱伤齻儛勰腥?。不管她們聲稱相信什么,女人愛的還是男人身上的侵略性和力量。這一點深入她們的骨髓。你就看看一個成功的男人能吸引到的所有那些女人吧。如果我說的不是事實,那么女人應該跳起來反對每一次戰爭。正好相反,她們樂于把自己的男人送去打仗。那些和平主義者,那些反對者,絕大多數都是男人。即便她們明明痛恨這一點,女人仍舊渴望著被男人所統治。這已經深入她們的骨髓。她們是在對自己撒謊。她們談論著自由,夢想的卻是囚禁?!绷_伯特說話間輕柔地按摩著科林的肩膀,科林啜飲著他的香檳,盯視著前方。羅伯特的聲音此時帶上了某種朗誦的調調,就像個孩子在背誦乘法表?!笆沁@個世界塑造了人們的思想。是男人塑造的這個世界。所以女人的思想就是由男人塑造的。從最早的童年時期,她們看到的這個世界就是由男人塑造的?,F如今女人卻開始對自己撒起謊來,于是到處都充滿了混亂和苦惱。在家祖的時代卻完全不是這個模樣。他留下來的很少幾樣東西給我提了這么個醒?!?/p>

科林清了清嗓子?!傲钭娴臅r代也已經有主張婦女參政的人士了。而且我不明白你有什么好煩惱的。這個世界不是仍然由男人統治嗎?!?/p>

羅伯特縱容地一笑?!翱墒墙y治得很糟。他們不相信自己是男人了?!?/p>

大蒜和煎肉的氣味開始充滿了房間。從科林的臟腑遠遠地傳來一陣拖長的聲音,就像電話里傳出來的話語。他慢慢地俯下身來,脫離了羅伯特的手?!叭绱苏f來,”他說著站起身來,“這是個獻給舊日的好時光的博物館嘍?!彼穆曇粲H切友善,可又有些緊張和不自然。

羅伯特也站了起來。他臉上幾何一樣的紋路更加深了,而且他的微笑呆板、凝滯??屏謺簳r轉身把空杯子放在椅子扶手上,待他身子剛直起來,羅伯特就一拳打在他肚子上,很放松很從容的一拳,如若不是這一拳當即就把科林兩肺里所有的空氣全都排空了的話,看起來還像是玩笑呢??屏謴澭车乖诹_伯特腳下,不斷地翻騰,而且他拼命吸氣的時候喉嚨里發出類似大笑不止的聲音。羅伯特把兩個空杯子放回桌上?;貋砗笏芽屏謴牡厣戏銎饋?讓他彎下腰再直起來,如此做了數次??屏纸K于掙脫開來,在房間里踱著步,大口地吸著氣。然后他取出一塊手絹輕擦著眼睛,淚眼朦朧地越過家具怒視著羅伯特,羅伯特則點起一根香煙,朝廚房門走去。到達廚房之前,他轉過身來,朝科林丟了個眼風。

科林坐在房間的一個角落里,看著瑪麗幫卡羅琳擺桌子?,旣悤r不時擔心地瞥他一眼。一度,她還穿過房間捏了捏他的手。羅伯特直到頭道菜上桌才又出現。他已經換了一身淺奶油色的西裝,打了條窄細的黑色緞子領帶。他們喝了一種清湯,然后吃了牛排、蔬菜沙拉和面包。開了兩瓶紅酒。他們都坐在餐桌的一頭,很近地靠在一起,卡羅琳和科林坐一邊,羅伯特和瑪麗坐另一邊。為了回答羅伯特的問題,瑪麗談起了她的孩子。她十歲大的女兒終于入選了校足球隊,可是頭兩次參加球賽遭到男孩子野蠻的阻截,她不得不在床上躺了一個禮拜。然后她就把頭發給剪了,為了下次比賽避免遭人迫害,她甚至進了一個球。她兒子比女兒小兩歲半,能在九十秒內在當地運動場的跑道上跑完一圈。等她解釋完了所有這些以后,羅伯特點點頭,把注意力轉移到了自己的食物上。

飯吃到正當中的時候,出現了一段拖長了的沉默時間,只能聽到餐具碰到盤子的聲音。然后卡羅琳就孩子們就讀的學校很緊張地問了個很復雜的問題,迫使瑪麗詳細地談到最近通過的一項法案,以及一次改革運動的破產。她在求助科林予以證實的時候,他是以最簡短的方式回答的;而當羅伯特俯身越過桌面碰了碰科林的胳膊,指了指他差不多空了的酒杯時,他卻掉轉目光,越過卡羅琳的頭望著一個堆滿報紙和雜志的書架?,旣愅蝗婚g截住話頭,道歉說她太多話了,語氣中卻包含著慍怒。羅伯特沖她微微一笑,握住了她的手。同時他吩咐卡羅琳到廚房去拿咖啡。

仍舊握著瑪麗的手不放,他同時將科林也納入他微笑的對象?!敖裢碛袀€新經理開始在我的酒吧工作?!彼e起酒杯?!盀槲业男陆浝砀杀??!?/p>

“敬你的新經理,”瑪麗說?!澳愕睦辖浝沓鍪裁词铝?”

科林已經拿起了酒杯,但沒有舉起來。羅伯特專注地望著他,等科林終于把酒喝了以后,羅伯特說,仿佛是教一個呆子學習禮節,“為羅伯特的新經理干杯?!彼o科林把酒滿上,然后轉向瑪麗?!袄辖浝砝狭?眼下又跟警察惹上了麻煩。新經理……”羅伯特噘起嘴唇,在迅速瞥了一眼科林的同時用食指和拇指比劃出一個緊繃的小圓環?!啊涝趺磳Ω堵闊?。他知道該采取行動的時機。他不會讓人占了他的便宜?!笨屏钟×_伯特的目光,跟他對視了一會兒。

“聽起來他可真是你的人,”瑪麗禮貌地道。

羅伯特對著她勝利地點頭微笑?!按_實是我的人,”他說,放開她的手。

等卡羅琳端著咖啡回來的時候,她發現科林懶散地癱坐在一把躺椅上,而羅伯特跟瑪麗平靜地在餐桌邊閑談。她把咖啡給科林端過去,挨著他蹲下來,下蹲的時候又疼得一趔趄,伸手撐在了他膝蓋上?;仡^迅速地瞥了一眼羅伯特以后,她開始問起科林的工作和家庭背景,可是從她聽他說話的時候目光不斷在他臉上打轉的方式,從她顯然有所準備的一大堆新問題看來,她顯然并沒怎么聽他說了些什么??雌饋硭释玫降氖撬麄冊诮徽劦氖聦?而非談話的具體內容;她的頭朝他俯下來,仿佛要將她的臉沐浴在他話語的洪流中。盡管如此,或許正因為如此,科林講得煞是輕松,先是他想成為一位歌手未能如愿,然后講到他的第一份演藝工作,再后來講到他的家庭?!叭缓笪腋赣H死了,”他最后道,“我母親又嫁了人?!?/p>

卡羅琳又在醞釀另一個問題,不過這次有點猶豫。她身后的餐桌那邊,瑪麗打著呵欠正要站起來?!澳銈冞€會……”卡羅琳頓住了,又重新開始?!澳銈兒芸炀鸵丶伊税?我猜?!?/p>

“下周?!?/p>

“你們還會再來嗎?”她碰了碰他的胳膊?!澳隳鼙WC再來一次嗎?”

科林回答得禮貌又含混?!笆茄?當然了?!?/p>

可卡羅琳卻很堅持;“不,我是認真的,這非常重要?!爆旣愓麄冏哌^來,羅伯特也站起身來??_琳壓低聲音?!拔也荒茏叩綐窍氯??!?/p>

瑪麗已經站在了他們面前,不過在聽到卡羅琳的竊竊私語后,她又繼續朝那個書架走去,隨手撿起一本雜志?!耙苍S我們該走了,”她叫道。

科林巴不得地點點頭,就要起身的時候,卡羅琳抓住了他的胳膊悄聲道,“我不能出去?!?/p>

羅伯特來到書架前陪著瑪麗,兩個人一起在看一張巨大的照片。她把照片拿在手上。是個男人站在陽臺上抽煙。照片印得顆粒很粗,很不清楚,是從遠處拍攝又放大了好多倍的。他讓她拿著看了幾秒鐘,然后從她手里接過去,放回到書架上了。

科林和卡羅琳站起身來,羅伯特打開房門,把樓梯頂上的燈打開??屏趾同旣愔x了羅伯特和卡羅琳的盛情款待。羅伯特告訴瑪麗他們該怎么回到旅館。

“記著……”卡羅琳對科林說,可羅伯特把門一關,她那句話的后半段也就此截斷了。他們走下第一段樓梯時,聽到一聲脆響,正如瑪麗后來所說,既有可能是什么東西掉在了地上,同樣也有可能是一記耳光。他們下完樓梯,穿過一個很小的院子,來到沒有街燈照明的街上。

“現在,”科林道,“該怎么走?”

接下來的四天里,科林和瑪麗幾乎成天都窩在旅館里足不出戶,除非是穿過繁忙的大道在浮碼頭的咖啡館里坐一會兒,因為那里比他們自己的陽臺早兩個小時曬到太陽。他們一日三餐全都在旅館里解決,就在那個逼仄的餐廳里,漿硬的白色桌布,甚至連食物,全都被窗戶上的彩色玻璃染上了黃綠的色彩。其他的顧客都很友好很好奇,禮貌地探身朝向彼此的桌子,交換著各自的旅游心得:他們都參觀了哪些名氣相對較小的教堂,看到了由哪一備受尊敬的流派中的哪位相對任性的藝術家繪制的圣壇壁畫,嘗試了哪家只有當地人光顧的餐館。

從羅伯特家里出來以后,他們倆在回旅館的路上一直都手牽著手;那天晚上他們是在同一張床上睡的。醒來后驚訝地發現他們原來睡在各自的懷抱里。他們的做愛也讓他們大吃一驚,因為那種巨大的、鋪天蓋地的快樂,那種尖銳的、幾乎是痛苦的興奮——就像他們當天傍晚在陽臺上說起的——簡直就是七年前初識時他們體驗到的那種激動。他們怎么竟然如此輕易地忘得一干二凈了呢?那種興奮持續了不到十分鐘時間。他們臉對臉躺了很長一段時間,大為震驚甚至有點感動。他們一起去了浴室。他們在淋浴底下吃吃地笑個不停,為對方的身體涂抹著浴液。洗得干干凈凈,香水都噴好以后,他們又回到床上做愛,一直持續到中午。洶涌的饑餓感將他們驅趕到樓下那個超小的餐廳里,其他客人中間那種熱心的交談惹得他們就像是學童般不斷地竊笑。他們倆吃掉了三道菜的大餐,喝光了三升葡萄酒。他們倆在餐桌上手拉著手,談著各自的父母和童年,就仿佛他們剛剛碰見。其他的客人都以贊許的眼光偶爾瞥他們倆一眼。離開三個半小時以后,他們再度回到已經新換了床單和枕套的床上。他們在相互愛撫當中沉入了睡眠,當他們在薄暮時分醒來后,他們又重行體驗了一番一早那種短暫而又令人驚艷的快感。他們再度一起淋浴,這次沒有涂抹浴液,著迷地傾聽天井對面那個男人的歌聲,他也在淋浴,仍舊唱他的詠嘆調,“Mann und Weib, und Weib und Mann.”開胃酒盛在托盤里送到他們的房間;薄薄的檸檬切片擺放在銀盤里,銀杯里堆滿了冰塊。他們端著酒杯來到陽臺上,靠在擺了一排天竺葵的矮墻上,一起抽了根大麻煙,望著西沉的太陽和街上的路人。

他們就以這樣的模式過了整整三天,僅有細節的調整。雖然他們經常眺望運河對面那座巨大的教堂,不斷提起他們還沒來時朋友們就推薦給他們的餐館的名稱,或者在正午的暑熱當中不斷記起某條不知名的運河岸邊某條特別街道上愜意的蔭涼,他們卻并不真想離開旅館半步。第二天的下午,他們已經穿好衣服準備外出探險去了,結果卻再次倒在了床上,撕扯著對方的衣服,大聲嘲笑著他們的無可救藥。他們在陽臺上一直坐到夜深,喝掉一瓶瓶的葡萄酒,任憑霓虹的店招模糊了星光,再次談起各自的童年,不時地頭一次想起某件早已遺忘的往事,構想出關于過去以及記憶本身的各種理論;他們都會讓對方一直談上一個鐘頭,絲毫不想去打斷。他們慶幸于他們之間共通的理解,慶幸于他們之間盡管已經如此熟悉,卻仍能重新發掘出如此的激情。他們為自己深感慶幸。他們驚嘆于如此之激情,并對其詳加描述;比之于七年前的初次體驗,這更加意味深長。他們列舉著他們的朋友,不管是結了婚的還是沒有結婚的伴侶;沒有一對能像他們愛得如此之成功。他們并沒有詳細討論跟羅伯特和卡羅琳共度的那一晚。他們只約略提到:“從羅伯特家回來的路上,我不禁想起……”或者“我在他們的陽臺上仰望群星之時……”

他們轉而討論起了性高潮,談起男女兩性體驗到的興奮是大體相當,還是截然不同;他們都認為應該是截然不同,可這種差異是由文化差異造成的嗎?科林說他一直以來就很羨慕女性的性高潮,而且他多次體驗到他的陰囊和肛門之間生出的一種痛苦的空虛,幾乎就是一種肉欲的感覺;他覺得這可能就近乎于女性的情欲了?,旣愔v起一家報紙報導的一次實驗,他們倆都對此嗤之以鼻,那次實驗的目的就是為了回答他們探討的這個問題:男性和女性的感受是否一致。他們給男女兩性的志愿者每人分發一張列有兩百個形容詞和副詞短語的單子,要他們圈出十個最能描述他們性高潮體驗的詞兒。然后要求第二組人員查看選出的結果,并據此猜測每位志愿者的性別,結果他們猜中和猜錯的概率相等,這一實驗因此得出結論,認為男女具有相同的性高潮體驗。不可避免地,他們將話題轉到了性政治,就像他們此前多次討論的結果一樣談到了父權,而據瑪麗的說法,這就是最終塑造了社會制度和個體生活的最強有力的唯一的組織原則??屏忠惨蝗缂韧瘩g說,階級優勢才是更加根本的起因?,旣悡u搖頭,不過他們倆終究會盡力找到共同點的。

他們又回到自己的父母身上;他們都獲得了母親的,又獲得了父親的哪些個性特征:父母之間的關系如何對他們自己的生活,對他們之間的關系造成了影響?!瓣P系”這個詞兒這么頻繁地出現在他們的嘴皮子上,他們都說膩味了??伤麄冇忠恢抡J為除此之外也沒有合適的替代語?,旣愓劦剿约荷頌槿四傅母惺?科林說的則是他自己作為瑪麗兩個孩子的后爹的感受;所有的思考,所有的焦慮和回憶統統被用來解釋他們自己以及相互的性格,為因此而發明的各種理論服務,就仿佛在發現自己經由一種不期而至的激情而獲重生之后,他們必須得重新創造一個全新的自己,就像要為一個新生兒、一個新角色、小說中一個突然的闖入者命名一樣,重新為自己命名。他們也有好幾次重新回到年華老去的話題;回到突然間(還是逐漸地)發現他們已經不再是他們認識的最年輕的成年人的話題,發現他們的身體開始漸感沉重,已經不再是個可以完全自行調節的機體裝置,可以對它置之不理,已經必須相當密切地予以關注并有意識地對其進行鍛煉了。他們一致同意,這次的浪漫插曲雖讓他們重獲了青春,可他們并未受到蠱惑;他們同意他們會漸漸老去,終有一天他們會死,而且這種成熟的反思,他們覺得,會為他們的這種激情帶上一種附加的深度。

事實上,正是他們意見的統一才使他們能夠如此耐心地穿越如此眾多的話題,導致他們一直到凌晨四點仍然在陽臺上絮絮地談論不休,盛大麻的聚乙烯袋子、利茲拉的卷煙紙和空葡萄酒瓶散落在他們腳邊——他們意見的統一不單單是他們倆各自的精神狀態的結果,還是一種修辭格,一種行為方式。在他們前面有關重要問題的討論中(這種討論隨著歲月的流逝,也自然而然地越來越少出現了)有個不言自明的假定,即真理愈辯愈明,一個話題只有從相反的兩個方面來看才能得到最好的探究,即便兩人原本的觀點并非是對立的也最好對立著來;你與其提供一種深思熟慮的觀點還不如只管針鋒相對來得重要。這個觀念,如果這果真是個觀念而非一種習慣性思維,也就是說對立的雙方,因為怕自己的觀點會有相互抵觸的地方,在經過一番爭論之后可以將自己的觀點磨礪得更加精確、嚴密,就像科學家們向他們的同事提出一種新方法或新技術時的情形??山Y果卻往往是——至少對于科林和瑪麗來說是這樣——這些話題被真正探究的程度遠不及防衛性的老生常談,要么就被迫進入對不相干的枝節問題的盡情發揮,雙方還談得亢奮不已。眼下,他們在相互鼓勵之下倍感從心所欲,于是就像小孩子來到了海邊巖石區內的眾多潮水潭子,他們倆不斷地從一個問題跳到另一個問題。

可盡管有這些討論,有這種直達討論本身之真意的分析,他們卻并沒有談起他們此次新生的起因。他們的談話,在本質上并不比他們的做愛更加冷靜客觀;不管是討論還是做愛,他們都只活在當下這一刻中。他們相互緊緊地依偎在一起,在性愛中如此,在談話時亦然。一起沖淋浴的時候,他們開玩笑說不如把他們倆銬在一起,然后把鑰匙扔掉。這個想法讓他們性欲勃發。他們就這么渾身水淋淋的而且連淋浴都沒關,迫不及待地回到床上更加深入地考慮去了。他們在做愛的過程中,各自在對方的耳邊喃喃低語著一些毫無來由、憑空杜撰的故事,能夠使對方因無可救藥的放任而呻吟而嗤笑的故事,使宛如中了蠱惑的聽者甘愿獻出終身的服從和屈辱的故事?,旣愢钫b說她要買通一個外科醫生,將科林的雙臂和雙腿全部截去。把他關在她家里的一個房間里,只把他用作性愛的工具,有時候也會把他借給朋友們享用??屏謩t為瑪麗發明出一個巨大、錯綜的機器,用鋼鐵打造,漆成亮紅色,以電力驅動;這機器有活塞和控制器,有綁帶和標度盤,運轉起來的時候發出低低的嗡鳴??屏衷诂旣惖亩呅跣醪恍荨,旣愐坏┍唤壍綑C器上——有專門的管道負責喂食和排泄——這個機器就會開始操她,不光是操她個幾小時甚或幾星期,而是經年累月地一刻不停,她后半輩子要一直挨操,一直操到她死,還不止,要一直操到科林或是他的律師把機器關掉為止。

然后,等他們沖過澡、噴過香水,坐在陽臺上啜飲著飲料,越過盆栽的天竺葵望著下面街上過往的游客,他們絮絮叨叨的故事就顯得相當乏味,相當愚蠢了,他們也就心不在焉,有一搭沒一搭了。

整個溫暖的夜里,躺在狹窄的單人床上,他們在睡眠中最典型的擁抱姿勢是瑪麗摟著科林的脖子,科林摟著瑪麗的腰,兩個人的腿交叉在一起。而整個白天,即便是在所有的話題和欲望都暫時耗盡的時刻,他們仍舊膩在一起,有時感覺都要被對方溫熱的肉體悶得透不過氣來了,可仍舊不能分開哪怕一分鐘,就仿佛他們都害怕面對孤獨和私底下的念頭,害怕這會毀掉他們分享的一切。

這種怕也并非毫無來由。在第四天早上,瑪麗醒得比科林早,于是輕手輕腳地從床上下來。她迅速地梳洗更衣,即便她的動作算不上躡手躡腳,也絕非粗心大意;她把房門打開的時候動作也特意放得輕柔、協調,而非習慣性地用手腕猛地一拉。室外的溫度比通常十點半的時候要涼快,空氣異常清新;陽光像是把刻刀,要將萬物最精細的線條都刻畫得一清二楚,并用最深的陰影將其烘托出來?,旣惔┻^人行道,來到浮碼頭上,在最邊上的位置揀了張桌子坐下來,靠水面最近而且整個都暴露在陽光之下??伤墓飧觳踩匀挥X得涼颼颼的,她戴上太陽鏡四望找尋侍應生的時候微微打了個寒顫。她是咖啡館唯一的客人,也許還是當天的頭一個顧客。

一個侍應生撩開人行道對面一扇門上的珠簾,作勢表明已經看到她了。他走出她的視線,一會兒又重新出現,端著個托盤朝她走來,托盤上是個巨大的、熱氣騰騰的杯子。他把杯子放下,說明這是店家免費奉送的,瑪麗雖說更想要一杯咖啡而不是熱巧克力,仍然道謝接受了。侍應生微微一笑,腳后跟干凈利落地一個轉身?,旣惏岩巫由晕⑼锱擦伺?這樣就能面朝他們房間的陽臺和下著百葉窗的窗戶了。距她的雙腳不遠處,水波輕拍著浮碼頭外面的一圈橡膠輪胎,這是為了在鐵質的駁船系泊時保護浮碼頭之用的。她坐下來還不到十分鐘,仿佛受到她光臨的鼓勵似的,別的客人已經又占據了好幾張桌子,侍應生也增加到了兩個,而且兩人都忙得團團轉。

她喝著熱巧克力,一邊望著運河對面那個巨大的教堂和周圍簇擁著教堂的房屋。偶爾,碼頭區某一輛小汽車的擋風玻璃會映上初升的太陽,將陽光穿越水面反射過來。距離太遠,看不清對面行人的模樣。然后,當她把空杯子放下,放眼四望時看到科林衣冠整齊地出現在陽臺上,越過一段大約六十英尺的距離沖著她微笑?,旣悷崆榈鼗厮恍?可是當科林稍微移動了一下他的位置,像是踩到了什么東西,碾了一下,她的微笑一下子凝住了,接著就消退了。她困惑地低下頭,又回頭朝運河對面瞥了一眼。有兩排船只正在經過,船上的乘客正興奮地相對喊叫?,旣愑殖柵_望去,已經能夠再度微笑了,可是一等科林走進房內,在他下來找她之前她有那么幾秒鐘的獨處時間,她又視而不見地緊盯著遠處的碼頭區,頭側向一邊,就像是拼命想記起什么,可終究未能如愿??屏诌^來以后他們對吻了一下,緊挨著坐下,在那兒消磨了兩個鐘頭。

當天下剩的時間仍舊遵循了前三天的模式進行;他們離開咖啡館回到自己的房間,女服務員剛剛完成清理工作。他們上去的時候正好碰到她出來,一邊的胳膊底下夾著一包臟床單和枕套,另一只手拎著一個廢紙簍,里面是半滿的用過的紙巾,還有科林剪下來的腳趾甲。為了讓她過去,他們得緊貼在墻上,她禮貌地向他們道早安時他們倆都略為有點臉紅。他們在床上待了不到一個鐘頭,午餐用去了兩個鐘頭,又回到床上,這次是為了睡覺;睡醒以后兩人做愛,完事以后又在床上賴了一段時間,然后去淋浴,穿好衣服以后把傍晚下剩的時間,晚餐前和晚餐后,都消磨在陽臺上了?,旣愖允贾两K都顯得有些焦慮不安,科林也提到了好幾次。她承認是有什么心事,可是藏在她的意識以外,就是夠不著,她解釋說,這就像是做了個生動無比的夢,可就是想不起來了。傍晚時分,他們判定兩人都深受缺乏運動之苦,于是計劃明天搭船渡過潟湖,到那塊廣受歡迎的狹長陸地上去玩,那里的海灘面對著開闊的大海。這么一來,他們倆又詳詳細細、興高采烈地——因為他們剛又抽了根大麻煙——談起了游泳,他們偏愛的泳姿,江河湖海和游泳池相比而言各自的優勢,以及水對于人們的吸引力的確切本質是什么;是古代海上的祖先被埋葬的記憶嗎?說到記憶,瑪麗不禁又皺起了眉頭。這以后的談話就變得散漫無稽了,他們上床的時間也比平常早了一些,午夜前一點點。

第二天早上五點半,瑪麗大叫一聲醒了過來,也許是大叫了幾聲,在床上直直地坐起來。白晝最初的光線正透過百葉窗映進來,一兩樣更顯慘淡的物件已經可以分辨出來。從隔壁的房間傳來喃喃的低語和電燈開關的聲音?,旣惥o緊摟住雙膝,禁不住哆嗦起來。

科林這時也醒明白了。他抬手安撫著她的后背?!白鰫簤袅?”他說?,旣惐荛_他的觸摸,后背緊繃起來。當他再次伸手撫摸她,這次是在肩部,像是要把她拉回去挨著他躺下,她猛一扭身甩脫他的手,干脆下了床。

科林坐了起來?,旣愓驹诖差^位置盯著科林在枕頭上壓出來的凹印。隔壁有腳步聲穿過房間,門開了,腳步聲又在走廊上響起,然后又突然間中斷了,像是有人在傾聽。

“怎么了,瑪麗?”科林道,伸手去拉她的手。她把手縮了回去,可眼睛仍盯著他,她的目光顯得震驚而又疏遠,仿佛站在山頂上目睹一場災變。不像瑪麗,科林全身赤裸,他摸索著找他的襯衣時渾身哆嗦著,也站了起來。兩人越過空床面面相覷?!澳闶潜粐槈牧?”科林說著,開始繞過床鋪朝她走去?,旣慄c點頭,朝開向陽臺的落地窗而去。他們房間外頭的腳步聲退了回去,門關上了,床上的彈簧吱嘎作響,電燈開關又咔噠一聲?,旣惏汛按蜷_,邁步出去。

科林飛快地穿上衣服,跟了出去。當他開始說些安慰的話語、問她問題時,她舉起一根手指壓在嘴唇上。她把一張矮桌推到一邊,示意科林站到桌子的位置??屏终账闹甘菊竞?一邊還忍不住在問她。她拉他轉過身面朝著運河對面,朝向還是夜晚的那部分天空,然后抬起他的左手,把它放到陽臺的矮墻上;右手則被她舉到他臉上,要求他保持不動。然后后退幾步?!澳阏媸瞧?科林,”她輕聲道。

他像是突然間想到了一個簡單的念頭,猛地轉過身來?!澳阈阎鴨?你醒著嗎瑪麗?”

他朝她走過來,這次她沒有躲開,反而縱身一躍,雙臂緊緊摟著他的脖子,不顧一切地反復親吻著他的臉和頭?!拔艺媸桥滤懒?。我愛你,我怕死了,”她哭道。她的身體繃得越來越緊,哆嗦得直到牙齒都碰得咔噠作響,她已經語不成聲。

“到底怎么了,瑪麗?”科林急切地說,緊緊地把她抱在懷里。她用力扯住他襯衣的袖子,想把他的胳膊拉下來?!澳氵€沒醒明白呢,是不是?你做了個噩夢?!?/p>

“摸摸我,”瑪麗終于說,“求你摸摸我?!?/p>

科林把她推開一段距離,輕輕地搖晃著她的肩膀。他的聲音已經嘶啞?!澳惚仨毜酶嬖V我到底發生了什么?!?/p>

瑪麗突然間平靜了些,任由自己被拉回房內。她站在當地看著科林重新把床鋪好。他們上床后她說,“抱歉嚇到你了,”然后吻了吻他,把他的手引向她的大腿中間。

“現在不成,”科林說?!案嬖V我發生了什么?!?/p>

她點點頭,躺下來,頭枕在他的胳膊上?!氨?”幾分鐘后她又說了一遍。

“那么到底發生了什么?”他打了個呵欠道,瑪麗并沒有馬上就回答。

一條船發動機突突輕響著沿著運河朝港區駛去,聲音聽得令人倍感寬慰。等它過去以后瑪麗才說,“我醒來一下子意識到了是怎么回事。要是在白天我也就不會被它嚇成這樣了?!?/p>

“啊,”科林說。

瑪麗等著,“你不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嗎?”科林喃喃地表示同意?,旣愒俣韧nD下來?!澳阈阎鴨?”

“醒著呢?!?/p>

“羅伯特家的那張照片拍的是你?!?/p>

“什么照片?”

“我在羅伯特家看到過一張照片,照片拍的是你?!?/p>

“我?”

“那一定是從一條船上拍的,在咖啡館后面再過去一點的地方?!?/p>

科林的腿猛地抽搐了一下?!拔也挥浀昧?”沉吟了片刻后他說。

“你要睡過去了,”瑪麗說?!皥猿忠幌略偕晕⑿岩粫??!?/p>

“我醒著呢?!?/p>

“今天早上我在下面的咖啡館看到你在陽臺上的時候,我還想不明白。這次我醒過來以后一下子想起來了。羅伯特給我看過那張照片??屏?科林?”

他一動不動地躺著,他的呼吸幾乎都聽不出來。

雖說這是迄今為止他們經歷的最熱的一天,而且頭頂上的天空與其說是藍不如說更接近于黑色,當他們終于一路走過繁忙的林蔭道,經過街上無數的咖啡館和紀念品商店來到海邊時,海卻是一片油膩膩的灰色,最輕柔的微風在其表面上堆積又驅散開一小塊一小塊的灰白色泡沫。水邊,細微的浪花不斷沖到稻草色的沙子上,孩子們就在這兒玩耍、喊叫;再往里面一點,是應景的游泳者反復抬高手臂在做認真的練習,不過向左右兩邊一直延伸到霧蒙蒙的暑氣當中的這一大堆烏鴉鴉的人群,其中的大部分跑到這兒來就是為了曬太陽的。圍繞擱板桌團團圍坐的大家庭正在準備亮綠色沙拉和深色葡萄酒的午餐。獨來獨往的男男女女已經在毛巾上平躺下來,身體上抹得油光瓦亮。晶體管收音機在放音樂,透過孩子們玩耍的嘈雜,時不時地能聽到做父母的呼喊小孩的名字那拖長的尾音。

科林和瑪麗在滾燙、厚重的沙灘上走了足足有兩百碼遠,經過抽著煙閱讀平裝本小說的孤獨的男性游客,經過正在親熱纏綿的一對對情侶,穿過爺爺奶奶和嬰兒車里的初生嬰兒全家出動的大家庭,四處找尋一塊正好合適的地方:既要在水邊,又不能離潑水玩的小孩太近;既要避開最近的收音機和帶著兩條精力過剩的阿爾薩斯牧羊犬的那個家庭,又不能離粉紅色毛巾上抹了一身油的那一對兒太近,以免侵犯了人家的隱私,還不能靠那個水泥的垃圾箱太近,上頭飛舞著厚厚一層藍黑色的蒼蠅。每一處可能的位置都至少因為有一大罪狀被當場否決掉。有一處空地倒是挺合適的,可是當中又亂丟著一堆垃圾。五分鐘以后他們還是回到了這里,開始把空瓶子空罐頭和吃了一半的面包片收拾到那個水泥垃圾箱里,可正在這時,一個男人帶著他兒子從海里跑出來,浸濕了的黑色頭發滑溜溜地貼在腦后,堅持說他們本來擺在這兒的野餐根本就沒開始吃呢??屏趾同旣愔坏美^續朝前走,兩人一致同意——這是他們從船上下來以后的第一次交談——他們腦子里真正想要的,是一處盡可能接近于他們旅館房間的那種私密的所在。

他們最終在兩個十幾歲的少女附近安頓下來,旁邊還有一小群男人一心想通過笨拙的側手翻和相互往眼睛里扔沙子引起那兩個少女的注意??屏趾同旣惒⑴虐衙礓伜?脫得只剩下泳衣,面朝大海坐下來。一艘船拖著個滑水的人從他們的視野中經過,連帶著有幾只海鷗飛過,還有個脖子上掛著個馬口鐵箱子的男孩子在賣冰淇淋。那幫年輕人當中有兩個正在狠命地擊打他們朋友的胳膊,惹得那兩位少女大聲地抗議。這么一來,那幫年輕人立馬一屁股坐下來,呈馬蹄形圍住那兩位少女,開始自我介紹了??屏趾同旣惥o緊地握著對方的手,通過手指的動作向對方保證,他們雖然默不作聲,可是卻深深地關切著對方的存在。

吃早飯的時候瑪麗又講了一遍照片的事兒。講的時候也并沒經過深思熟慮,就把她認識到的事實一步步照順序說了一下??屏肿允贾两K都點頭稱是,還提到他現在想起來了,昨晚還問過她幾個細節問題(盆栽的天竺葵也在照片上嗎?——是的;光照的影子是朝哪一邊的?——這個她不記得了),可照舊沒發表什么概括性的意見。他一邊點頭稱是一邊疲憊地揉著眼睛?,旣惏咽稚斐鰜矸诺剿母觳采?胳膊肘碰翻了牛奶罐?;氐椒块g準備換衣服去海灘的時候,她把他拖到床上死命地擁抱著他。她吻遍了他的臉,把他的頭抱在胸口,一遍又一遍地告訴他她多么愛他,她多么癡迷于他的身體。她把手放在他赤裸、緊湊的臀部,輕輕地捏著。他吸吮著她的乳房,把食指深深地伸進她體內。他抬起雙膝,吸著、刨著,瑪麗前前后后地搖晃著,不斷呼喊著他名字;然后,她半哭半笑地說,“深愛一個人為什么會這么恐怖?為什么會這么嚇人?”可他們并沒有賴在床上。他們相互提醒他們要去海灘的諾言,從對方的身體上撕扯開以后他們開始收拾毛巾。

科林趴著,瑪麗跨坐在他屁股上往他的背上抹油。他眼睛閉著,臉斜靠在手背上,第一次跟瑪麗說起羅伯特在他肚子上打了一拳的事。他詳述了事情的始末,既不加修飾,也絲毫不帶有個人的情感,不論是當時還是現在,復述他還想得起來的對話,描述身體的位置,講述事情發生的確切的過程。他說的過程中,瑪麗在按摩他的后背,從脊椎的下端開始向上按摩,兩個拇指以聚攏的力量逐一按壓著小塊的堅實肌肉,一直按到脖頸后面兩側堅挺的肌腱?!疤郯?”科林說?,旣惖?“繼續,把經過講完?!彼f到他們準備走時,卡羅琳悄聲對他說的話。他們身后,那幾個年輕男人的低語音量越來越高,直到爆發成為全體大笑,笑聲中有些緊張,不過非常和善;然后是那兩個少女相互間輕柔而又飛快的話音,又一次全體大笑,這次少了些緊張,更加收斂些。從這幫男女背后,傳來海浪那極有規律性的拍岸聲,間隔的時間差不多完全相等,聽來催人入眠,而當海浪間或飛快地連續拍擊海岸,暗示出其背后蘊含著多么深不可測的復雜動作時,那聲音聽來就更讓人昏昏欲睡了。太陽就像是響亮的音樂,放射著光輝??屏值脑捯粢呀浻行┖?瑪麗的動作也沒那么迫切,更加有節奏性了?!拔衣牭剿脑捔?”她在科林說完后說。

“她簡直是個囚徒,”科林說,然后,更加肯定地說,“她就是個囚徒?!?/p>

“我知道,”瑪麗道。她把雙手并攏,松松地環住科林的脖頸,把她在陽臺上跟卡羅琳的談話講了一遍。

“你先前為什么不告訴我?”他最后說。

瑪麗猶豫了一下?!澳悄愀蓡岵桓嬖V我?”她從他身上爬下來,他們躺在各自的毛巾上再度面向大海。

經過一段拖長的沉默后,科林說,“也許他打她?!爆旣慄c點頭?!叭欢彼テ鹨话焉匙?慢慢流瀉到他大腳趾上?!啊欢炙坪跬Α彼脑捯艉煜氯?。

“挺心滿意足的?”瑪麗尖酸地道?!按蠹叶贾琅耸嵌嗝聪矚g被人毆打?!?/p>

“別他媽的這么自以為是?!笨屏址磻募ち易屗麄z都倍感吃驚?!拔蚁胝f的是……她似乎,怎么說呢,因為什么而容光煥發?!?/p>

“哦是呀,”瑪麗說?!耙驗樘弁??!?/p>

科林嘆了口氣,翻了個身又趴了回去。

瑪麗噘起嘴唇,望著在淺水里玩耍的幾個孩子?!澳菐讖埫餍牌?”她喃喃道。

他們又坐了有半個鐘頭,各自眉頭微蹙,私下里都在琢磨一個很難用語言來定義的想法;他們都受制于一種感覺,覺得過去這幾天不過是某種形式的寄生狀態,一種不愿承認的共謀:是喋喋不休偽裝之下的沉默無語。她伸手到包里,取出一根橡皮筋,把頭發扎成一束馬尾。然后她突然站起來,朝海水走去。當她經過那一小幫吵鬧的男女時,有一兩個男人沖她溫和地吹了聲口哨?,旣惐硎举|問地回過頭來,可那幾個男人小羊羔似的笑笑,特意把眼睛別開了,其中一位咳嗽了一聲??屏秩詻]改變姿勢,望著她站在深及腳踝的水里,周圍都是幫小孩子,興奮得大呼小叫地在追趕著海浪?,旣愃坪跏窃诳匆粠透笮┑暮⒆?在更深一些的水里,紛紛往一個平平的、黑色拖拉機輪胎的內胎上爬,又紛紛往下掉。她繼續往里面跋涉,直到跟他們平齊。那幫孩子沖著她喊話,無疑是在教她如何正確地入水,瑪麗朝他們的方向點頭致意。她以最快的速度回頭瞄了科林一眼后,向前推水,然后偎入水中,以舒適、緩慢的動作開始了蛙泳,采用這樣的泳姿她在常去的泳池里能毫不費力地游上十個來回。

科林胳膊肘撐地躺了回去,沉溺在暖意洋洋和相對的孤獨中。有個男人已經弄到了一個亮紅色的沙灘球,現在他們在吵吵嚷嚷地商量著該拿它來玩什么游戲項目,還有更加困難的分組問題。有個女孩加入進來,她正拿自己的手指虛張聲勢地戳著那個塊頭兒最大的男人的胸膛,以示警告。她的朋友,又瘦又高,雙腿看起來有點過于瘦弱了些,站開一點,有些緊張地撫弄著一縷頭發,臉上凝固成一個禮貌的、默許的露齒笑容。她正在注視著一個身材矮胖、活像個人猿的人的臉,那人看來一心想逗她開心。他一個段子講到最后的時候,抬手在她肩上友好地打了一拳。一會兒以后他又躥到她面前,掐了她大腿一下,跑出去幾步,轉頭讓她追他。那女孩就像個新生的小牛一般,毫無方向地奔了幾步,而且踉踉蹌蹌,窘迫得不得了。她手指插到頭發里耙梳了一遍,轉身朝她朋友走去。那個人猿再次跑上來逗她,這次是拍了她屁股一掌,很有技巧的飛快一擊,聲音出人意料地響亮。別的人,包括那個個頭稍矮的女孩,全都笑了,人猿喜不自勝地表演了個失敗的側手翻。而那個瘦弱的女孩仍舊面帶勇敢的微笑,退后躲開了他。他們把兩把沙灘的遮陽傘隔開幾步遠的距離插在沙子里,頂上用根繩子連起來;一場排球賽就要開始了。那個人猿在確定那個瘦弱的女孩跟他同組以后,已經把她叫到一邊,跟她解說規則去了。他把球拿在手里,給她看他如何攥成拳頭,然后一拳高高地把球打到空中。那女孩點點頭,微微一笑。她拒絕擊球,可那個人猿堅持讓她試試,她等于給個面子,把球打出去幾英尺高。人猿一邊拍手叫好一邊跑去撿球。

科林沿著水邊漫步,彎下腰來細看沖上岸來的一攤泡沫。在每個細小的氣泡中,光都經過折射在薄膜上形成了一道完美的彩虹。那攤泡沫就在他觀察的過程中慢慢干涸了,幾十道彩虹每秒鐘都在消失當中,然而又沒有任何兩道彩虹是同時消失不見的。等他站直身子的時候,除了一圈不規則的浮渣之外已經一無所?!,旣惉F在已經游出去有兩百碼左右的距離,她的頭成為一個小黑點,襯在一片灰色的平面當中??屏质执顩雠?為的是看得更清楚些。她已經不再往海里游了;事實上她似乎已經面朝岸邊,不過很難看清她到底是朝他游過來還是在原地踩水。像是回答他的疑慮,她抬起胳膊急切地揮舞起來??傻降资撬鹆烁觳?還是在她身后涌起了海浪呢?又那么一刻,他看不到她的頭了。她的頭沉下去又浮起來,頭上又有什么在揮舞??隙ㄊ撬母觳???屏置臀艘豢跉?也朝她揮舞著胳膊。他已經踩到水里有好幾步了,而沒有察覺。她的頭像是轉了過去,這次沒有消失,卻在來回亂動。他叫著瑪麗的名字,并沒有大聲喊出來,發出來的是一種恐慌的低語。站在齊胸深的水里,他最后看了她一眼。她的頭再度消失不見,仍舊很難看清楚她到底是沉入了海浪,還是不過被海浪擋住了。

他開始朝她的方向游去。在他們家當地的游泳池里,他游的是自由泳,動作很大很漂亮,入水很深,也就從池頭游到池尾,碰上天氣好興致高的時候才游個來回。距離再長他就有點游不動了,還會抱怨老這么一上一下地太乏味。如今他因為長距離地游泳真有點吃不消了,呼氣的聲音像是響亮的嘆息,仿佛在嘲弄一連串發生的悲慘的事件。游出二十五碼以后,他不得不停下來喘口氣。他仰躺了幾秒鐘,然后開始踩水。他半瞇著眼睛四處尋找,可是看不見瑪麗的蹤影。他再次出發,這次放慢了速度,自由泳之外再跟一段側泳,這種泳姿呼吸起來更容易一些,還可以把臉保持在現在越來越大的海浪之上,循著海浪的波谷來游,因為要想橫穿著游過去實在是累人。等他再度停下來時,這才看到了瑪麗。他朝她大喊,可他的聲音卻軟弱無力,而且一次性從肺里排出這么多空氣也似乎讓他倍感虛弱。到了這里,只有最上層那幾英寸的水是暖的;他踩水的時候,伸到底下的腳都給凍麻了。他轉身繼續朝前游的當口,迎面正好撞上一個海浪,吞了一大口海水下去。那個浪下來的時候挺和緩的,可他仍不得不背過身去喘口氣。哦上帝啊,他說,或者他想道,一遍又一遍,哦上帝啊!他再度動身,游了幾下自由泳就又不得不停下來;他兩條胳膊感覺像是灌了鉛,怎么也抬不出水面。他如今只得全部采用側泳,慢慢劃過水面,簡直感覺不到在前進。等他再次停下來,喘得上氣不接下氣,伸長了脖子越過浪頭四處觀瞧的時候,發現瑪麗就在十碼以外的地方踩著水。他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她在朝他喊叫,可是海水拍擊著他的耳朵,他聽不清。這最后幾碼的距離花了他很長時間才游到;科林的泳姿已經退化成為側著身子的亂刨,等他終于攢足了力氣抬眼觀瞧的時候,瑪麗看起來好像離他更遠了。他終于撲騰到了她身邊。他伸手抓住她的肩膀,她在他的壓力之下沉了下去?!艾旣?”他大叫,又吞了一口水。

瑪麗再度出現,用手指捏住鼻子擤了擤。她的眼睛又紅又小?!岸嗥涟?”她叫道??屏稚蠚獠唤酉氯?又伸手去抓她的肩膀?!爱斝?”她說?!把鲇?要不然你會把咱倆都給淹死的?!彼ο胝f話,可嘴巴一張水就涌了進去?!敖涍^那些彎彎腸子的小破巷子以后,來到這里真是太棒了,”瑪麗道。

科林仰面朝天,手腳攤開得活像個海星。他把眼睛閉上了?!笆堑?”他最后艱難地說?!疤袅??!?/p>

他們回到沙灘上的時候,沙灘上已經沒剛才那么擁擠了,不過那場沙灘排球賽才剛剛結束。那個高個兒女孩一個人走開了,低著頭。另外的隊員望著她離開,這時那個人猿蹦蹦跳跳地追了上去,在她面前后退著走路,兩條胳膊夸張地、求肯地畫著圓圈?,旣惡涂屏职央S身的東西都拖到一把被人遺棄的遮陽傘下,睡了半個鐘頭。醒來的時候沙灘上更空了。玩排球的和球網都不見了,只有那些個大家庭還跟他們的野餐留在原地,圍著堆滿垃圾的桌子打瞌睡或是低聲交談。在科林的建議下,他們倆穿好衣服朝那條繁忙的大街走去,去找吃的和喝的。他們頭一次發現,在步行不到一刻鐘的地方就有一家適合他們的餐館。他們在餐館的露臺上就座,整個露臺都在一株飽經風霜、遍體瘤節的紫藤的濃蔭掩映之下,紫藤的枝干虬結蜿蜒,百折千回,鋪遍了整個院落上面扎的藤架。他們的桌子相當隱蔽,鋪了兩層漿硬的粉色桌布;餐具沉重而又華麗,擦拭得锃亮;桌子中間有一枝紅色的康乃馨,插在一個極小的淡藍色陶器花瓶里。伺候他們的兩個侍應生既友好又保持令人感覺愉快的淡漠,菜單上的菜式不多,表示每道菜都是以全副心思準備的精品。結果菜式并不見得有多么出色,不過葡萄酒很冰爽宜人,他們倆喝了有一瓶半。兩人席間的談話彬彬有禮又輕松隨意,就像是老朋友間的閑聊,倒不像情人間的絮語。兩人都避免提到他們自己或者是這次假期。他們談的反倒是共同的朋友,猜度他們怎么樣了,為回家以后的安排草擬些計劃,談到可能會曬傷,討論蛙泳和自由泳各自的優點所在??屏植粩嗟卮蚝乔?。

一直到他們走出餐館,忐忑不安地走在夜幕中,身后是那兩個侍應生站在露臺的臺階上目送他們遠去,前頭是那條筆直的林蔭道,從沙灘和大海通往碼頭區和潟湖,科林才用手指扣住瑪麗的手指——手拉手的話太熱了——又提到了那張照片。羅伯特難道一直帶著架相機跟蹤他們?眼下他還跟在他們后面嗎?瑪麗聳了聳肩,回頭瞥了一眼??屏忠不仡^看了看。到處都是相機,掛在游客的脖子上,就像水缸里的魚襯在身體和衣服的水生背景當中??闪_伯特并不在這兒?!耙苍S,”瑪麗說,“他覺得你有張標致的面孔?!?/p>

科林聳了聳肩,把手撤回來,摸了摸自己的肩膀?!拔矣悬c曬過了,”他解釋道。

他們朝碼頭區走去。人群現在正大批離開餐館和酒吧,重新回到沙灘??屏趾同旣悶榱粟s時間不得不離開人行道,走在路面上。他們到達碼頭的時候,只有一條船在那兒,而且就要開船了。它比通常橫渡潟湖的船只要小,船的駕駛艙和通風井漆成了黑色,正好是個打扁了的大禮帽的形狀,使那條船看上去活像個衣冠不整的殯葬員??屏忠呀洺呷チ?瑪麗則有心研究了一下售票處旁邊的時刻表。

“它要先繞到島的另一邊,”她趕上他以后說,“然后抄近路再沿著海灣繞到我們那邊?!?/p>

他們剛上船,船老大就走進駕駛艙,發動機的聲音突突地響起來。他手下的船員——通常都是個留小胡子的年輕人——解開鐵柵欄然后又砰地一聲把它給關上了。船上頭一遭只有很少的幾個乘客,科林和瑪麗分開幾步分別站在駕駛艙的兩邊,順著船頭的一線望去,迤邐越過遠處那些著名的尖頂和圓頂,經過那個巨大的鐘塔,直望到那個公墓島,從這里望去,那個島不過是個懸浮在地平線上的模糊的污點。

現在航程已經確定,引擎已經穩定成一種愜意的、有節奏的聲響,就在兩個相差不到半個音的音符間擺動。在整個航程當中——有三十五分鐘左右——他們倆都沒開口說話,甚至沒朝對方看一眼。他們在相鄰的兩條凳子上落座,繼續注視著前方。他們倆中間是那個無精打采站在駕駛艙門口的船員,艙門半開著,他偶爾跟船老大交換幾句意見?,旣惏严掳涂吭谝贿叺母觳仓馍???屏謺r不時地把眼睛閉上。

當船慢慢靠攏醫院旁邊的小碼頭時,他來到瑪麗這邊,觀看等著上船的乘客,有一小幫人,大多數都上了年紀,雖然天氣炎熱,仍舊盡可能近地靠在一起,以不相互接觸為原則?,旣愐舱玖似饋?朝下一個碼頭望去,就在波瀾不興的水面四分之一英里開外的地方,歷歷在望。那幫上了年紀的乘客相幫著上了船,船老大和船員快速對喊了幾聲,然后船就繼續向前開,走的線路跟他們五天前一早走過的人行道平行。

科林貼身站在瑪麗身后,在她耳朵邊說,“也許我們應該在下一站下船,步行穿過去。這比繞著海灣轉一圈還快些?!?/p>

瑪麗聳了聳肩說,“也許吧?!辈]有回頭看他。不過當船慢慢駛進下一站的碼頭,船員已經開始把纜索往系泊柱上纏繞時,她飛快地轉身,輕輕在他唇上親了一下。鐵欄桿抬了起來,有一兩個乘客上了岸。這時出現了片刻的停頓,他們周圍的每一個人都像是在行動當中定格下來,就像是小孩子在學祖母走路的步態。船老大已經把前臂搭在了方向盤上,正看著他的船員。船員已經拾起拖拉在船上的纜索繩頭,正要把纜索從系泊柱上解下來。剛上船的乘客已經找到了座位,不過習慣性的閑談尚未開始??屏趾同旣愖吡巳?從油漆剝落的甲板跨到棧橋那吱嘎作響的黑色板條上。接著,船老大馬上就尖聲朝船員喊了一嗓子,船員點了點頭,把纜索全部都解了下來。從船里,從不通風的艙內部分傳來突兀的笑聲,還有幾個人也立刻開口說話??屏趾同旣愐宦窡o語,慢慢地沿碼頭走去。他們偶爾朝左邊一瞥所看到的景致被樹木房屋和院墻特別的排列組合給遮蔽了,不過有個缺口是注定要出現的。終于,他們倆一起停下了腳步,透過一個高大的變電站的一角和一棵高大的懸鈴木的兩個枝杈中間,望著一個綴滿鮮花的熟悉的陽臺,一個渾身穿白的矮小的人影先是凝神觀望,然后開始朝他們揮手。透過離岸的船只輕柔搏動的引擎聲,他們聽到卡羅琳在向他們發出召喚。仍舊小心地避開對方的眼睛,他們朝左邊的一條過道走去,穿過過道就可以登堂入室了。他們并沒有手牽著手。

朝樓梯井上一瞥,但見一個人頭的側影,說明是羅伯特在頂上的樓梯平臺上等他們。他們上樓時沒有說話,科林領先瑪麗一兩步。他們聽到頂上羅伯特清了清嗓子開始說話??_琳也等在那兒。當他們踏上最后一段樓梯的時候,科林慢下了腳步,手在身后摸索著瑪麗的手,可羅伯特已經下來迎接他們,面帶表示歡迎的順從的微笑,明顯不同于他慣常那種喧鬧的做派,胳膊自然而然就環住了科林的肩膀,像是幫扶他走完最后那幾蹬樓梯,這么一來也就等于明顯地把后背轉向了瑪麗。前面的卡羅琳笨拙地倚靠在公寓的門口,身穿一件白色帶方形大號口袋的裙裝,臉上漾起安心滿意的水平的笑紋。他們的歡迎辭親密而又有些拘謹,彬彬有禮;科林朝卡羅琳走去,卡羅琳把臉頰湊上去,同時又輕輕地握了握他的手。羅伯特穿了件黑色的西裝,里面是背心和白色襯衣,但沒打領帶,腳上是黑色的帶很高的漸細鞋跟的靴子,自始至終都把手搭在科林的肩膀上,只在終于轉向瑪麗的時候才放了手,他朝瑪麗以最輕微的方式鞠了個帶點反諷意味的躬,握住她的手,一直到她把手抽回?,旣惱@過羅伯特,跟卡羅琳互吻了一下——也只在臉頰上輕輕一碰?,F在四個人都緊緊地擠在門邊,可是都沒有要進屋的意思。

“渡船把我們從海灘繞道帶到了這邊,”瑪麗解釋道,“所以我們就想最好過來打個招呼?!?/p>

“我們一直期望你們能早來呢,”羅伯特道。他把手放在瑪麗的胳膊上,跟她講話的神態就仿佛只有他們兩個人?!翱屏指移拮颖WC過,不過看來已經忘得一干二凈了。今天早上我還特意在你們旅館留了張條子?!?/p>

卡羅琳也只跟瑪麗說話?!澳憧?我們也要出門去了,我們真是不想錯過跟你們見面的機會?!?/p>

“為什么?”科林突然道。

羅伯特和卡羅琳微微一笑,瑪麗為了掩飾科林這一小小的失禮,禮貌地問道,“你們要去哪兒啊?”

卡羅琳看了羅伯特一眼,羅伯特則從這個小圈子里后退一步,把手支在墻上?!芭?一次漫長的旅行??_琳有很多年都沒見過她父母了。不過這事待會兒再說不遲?!彼麖目诖锶〕鲆粔K手帕,輕輕在額角擦了擦?!笆紫仁俏夷莻€酒吧里還有點小事得先了掉?!彼麑_琳說?!皫К旣愡M屋,請她喝點什么,科林先跟我去一趟?!笨_琳退后幾步進到公寓里,作勢要瑪麗跟她進去。

瑪麗伸手把沙灘包從科林手里接過去,正要對他說句什么的時候羅伯特橫插了進來?!斑M去吧,”他說?!拔覀儾粫R很久的?!?/p>

科林也正要跟瑪麗說句話,于是伸長了脖子想越過羅伯特跟她交換個眼神,可是房門就快關上了,羅伯特溫柔地拉著他朝樓梯走去。

男人在大街上手拉著手或者臂挽著臂一起走是本地的習俗;羅伯特緊緊地握住科林的手,手指交叉而且一直用力扣緊,這么一來要想把手抽回去就得明顯地特意掙脫,很可能顯得無禮而且肯定偏離常規。他們這次走的是條不熟悉的路線,經過的幾條街道相對而言很少有游客和紀念品商店,這個區域像是連女人也被排除在外了,因為所到之處,不論是經常見到的酒吧和街頭咖啡館,是重要的街角或是運河橋,還是他們經過的幾家彈子球游戲廳,放眼所見全都是各個年齡段的男人,大部分都只穿著襯衫,三五成群地閑談,大腿上搭著報紙打瞌睡的獨行俠也隨處可見。小男孩則站在外圍地段,兩條胳膊也學他們父兄的樣兒大模大樣地抱在一起。

每個人都像是認識羅伯特,他仿佛故意選擇了一條能碰到盡可能多熟人的路線,領著科林穿過一條運河就為了在一個酒吧外面跟別人說幾句話,再倒回去來到一個小廣場上,有一幫年長的男人圍著一個廢棄了的飲水機站著,碗里面堆滿了揉皺了的香煙殼兒??屏致牪幻靼姿麄冋f話的意思,不過他自己的名字像是反復被提到。在一家彈子球游戲廳門外,當他們轉身要離開一幫鬧鬧哄哄的人群時,有個男人使勁在他屁股上掐了一把,他生氣地轉過頭去??闪_伯特卻拉著他繼續朝前走,響亮的歡笑聲一直跟隨他們轉過這條街道。

羅伯特的新經理是個肩寬背闊的男人,小臂上刺著文身,他們進去的時候他站起來迎候,除此之外酒吧里一切照舊;自動唱機發射出同樣的藍光,現在沉默著,那一排黑色凳腿的吧臺高腳凳上頭罩著紅色塑料,還有人工照明的地下室房間那種不受外面晝夜更替影響的、一成不變的靜態特質。時間還不大到四點,酒吧里至多只有五六個顧客,全都站在吧臺前。酒吧里新添的,或者不如說更顯眼的,是桌子之間那些四處漫游的巨大的黑色蒼蠅,活像是掠食性魚類??屏指浝砦樟宋帐?要了瓶礦泉水,在他們先前坐過的那張桌子邊坐了下來。

羅伯特道了個失陪后就走到吧臺后面,跟那位經理一起查驗柜臺上攤開的某些文件票據。兩個人像是在簽一份協議。一個侍者在科林面前放下一瓶冰鎮礦泉水、一個玻璃杯和一碗開心果??吹搅_伯特從文件上直起腰來,朝他這個方向觀看,科林舉起玻璃杯表示感謝,可是羅伯特雖然繼續盯視著這邊,表情卻沒有任何變化,倒是針對自己的某些想法緩緩點頭稱是,然后再次把目光轉向面前的文件。吧臺邊那不多的幾個酒客也都一個接一個地轉頭瞄著科林,然后再次回到他們的酒水和靜靜的閑談當中??屏诌戎V泉水,剝開果殼吃了幾顆開心果,然后把手抄在口袋里,把椅子翹得后仰,只兩條腿著地。又有個顧客扭過頭來看他,回頭跟他的鄰座嘀咕了一聲,那位鄰座又轉過身來想跟他對個眼風的時候,科林站起身來,徑直朝那臺自動唱機走去。

他抱著胳膊站在那兒盯著那些不熟悉的樂隊名字和不可解的歌曲標題,仿佛在猶豫著不知如何選擇。吧臺邊喝酒的那幾位現在帶著毫不掩飾的好奇望著他。他往唱機里投進一枚硬幣;亮了的信號燈劇烈地變動起來,有一盞矩形的紅燈跳動著,催促他做出選擇。他身后吧臺旁邊有個人大聲講出一個短語,顯然就是一首歌的歌名??屏炙褜ぶ菐讬诖蜃謾C打印的檢索標簽,掃過一遍后馬上又返回一張唱片的名字,只有這個名字是有意義的——“哈哈哈”——就在他按下那個數字,那個巨大的設備在他手指底下震動起來的時候,他已經知道了這就是上次他們聽到過的那首雄渾而又感傷的歌曲??屏只厮坏臅r候,羅伯特的經理抬起頭來微微一笑。顧客們嚷嚷著要求把聲音再調高一些,當第一組震耳欲聾的合唱響徹整個酒吧的時候,有個人又新叫了一輪酒,而且合著那嚴格的、幾乎是軍樂般的節奏拍打著柜臺打拍子。

羅伯特回來在科林身邊坐下,當唱片放到高潮橋段的時候他正忙著研究他的文件。唱機咔噠一聲停下來后,他開心地微微一笑,指了指空了的礦泉水瓶子??屏謸u了搖頭。羅伯特敬了他一根香煙,因為科林的斷然拒絕皺了皺眉,自己點了一根道,“你知道我們一路過來我跟大家都說些什么嗎?”科林搖了搖頭?!爸蛔植欢?”

“不懂?!?/p>

羅伯特滿心歡喜地又笑了笑?!拔覀兣龅降拿恳粋€人,我都告訴他們你是我的情人,卡羅琳嫉妒得要命,告訴他們我們要到這兒來喝一杯,把她給拋到九霄云外?!?/p>

科林正在把T恤往牛仔褲里塞。他用手指梳理了一下頭發,抬頭望著他,眨巴著眼睛?!盀槭裁?”

羅伯特哈哈一笑,惟妙惟肖地模仿著科林認真的躊躇表情?!盀槭裁?為什么?”然后他俯下身來,觸摸著科林的前臂?!拔覀冎滥銈儠貋淼?。我們一直在等著你們,做著準備。我們還以為你們早幾天就會來呢?!?/p>

“做著準備?”科林道,把胳膊抽了回去。羅伯特把文件折起來塞在口袋,面帶所有權歸他所有的那種親切盯著科林。

科林開口要說什么,又猶豫了一下,然后很快地說,“你為什么要拍我那張照片?”

羅伯特再次滿面笑容。他往后一靠,一條胳膊搭在椅背上,自鳴得意得容光煥發?!拔以詾闆]有給她足夠的時間?,旣惖姆磻€真夠快的?!?/p>

“到底什么意思?”科林堅持問道,不過有個新來的顧客已經又去自動唱機那兒點了歌,“哈哈哈”的歌聲再度響起,音量比剛才還大??屏直鸶觳?羅伯特站起身來跟經過他們桌邊的一幫朋友打招呼。

回家走的是一條比較僻靜的街道,一路下坡,部分路段就經過海邊,科林再度逼問羅伯特照片的事兒,還有他所謂的做準備到底什么意思,誰知羅伯特嘻嘻哈哈地顧左右而言他,指著一家理發店說他祖父、他父親,還有他本人都是到這兒來理發的,又滿懷熱情、喋喋不休地解釋——也許是故作姿態——來自城市的污染如何影響到漁民們的生計,迫使他們只能去做侍應生??屏致晕⒂行懒?突然停住不走了,羅伯特雖說放慢了精力十足的步幅,而且驚訝地轉過身來,卻仍舊繼續向前溜達,仿佛如果他也跟著停步的話會有辱尊嚴似的。

科林距離上次跟瑪麗坐在包裝箱上看日出的地點不遠了。眼下正值向晚時分,太陽雖說還挺高的,東邊的天空卻已然失卻了生動的紫紅,正逐級地從粉藍減淡為摻了水的牛乳色,沿地平線一線,與淺灰色的大海形成最微妙的交互作用。那片島上的墓園,它那低矮的石頭圍墻,那層層疊疊的明亮的墓碑,被其身后的太陽清清楚楚地映照出來。不過到目前為止,東邊的天空中尚未有入夜的跡象??屏謴淖筮叺募绨蚺ゎ^沿碼頭一線掃視過去。羅伯特離開他有五十碼的距離,正不慌不忙地朝他走來??屏洲D身望著背后。一條逼仄的商業街,并不比一條窄巷寬多少,劈開一片飽經風霜的房屋。它從店鋪的遮陽篷和狹小的鍛鐵陽臺上萬國旗般的晾曬衣物底下蜿蜒穿行,誘人地消失于暗影之中。它邀約你去探險,但要你單人獨往,既不能求助于同伴,也不能攜帶跟班?,F在就踏上探險的征程,仿佛你像沙鷗般自由,從無端玩弄心理疾患的辛苦狀態中解放出來,重新找回閑情逸致,打開心靈去關注去感受,去往這樣一個世界,讓它那令人屏息凝神、嘆為觀止的萬千細流如水銀瀉地般不斷沖擊你的感受,而對此我們已經何等輕易地習焉不察了,已經將其淹沒在個體責任、效率以及公民的權利義務等等未經檢視的觀念的喧囂當中,現在就踏上探險的征程,悄悄地走開,融入那片暗影,就這么簡單。

羅伯特輕輕清了清嗓子。他就站在科林左邊,一兩步開外??屏衷俅无D身望著大海,輕輕地、友善地說,“一個假期的成功之處就在于它使你想回家了?!闭环昼姾罅_伯特才開口,而當他開口說話時,語氣中已經帶上了一絲惋惜?!拔覀冊撟吡?”他道。

瑪麗踏進陳列室,卡羅琳在她身后把門緊緊關上后,那個房間看起來像是擴大了一倍。事實上,所有的家具,還有所有的繪畫、地毯、枝形吊燈以及墻上所有的掛飾統統消失不見了。那張巨大、光亮的餐桌原來站立的位置如今是三個箱子頂著塊膠合板,上面散放著午餐的殘余。這張暫時湊合的桌子旁邊有四把椅子。地板就是一大塊平整的大理石,瑪麗朝房間里面走了幾步,她的涼鞋噗噠噗噠直響。唯一保持不變的是羅伯特的餐具柜,他的神龕?,旣惐澈?一進門的地方放著兩個手提箱。陽臺上倒是仍舊擺滿了植物,不過那里的家具也都不見了。

卡羅琳仍站在門口,用雙手的手掌撫平身上的裙子?!拔移匠4┑每刹幌駛€病房看護,”她說,“不過有這么多東西要歸置,穿白的讓我覺得更有效率?!?/p>

瑪麗微微一笑?!拔掖┦裁搭伾紱]效率?!?/p>

脫離了當時的背景,你都很難認出卡羅琳來了。她頭發本來一絲不茍地全都緊緊束在腦后的,現在略微有些歪斜;松散的發絲使她的臉柔和下來,幾天沒見已經不再顯得毫無個性了。她的雙唇原本削薄而且毫無血色的,相形之下顯得格外豐滿,幾乎都帶些肉感了。她那長長的直線條的鼻子,原本像是只是為了解決一個設計問題而勉強應一下景的,如今竟然顯得高貴而尊嚴。原本放射出強烈、瘋狂光芒的眼睛如今也顯得更加和藹可親、更富于同情心了。只有她的皮膚仍舊是老樣子,沒有顏色,也并不蒼白,只是一種單調的灰。

“你看起來真不錯,”瑪麗道。

卡羅琳朝她走過來,仍舊是那種痛苦、笨拙的步態,把瑪麗的手握在手里?!罢娓吲d你們來了,”她說,急迫地想表示出殷勤好客,說到“高興”和“來了”時緊緊地捏了一下?!拔覀兙椭揽屏謺攀刂Z言的?!?/p>

她想把手抽回來,可瑪麗仍握住不放?!拔覀兯悴簧鲜翘匾鈦淼?不過也不全是一時的心血來潮。我一直就想跟你談談?!笨_琳臉上的微笑仍舊勉強掛著,不過她的手在瑪麗的手里卻沉重起來,瑪麗仍不肯撒手。她在瑪麗說話時點著頭,將她的視線引向了地板?!拔乙恢倍紝δ愠錆M好奇。有些事情我想問問你?!?/p>

“啊,好呀,”卡羅琳沉吟了片刻后才說,“咱們到廚房去吧。我沏點花草茶?!彼K于把手抽了出來,是果斷地硬抽出來的,然后,又重行恢復了熱心的女主人殷勤好客的態度,在利落地轉過身去一瘸一拐地走開之前沖著瑪麗嫣然一笑。

廚房跟公寓的大門位于陳列室的同一側。廚房很小,但一塵不染,有很多碗櫥和抽屜,表面都覆了層白色塑料。照明用的是熒光燈,沒有食物的蹤跡??_琳從洗碗池底下的櫥子里取出一個鋼管凳子,遞給瑪麗請她坐。灶具擱在一張破舊的小牌桌上,是那種活動房屋里經常使用的類型,有兩個灶口,沒有烤箱,有條橡皮軟管接到地板上的煤氣瓶里??_琳坐上把水壺燒上水,然后伸手到一個碗櫥里去拿茶壺,動作非常艱難可又斷然拒絕了幫助。她一動不動地站了一會兒,一只手搭在冰箱上,另一只手撐在臀上,顯然是在等著一陣疼痛過去。緊挨在她背后的是另一扇門,開了道縫,透過門縫瑪麗可以看到床的一角。

等卡羅琳緩過勁兒來,從一個罐子里往茶壺里舀小小的干花時,瑪麗輕聲問,“你的脊背到底怎么了?”

又是那種現成的微笑一閃而過,也就是露一下牙齒,下頜迅速往前一拉,是那種沖著鏡子擺出來的笑容,在這樣一個狹窄、明亮的空間當中顯得完全像個局外人?!斑@個樣子已經有很長時間了,”她說,然后就忙著擺放杯碟。她開始跟瑪麗說起她的旅行計劃;她跟羅伯特打算飛到加拿大,跟她父母一起住上三個月。他們回來后打算另買幢房子,或者一個底層的公寓,不需要爬樓梯的地方。她已經把茶倒在了兩個杯子里,正在切檸檬片。

瑪麗附和說這次旅行聽起來讓人興奮,他們的計劃也很明智?!翱赡闵眢w的疼痛呢?”她道?!笆悄愕募棺?還是髖部?有沒有看過醫生?”卡羅琳這時已經背朝著瑪麗,正往茶里放檸檬片。聽到茶匙的叮當聲瑪麗加了一句,“別給我加糖?!?/p>

卡羅琳轉過身來,把茶杯遞給她?!爸徊贿^攪了攪檸檬,”她說,“讓它的味道進去?!彼齻兌酥璞叱鰪N房?!拔視嬖V你我后背的問題,”卡羅琳領路朝陽臺走去的時候說,“你得先告訴我你覺得這茶怎么樣。是橙花?!?/p>

瑪麗把茶杯放在陽臺的矮墻上,去室內拿了兩把椅子過來。她們又像先前那樣坐下來,面朝著大海和附近的小島,不過沒上次舒服,兩人中間也少了張桌子。因為這次坐的椅子高了些,瑪麗就能看到她跟科林看到卡羅琳時站立的那部分碼頭;卡羅琳像是敬酒般舉起了茶杯?,旣惡攘艘豢?盡管酸得她撮起了嘴唇,她還是說這茶相當提神。她們倆默默地喝著茶,瑪麗堅定而又期待地望著卡羅琳,卡羅琳則偶爾從膝上抬起眼睛,緊張地沖瑪麗微微一笑。當兩杯茶都喝光了的時候,卡羅琳突然間開始了講述。

“羅伯特說他跟你們說起過他的童年。他其實夸張了好多,把他的過去變成了適合在酒吧間講的故事,不過再怎么說他的童年也夠怪異的。我的童年則既幸福又無趣。我是獨生女,我父親為人非常溫厚,對我溺愛有加,他說什么我都會照做。我跟我母親很親密,簡直就像是一對姐妹,我們倆都盡心竭力要照顧好爸爸,‘做好大使的賢內助是我母親的座右銘。我嫁給羅伯特的時候才二十歲,對性愛是一無所知。直到那時,就我的記憶而言,我連任何性方面的感受都沒有過。羅伯特已經有了些經驗,所以經過一個糟糕的開端以后,性意識也開始在我身上覺醒了。一切都很好。我努力想懷上孩子。羅伯特一心想成為一個父親,一心想生幾個兒子,可是一無所獲。有很長時間,醫生都認為是我的問題,可最后才發現是羅伯特,他的精子出了什么問題。對此他非常敏感。醫生們說我們應該繼續嘗試。不過到了那時,有些事就開始發生了。你是我傾心相告的頭一個人。我現在都不記得頭一次是怎么發生的,或者我們當時對此是怎么想的了。我們肯定討論過,不過也可能提都沒提。我不記得了。羅伯特在我們做愛的時候開始傷害我。并不是很厲害,不過也夠讓我大哭小叫的。我想我也曾努力想制止他。有天晚上,我跟他生了真氣,可他還是繼續這么干,而我也不得不承認,雖說花了很長時間才承認,我喜歡這樣。你也許覺得很難理解。并不是疼痛本身,而是疼痛的事實,是在它面前完全無助,被它碾壓成齏粉的事實。是在一種特定情境下的疼痛,是被懲罰因而自覺有罪。我們倆都喜歡這種正在發生的情況。我為自己感到羞愧難當,而在我明確意識到這一點之前,我的羞愧也已成為快感的又一個源泉。那感覺就好像我正在發現某種我與生俱來的東西一樣。我不知厭足,想要的越來越多。我需要它。羅伯特開始真正地傷害到我了。他用的是皮鞭。他在跟我做愛時就是用拳頭。我害怕了,可恐怖與快感又是一體之兩面。他對著我的耳朵訴說的不是甜言蜜語,他低聲咆哮的是純粹的痛恨,盡管我厭惡這種羞辱,我卻又同時興奮到昏死過去的程度。我不懷疑羅伯特對我的仇恨。那不是演戲。他是出于深深的嫌惡才跟我做愛的,而我又無法抗拒。我愛死了被他懲罰。

“我們就這樣繼續了一段時間。我全身遍布青紫、傷口和鞭痕。我斷了三根肋骨。羅伯特打飛了我一顆牙齒。我有根手指也斷了。我不敢去看望父母,羅伯特的祖父一死我們就搬到這里來了。對于羅伯特的朋友而言,我不過是又一個遭到毆打的妻子,這話也沒錯。沒有人大驚小怪。這還讓羅伯特在常去喝酒的幾個地方挺有面子的。我一旦獨處一段時間,或者從家里出去跟普通人做些普通的事以后,我們行事的瘋狂,還有我竟然予以默許的事實,就會讓我毛骨悚然。我不斷地告訴自己我必須得退步抽身??墒且坏┪覀冎匦麓谝黄?那些瘋狂的事情就再度變成不可避免、甚至合乎邏輯的了。我們倆誰都無法抗拒這個。而且最先開始啟動的經常是我,這事做起來從來都不難。羅伯特一直都渴望著把我的身體打成肉醬。我們已經到達了我們一直以來就奔向的終點。有天夜里羅伯特坦白說,他真正想做的只剩下唯一的一件事了。他想殺了我,在我們做愛的過程當中。他說這話絕對是認真的。我記得第二天我們特意去了家餐館用餐,想把這事兒一笑置之??蛇@個主意還是不斷地兜回來。就因為有這么種可能性懸在我們頭頂,我們做起愛來再也不像是從前了。

“有天夜里,羅伯特喝了一晚上酒之后回到家里,我剛剛才入睡。他上得床來,從背后抱住我。他低聲說他要殺了我,不過他此前也這么說過好多次了。他用前臂摟住我的脖子,然后開始在我后腰的位置向前猛推。與此同時又把我的頭向后猛拉。我疼得昏厥過去,不過我在昏過去之前我記得自己還在想:事情真的要發生了?,F在我不能食言了。當然,我想被他毀滅。

“我的背斷了,在醫院里住了幾個月。我是再也不能正常地走路了,部分也是因為手術做得不成功,雖說其他的醫生都說手術成功極了。他們都是互相掩護的。我不能彎腰,我兩條腿和髖關節都有痛感。下樓對我來說非常困難,上樓則是根本不可能。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我唯一舒服的姿勢倒是平躺著。到我出院的時候,羅伯特已經用他祖父的錢買下了那家酒吧,生意相當成功。這個星期他就要把酒吧賣給那個經理了。我出院的時候,打定主意我們得明智點了。我們為發生的事情震驚不已。羅伯特把全副精力都投到酒吧里,我則待在家里每天進行好幾個鐘頭的理療。不過當然了,我們都無法忘記我們經歷的一切,也不能停止對它的渴念。我們畢竟是一丘之貉,這個念頭,我指的是死亡,決不會因為我們認為必須把它拋棄它就會自動離開。我們不再談論它,它是不可能談論的,可是它從方方面面以不同的方式顯露出來。當理療師說我恢復得差不多了,我就自己出去了一次,只不過在街上走走,重新做回普通人罷了。等我回家的時候我才發現我根本上不了樓梯。我只要把重量放在一條腿上,一用力就會劇痛難當,就像遭到了電擊。我只能在院子里等著羅伯特回來。他回來以后,對我說我未經他同意就擅自離開家完全是我的錯。他對我說話的口氣就像我是個小孩子。他不肯幫我上樓,也不讓任何一位鄰居靠近我。你會覺得這簡直難以置信,可我真的整夜都待在外頭。我坐在門口努力想睡一會兒,整夜我覺得都能聽到人們在各自的床上打著鼾。早上羅伯特把我抱上樓去,自打我出院以來我們頭一次做了愛。

“我成了個事實上的囚犯。我任何時候都能離開家,可永遠沒把握是不是還能回得來,最終我放棄了。羅伯特付錢給一位鄰居幫我做所有采購的雜事,我已經有四年時間幾乎足不出戶了。我就這么照看著這些傳家寶,羅伯特的小型博物館。他對他父親和祖父一直念念不忘。我還在這兒布置了這個小花園。我一個人消磨了很多的時間。情況也沒多么糟?!笨_琳停下話頭,目光銳利地看著瑪麗?!澳隳芾斫馕宜f的這一切嗎?”瑪麗點點頭,卡羅琳緩和了下來?!昂芎?。你能真切地明白我說的這一切對我而言非常重要?!彼焓置柵_矮墻上一棵盆栽植物那巨大、光澤的葉子。她把一片枯葉拽下來,由它掉到樓下的院子里?!凹热?”她又開口道,可是并沒有把話說完。

太陽已經隱沒在她們身后的屋頂后頭?,旣惔蛄藗€寒戰,強壓下一個呵欠?!拔覜]有讓你覺得厭煩,”卡羅琳說。更像是陳述事實,而非詢問。

瑪麗說她并沒有覺得厭煩,解釋說是長距離的游泳、在太陽底下的小憩和餐館里的飽食讓她覺得昏昏欲睡。然后,因為卡羅琳仍舊專注地、若有所盼地望著她,她就又加了一句,“現在呢?回趟家能有助于你更加獨立些嗎?”

卡羅琳搖了搖頭?!斑@話等羅伯特和科林回來以后再說?!彼珠_始問了瑪麗一連串有關科林的問題,有些之前已經問過了?,旣惖囊浑p兒女喜歡他嗎?他對他們又是否有特殊的興趣?科林認識她前夫嗎?瑪麗每次給出簡短、禮貌的回答后卡羅琳都點點頭,像是在逐項核對一份清單上的各個項目。

當她頗為出人意料地問起她跟科林是否也做過“奇怪的事兒”時,瑪麗好脾氣地沖她微微一笑?!氨?。我們都是非常普通的人。這個還請你萬勿懷疑?!笨_琳沉默下來,目光緊盯著地面?,旣惛┥砼隽伺鏊氖??!拔也皇怯幸饷胺?。我跟你還沒熟到那個份兒上。你有話要說,于是你就說了,這很好。我并沒有強迫你?!爆旣惖氖衷诳_琳的手上放了幾秒鐘,輕輕地捏弄著。

卡羅琳閉上了眼睛。然后她抓住瑪麗的手,盡她所能迅速地站起來?!拔蚁虢o你看點東西,”她費力地站起來的時候說。

瑪麗也隨之站了起來,部分是為了幫她站直?!笆强屏终驹谀沁厗?”她說,指著碼頭上一個孤獨的身影,越過一棵樹的樹冠剛剛能看到。

卡羅琳看了一眼,聳了聳肩?!拔业么魃涎坨R才能看得那么遠?!彼呀洺块T轉過身去,仍舊握著瑪麗的手。

她們穿過廚房走進主臥,因為關著百葉窗,房間里半明半暗。盡管卡羅琳講了那么多發生在這里的奇聞,這也不過是個光禿禿的普通房間,沒什么出奇。跟陳列室對過的那間客房一樣,有一扇裝有百葉窗的門通向一個瓷磚貼面的浴室。床非常大,沒有床頭板也沒有枕頭,蒙著淡綠色的床單,摸起來很平滑。

瑪麗在床邊坐下來?!拔彝忍?”她說,更多的是自言自語,而非對正在打開百葉窗的卡羅琳說的。房間里浴滿向晚的日光,瑪麗突然意識到,跟窗戶毗鄰的那面墻,也就是她背后跟床面平行的那面墻上有一塊很寬的蒙著臺面呢的木板,上面貼滿無數照片,相互疊加,活像一幅拼貼畫,大部分是黑白的,還有幾張寶麗來的彩色快照,拍的全都是科林?,旣愴樦裁嬉苿?以便看得更清楚些,卡羅琳走過來,挨著她坐下。

“他可真漂亮,”她柔聲道?!傲_伯特偶然在你們第一天到的時候看到了你們倆?!彼钢粡埧屏终驹谝粋€手提箱旁邊的照片,他手里拿著份地圖。他正扭頭跟某個人說話,也許就是瑪麗,在照片以外了?!拔覀儌z都覺得他真是漂亮?!笨_琳伸出胳膊摟住瑪麗的肩膀?!傲_伯特那天拍了很多照片,不過這是我看到的第一張。我真是永志不忘。剛從地圖上抬起眼睛。羅伯特回家來的時候興奮莫名。后來,他又把更多照片帶回家的時候,”——卡羅琳指著這整塊面板——“我們重新又越來越親近了。把它們掛在這兒是我的主意,這樣我們只要一抬頭就能盡收眼底。我們會在這里一直躺到早上,商量著各種計劃。你怎么都不會相信我們都編制了多少的計劃?!?/p>

卡羅琳說話的過程中,瑪麗摸弄著雙腿,有時按摩,有時是抓撓,同時研究著上周的這幅拼貼畫。有部分照片她一看之下就能想起當時的情形。有幾張拍的是陽臺上的科林,比那張大顆粒的放大照片都要清楚。有幾張科林走進旅館的照片,還有一張是他獨自一人坐在咖啡館的浮碼頭上,有一張是科林站在人群中,腳邊有幾只鴿子,背景中有那個巨大的鐘塔。有一張拍的是他全身赤裸躺在床上。另外的一些就不太容易想清楚了。有一張是晚上拍的,光線很暗,拍的是科林和瑪麗正穿過一個渺無人跡的廣場。在前景里還有一條狗。在有些照片中科林是一個人獨處,而在很多別的照片中,經過放大裁切后只剩下瑪麗的一只手或一個胳膊肘,要么就是剩下一小塊毫無意義的臉。所有的照片放在一起,好像把科林每一種慣常的表情統統都凝固下來,他那有些困惑的蹙額,縮起來準備說話的嘴唇,充滿柔情蜜意的眼睛。每張照片都捕捉到,而且像是特意在炫示,科林那張脆弱的臉上的一個不同的側面——眉尖連在一起的眉毛,眼窩深陷的眼睛,僅由牙齒的一閃分開的又長又平的嘴巴?!盀槭裁?”瑪麗終于說。她的舌頭又厚又沉,擋住了話語的去路?!盀槭裁?”她更加堅決地又重復了一遍,可是因為她突然間明白了答案,這個詞兒說出口的時候變成了耳語??_琳更緊地摟住瑪麗,繼續往下說?!昂髞砹_伯特竟然把你們帶回了家。簡直如有神助。我進了你們的房間。這事兒我從來就沒想隱瞞過你。那時我知道,夢想就要成真了。你可曾有過這樣的經歷?你簡直就像是走進了鏡子里?!?/p>

瑪麗的眼皮沉重地壓下來??_琳的聲音在漸漸遠去。她硬撐著要把眼睛睜開并想站起來,可是卡羅琳的胳膊卻緊緊地箍住了她。她的眼皮再次壓下來,念叨著科林的名字??伤纳囝^太沉重了,在發“林”這個音時怎么也抬不起來,需要好幾個人,好幾個自己的名字不帶“林”字的人幫忙才能挪動她的舌頭??_琳的話里話外說的都是她,沉重、沒有意義,就像翻滾而下的石頭砸木了瑪麗的腿。然后就是卡羅琳拍打她的臉,她漸漸醒過來,可是像是進入了歷史上的另一個時空?!澳闼?”她在說,“你睡著了。你睡著了。羅伯特和科林回來了。他們正等著我們呢?,F在就走?!彼阉饋?把瑪麗無助的胳膊搭在她肩膀上,扶她走出了房間。

三個窗戶全部洞開,陳列室在下午的陽光照射下燦爛明亮。羅伯特背朝窗戶站著,正耐心地拆掉手里拿的香檳酒瓶頸上的小鐵絲罩子。腳底下是撕開揉皺了的包裝金箔,科林就站在他旁邊,兩個香檳酒杯已經備好,仍在吸入房間里洞穴般的空曠。兩個女人從臥室進來的時候,兩個男人都轉過身來點頭致意?,旣愐呀涙偠ㄏ聛?邁著笨拙的碎步走進來,一只手搭在卡羅琳的肩上。

兩個女人,一個痛苦地一瘸一拐,另一個夢游般腳步拖沓,朝那張臨時湊合的桌子走去時都艱難而又緩慢,科林朝她們倆走了幾步,叫道,“你怎么了,瑪麗?”此時軟木塞砰地一聲,羅伯特尖聲叫著要酒杯??屏滞嘶厝グ丫票f過去,同時焦慮地扭頭看著瑪麗??_琳正把瑪麗安頓在僅剩的兩把木椅子的一把上,調整了一下,讓她面對兩個男人坐好。

瑪麗張開嘴唇,盯著科林。他正朝她走去,手里是滿杯的香檳,像是電影中的慢動作。他背后明亮的日光點亮了他散亂的發絲,他的臉上,比她自己的臉都更要熟悉,寫滿了關心和憂慮。羅伯特把酒瓶放在他的餐具柜上,跟在科林后頭穿過房間??_琳筆直地站在瑪麗的椅子旁邊,就像個陪侍的護士?!艾旣?”科林說,“到底怎么了?”

幾個人擠成了一圈??_琳把手掌貼在瑪麗的額頭上?!坝悬c輕微中暑,”她平靜地道?!皼]什么好擔心的。她說你們游了好長時間還在太陽底下躺著?!?/p>

瑪麗的嘴唇動了動??屏治兆∷氖??!八砩喜⒉粺?”他說。羅伯特退到椅子后頭,伸出胳膊摟住卡羅琳的肩膀??屏志o緊地握著瑪麗的手,探詢地望著她的臉。她的兩只眼睛,向往地,或者說絕望地緊盯著他自己的眼睛;一顆淚珠突然涌出,滑落到她的臉頰上??屏钟檬种笧樗ㄈ??!澳悴×?”他低聲道?!笆侵惺盍?”她閉了一會兒眼睛,只是把頭左右搖晃了一下。一絲最微弱的聲音,幾乎就像是一次呼吸,從她嘴唇中逸出??屏指┥砭o靠著她,把耳朵湊到她嘴邊?!案嬖V我,”他催促道?!芭Ω嬖V我?!彼土业匚艘豢跉?屏息了幾秒鐘,然后從喉嚨后面發出一個斷續的、艱難的“科”音?!澳闶窃诮形业拿?”瑪麗把嘴巴張得更大了,飛快地喘著氣,幾乎是上氣不接下氣。她死命地抓著科林的手。再次猛烈地吸氣、屏息,再次發出那個恍惚的、艱難的“科”音。她又把音調放緩后重復了一遍?!翱臁??!笨屏职讯涓刭N到她嘴唇上。羅伯特也俯身下來。又經過一番巨大的努力后,她艱難地發出“茲……茲”的音,然后耳語道,“走?!?/p>

“冷,”羅伯特說?!八X得冷?!?/p>

卡羅琳堅決地推了推科林的肩膀?!拔覀儾辉摱紨D在這兒。這并不能讓她覺得舒坦點兒?!?/p>

羅伯特已經去把他的白色夾克取了來,把它搭在瑪麗的肩膀上。她仍舊緊緊地拉住科林的手不放,她的臉抬起來朝向他的臉,她的眼睛探詢地望著他的臉,看他是否明白了她的意思?!八胱?”科林絕望地道?!八枰瘁t生?!彼舶咽謴默旣惖氖掷锍槌鰜?輕輕地拍了拍她的手腕。她望著他在房間里毫無目的地徘徊?!澳銈兊碾娫捘?你們肯定有個電話的?!彼穆曇衾镉忻黠@的恐慌。羅伯特和卡羅琳,兩人仍舊緊靠在一起,跟在他后面,擋住了她的視線。她再次努力發出一個聲響;可她的喉嚨軟綿綿地絲毫不起作用,她的舌頭似有千斤的重量,壓在她嘴里動彈不得。

“我們就要走了,”卡羅琳撫慰地道?!半娫捯呀浨袛嗔??!?/p>

科林原本在中間的窗戶前面打轉,現在背靠羅伯特的餐具柜站住了?!澳蔷腿フ垈€醫生來。她病得厲害?!?/p>

“沒必要大喊大叫,”羅伯特平靜地道。他和卡羅琳朝科林進逼?,旣惪梢钥吹剿麄儌z如何手拉著手,他們的指頭如何緊扣在一起,又是如何以快速、激情的小動作相互愛撫。

“瑪麗就會沒事的,”卡羅琳道?!八鹊牟枥锛恿它c特別的東西,不過她就會沒事的?!?/p>

“茶?”科林遲鈍地重復道。當他在他們倆的進逼下向后退縮時,胳膊肘碰到了桌子,把香檳酒瓶給打翻了。

“真是浪費,”當科林快速轉身把瓶子扶正的時候,羅伯特道。羅伯特和卡羅琳繞過地板上那攤酒跡,羅伯特朝科林伸出胳膊,像是要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他的下巴??屏职杨^向后一仰,又后退了一步。他正背后就是那個巨大的敞開的窗戶?,旣惪梢钥吹轿鬟叺奶炜杖绾握跐u漸暗下來,高高的云絲如何調整為長長的、纖細的手指,像是為了指向太陽注定西沉的方向。

夫妻倆現在已經分開,正從兩側向科林逼近。他直勾勾地望著瑪麗,而她所能做的一切不過是張開她的嘴唇??_琳已經把手放在科林的胸上,一邊撫摸一邊說,“瑪麗完全理解。我已經跟她解釋了一切。私下里,我覺得你也完全理解?!彼_始把他的T恤從牛仔褲里拉了出來。羅伯特把伸出的那條胳膊撐在墻上,跟科林的頭平齊,整個把他框在當中??_琳正在愛撫他的腹部,用手指輕輕捏弄著他的皮膚?,旣惗⒅吹碾m說一直是室外的光亮,而窗邊那三個人襯著背后的天空形成一組剪影,她卻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每一個動作那確鑿無疑的淫猥意味,看到了私密的性幻想中的每一細微之處。她之所見帶來的強烈沖擊榨干了她言語和動作的能力。羅伯特空下來的那只手正在探詢科林的臉,用手指將他的嘴唇掰開,撫摸著他鼻子和下巴的曲線。有整整一分鐘時間,科林呆呆地站著,一動不動,毫無反抗,因絕對的茫然不解而動彈不得。只有他的臉色,由迷惘到恐懼,最后限定于困惑和努力地搜索枯腸。他的目光仍定定地與她相接在一起。

白日將近時通常會有的那種喧鬧,從熙攘的街道上升上來——人聲、廚房里鍋碗瓢盆的磕碰、電視機的聲響——反而加劇了,而非充塞了陳列室里的靜默??屏值纳眢w開始繃緊?,旣惪梢钥闯鏊麅赏鹊念澏?他胃部的一陣抽緊??_琳發出“噓噓”的聲音示意他放松,她伸出手來放在了他心臟的正下方。就在那一刻,科林突然縱身一躍,兩條胳膊向前伸出,就像個跳水運動員,用前臂砰地一聲把擋了他去路的卡羅琳的臉撞開,抓住羅伯特的肩膀,一拳打得他退后一步??屏执┻^兩人的間隙朝瑪麗奔去,手臂仍舊前伸,仿佛他可以一把將她從椅子上拽起來,跟她一起飛到安全的地方。羅伯特及時醒過神來,朝前猛地一撲,抓住了科林的腳踝,將他摔倒在地,離瑪麗的椅子只幾步之遙。他已經掙扎著要站起來了,卻被羅伯特擒住了手腳,把他半扛半拖回卡羅琳身邊,那女人正捂著自己的臉。在那兒他把科林拽起來,把他朝墻上猛撞,把他控制在那里,用巨大的手緊緊地扼住科林的咽喉。

現在,這三人組又在瑪麗面前回復到跟原來很相像的位置。沉重的呼吸聲逐漸平復下來,外面的聲響再次涌進來,襯托出房間里的靜默。

羅伯特終于平靜地說,“這完全沒有必要,不是嗎?”他手底下扼得更緊了?!安皇菃?”科林點了點頭,羅伯特把手松開了。

“你看,”卡羅琳說,“你把我嘴唇都撞破了?!彼严伦齑缴系难E都集中到食指上,然后把血涂抹在科林的嘴唇上。他并沒有抗拒她。羅伯特的手仍放在他脖子根靠近咽喉的地方??_琳又往手指尖上轉移了更多她自己的血,直到把科林的嘴唇涂抹得猩紅欲滴。然后,羅伯特用前臂緊緊壓住科林的上胸,深深地吻在他的嘴唇上,他這樣做的時候,卡羅琳就用手撫摩著羅伯特的后背。

他直起身子以后,科林大聲地吐了好幾口唾沫??_琳用手背把他下巴上粉紅的口水痕跡擦掉?!吧岛⒆?”她低聲道。

“你們給瑪麗吃了什么?”科林語氣平穩地說?!澳銈兿胍裁?”

“想?”羅伯特說。他已經從他的餐具櫥里取了樣什么東西,不過他用手護著,瑪麗看不出是什么?!啊肟刹皇莻€很好的字眼?!?/p>

卡羅琳開心地大笑?!啊枰膊皇??!彼龔目屏稚磉吅笸艘徊?扭頭看著瑪麗?!斑€醒著呢?”她叫道?!澳氵€記得我告訴你的一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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