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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結

2009-01-08 05:27龐文梓
陜北 2009年5期
關鍵詞:天明所長水果

龐文梓

父親突然就消失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楊天明走進家門,沒有看見父親的身影。以往他下班回來,父親總是坐在沙發上,不是看書就是看電視。他總要說爸我回來了。父親只是哦地應一聲,神態莊重而安詳,就是那種長者的姿態。大多數時間,父與子不怎么交流,最多只是會心地笑笑。這會心的笑意就是慰藉心靈的良藥。今天沙發上空蕩蕩的,他的心也就空了。

楊天明沒有換衣服,先挨著看了一遍三間臥室,然后推開了廚房的門。妻子比他先下班,自然這時飯已經做好了,一邊往餐桌上端飯一邊嘮叨道:今天這是怎么回事?到了吃飯時間怎么還不見人的影子?這飯給他留還是不留?怎么能不留呢?他反問了一句。這時電子門鈴響了,他一跳拉開廚房的門,就去接電子門電話。他從來都沒有這么麻利地去給人家開門。開門好像是妻子和兒子的職業,與他無關。電子門鈴響上兩三次還沒有人去開門,他才會站起來,是慢騰騰的動作。電話里傳來了兒子的聲音。兒子放學了。他什么話都沒有說,狠狠地按了下開電子門的按鈕。好像兒子不該回來。

這是一頓吃不出滋味的午餐。

吃過午飯,楊天明就上床休息了。多少年來,他中午都要睡一會兒,不管時間長短,不管春夏秋冬,已經養成了習慣。要是中午不睡一會兒,下午渾身沒勁,時不時的頭疼腦暈。他這習慣真怪,晚上上床一時三刻睡不著,中午一上床,就能進入睡眠狀態。今天中午睡在床上,卻沒有一點睡意。父親不回來,他睡不著,他滿腦子都是父親的影子。父親向來不習慣城市生活,每次進城,最多只住三五天時間。這次他住不慣也得住。母親去年冬天去世了,他就把父親接到了家里。每天下班回到家里,看到父親,他心里就感到很踏實,由衷的欣慰。母親去世了,父親成了他不能忽缺的親人。前一度時間父親說住在城里不怎么自在,提出要回老家,他一聽就急了?;氐洁l村的老家,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人,怎么能行。還好,經過幾天的好說歹勸,父親總算安下心了。要是父親真的回老家了,他每天下班回來看不到父親,他的心能不受折磨嗎?他能心安理得地進餐廳吃飯嗎?

上班時間快到了,父親還是沒有回來。楊天明終于意識到,父親出問題了:被人綁架了?出車禍了?還是突發了什么急病,倒在了沒有人影的地方?還是……什么事都有可能發生,而且是兇多吉少。

楊天明沒有去上班。他開始在家屬院的周圍尋找父親。這只是沒有希望的希望。因為他還抱著這樣的一線希望:父親只不過是遲回來一陣子,就是真的走丟了,父親會給家里打電話,或者給他打手機。這些電話號碼父親早已記在心里了。為了防止父親出去走丟找不著家,父親一到家,他就不厭其煩地讓父親記幾個重要的電話號碼。那段時間,他像考小學生一樣考父親電話號碼。人算不如天算,父親記住的電話號碼沒有起到什么作用,就這么不見面了。

聽到手機鈴聲,楊天明看都沒有看手機,立即接通了。從出門找父親開始,他就一直把手機拿在手上。電話是妻子從單位上打來的。妻子問他人找到了沒有,沒有的話就報警。報警?萬一被人綁架了,報警不是把老人家置于死地了嗎?真是婦道人家見識:糊涂。不過,經妻子這么一提醒,他突然想到,向交警大隊詢問,今天早上出沒有出過車禍。這塊區域他熟。他立即跑過馬路,向對面的交警隊跑去。交警隊里有幾個熟人,他們立即向全城的交警隊詢問:兩點鐘以前發生過什么交通事故。得到的答復是:四起交通事故,一死三傷,死者為婦女,傷者是年歲不等的中青年男子。父親遭遇交通事故的可能排除了,再還會發生什么意外呢?再怎么找呢?楊天明茫然地望了望四周。在這幾百萬人口的大城市里找一個人,真叫大海撈針??磥?還得依靠警察。楊天明又去了青年路派出所。青年路派出所的王所長他很熟。王所長立即向周圍的派出所打了電話,請求他們協助尋找一位六十二歲的老人:中等身材,不胖不瘦,沙城口音。

從派出所出來,手機鈴突然又響了。今天的手機鈴響聲是那么的突兀,真讓人心驚肉跳。他像觸了電似的,身上不知是什么部位首先疼痛了一下,接著渾身顫抖起來。他沒有看來電顯示,顫顫兢兢地接通了電話。是司機的電話。司機說他在他們家樓下等了一個多小時了,怎么不見他下來。人一著急,把什么都忘了。他沒有去上班,沒有給副職打聲招呼,也沒有給司機說一聲,害得司機在樓下等了那么長時間。不過,他不高興地說:我家里有事,不上班了,你回去給老張說一聲。楊所長你家里有事?什么事?用不用我幫忙?我按你家電子門鈴了,沒有人接呀。司機的頭腦反應不慢,相反自己急昏了頭。找人不用司機還用誰?他讓司機過來。

天黑了,還沒有找到父親。派出所也沒有傳來任何消息。真急人呀,急得心都直往嗓子眼上蹦。就是真讓綁匪綁了,這時也該傳話了,也該要贖金了,否則綁匪綁人就沒有意義了。楊天明只有回家了。家里的氣氛是沉悶的。出了這么大的事,誰家遇上誰家不好受。他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就不想動了。妻子將飯端在茶幾上。一家人,平時是沒有在客廳吃飯的習慣。楊天明看著茶幾上的碗筷,沒有任何反應。昨天還好好的一家人,今天早上起來,走的走留的留,沒有任何異?,F象,怎么突然就變了?禍從天降,竟是這么的快?

注定是一個失眠的夜晚。

楊天明一夜沒有合眼,早晨早早的起來了。他叫醒妻子,安咐妻子不要去上班,守住電話,再把電視打開,換到本地頻道上,不要走神地盯住電視。他又找到了父親的照片,準備到照相館洗印父親的照片,然后在電視臺播出,在報紙上刊登,再讓同事們拿上照片去尋找。這是他一夜想好的尋人方案。他想給司機打電話,又覺得時間尚早,就出了門下了樓。家屬院離單位不遠,也就是一公里多一點的路程,徙步上班也是常有的事情。他準備走到單位上去,等上班時間到了,再布置洗相尋人的事情。出了樓道的電子門,他一眼看到小車已經停在了院子里。司機真是盡職盡責。家里出了事,他睡不著,司機也好像睡不著。

照片是九點多鐘拿回來的。楊天明馬上派人到電視臺報社發布尋人廣告。接著,楊天明召集全單位的干部職工開會,給每人發了一張照片,吩咐他們立即動身尋人。有這么好的資源,昨天怎么就沒有想起利用?會前,他已向局領導請示了,市城管局的劉處長很關心他的父親,問長問短了一陣子,最后同意青年路城管所的同志上街執行任務的時候尋人。要是在以前,用單位的人辦這樣的一點私事,他是不會請示處里的領導的??墒乾F在是重要時期:提拔他當市城管局長的提案已報到了市委組織部,用劉局長的話說:指日可待了。再有天大的事,他也不能草率行事。

十點來鐘,辦公室的電話鈴聲響了。來電顯示是空號。楊天明一愣:難道是綁匪?楊天明接起電話。電話里傳來沉悶低啞的聲音:昨天早上,有一個老頭在太石北路被人打了。顯然這是故意變了聲的聲音。楊天明忙問你是誰,電話卻掛斷了。這是一個匿名電話。但楊天明沒有多想,站起就往樓下沖。司機坐在車上,手握方向盤,時刻準備開車。楊天明拉開車門就對司機說:到太石北路。

到了太石北路口,楊天明下了車,一邊走一邊東瞧西看。太石北路是一條偏避的路,路兩邊的平房拆倒有一年多了,準備建高樓,可是工地上沒有人影。楊天明曾聽說這塊地盤上有什么糾紛,所以工地停工。工地上沒有人影,路上的行人也是稀稀落落的,每隔幾分鐘才有一兩個人走過。沒有父親的影子,也看不出打斗過的痕跡,這里似乎什么都不曾發生過。楊天明記起應該通告派出所,讓警察過來尋找現場。他給王所長打電話。王所長接通電話連忙說:昨天有一個老年人在太石路被人打得昏迷不醒,當時就被救護車接在了省第一醫院。好像是給分局報的案。昨天晚上值班的民警接到了分局的電話。事發在我們轄區,分局的領導讓我們負責這件案子。我今天上班先到分局去開會,回來我們的人才給我匯報了這件事。走,咱們現在就去省第一醫院。

匿名電話,昏迷不醒的老人。挨打昏迷不醒的老人可能就是父親。楊天明立即坐車趕到了省第一醫院。

躺在病床上的老人,頭部包裹滿了繃帶,只露著眼睛鼻子嘴巴。雖然看不到面容,楊天明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失蹤了一天一夜的父親。他小時候無數次地撫摸過父親高高的鼻梁,進了初中,長大了,他才沒好意思再撫摸父親的鼻梁,但對父親的鼻梁的記憶是深刻的。父親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嘴唇上戴著氧氣罩,胳膊上插著吊針管。他伏下身子,看父親的眼睛,父親的眼睛緊閉著,紋絲不動。他聽父親的呼吸聲,父親的呼吸聲很微弱也很短促。父親憑著氧氣、液體,在死亡的邊緣上游走。楊天明的心,真像人說的被刀子剜了一樣的疼痛難受。是誰把父親打成這個樣子的?他不扒兇手的皮不解恨。楊天明又心痛又憤恨,不住的呼呼的喘粗氣。

楊天明的心情稍稍平靜,才注意到坐在病床邊的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老頭穿著很破舊的淡灰色燕尾式西服,一臉灰塌塌的神情。這老頭他早幾年就認識了,只是一時半會兒記不起姓名。

這個老頭看見楊天明觀察自己,神色有些慌亂,似乎想向他笑卻又笑不出來。

這種人怎么在父親的病房里?楊天明不由得動聲動氣地問:你怎么在這里?

是我送這老人家來醫院的,如今走不了了。

怎么回事?你給我說清楚。楊天明的聲音更高了,是那種盛氣凌人的口氣。

老頭渾身哆嗦了一下,才嘆了一口氣,斷斷續續地說開了,大意是:他推著水果車,從太石路上往出走,看見兩個人正在踢打著這老人家,嘴上還不停地吼叫著叫你玄謊,叫你不出錢,叫你裝死的話語。這兩個人看見他,就大跑了。他走過來,見這老人家不會吭聲,只出一點幽幽氣了,就跑出巷口,在公共電話亭打電話叫了救護車。救護車來了,他相幫著把老人扶上車。把老人扶上車,他沒有上車。那些醫生讓他也跟著救護車走。他說他還要賣水果去,醫生說他不跟他們走,他們也不管這老人家了,他們還說不及時搶救,這老人家很快就沒有命了。聽醫生這么說,他想老人家到了有命沒命的地步,他那水果車還算什么。他就跟來了。搶救時,醫生還讓他簽了字。他們還告訴他,這老人不醒來,他就不能走。他知道他惹上麻煩了。不過,人不是他打的,他做了好事,這老人醒了,他就能說清了。他救了人,這水果車肯定白扔不了。他就等下來了,等人醒過來,也等他的家屬。

報警沒有?楊天明問道。

老頭說:醫生先開始忙著搶救人,聽說是下午才報的警。警察是黑夜才來的。警察問醫生人的情況怎么樣,醫生說人已經救過來了,什么時間能醒來還很難說。警察說人醒了通傳他們一聲。警察還問了我一些情況,問的也不詳細,只是強調他們什么時間叫我到公安局,我就什么時間到。沒幾分鐘時間警察就走了。

王八蛋!這么不負責任。楊天明吼叫了一聲,隨后又問:現在把那兩個打人的人叫在你面前,你能認出嗎?

好像有點面熟,也聽到過他們的聲音,不過還沒有看清他們是誰,他們大概先認出了我,就跑了。老頭這時說話通暢了。

你認識我嗎?

老頭說:認識。

我是誰?

你是青年路城管所的楊所長。

你叫什么名字?

胡直信。

楊天明點點頭,說:這事還沒有完。如果真的是你救了人,我會感謝你的。你知道他是誰嗎?他是我老爸。

胡直信一驚,瘦弱的身子搖晃了一下,吃驚的問道:你爸還有人打?

楊天明沒好氣地說:他頭上又不寫著是我爸。

胡直信垂下頭,嘟囔道:我以為就我們這些人是挨打受氣的料。

楊天明突然意識到,胡直信挨過誰的打受過誰的氣,怔了怔,掉過頭,出了病房。

楊天明剛走到醫辦室的門口,王所長從走廊走過來了??吹酵跛L,楊天明不由得吼叫道:光天化日之下,把人打成這種樣子,這叫什么世道!你們的人也真是太不負責任了,接到報案,草草問了一下,就不管了。

王所長是個中年人,是那種能沉得住氣的人。他不高興地盯了一眼楊天明,說:楊所長,現在不是你發火的時間。你爸傷到了什么程度?

問問醫生。楊天明說著,先進了醫辦室。

楊天明衣著干凈整潔,腋窩里夾著手包,自覺不自覺地流露出自信與威嚴的神色,讓人一看就是那種有身份的人。不過醫生卻沒有把他當一回事。楊天明說明了他是幾病室的家屬時,主治醫生只是哦地應了一聲,繼續翻看鐵夾子上的紙頁。走進醫院的人,一般來說不是患者就是與患者沾親帶故的人。他們都有求于醫生,醫生自然就形成了那種四平八穩的處事待人風格。

等主治醫生把鐵夾子放在一邊時,楊天明才又問道:請問大夫,我父親的傷勢嚴重不嚴重?

主治醫生慢理斯條地介紹道:嚴重腦震蕩,右側三根肋骨骨折,脾臟破裂。遲送來半小時,人恐怕就不行了。

醫生的話極少,楊天明說了幾句客套話,和王所長一起離開了醫辦室。

誰和父親有這么大的仇,要置父親死地呢?回父親的病房時,楊天明一直在想。難道是這個胡直信嗎?他沒少受過他們城管所的氣。如果是他,他還敢這么明目張膽地呆在病房里?不是他,又是誰呢?行兇的人,或許就是他們市容市政管理所處罰過的小商小販。他們能問到他的電話號碼,所以才打了匿名電話。

回到病房,楊天明對胡直信說:你把老爸送在醫院,救了老爸一命,老爸醒來后,我會重謝你的。這些天我很忙,你就代我侍候幾天老爸。我給你算工錢,肯定比你賣水果劃算。

胡直信的臉僵了僵,沒吭聲。

這是無言的抗議。憑什么我要代你侍候幾天你老爸呢?你給工錢,可我不稀罕你的工錢。如果胡直信敢說,肯定就是這話。

我爸還沒有醒來,很多事情都不清楚,我需要你幫忙的地方很多。

胡直信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說:我曉得你是什么意思。謝天謝地,讓你爸早點醒來,要不我就說不清了。老婆子今天給我送飯時,還埋怨我多管閑事。

楊天明說:記住,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楊天明說得很有勁。

胡直信低垂下眼簾,低聲說道:你們的人打過我,就沒有遭報應,還不是好好的,整天把我們當猴耍。

這話雖然聲音低,卻把楊天明噎得說不出話,臉不由得發紅。王所長站在楊天明一側,看見楊天明尷尬的臉色,不懷好意地笑了。

這時,楊天明才記起應該給妻子打電話。他讓妻子過醫院來。

王所長說:你妻子來了,讓這個老頭帶咱們到現場看一看。

楊天明不高興地說:早就該這么做了。

你不要怪我。案子是分局接手的。他們一看人沒有生命危險,就不上心了。他們都是破大案的人。你爸他醒來了,什么事都清楚了。

要是我爸醒不來呢?要是再出現什么意外呢?

王所長這時也不高興了,大聲說道:你不要對我這樣說話。是你老爸被人打了,你才說這種話。要是那些小商小販被人打了,你是什么態度?你們城管所的人打人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你上過心嗎?你還不是找我包庇了你們的人。

胡直信兩眼直勾勾地盯著楊天明。胡直信就被他們的人打過兩次,其中一次是他出面在派出所擺平的。

楊天明不服氣地擰了擰脖子。

楊天明本想說:你們的人也不是省油的燈??墒?這話還是沒有說出口。兩個執法機關的人在百姓面前反唇相譏,實在是有失法律的尊嚴。

楊天明的父親楊太有過了十三天,才從昏迷中清醒過來。他醒來就看見病床邊有一個老頭。這個老頭是誰?在干什么?他茫然地看著老頭。老頭說你醒了,就驚喜地笑了笑,轉身出去了。

老頭出去了,病房里只有他一人,靜靜的。他開始回憶那天發生的事情。

那天早晨,他溜達到了青年廣場。青年廣場上到處都是晨練的人,音樂聲時高時低,此起彼伏。那些隨著音樂節拍集體鍛煉的人,動作齊整而神情專注,似乎還有炫耀的意味。他看著這些摔胳膊踢腿的人們,不以為然地想:真是吃飽了沒事干撐的。在村里,這時候,所有能動彈的人都上山務弄莊稼去了,就是不去莊稼地,也會干其它營生,絕不會把大好的時光浪費在帶不來任何價值的鍛煉上!太陽升高了,天空沒有云彩,可是看上去卻灰漠漠的,全然不像山村的天空那樣碧凈如洗。他聽兒子說,城里雖然有很多好玩的地方,可城里人的心情往往不暢快,不像村里人那么容易滿足。是這灰漠漠的天空影響了城里人的心情?他住在城里,心情也好不起來。天天好吃好喝,兒子幾乎每天回來,都會帶很多新鮮水果:桔子、柑子、彌猴桃、草莓……這些水果常常會吃不完爛掉倒掉。他幾次對兒子說不要天天買水果,踐踏錢,兒子卻說沒關系,照買不誤。兒子還經常往回帶乳品飲料礦泉水,喝不完過期了照樣倒掉了。他看著兒子這么浪費錢,糟踐東西,心里很不舒服。兒子孝順,媳婦也對他客客氣氣。他明白媳婦對他客氣,是因為兒子有出息,在市政所當所長。孫子才十幾歲,雖和他沒感情,也不明白事理,不過也不怎么嫌棄惹動他,只不過是不和他多說話。人活到這份上,也就行了。老伴去世半年多了,他也緩過神了。緩過神,心情舒坦了沒幾天,他想起了老家,天天尋思著回老家。兒子不讓他回老家,他心里又感到了憋屈。心里憋屈,他出去溜達的范圍也越來越大。

楊太有從青年廣場出來,過了街道,從對面的人行道上溜達著往回走。走到太石北路路口,累了,他就坐下,從衣袋里掏出煙盒。吸煙的時候,他看見有兩個年輕人賊眉鼠眼地看著他。大白天的,好端端地就被人盯住了看,他不高興了,所以憤憤地摔掉半截子煙頭,站起就走。要是在平時,他是舍不得把半截子紙煙扔掉的。突然,那兩個年輕人就撲過來了,擋住了他的路。罰款。瘦一點的年輕人說。他問罰什么款。另一個年輕人說:少說廢話,掏二十塊錢。瘦一點的年輕人用那半截子煙頭朝他眼前扎了扎,幾乎挨到了他眼睛。他在鄉上工作了大半輩子,受人抬舉慣了,怎么能受得了這樣的污辱。他一抬手,就把那只拿煙的手連打帶掀擋開了。瘦一點的年輕人說這老家伙還耍橫,老子盯你盯多時了,就是為了要你的二十塊錢。老子要讓你這個鄉巴佬嘗嘗老子的厲害。那兩個年輕人立即一人架起他的一條胳膊,把他推在了太石北路上,向里推去。他連問你們干什么,那兩個年輕人卻一聲不吭。到了沒有人影的地方,瘦一點的年輕人一拳就打在了他的太陽穴上。他頭腦嗡地響了一聲,就跌倒了。另一個年輕人說:現在不是讓你掏二十塊錢,是二百塊錢,十倍的罰款。他頭腦嗡嗡的直響,痛苦地問:我究竟犯了什么錯?你這個鄉巴佬還裝傻?老子叫你裝。瘦一點的年輕人飛起腳踢在了他的肋部。又是一陣鉆心的疼痛。另一個年輕人說:我們是城管所的。他呻吟道:我兒子也是城管所的,是所長。瘦一點的年輕人哈哈一笑:他媽的還真會耍詭計。兩個年輕人又一邊罵一邊拳打腳踢開始了。他失去了知覺。

胡直信確實是父親的救命恩人。楊天明站在胡直信面前,表面上看不出什么,還是高高在上的神色,內心卻慚愧得如火在燒烤似的,很不好受。他過去一直把胡直信當成了無賴,其實看起來這人還是挺善良的。他想向胡直信說幾句歉意的話,可是嘴唇像被膠粘住了似的,張不開來。他們習慣了喊他指責他,現在改口說道歉的話,他說不出口。他們市政人員像那些交警面對司機一樣,對那些亂擺攤設點的小商小販從來都是板著嚴肅的面孔,只能是對方單方面臉上掛著討好的笑意。

胡直信把右手伸進懷里,摸索了一陣子,掏出了一疊鈔票,說:這是你給的伙食費,我一分錢都沒有花。

胡直信把錢遞過來了。

胡直信的手,又瘦又硬,不過,不能用纖纖素手來形容,更像幾根彎曲的干柴棍子,又像用來摘樹上手探不著的水果的撓鉤。一只沒有身份地位的焦黃的瘦手,抓著一大把錢,看起來挺怪的。楊天明的心不知為什么猛然疼了一下。他沒有接錢,卻瞇起眼,打量著胡直信。胡直信瘦小的身體軟晃晃的。楊天明在想,這么虛弱的身子,還怎么干苦工氣力活?胡直信面容是那種土灰黃色的氣色,顯不出絲毫的活力。人常說,侍候病人,好人也能成病人。這話不假。在醫院的十幾天時間,胡直信受苦罪了。

那你這些天吃什么?楊天明問。

老婆每天都給我送一次兩頓吃的飯。

楊天明知道,胡直信住的地方在太石北路附近,省第一醫院距太石路有十多公里路程。

你老婆坐什么車來送飯?

來時坐公交車,回去步行。

為了節約一塊錢,就步行十公里路程。這些天,不止胡直信侍候病人受苦了,連他老婆也不輕松。這人情不能欠了。

這一千錢你拿上。我再給你彌補兩千塊錢。我不能白讓你操勞十幾天時間。

胡直信突然驚恐地睜大眼睛,連連說不,說著就把錢往楊天明懷里塞。

我說好了,是要感謝你的。

只要你們的人以后不要打我,就算感謝我了。胡直信說罷,逃跑似的跑出了病室。

胡直信出了病室,病室一下子寂靜無聲。

許久,父親問道:你們的人還打過他?

他們的人打過胡直信兩次。他們的人第一次打胡直信,是一個陰雨天氣。胡直信走進他的辦公室,渾身濕淋淋的,在淡黃色的地板磚上一步一個腳印。他一看胡直信就知道是小商小販中的一個。當時他的脾氣挺大的,厭煩地說你這人怎么了?出去出去。胡直信可憐兮兮地望著他,稀疏的頭發水淋淋地貼在了頭皮上,額頭上也貼上了幾綹,面部就顯得大了,鼻青臉腫的模樣也襯托得非常明顯。胡直信的嘴唇哆嗦了幾下,才說:你們的人把我打了。他知道眼前的這個人沒有說謊。他們的人執行任務時常常動粗,打人一拳兩掌也是常有的事,至于罵人呀推推搡搡呀之類的舉動,一天不知要發生多少次。但他從來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的政績好不好,全看下邊的人賣力不賣力。只要他們賣力,就難免發生身體的碰撞。挨打的人找到了市政市容所,他不但不會追究誰打了人,還要想方設法避護打人的人。他大聲質問道:誰把你打了?有證據嗎?有證據上法院告去。胡直信呆呆地看著他,看著看著,兩顆淚珠滾出了眼眶。那兩顆淚珠,并沒有打動他的心。對這些頑劣的亂擺攤設點的小商小販,不來幾手硬的,不狠狠地整治他們幾次,他們就不會懂規矩。他們不懂規矩,隨便在街上擺攤設點,隨便在街上扔垃圾,市容形像不就被毀了嗎?他又說了一句:聽見了嗎?沒聽見我再告訴你一聲:上法院告去。胡直信絕望地看了他一眼,低下了頭,轉過了身,似乎準備離去。接著,胡直信又掉過了頭,有氣無力地說:我的水果車也被你們扣了。他說:過兩天再來取。胡直信就這么被打發走了。如果他對胡直信承認市政人員打人不對,再說好話賠不是,那麻煩就大了,也許胡直信就會沒完沒了地糾纏住他們不放??墒?只要他們不承認打人的事,問題一下子就解決了。胡直信這不就走了嗎?他想同情他都不能同情。他想要水果車,也得等幾天時間,看他還敢不敢再亂擺那個爛水果車子了。沒過幾個月,胡直信又被他們的人打了。這是一個秋天的下午,胡直信第二次走進了他的辦公室。這次胡直信也不說什么,一進門就坐在地板上,一聲不吭。他一看就知道這人是要耍賴了。他吼了幾聲。胡直信說:你們的人沒有把我打死,你把我打死吧。這個人坐著不走,他只能叫派出所的人了。王所長來了。王所長讓胡直信到派出所去,胡直信不走,說我要當著你們幾個領導的面,把話說完了才走。王所長說:你不走,我就用銬子銬著你走。我的命不值錢,你們誰打死都行??磥?這個人今天是豁出去了。王所長就說:那你就說吧,不過你坐在沙發上說。讓人看見了還說我們都在欺侮你。胡直信沒有挪動身子,咳嗽了一聲,清了清嗓子,敘述開了:我在街面上推著水果車走,有一個女人要買彌猴桃,我引著她進了小巷口。往常小巷口是能賣東西的。我剛準備稱彌猴桃,市政上的一個人就過來了,他要把我車子上的水果全提走。憑什么呢?我又沒有在街面賣東西呢。我不讓他把水果拿走,他就在我頭上打了幾拳,都把我打暈了。當我睜開眼時,車子上的水果全不見了。你警察說這人是不是強盜?他提走的水果哪里去了?繳公了嗎?楊所長,上次市政上的幾個人打我,也是這種情形。我沒有在街道上賣水果,我沒犯錯,你們怎么就這么欺侮人?我今天不走了。我看出了,是楊所長讓他的人打我們這些恓惶人的。楊所長你也來打吧,你想打你就痛痛快快的打吧。胡直信不走,王所長真的掏出了手銬,銬住了胡直信,還像拖東西一樣,把胡直信拖拉出了門。胡直信是氣上加氣,嗚嗚咽咽地哭出了聲。下午下班,他剛下車,就看到胡直信站在樓門口。在市政上混了這么幾年,他還怕他這個小無賴不成?他走到了樓門口。沒想到胡直信呼地跪下摟住了他的腿,大聲叫嚷著你打死我吧。有人吵鬧,一樓的人都跑來看熱鬧,圍了一大圈。胡直信就訴說開了:市政所的人怎么怎么打人,怎么怎么搶他們的東西。圍觀的人聽著胡直信的訴說,不住的嘆息,咂嘴,大概是礙于都住在一個小區的面子,才沒有大聲唾罵,但那種痛恨市政人員的神情是表現出來了。他又氣又羞,可是脫不了身。妻子給派出所打了電話,王所長來了才把胡直信帶走了。王所長找他談話,說這人的確是受了冤枉,受不了了。你不處理,小心出什么亂子。最后,他們給胡直信賠了幾百塊錢。以后,他再沒有見到胡直信。那次胡直信給他把人丟盡了。他好長時間覺得在他在小區抬不起頭。他有時就想再把給他丟人的人整治一整治。

問兒子兒子不說話,父親生氣了,動聲動氣地說:我就是讓你們的人打成這種樣子的。

楊天明的頭腦轟的一下子熱了,大了,臉皮子腦皮子卻往小縮,緊繃繃的,難受死人了。這幾天,他不止一次地懷疑過是他們的人打了父親,最后卻又自欺欺人地否定了:不可能。然而,自己懷疑卻又認為不可能的事情真的發生了。

父親簡單地說了那天被人打的過程。

父親不會向兒子撒謊。父親出事的地點就是他們青年路城管所管轄的區域。父親說的那種打人過程,在他們市容市政人員執行任務的過程中,發生過不只一次兩次了。那個匿名電話,也證明了是他們的人打了父親,要不誰會打那樣的匿名電話。這真叫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一家人。父親被打的程度很嚴重,如果把案子移交給司法機關,那兩個行兇的人肯定會受到刑法的懲處。問題是:他正在提拔的過程中,他們所里出了這樣的事,他能不受牽連嗎?顯然不可能。那個副局長的位子,不知有多少人盯著。雖然他目前被報在了市委組織部,可是還是有些人不服氣,表面上恭喜他,暗地里卻給他找了這樣那樣的差錯,向有關領導匯報其實不是問題的問題,搞得他心里很煩。劉處長要他不要多想。他能不多想嗎?在市委常委還沒有正式開會研究之前,他每天都提心吊膽,處理任何事情都很謹慎??墒亲约褐斏飨逻叺娜瞬恢斏?這不,在這個節骨眼上,出了這么大的事,不知比那些人找出的問題大多少倍。不懲處向父親行兇的人,他咽不下這口氣,要是把行兇的人揪出來,送到司法機關,他就上不了副局長的臺階,這是他目前最受不了的事情。一生在政界摸爬打滾,不都是為了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上嗎?怎么辦?難為死人了。人在江湖,不知不覺,就到了兩難的境地。楊天明先前破案的心情很迫切,他接到父親醒來的電話,沒趕到醫院,就給王所長打了電話。王所長說他很快就會過來的。楊天明坐下又站起,站起又坐下,還在病房里轉了幾個圈圈。這是窩心箭,他心里難受得要命。

知子莫如父。父親雖然躺在病床上,尚不能動彈,但他觀察人的眼睛與平時一樣。他看出了兒子的心情,嘆息了一聲,說:罷罷罷,這事就算過去了。老命沒丟了,比什么都好。不過,你們也不能再隨意打罵老百姓了。普通老百姓,其實都是些恓惶人。他們再搗亂,也搗亂不到什么地步。這就叫手中無刀殺不下人。不像你們,手中有法有權,稍微整治一下人,人家就受不了了。

楊天明聽到父親說這事就算過去了,內心就狂躁地喊道:不,父親如此被人殘忍的毒打,怎么能算了。算了,我還算個男子漢嗎?可是,得想個萬全之策呀。父親后邊的話,他沒有聽進去。他在思考著萬全之策。

王所長進來了。

楊天明說:王所長,真不應該現在就把你叫過來,老爸醒來沒多長時間,不能受刺激。

王所長看了看楊太有的眼睛,然后狐疑地問:連簡單的話都不能說?

楊天明點點頭:老爸說他說話時頭疼。

那就讓老人家安心養傷吧。王所長說罷就走了。

王所長走后不久,楊天明也出了病房,去醫辦室詳細詢問父親的傷情。沒想到,王所長也在醫辦室。王所長懷疑他的話了。王所長是警察,料事比他強。

早晨,是一陣陣腳忙手亂的聲音和鍋碗瓶盆的聲音。稍許,有間隔時間不長的三聲門響。第一聲門響,是孫子上學走了,第二聲門響,是兒子上班走了,第三聲門響,是兒媳上班走了。這是這個家固定的活動規律。三聲門響過后,樓房里又像以往的任何一天一樣,寂靜無聲。樓房里空落落的,楊太有感到自己的心也空了。隨即,他起了床。起床后,少做沒弄,只有默默地吸煙。兒媳不讓他在家里吸煙??墒?他不吸煙再能做什么?他在醫院住了兩個多月,回到這個家時,已到了深秋的季節?,F在他覺得這個家太陌生了,比第一次走進這個家門還陌生,心頭又時不時升騰起恍然隔世的感覺。身體漸漸康復了,他的心情卻好不起來。那個白白侍候了他十三天的胡直信,像一塊巨大的石塊,豎在了他眼前,也好像壓在了他心頭上,又堵又壓,他心里很不好受。他一輩子在鄉政府工作,沒有賒過誰的欠過誰的。這次的人情他是欠大了。偏偏胡直信又拒絕他還人情。要不是中間夾這么個兒子,胡直信也不會固執到不通人情的地步。他住院期間,胡直信還來醫院看望了他一回。他說感謝的話時,胡直信還說:應該是我感謝你呀。你醒不來,我們一家人也就完蛋了。

胡直信說的是真話,沒有嘲弄他的意味,可是他聽了心里不好受。這些日子這句話一直在他的耳際回響著,使他不得安寧。有時一家人正圍坐在餐桌邊吃飯,他突然就想起了我們一家人也就完蛋了的話,一下子就沒有了食欲,隨后他就會默默起身離開餐廳。兒子媳婦都問他怎么了,他只說自己不想吃了。后來,只要飯先熟了,他就進餐廳要先吃。以前,有時飯熟了,媳婦讓他先吃,可他總是說人齊了再吃。住了兩個多月院,他就變了。一家人都感到莫名其妙??墒?他也不向誰解釋什么。有些事是和他們說不清楚的。他一直在等待著兒子說去感謝胡直信,可是兒子自從回來,一字不提感謝胡直信的話,好像胡直信所做的一切是份內事情,心安理得。

楊太有越來越覺得,這個家與他格格不入,這個家里的人,也與他格格不入。他不想呆在家里,常常想出去走走,可是,走在大街上,他卻心有余悸。不過,他還是每天到大街上走一趟。聽說胡直信幾年來一直在青年路周圍賣水果,他希望在青年路上看到胡直信??墒撬恢睕]有看到胡直信。他想要是兒子打發手下的人找胡直信,肯定很快就能找到??墒?他隨即就會憤憤地想:我勞駕不起你這個當官的。你沒心沒肺,我還會再求你?有一天,他來到了他一直回避的太石北路口。他在路畔上坐了好長時間。他不是回想自己挨打的過程,他是在等待那個救他的恩人。

爸,你在這里?

是兒子的聲音。楊太有抬頭看了一眼兒子。兒子現在是那種很有身份的派頭,腆著肚子,腋窩下夾著手包。

他為什么會來到這里?楊太有疑惑地看看兒子,沒吭聲。

我在這里檢查工作。

楊太有一聽這話,沒好氣地說:我想看看你們的人再會不會打我。不過,這次被你們的人打了,胡直信肯定不會救我了。這些天,我想看到胡直信,就是看不到。是不是你們的人又把人家打了?最后一句話是隨口問出來的,這一問,他不由得一驚:難道胡直信真的又遭不測了?

兒子明白,父親的確不是坐在這里思謀尋找報復打他的人,是在尋找恩人。

兒子說:你回去吧,爸。我幫你找胡直信。

你幫我找?楊太有問了一句,冷笑了。到目前,你還沒有感到自己欠了人家的情意,反倒說幫我找人。后邊的話楊太有想說卻又沒有說出來。

兒子意識到自己的話有不妥之處,忙說:改天咱們一起到老胡家感謝感謝老胡。

兒子畢竟是兒子,又不是仇人。只要有悔過之意,他還能不原諒?他點了點頭。

原以為要找胡直信的家很容易。其實很難。楊天明派的人在青年路找了好幾天,就是不見胡直信的影子。直到深秋的一天,他們才找到了胡直信。他們跟蹤了一天胡直信,找到了胡直信的家。

太石北路白天人影稀少,夜晚更是少有人走過。白天他們已經到過胡直信家一次,家里沒有人,他們只好晚上又來了。楊天明開著車,進了路口,向北開去。路兩邊是拆遷的區域,不住多少人家了,夜晚黑乎乎的一片。出了太石北路北口,向東一拐,是一大片老舊的亂七八糟的平房。這里也列入了開發的計劃,可是不知怎么一直拖下來了。這里的老住戶大部分都搬走了,目前住在這里的人,大部分是做小本生意的小商小販或者是民工。胡直信住在一個大雜院里,大雜院里大概住了二三十戶人家。窗臺下放著賣水果的空架子車。楊天明認出這就是胡直信的家。推門進去,房子里是挺亮堂的,房頂上吊著兩支瓦數很大的電棒。房里實在是太擁擠了:里窗臺下擺放著水果箱子,兩壁邊有兩支單人床,床看起來很窄,只有五六十公分寬窄。兩支單人床上分別坐著兩個十幾歲的男孩,都穿著校服,正在看書。電棒就是他們看書的光明。房掌下擺著一支雙人床,這大概就是胡直信老倆口睡覺的地方。房子中間隨意擺放著許多紙箱子、甕甕罐罐,七高八低,也沒有順序,只留著一條人行道,像水渠似的,整個房子就像放雜物的倉庫。很多生活用品,在楊天明看來,都是些生活垃圾,比如那又舊又臟的塑料臉盆。

一家四口人看到楊家父子,都站起來,顯出了驚慌失措的樣子。好像來人準備襲擊他們,他們無力抵抗,隨時準備退縮到什么地方。

楊天明是一個時尚的人,衣服自然是嶄新時尚的,看似普通的夾克西褲,質地卻非常好,有墜感,做工也十分精良,穿在身上給人的印像是人很上檔次的。在這間像倉庫一樣的住房里,楊天明就顯得更清新更時尚了,派頭十足,那手中的小手包,仍然在顯示著官的作派。

胡直信忙說:快請坐,快請坐。

一個孩子站起走到了后邊的床邊,是給客人讓坐。他的床是全家最干凈的地方。

楊家父子坐在小床上。小床軟晃晃的,吱吱吜吜地響起來。

楊太有向來言語不多,這種場合,更能沉住氣了。

父親不說話,楊天明問道:最近家里都好吧?

胡直信答道:好。家里還種了一些莊稼,剛回家收罷秋。莊稼人,什么都丟不起。

哦,怪不得前一度時期不見你賣水果了。這兩個孩子都是你們的孩子?

是的。

胡直信的話語很簡短,他跪下在一個紙箱里尋找著什么。楊天明經常在街上看到一些衣著破舊的老頭老婆子,爬跪在垃圾堆邊,揀尋有用的東西。此時的胡直信,就是那種樣子。他覺得內心翻騰著什么東西,很不是滋味。這種感覺以前很少在心里出現過。

胡直信的老婆找了幾顆蘋果,放在瓷盆里。

孩子多大年歲了?楊天明沒話找話地問。

一個十六歲一個十四歲了。胡直信又答道。胡直信找出來的是一瓶酒,是那種一瓶幾塊錢的酒,這種酒其實是酒精勾兌的酒水。

我們一家人沒人抽煙,家里不放煙,你們就喝幾口酒吧。這酒味道還行。我們過年買了幾瓶酒,就剩下這一瓶了。胡直信說著就噘起嘴巴,吹吹酒瓶上的塵土。

我們都不喝酒。楊天明說。其實他是看不下喝這種酒,這里也不是喝酒的場合。

楊太有一直沒有說話。他是想看兒子對人家的態度到底怎么樣??於隂]有和兒子在一起生活了,兒子的行事作派,越來越陌生了。當年,他送兒子上火車到部隊時,還擔心兒子從小性子直爽,在部隊上會受氣。最近他才看出,兒子是強悍的,強悍到胡直信這些人見了就像老鼠見了貓一樣,害怕得不敢大聲出氣。

楊天明又問:你的孩子怎么都這么小?

胡直信笑笑說:我也年歲不大呀。

你多大了?

四十八歲。

楊天明愣了愣,才笑著說:四十八歲,還是中年人,只比我大十來歲??晌乙恢卑涯惝斪骼项^了。

胡直信的老婆說:鄉下人顯老。這時她洗好了幾顆蘋果,端過來放在床上。

這一家人對楊家父子極為客氣的,仿佛是他們虧欠了楊家父子的什么,或者是楊家父子有恩于他們。

胡直信還在準備往開打酒瓶,楊天明站起從他手里把酒瓶搶過來:你不要往開打蓋子,我們真的不喝酒。有機會,我請你喝酒。

胡直信笑笑問:我們這種小無賴,你敢請嗎?

楊天明的臉一僵,有點臉紅,隨即笑著說:你還記著以前的事?在處理胡直信第二次挨打的過程中,楊天明不只一次地罵胡直信是無賴。

你們欺侮了人家人家怎么能不記?放在你身上你記不記?楊太有終于張口說話了,是沒好氣的口吻。

胡直信忙說:其實也不記,我們這樣的人還能跟誰記仇。我找你,也實在是沒辦法了。我不那樣跟你斗陣,你說我們還怎么活呀。你們的那些人,真的在往死整我們哩。不是今天拿我們一包水果,就是明天打我們幾拳。我們就是靠做這種小本生意活命的呀。

楊太有說:老弟呀,不記仇是假話。只是你們不敢惹動眼前的人。我在鄉上工作了幾十年,從來沒有欺侮過老百姓。如今的人,專門愛欺侮恓惶人。今天你不要怕,有甚話你就明說。我還不信他還敢在我跟前胡擰脖子亂出氣。

老哥,真的不記。我們沒有記人仇的本事了。你說記住了人的仇,又能怎么樣?咱連人家的一根毫毛都拔不下,反過來人家想要把咱怎么樣就能怎么樣。你說我們這些人,活到這種窩囊的地步,還有甚臉面記仇?記仇的人其實是有本事的人。

要是胡直信平時說這些話,楊天明心里不會有任何反應,今天聽胡直信這么說,突然再次感到在胡直信面前無地自容,慚愧得渾身發熱發麻。但他依舊沒有說道謙的話,只是問:孩子都在這里上學?

我們村上的學校倒塌了。鄉上的學校也是個爛攤子。原先想讓孩子到縣城的中學上學,又一想,到縣城上學也得花錢,還不如到省上的學校上學。省上的學校教學質量好,我們也能做點小生意,所以一家人就搬過來了。我們這里住的人大都是我這種情形。天天挨打受氣,還不都是為了孩子的出路問題?我們都不是湊熱鬧的人。要不是為了孩子上學的事,我們也不會到城里來,看城里人的眉高眼低。

聽著,你們以后要改變工作作風,不能再對恓惶人耍二桿子脾氣了。楊太有教訓兒子的口氣仿佛是上級對下級的教訓。

那天夜晚,楊天明給胡直信放了三千塊錢,胡直信一家人照樣死活不收。最后,他們達成了君子協定:胡直信不在大街停留賣水果,市政市容所的人不能欺侮胡直信,有誰欺侮了胡直信,胡直信就找楊天明算賬。在楊天明看來,這個協定還不如給胡直信幾個錢利索。他們的那些人,耍慣了橫,確實不好管理。他要一個一個告訴他們,不能欺侮胡直信,但是不聽話的人有的是。在回來的路上,楊太有對兒子下了命令:你們的人再胡作非為,我就舉報打我的人。不給你們一點厲害,你們還真不知道什么是天理國法。

從那天開始,楊太有經常到太石北路去溜達,有時就是專門去等胡直信的。等到胡直信,就嘮叨幾句。有時,胡直信推著水果車走,他就跟在身后,兩人一邊走一邊嘮叨著,這條巷子進那條巷子出。楊太有也在思謀著:自己也可以推一個車子,賣點零頭碎腦的東西,日子也可以過得充實一些。他向兒子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兒子斷然否決了:你推著車子在大街上賣東西,我們的人會怎么看?與我的政績我的形象都不利。兒子說的話也許有道理。他不能給兒子的工作帶來麻煩。

但是,整天無所事事,楊太有心里憋屈得很。近一段時間,兒子的心情也不怎么樣。兒子是為副處長的正式任命沒有下來,擔著心。父子倆的話越來越少,家里的氣氛也越來越沉悶。楊太有覺得跟著胡直信賣水果,心情能好一些,感到日子也不怎么難過了。所以,他后來就天天跟著胡直信去賣水果。有一天,楊太有和胡直信推著水果車,從人行道上往過走時,看見兩個人,圍住了一個鄉下模樣的中年人,一邊推推搡搡,一邊叫喊著什么。

胡直信說:這個人不掏錢,又該倒霉了。他經常在這一帶賣水果,遇到這種事太多了。

楊太有和胡直信沒有去看那個中年人怎么倒霉,走了。兩人剛走到一個報亭邊,一輛高級小轎車,開過來停在了路邊。車玻璃窗緩緩下降開了,里邊的人把手伸出車窗,朝胡直信勾勾手,示意胡直信過來,似乎要買水果。

胡直信搖搖手,意思是說自己不敢在這里賣水果。

那個人是個氣勢很旺的年輕人,笑笑,把礦泉水瓶扔在了馬路上。

突然,一個中年人走了過來,拾起礦泉水瓶,走在小車跟前,很禮貌地說:同志,你違犯了規定。請你繳罰款。

車里的人不以為然地笑了笑,突然朝那個中年人臉上吐了一口唾沫說:你要多少錢,我一起出。

那個中年人的臉一僵,渾身抖索了下,然后掏出衛生紙,擦盡了臉上的唾沫。那個中年人受了這么大的污辱,臉紅了,脖子也粗了,不服氣地大聲說你下車,接著打電話叫同事。

車里的人下了車,悠悠地走在了那個中年人面前,又一口唾沫唾在了中年人的臉上,還說了一句:街爬爬,你要是識相,就走遠點;不識相,小心頭破血流。

這時,車里下來了一個衣著華麗的漂亮女人。漂亮女人鄙視了一眼中年人,才對那個年輕人說:這樣的人,還值得你生氣嗎?都怪我嘴饞,想吃那石榴了。

年輕人對胡直信說:賣石榴的,給我稱幾斤石榴。他不讓我們在這里買東西,我偏偏要買。

胡直信連連說不敢不敢,急忙抬起水果車架子,就走。

看到這個年輕人氣勢很大,又帶著這么時尚的女人,中年人灰溜溜地轉身走了。

胡直信說:那個中年人是城管人員。

楊太有問:這些人上邊都給發制服,為什么他們都不穿制服?按理說,上街執行任務,就要穿制服呀。

穿上制服,人們一下子就認出了他們是城管人員,就不敢隨便扔垃圾亂擺攤了。沒人亂扔垃圾亂擺攤,他們就罰不到款搞不到好處了。罰得款他們個人都能按比例提成。這是一筆不小的收入。

楊太有曾經為有這么個在省城工作的兒子感到自豪,沒想到兒子原來竟管著這么一幫人!楊太有心中有說不出的憋屈難受,

胡直信說城管人員只能吃倒他們這些人,遇到了有身份的人,他們不注意,就會吃啞巴虧。這不,這個中年人白白受了這么大的污辱。他從車號上看出,坐好車號小車的人,不是很有身份的人,就肯定是個大款。

胡直信和楊太有走在一個巷口邊,一拐,向巷里走去。突然,有一個人擋住了去路。胡直信一看就認出是剛才那個受了污辱的中年人。他在有身份的人面前受了氣,又準備在他身上找平衡了。那個中年人也沒說什么,扯下一個塑料袋,在水果車里裝進了一袋子水果,然后不聲不響,揚長而去,竟是那么的理直氣壯。

看著這一幕,楊太有終于忍無可忍了,不由得叫了一聲:這叫什么世道。他們和強盜有什么兩樣呢?對,他們就是強盜,合法強盜。

胡直信笑笑說:這算不了什么。這些人就是靠吃喝我們過日子的。

楊太有問:我兒子是不是也干這種把戲?你不要隱瞞。我想知道。

他當所長的,是不會親自干這些事的。不過,他們手下的人,會把收繳回去的東西送他們當領導的一部分的。

怪不得他們家有那么多的水果和礦泉水,爛掉了過期了,都沒有人心疼。原來那些東西都是白來的。楊太有的心火一下子躥到了頭上。

兒子變了,在外邊混了二十來年的世事,混得像模像樣了,可是已經不是記憶中那個純樸的男孩了,已經不是那個問他這事能不能做那事能不能干的男孩了。

三層小樓與這座高樓林立的大都市相比,有些寒酸小氣,不過,院落還算整潔。楊太有曾經來過這里。那時他看見工作人員榜上,兒子的照片領銜貼在最上邊一欄的中間位置上,心里是美滋滋的。兒子從一個只會吃只會哭再什么都不懂的小肉蛋子,變成這么一個人物,父親能不感到高興自豪嗎?他左環右顧,覺得兒子經營的這片天地還不錯,認可了兒子的執政能力。今天,他怎么看怎么覺得這院子不順眼,胸中也是響著呼啦啦的火氣。他在院子里轉了一圈,門衛過來問他干什么,他想了一下,說他是楊天明的老爸。門衛又笑又點頭,還說所長好像出去了。他說沒關系。兒子出去沒出去與他的確沒關系。他是來在照片上認兇徒的。那兩個打他的人,只要他還長著眼睛,一眼就能認出。

工作人員榜的照片下邊都有名字??吹絻赐降恼掌?楊太有把兇徒的名字寫在紙上,不聲不響地離開了青年路城管所的院子。在馬路上走了一陣子,楊太有突然覺察到有人鬼鬼祟祟的跟蹤著他。光天化日之下,誰還有人敢向他行兇?他扭過了頭。他驚呆了:竟是那兩個兇徒。

那兩個人瘋狂地向他撲來了。他們是什么事都能干出來的家伙。他扭過頭就拼命地跑起來。身后追趕的腳步聲越來越響亮。楊太有知道自己是跑不過年輕人的。前邊有一個電話書報亭,他一撲就推門闖進去了。電話書報亭很小,他把雜志書報撞下來了,嘩啦啦的直響,撒了一地。

小小的電話書報亭突然闖進來一個人,中年女主人大驚失色,尖叫道:你干什么?

有人追趕我???快給我電話。楊太有說著抓起電話筒,就給兒子拔電話,兒子辦公室的電話沒有人接,他又打兒子的手機,誰知話筒里傳來的聲音是該用戶已關機。楊太有絕望地望著話筒。

女主人吼叫道:報警,報警。

電話報警后,楊太有激跳的心頭稍稍安寧了一些。他看看外邊,那兩個人似乎沒有追到電話書報亭來,但他仍然不敢走。

女主人開始收拾地上的雜志書報,楊太有也動手去幫女主人。

女主人忽然記起了什么,不耐煩地說:你快走吧。我不想受牽連。

楊太有膽怯地說:萬一他們沒有走呢?

他們有那么大的膽,這亭子也保護不了你。

楊太有拉開了電話書報亭的門,小心翼翼地邁出了一只腳。

那兩個人正站在馬路邊,一邊盯著電話書報亭一邊交談著什么。

楊太有像觸到了電流似的,猛然將腳縮進來了。

女主人恨聲恨氣地問:你怎么還不走?

楊太有忽然記起應該報報身份了:老板,我是青年路城管所所長楊天明的父親。你幫幫我。

女主人一聽楊天明的名字,看了一眼楊太有,說道:城管所就在前邊呀。

他們擋住了路。

那兩個人突然出現在電話書報亭門口。

楊老爸,請您到所里坐一會兒吧。楊所長在局里開罷會就會回來。那個瘦一點的年輕人說。

楊太有疑惑地看著這兩個人。

另一個年輕人說:有這個老板作證,我們是好心好意請你到所里坐一陣子的。大街上,我們還能把你怎么樣。你是我們領導的老爸,我們抬舉你還來不及呢。

女主人笑著說:你們也真是兩個冒失鬼。差點把楊所長的老爸嚇死。

看來,女主人和青年路城管所的人都很熟悉。

楊太有的心情平靜了,也拿定了主意:我不會跟你們走的。你們把你們的所長叫來再說。

兩個年輕人交換了一下眼色,瘦一點的年輕人朝來路擺擺頭,另一個年輕人就走了。瘦一點的年輕人留下來了。

青年路派出所接到分局指揮中心的電話命令,迅速趕來了。

瘦一點的年輕人迎上去,討好地叫了一聲王所長。

王所長問怎么回事,誰報的警。

楊太有認出了幾次到過他病房的王所長。他從電話書報亭出來,應聲說:王所長,我是楊天明的父親。

王所長看了看楊太有,又看看瘦一點的年輕人,說:走,到派出所去。

楊太有從懷里掏出紙條,說道:這個人和另一個人就是打我的兇徒。這上邊寫著他們的名字。他們看見我在認人抄寫名字時,就追趕我。

王所長淡淡一笑,說:我就知道這里邊有問題。我幾次向你老楊調查,你老楊什么都不說。原來楊所長想包庇打父親的人。這個楊所長也真是個怪人。你們也就沒有想到,紙里邊終究還是包不住火的。王所長掏出手銬,把瘦一點的年輕人銬住了,然后問:

你叫什么名字?

王所長不記我的名字了?我叫吳杰。吳杰依舊是討好的口氣。

王所長看了看紙條,問道:那么,另一個人就叫劉成喜了?他現在在什么地方?

吳杰說:到市政處找我們的楊所長去了。我們的事已經和楊所長私了了。

王所長沒有理會吳杰,轉身對跟他來的幾個警察說:小張和小朱到市政處抓劉成喜去。

楊天明和劉成喜趕到電話書報亭時,女主人說:他們都到青年路派出所去了。

楊天明一聽臉就白了。

楊天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一個爭強好勝的人。他第一次發狠心報復傷害他的人,是在部隊上當連長的時候。那天他穿著便衣坐公交車進城時,有一個抱著小孩的婦女移在了他身邊。他站起來,把座位讓給了那個婦女。不一會兒,他覺察到有人用刀片劃他褲子后邊的衣袋。他意識到劃他衣袋的人是小偷,正準備行竊。他猛然轉過身,抓住了那只手。小偷給他跪下了,叫著大哥求饒。放過他,他的衣服就白劃破了。他一聲沒吭,把小偷右手的中指捉住,一用力,就咯叭一聲扳折了??吹叫⊥低纯嗟目尢旌暗氐臉幼?他心中的憤恨消失了?,F在,父親被自己的人打成那種樣子,他能咽得下這口氣嗎?咽下這口氣,就是終生最大的奇恥大辱。報仇雪恨的念頭就沒有打消過。尋找辯認兇手并不難,只要父親在他們所里所有的人面前走一圈,就能認出那兩個混蛋。不過,他知道父親的脾氣:父親不會同意用錢把事情私了了。父親在鄉上工作了大半輩子,口碑很不錯,可是最終連個副鄉長的位子都沒有撈到,可見耿直到了什么程度。所以他不想讓父親摻和在私了事情的過程中。他通過詢問試探的方式,就把吳杰和劉成喜問出來了。吳杰和劉成喜各給他賠償了十萬塊錢。他對事情的處理結果很滿意:他出了氣也得了錢,問題也被很好的隱瞞住了。最近他看見父親有些反常舉動,比如一次父親說到胡直信,向他吼了一句:你們的人那么猖狂,你管不好,我就要管了。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他想到了父親會在工作人員榜上認人,曾想把工作榜遮蓋起來,但把工作人員榜遮蓋起來,沒辦法向上上下下的同志交待。所以他就派吳杰和劉成喜晝夜在所里值班,警惕父親來所里認人。眼下不出什么問題,時間長了,父親心中的憤恨的情緒淡了,他的副處長任命也下來了,問題就是暴露出來,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危險。他沒有想到父親這么快就行動了。那天他剛好到處里開會去了,局面就失控了。那兩個混蛋也真是魯莽到了極點。他們不要追父親,等他回來慢慢地和父親談,或許還不會鬧到進派出所的地步。最后等待吳杰和劉成喜的結果是獲罪判刑。他也就被牽連進去了。處里的領導找他談過話,處分他是肯定的,也就是說,副局長的任命也像煮熟的鴨子,飛了。劉成喜的父親前兩天還罵了他一頓:你們父子一個收錢,一個把人往公安局送,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心肝都爛完了。他把二十萬塊錢送給了法院,可是父親的臉還是被抹黑了。他的心情很郁悶。這樣的事情放在誰身上誰都會郁悶的。不過,在父親面前,他一直克制著自己的情緒。事情出就出了,也沒有必要再去怨怪誰。父親還是好父親??墒歉赣H不這么想。父親整天面無表情,一言不發。他看出,父親是用沉默壓著憤慨的情緒。

一個寒冷的刮著大風的中午,楊天明下班回來,妻子遞給了他一張紙條。紙條上面寫道:我走了。三個字的辭別信,道出了父親的不快。他很快就追到了火車站?;疖囌疚跷跞寥?有那么多的人,唯獨看不見父親的身影。最后找來找去,他竟然找到了胡直信。胡直信說是他送父親進站的,這時父親坐的火車已經出站了。

胡直信面朝著楊天明,眨了眨沒有神采的眼睛,說:我走了,楊所長。

這是一句很普通的道別話,突然就觸動了隱藏在楊天明心中的某根神經,心中升騰起感激的情緒。胡直信這類型人,在他眼中是那種不上檔次的人,不管他對父親做了多少好事,他都不愿意交往,能回避就回避了。今天,面對這個不怎么入眼的人,他情不自盡地伸手拍拍胡直信的肩頭,傳達出了他真誠的感激之情,同時,眼睛有點發熱,心頭又泛起了愧疚之意。

胡直信走了。楊天明茫然四顧,人山人海,再沒有一個熟識的人。他忽然感到自己孤獨無助。這個世上,最親最能信賴的人是父親,可是,父親卻和他分道揚鑣了。從此,父親和他,就是天隔一方的孤零零的人。想到這里,他的眼睛潮濕了。多少年來,他都沒有這么傷感過,更不用說眼睛濕潤了?!?/p>

本文作者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陜西省作家協會理事,陜西文學院簽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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