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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了

2009-04-15 03:37
文學與人生 2009年12期
關鍵詞:院壩匕首鴨子

南 岸

夏天,我趕著二十三只鴨子到河的下灘去覓食。河灘不寬,里面生長了很多綠油油的水草,水草里藏著一些活蹦亂跳的蝦子和小魚。河灘里還有許多鵝卵石,下面常躲著一些長滿絨毛的紅腿螃蟹。每天吃過早飯后,我就趕著鴨子穿過屋后的那片草地,然后經過村里的曬谷壩,再繞過一片小樹林,把它們趕到河灘里去吃活食。等鴨子在河里你追我趕地爭搶食物,我便開始在竹竿的頂端綁上些蜘蛛絲,去黏樹上的知了。

其實。我并不喜歡知了,我煩它們在樹桿上吱呀吱呀地扯著破嗓子亂叫。我用蜘蛛絲把它們一只只黏下來。折斷它們的翅膀,把它們放進一個竹筒里封起來。黏累了,我就坐在河堤上吃口袋里的干糧,有時是塊饃,有時是玉米棒子,還有的時候是煮熟的馬鈴薯。我每天坐下來吃東西的時候,都會把竹簡放在自己耳邊,聽那些知了在里面掙扎攀爬時腿和筒壁相互摩擦產生的沙沙聲。整個夏天,我幾乎每天都要黏知了,不管天氣有多炎熱,我都愿意頂著火辣辣的太陽,汗流浹背地圍在~棵棵樹下去搜尋,去捕捉。因為在做這事的時候。我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感。

傍晚時分。二十三只鴨子從胃到咽喉都脹得鼓了起來,我便從河灘里把它們趕上岸。繞過那片小樹林,再走過村里的曬谷壩,最后穿過那片青草地,把它們趕回我家院里,再用一塊竹籬笆把它們圍起來。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過著,我從不覺得前一天與后一天會有什么不同。

有一天,我感到很奇怪,我趕鴨子走到自家屋后的時候,竟然沒有聽到我爹和我嬸的吵罵聲。我圈好鴨子探出頭往黑黢黢的屋里瞧,嬸正從屋里走出來,她惡狠狠地在我額頭上戳了一下,然后瞪著眼從牙縫里擠出一句:“看啥?你個喪門星!”我小心翼翼躲在一旁,嬸趁我沒提防的時候在我腿上踢了一腳,一股鉆心的疼痛從膝蓋傳到我每一根神經。我躬著身搓揉著生痛的膝蓋,嬸從鼻腔里哼了一聲,在自己圍著的那張破圍裙上擦了擦濕漉漉的手,就板著臉去院里查看圈里的鴨子。

檢查鴨子的飽餓已經成了嬸的一個習慣,我每天回來以后,嬸都要去檢查那二十三只鴨子。我瘸著腳提心吊膽地尾隨在嬸后面,嬸捏了捏鴨子的脖子,又把食指伸進它們的屁股往里探。其實,在鴨子長大開始下蛋后,嬸關心鴨子巢里的鴨蛋已遠遠超過它們的飽餓,看到嬸一邊探一邊瞇著只眼往鴨子屁股上瞄,我就覺得很惡心。我扁著嘴緊張地看著嬸,生怕她發現有哪只鴨子把蛋下在河灘里,看著嬸把一只又一只的鴨子提起來又放下,被捉住的鴨子在她手里撲棱著翅膀“嘎嘎嘎”沒命似的叫喚,我便可憐起那些鴨子來。我在心里默默地數著,當我數到嬸去捉第十七只鴨子的時候,爹跌跌撞撞地從外面回來了。

爹看上去又喝了不少酒,他剛走到嬸旁邊就打了個嗝,然后止不住“哇哇”往外吐著臟物,吐出來的污穢物濺到嬸的褲管上,我聞到一股夾雜著濃重酒氣的惡臭味。嬸扔下手里的鴨子,眼睛里像燒紅了兩塊炭火,她上前一把揪住爹的衣領,把他的頭往屋檐下的那堆柴木垛上撞。爹瞇著眼,被嬸一拉扯,竟踉踉蹌蹌倒了下去。柴木嘩啦啦地倒了一地,圈里的鴨子驚恐地瞪大眼睛不住地往后退,它們和我一樣,沒敢發出半點聲音。

就在那晚,我躺在床上很長時間都沒有合上眼。我聽到后山上有烏鴉在“呱呱”地哀叫,還有村里的狗也在亂石岡上空洞地叫著,那聲音聽上去涼颼颼的,令人毛骨悚然,就好像有人在山峁上拉長了嗓音嗚嗚地哭咽。我想村里可能又有人要死了,每次村里死人,烏鴉和狗都那樣叫著。我悄聲下了床,扒在窗戶邊看我爹。爹像狗一樣蜷縮著身子斜靠在那堆已撞垮的柴木旁,他好像睡得很沉,還打著響亮的呼嚕。冷森森的月光浸染在他身上,白慘慘的。好像結了一層鹽霜。我沒有去叫醒爹,我怕驚動了嬸,因為我怕嬸眼睛里的那兩團炭火會把我燒成灰燼。

我重新躺到床上,可是,翻來覆去還是睡不著。后半夜,肚子饑腸漉漉,還“咕咕”叫個不停。我記起在中午的時候自己只吃過兩個馬鈴薯。我又從床上爬起來,爹身上的那層白霜已經看不見了,他在柴木旁已經變成了一堆黑糊糊的影子。我摸索到床頭放鴨蛋的米壇邊,想從米壇里弄點米來嚼,我剛把手伸進米壇里,屋里的燈就亮了,嬸像一頭發怒的獅子出現在我面前,她的手像鉗子一樣緊緊箍住我的手腕不放。嬸罵我是賊,說怪不得壇里的鴨蛋經常見少,她罵我是不學好的野雜種。嬸的力氣很大,我的骨頭被她捏得像是要粉碎似的。我沒有哭喊,更沒有向她求饒,嬸眼里的兩團炭火開始熊熊燃燒。我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兩團燃燒著的焰苗,突然,我有一個驚人的發現——我發現自己竟然并不懼怕嬸了,因為我看到嬸眼睛里的那兩團炭火慢慢變成了兩只深褐色的知了,它們扇動著翅膀發出令人窒息的聲音。我抿了抿嘴,興奮地把目光落到枕頭下面那把露了一截手柄的匕首上。嬸開始一下一下肆無忌憚地扇我耳光,爹聽到響聲,在堂屋外轟隆隆地擂著大門,不一會工夫,門被砸開了,爹進屋一把揪住嬸的頭發。把她摁倒在地掄起拳頭就打。嬸的嘴角開始流血,血紅艷艷的,和我嘴角上流的血一模一樣。

爹和嬸糾打著到了隔壁他們住的屋子里,我又重新躺在床上,隔壁時不時傳來砸碎東西的聲音和嬸的呻吟謾罵聲,我瞇著眼嘴角露出了一絲淺笑,

其實我很少笑,自從我六歲那年,娘死了以后,嬸到了我家,我就基本上沒有笑過。村里有人說爹和嬸的八字可能不合,因為嬸和爹幾乎每天都要大吵大鬧,最初是爹罵嬸的肚子不爭氣,不會生娃,嬸就撲上去撕咬爹,后來爹酗酒不大種莊稼,嬸的脾氣就越來越暴躁。嬸是個兇悍的女人,黝黑的臉膛,肥厚的嘴皮子,脖頸上還長了一圈早實的贅肉。我一直害怕嬸。記得嬸剛來我家不久,有一次她抓住我胳膊逼問我,問我為什么從來不笑、還老是對她哭喪著臉。她兇神惡煞地搖著我的胳膊,搖得我腦子發暈發漲,我望著她那雙凸起來的眼睛,嚇得瑟瑟發抖。我總覺得嬸的眼睛里除了有兩團炭火外,里面一定還藏著會吃人的妖魔鬼怪,它指不定哪時就會突然從里面鉆出來,然后把我活生生吞下去。嬸見我不吱聲,便把我推到一邊,罵我生就一副哭喪相,還罵我是個不招人喜歡的破瘸子。

嬸說的沒錯。我是一個瘸子,我的左腿又細又長,而且足足要比右腿長出幾公分。我經常躺在床上作比較,看我的左腿是不是長健壯了些,也看我的右腿有沒有長到和左腿一樣長。其實,在我六歲之前,我的腿和正常人的腿一樣。娘那時常說我像一頭小鹿,成天活蹦亂跳地跑來跑去。我那時跑得比村里的狗娃他們還要快,可后來我病了。娘把我背到村口衛生站,醫生當時沒檢查出我究竟患了什么病,娘好不容易盼到我退了燒,卻又發現我的一條腿已經萎縮了,娘發瘋似的去找醫生,醫生這才作出了判斷,他們說我患的可能是小兒麻痹癥。我的腿就那樣瘸了,娘從那時起再也不愛笑了,她時常嘆著氣偷偷地哭,后來就得了一種怪病,她好像整天不吃東西也不會覺得餓,

就這樣不到一年的時間,娘就死了,死的時候瘦得皮包骨頭。

娘死以后,我晚上經常做夢,夢見我娘,夢里的娘和活著的時候一樣。她幾乎不罵我,白凈的臉膛上帶著一絲笑容。夢里,我也經常和狗娃他們一起背著書包去上學,學校的老師也沒有再嫌棄我的腿有毛病,因為在夢里,我的右腿和左腿總是一樣長。我能跳過很高的柵欄,還能快速地奔跑??擅看挝以趬衾锟焖俪氨寂艿臅r候,我身后總會跟來一群鴨子,它們拍打著翅膀“嘎嘎”地跟著我一起跑,跑著跑著,我就聽到有很多人在我身后哈哈大笑。當我回頭去看時,后面的鴨子卻不見了。笑聲也停止了,我只看到狗娃拿著副彈弓在我眼前晃動了一下,就快速隱藏到濃密的樹林里。我不由得打了個寒戰,但我又接著朝前跑,跑著跑著,那刺耳的笑聲又不知道從什么地方鋪天蓋地地鉆了出來,震得我耳鼓嗡嗡作響,我不得不從夢中驚醒,每次醒來之后,都是大汗淋淋。

我變得沉默寡言,有時一天也很難開口說上一句話。我趕著鴨子路過村里的曬谷壩,常聽到有人在小聲議論,說我家住的地方太陰,晚上會有鬼怪出沒:還說幾年前我娘就是被鬼怪擄去的。她們用異樣的眼光打量著我,見我陰著臉冷冷地看她們,她們便懷疑我中了邪,還說鬼怪可能已經附了我的身體。狗娃看到我就用石頭砸我,那天狗娃又帶來一幫和他差不多大小的人來砸我,他們大聲朝我喊:瘸子、啞巴、魔鬼……我憤懣地看著他們,然后從腰間掏出一把事先準備好的亮晃晃的匕首,我對著他們吼:看老子不宰了你們!我舉著匕首,拖著一條軟而無力的左腿揮手向他們刺去。狗蛙帶來的一伙人看到我手里的匕首,一個個嚇得倉惶而逃,狗娃也慌慌張張拼命地調頭就跑,我在后面一邊追一邊揚起匕首哈哈大笑,一道白慘慘的刀光被太陽的光線反射到狗娃的后背心,我聽到自己陰森恐怖的笑聲在河灘上回蕩。

狗娃不再帶人用石頭砸我了,他用山茶枝做了個副彈弓來射我。我發誓,早晚有一天,我會宰了他。我每天帶著亮晃晃的匕首,只要一看到狗娃露面,就奮不顧身舉起匕首向他刺去。狗蛙嚇得面色發白,后來有一次,我又在后面跟著他追,看到他把尿水尿了一褲襠。狗娃的娘為這事來河灘上找過我,她說狗蛙以后再也不拿彈弓來射我了,還說狗娃被我嚇得躲在家里不敢去上學,狗娃娘叫我不要殺他家的狗娃。我沒有搭理她,自顧埋著頭在一塊青石頭上霍霍地磨著我那把又長又尖的匕首,狗蛙的娘見我一直不肯回應,便嘆著氣無奈地走了。

天又亮了。灶房里冷冷清清,爹和嬸住的房間門虛掩著,屋里已沒有爹的影子。嬸一動不動地躺上床上,我知道她又不會起來做早去捉那些可惡的知了。知了的警覺性似乎在我一次次黏逮中變得越來越高,當我躡手躡腳走到樹下支起竹竿時,它們便立刻停止所有的吼叫,而我一旦轉身離開,它們又肆無忌憚地扯開破嗓子拼命地叫起來。我知道它們是在用叫聲向我宣戰,就像狗娃說要做一副大彈弓來射死我一樣,那叫聲在我轉身時是如此的急切與刺耳,讓我不由得想起夢里那些令我沉悶和難堪的嘲笑聲。

我小心翼翼地在一棵棵樹下圍著打轉,我要把樹上那些知了全黏下來,折下它們的翅膀,再用匕首切斷它們的腿,讓它們先變成和我一樣的瘸子,再剖開它們的腹腔,看看它們的發聲器究竟藏在什么地方。我以前從沒想過要去切斷它們的腿,更沒有想過要對它們進行活體解剖。因為我原來在河灘上,從來沒聞到過那么一種奇怪的味道。那種氣味中,不光彌漫著只有腐爛尸體才會發出的惡臭味,而且還夾雜著一種令人發狂的血腥味。

我開始用匕首切掉知了的一節節腿關節,它們僅剩的一丁點大腿像船上搖動的槳在不停地前后劃動,我笑了笑,然后剖開它們的腹腔,任它們在我面前絕望地掙扎。有幾只螞蟻擺動著觸角搖搖晃晃爬進已開了膛的知了肚子里,它們興奮地在里面拼命地撕咬拉扯,知了痛苦地痙攣了幾下,就再也不動了。

知了死了,它們的死亡氣息招惹來更多的螞蟻,成群的螞蟻把知了的尸體當做美味佳肴,它們來來回回樂此不疲地把一只只帶著膻腥味的知了移到自己的洞穴。不知道為什么,當我看到那些被眾多螞蟻推舉過頭頂并緩慢搬移著的知了,我眼前突然出現一副副笨重且油黑的黑漆棺材,黑漆棺材里躺著嬸和村里的狗娃,

太陽從西邊的亂石岡落了下去,晚霞像殷飯了,便從灶房里拿了幾個馬鈴薯和一盒火柴,然后趕著鴨子穿過屋后那片草地,又走過村里的曬谷壩、再繞過那一片小樹林,把它們趕到河灘里去覓食。

早晨,露珠把草尖壓彎了腰,成顆成粒的露水從樹上滴落下來,在葉面上留下一道道痕跡,猶如悲傷欲絕的女人臉上哭過的淚痕。那些停滯在葉片、樹干上的露水還沒蒸發掉以前,知了就像怕光的鬼魂一樣,躲藏在陰暗的地方不肯出來。我沿著河堤掰著樹上一些干枯了的樹枝,把它們折斷,再引燃,用它們燃過的火舌燒馬鈴薯吃。我蹲在地上無聊地燒著馬鈴薯,馬鈴薯還沒熟透。狗蛙娘陪著狗娃從河灘上的那座小木橋上一路走過來。小木橋是村里通往學校的必經之路,狗蛙背著書包躲在他娘的身后,他像躲瘟疫一樣躲著我。我拍了拍手上的灰土,嘴角挑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狗蛙見我站起身,不由得驚慌失措,一骨碌滾到了河水里,像落水的雞在水里亂撲騰著。他掙扎的樣子,讓我一下子想起竹筒里那些被我折斷翅膀的知了。我目不轉睛地盯著狗娃,臉上蕩起的冷笑越來越明顯,狗娃爬上岸鬼哭狼嚎地一邊叫一邊往回跑:你這個該死的瘸子,我要做一副超大的彈弓來射死你!狗娃娘尖著嗓子在后面一路追喊狗娃,只是狗娃背著濕淋淋的書包,早已跑得沒有了人影。我輕蔑地笑了笑,我想,我一定要在狗娃來殺死我之前先殺了他。不過在殺他之前。我打算先讓他變成一個瘸子。

太陽慢慢掛在了樹梢,又從樹梢升上了天空。再從高空把它成縷的光線傾瀉下來,堆滿河灘,也疊在一棵棵傘狀的樹冠上。知了開始攀附在樹枝上扯著破嗓子叫吼,那聲音像磁石一樣死死吸著我。我吐了些唾液和著蜘蛛絲一起揉握拉扯,我要把蜘蛛絲變得更加黏糊,好紅的血在天邊涂抹了一道又一道,空氣中像灑滿了酒精,只要一碰火石,它就會立刻燃燒起來。地上已經像下了一層火,炙熱得叫人口干舌燥透不過氣來。我在河灘里找了一處深水正痛快地洗澡,就有入在河岸上大聲叫著我的小名——要我趕快回去!我又在水里泡了一會兒,才趕著二十三只鴨子一瘸一拐地往回走。剛走到村里的曬谷壩,遠遠地看見我家院壩里圍了很多人,還有一些男勞力架著木梯在上面忙活著牽線搭雨篷。我想,我家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

果不出所料,當我走進院壩,看見嬸僵硬地躺在院壩里的一塊木板上,身上蓋了一層白色的被單,臉上挨過打的地方紅紫的淤痕活像天邊綻放開的晚霞。嬸傷痕累累地躺在木板上,儼然沒有了往日的刁鉆與跋扈樣。

嬸死了。不過看得出,嬸在臨死的時候一定非常痛苦,她的嘴臉因為抽搐已經扭曲變了

形,右嘴角歪斜地扯到下頷處,露出了下面一排泛黃的牙齒和暗紅色的牙齦。在歪斜的口角處還殘留了些白色的泡沫,那些泡沫很像泥鰍打洞時吐出的一串串帶有泥腥味的水泡泡,不過嬸嘴角流著的小泡沫散發出農藥的氣味。

嬸是喝了農藥自殺的,那瓶裝滿敵殺死的瓶蓋已經被擰開了,剩下一個空瓶歪歪斜斜地躺在床沿下。其實,嬸幾乎每次和爹吵打時都說要喝了那瓶農藥,一說就是好幾年,但她從來沒有真正去碰過。這次爹沒有讓著嬸,他的拳頭像雨點一樣落到嬸身上,天要亮的時候,我還聽到嬸嚶嚶地哭。

我圈好鴨子,爹也已經被村里的兩個男勞力從鎮上的一家酒館里拖了回來,他像一堆爛泥似的靠在墻角邊,嘴里不停地說著一些含糊不清的酒話。我看見有人對著他指指點點,后來又有人對著我家的房子比比畫畫,她們圍在一起小聲嘀咕,說原來有個風水先生路過村子時,就說我家住的地方太陰,命再硬的女人住在這種地方也會被小鬼把命擄去。說到這里,她們又不經意地用眼光快速從我身上掠了一遍。我咧開嘴笑了,她們皺著眉頭看了看我,做出一副不可思議的神態,又不約而同把頭扭到了一側繼續嘀咕。我一直在笑,當我第一眼看到嬸僵硬地躺在木板上的時候,我就在笑。嬸瞪著一雙死魚般的眼睛呆滯地盯著我,我心里無比地痛快,我知道她眼睛里停著的那兩只知了再也不會動彈了,它們已被我輕易地除去了腿和翅膀,還劃開了腹腔,露出慘白的內膜。

一只烏鴉飛來落在我家屋后的青鋼樹上呱呱地叫?!敖?,使勁地叫吧,把所有人的小命兒都叫去才好!”我陰狠狡黠地說。來幫忙和瞧熱鬧的人不是說我中了邪,就是說我是個十足的瘋子。女人三三兩兩在天黑之前全都離開了我家??赡芩齻兣绿煲坏┖谙聛?。鬼魂就會鉆出來把她們的小命也給擄了去。

天色越來越濃,最后像染了一層厚厚的墨汁,整個天幕變得一片漆黑。村里來幫忙的男勞力也陸續回家去了。人走光后,我發現爹也不見了。我摸黑四處去找,卻沒有看到他的身影。拖著一條不太利索的腿,我失落地回到院子,嬸還是那樣直挺挺悄無聲息地躺在院壩里的那塊木板上。我走近瞄了一眼,一股陰森的冷氣便從我的背心直沖向我腦門,嬸的樣子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異常的猙獰。她咧著嘴,臉色鐵青,瞪著的眼里竟然冒出兩股幽幽的光,活像一個青面獠牙的鬼怪張牙舞爪地打算向我撲過來。我不由得打了個寒戰。趕緊回到里屋,迅速反插上門梢,然后躲到床上的被窩里縮成一團,

烏鴉還在樹上催命似的啼叫,我用被子捂住了耳朵,捂著捂著,竟然昏昏地睡了過去。

我做了一個噩夢,我夢見嬸披頭散發地從木板上爬起來,她像一陣煙似的飄進大門,然后站在我的床頭露出半張毫無血色的臉,我從來沒有這么恐懼過,我不斷地往后退縮,直到再也沒有退路可尋、才無奈地躲在床角瑟瑟發抖。嬸一步一步逼近我,最后一把拉住我的左腿,把我拖到床沿,并用力掐住我的脖子。我想拼命地叫喊,可喉頭除了能發出微弱的“咝咝”聲外,再也發不出其他的聲音。嬸惡毒地笑著,她的嘴咧開了,嘴角處開始往外流著唾沫,唾液滴進我的脖子,我聞到一股敵殺死的氣味。我的脖子上粘滿了這種氣味的液,慢慢地,我渾身上下都被這種唾液染得濕涔涔的。忽然,那條細長而透明的唾液變成了一條黏稠的蜘蛛絲,它源源不斷地從嬸嘴里流出來,一圈一圈纏繞著我,我像一只被困住的知了,在強大的蜘蛛網里作無奈的掙扎,直到我從枕下抽出那把明晃晃的匕首,嬸才松開手不見了。后來我就醒了,我不停地喘著粗氣,手里還緊緊攥著那把匕首。身上的衣服已經被汗水浸透了,我的胳膊和腿都有種說不出的酸楚,放下匕首,我又精疲力竭地躺上床上。

天還沒有大亮。屋外就吵吵嚷嚷,村長和狗娃的娘在說話,爹不知道幾時回來蹲在屋檐下吸著煙,他看上去很憔悴,胡子拉碴,眼睛灰蒙蒙的一片。嬸在院壩里停了整整三天才抬到亂石岡埋了。三天里,爹沒和我說過一句話,也沒有出去喝酒。我想爹可能戒酒了。第四天一大早,天剛顯出魚肚白,恰好又是一個逢場天,我聽到床頭的米壇蓋兒移動了一下,然后就聽到爹打開門出去的聲音。我起身下床,發現米壇里的鴨蛋少了好多。傍晚時分,爹醉醺醺地從外面回來,他沒有理會我,徑直朝著里屋走,然后一頭扎在他和嬸睡的那張床上呼呼地打起鼾來。

我圈好鴨子生火煮馬鈴薯吃,鴨子在圈里提高嗓子嘎嘎地叫了兩聲,一個圓滾滾的鴨蛋就從鴨屁股里溜了出來,乳白乳白的,還冒著熱氣。我把它撿起來放在鍋里和著馬鈴薯一起煮,不一會兒工夫,馬鈴薯熟了,鴨蛋也熟了。我把鴨蛋捧在手心里哈著氣,唾液從口腔里溢出來束縛住了我舌頭,我仰起脖子一口一口把它們吞進肚子里。蛋殼還灼得我手心發痛,我便迫不及待地除掉它的外殼,狼吞虎咽起來。

鴨蛋的余香在我嘴里久久不肯散去,我咂巴著嘴,有好幾年沒有嘗過蛋的味道了。其實圈里的二十三只鴨子長大后,每天都會下蛋??擅看嗡鼈円幌碌?,嬸就迫不及待地跑過去把蛋撿來放進米壇里,等湊到十個百個,再把它們拿到鎮上去賣了換回油鹽。嬸死了。連同那副棺材一起埋在了亂石岡,她再也不能打罵我了,更不會從棺材里爬出來關心米壇里的鴨蛋少了多少。我無所顧忌地揭開壇蓋,在里面挑了幾個綠殼的又大又圓的鴨蛋放進鍋里煮。灶孔和鍋沿里吐出的白煙匯在了一起,整個灶房被一片白煙籠罩著。爹不知道幾時站在白煙里,他木訥地看著我,又瞄了瞄從鍋里冒出的白煙,然后一聲不響地轉身回到了里屋。

爹變得越來越消沉,他幾乎不再看我一眼,更不會對我說一句話,我也不再主動上前去叫他一蘆——爹!

一晃隔了幾天,我睡醒后躺在床上正拿自己的左腿和右腿作比較,鴨子像受到什么驚嚇似的在圈里嘎嘎地驚叫。我一骨碌從床上起來,看到爹在用搓好的稻草繩綁鴨子的翅膀和腿?;j筐里已經有好幾只被捆綁住的鴨子。我要爹留幾只鴨子下來產蛋吃、爹瞪了我一眼、繼續麻利地捆綁。被束住躺在籮筐里的鴨子一眼一眼地瞄著我,我哀求地盯著爹,我希望爹不要把所有的鴨子都賣掉,看著越來越空的鴨圈,我心里變得空空落落。二十三只鴨子被爹挑走了,它們再也不會陪著我說話了。我遠遠地看著爹,看著他穿過屋后的青草地,然后經過村里的曬谷壩,再繞過那片小樹林,就在前面的拐彎處消失了。

圈里沒有鴨子了。只有一些被爹踩扁的鴨糞和一些零星散落的鴨毛。太陽光低矮地從屋后照過來,我無精打采地瞇著眼。突然,我眼前一亮,發現房檐上有幾只花蜘蛛忙活著織起了幾個大網,蜘蛛絲在陽光的照射下正一閃一閃地發著光。它們讓我重新振奮起來。是的,我要把它們收集起來黏知了。我剛利索地舉起竹竿,一塊石子就從后面飛過來,正好打在我高高舉起的那只手臂上,竹竿不由得從我手里掉了下來。我憤憤地環顧四周,只見不遠處的玉米地里有幾株玉米稈晃動了幾下,我忍痛朝那個方向追去,可是里面沒有一個人影,就連一

只飛鳥也沒有,我舉著匕首發瘋似的在玉米地里搜尋。一陣一陣的風從我耳邊呼呼擦過,我摸著被打破皮的肩膀,牙齒咬得咯咯直響?!耙欢ㄊ枪吠苣峭冕套痈傻?”這句話反反復復在我腦子里出現。我舉著匕首瘋狂地砍在發黃的玉米稈上——我要把狗娃那兔崽子碎尸萬斷,就像眼前這些被砍得七零八落的玉米稈一樣。

知了又在樹上挑釁地叫吼,我沖出玉米地,把它們捉下來,然后坐在院壩里痛快地折著它們的翅膀和腿,一只只知了被我剖開了腹腔,我在開口處灑上了一些鹽,看它們在我眼前痛苦地掙扎。我獰笑著盯著那些曾經高高攀附在樹上對著我吼叫著的知了吼:“叫啊,你們怎么不叫啦?叫啊。哈哈……”

它們在我面前沉默了,像一只只被馴服的羔羊,任由我發泄與宰割,我不斷揮動著手里的匕首,毫不猶豫地把它們剁成了細小的碎塊。

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我蹲在屋檐下磨著那把已經卷了口子的匕首,爹躬腰駝背地挑著籮筐一搖一晃地回來,原來爹的背筆直筆直的,人也魁梧高大,自從酗酒后,他的胸部就像安裝了一副彈簧,整個像換了一個人似的。爹從我身邊經過的時候,我看到他擔的籮筐里放著兩瓶白酒,還有一包發著誘人香氣的豬頭肉。我急忙收起匕首,爹回頭瞥了一眼。我沒有理會,自顧張羅著去鋪擺桌子。爹一言不發地把豬頭肉擱到桌上,然后一屁股坐在板凳上,揭開瓶蓋,我看到爹無比陶醉地抿了一口酒。我順勢坐到他旁邊。把鮮美可口的豬頭肉三片兩片往自己嘴里送。不一會工夫,爹的臉像豬肝一樣紅,脈絡像一條條蚯蚓附在他的皮膚上,他兇神惡煞地站起身,眼珠像是要從眼眶里蹦出來似的。他一把擰起我的衣領,把我從板凳上提了起來。我像一個被隨意擺布的木偶,在他面前提著腳跟機械地打轉?!澳氵@個婆娘,你不是想死嗎?你干嗎還不去死?去死啊……”爹一拳打到我的鼻梁上,兩股滾燙的血從鼻孔往外涌。我趴在地上捂著流血不止的鼻子,爹的腳又不停地往我身上踹。我在地上打著滾,我想爹可能把我當成了嬸。我開始大聲地喊著爹,爹終于住了手,可是,還沒等我從地上爬起來,他的拳頭又落在我身上。我的額頭也開始往外流血,眼睛腫脹得難受,身上已被踢打成青一塊紫一塊。爹的拳腳越來越重,最后他抓起桌上的酒瓶向我砸來,我機警地滾到桌子下面。倏地一聲,一個趄趔,爹重重摔倒在地。我伺機逃了出去,神魂落魄地剛跑出院壩,身后就傳來一聲急促而清脆的瓶子破碎聲和桌子被掀翻后的沉悶聲。

我壓著額上的傷口。溫熱黏稠的血液還是從我指縫間不斷流出來,和著鼻腔里流出的兩股血液,把我的衣服和褲子染濕了一大片。拖著疼痛不堪的肢體,我躲進離家不遠的那塊玉米地。晚上,村里很靜,零星的燈像鬼火一樣在黑夜里閃出幽暗的光。在玉米地里,我找了一些苦蒿,借著微弱的月光,把它們搗爛后塞進鼻孔里,還敷了一些在自己的額頭上。血不再流了,我靜靜地躺在玉米地里,抽泣著不敢回家。

“沙沙沙,沙沙沙”,玉米稈的葉子被人闖得直響,我一醒來,天已經大亮。狗娃正賊頭賊腦地穿過一行一行的玉米稈向我這邊走來,他手里攥著一副超大的彈弓,我吃力地從地上爬起來,面無表情地從腰間拙出匕首。臉上和手上的血液凝固后又被早晨的露水涸濕了,紅褐色的血液染紅了匕首的手柄。狗娃張大嘴巴目瞪口呆地盯著我,然后扔掉彈弓瘋瘋癲癲跑出玉米地,他一邊跑一邊恐怖地叫著:“救命啊!有鬼啊……”我冷笑了一聲,沒有去追趕他。因為我渾身上下像被拆散了架似的疼痛。我移著步子找到一處水洼,水里倒映著我一張血肉模糊的臉,我咬著牙慢慢清洗著身上的血漬。

狗娃從玉米地里回去后,就變得神志不清,他整天指著我家住的方向說有鬼,狗娃娘嚇得面如土色。我從那天過后就很少回家了,爹從來沒有出來找過我,他酗酒比以前更厲害了,家里可賣的東西他幾乎都拿到鎮上去賣了換成了酒。我中途回過家一次,見他醉醺醺一路罵罵咧咧地回來。便慌張地從后門跑了出去。后來就再也沒有回過家。

我在村里四處游蕩,白天去捉那些可惡的知了,把它們捉住后放在火上燒,燒熟后的知了散發出香噴噴的氣味,我把它們放在嘴里痛快地嚼。天氣漸漸轉涼,知了不再那么傲慢狂妄地吼叫了,它們像從我眼前蒸發了似的,杳無蹤跡。我再也沒有什么東西可吃了,在趁人不備的時候,我開始去摸村里人的雞蛋,有時嘴饞也悄悄去捉東家的雞或西家的鴨,我把偷來的雞鴨穿在木棒上烤著吃,日子過得還算自在逍遙,

一天夜里,我正打算鉆進山腰原來蠻夷留下的石洞穴里睡覺,忽然聽到從狗娃家住的方向傳來吹吹打打的聲音,我好奇地摸索到他家,看到狗娃被綁在院壩里的一把椅子上。捉鬼大師正在為他避邪捉鬼。那個捉鬼大師口里念著誰也聽不懂的咒語,手里舉者一柄桃木劍一圈一圈對著狗娃比畫。狗娃渾身直打哆嗦,他試圖扭動胳膊從椅子上解脫出來,但繩子束得太緊,任由他怎么反抗也無濟于事。狗娃的目光無助地在院壩周圍游離,他的目光正好與躲在樹下的我的目光相對,我探出頭伸長舌頭做了個鬼臉,然后又迅速把自己藏進濃黑的樹影里。狗娃盯著我隱藏的地方驚叫:“鬼!鬼啊……”他不顧一切站起身想往里屋跑,可繩子牢牢把他固定在椅子上。他起身剛邁了一小步,就連同椅子一起重重跌倒在地。狗娃在地上拼命哭叫掙扎,狗娃娘想上前去扶狗娃一把,卻被捉鬼大師制止了。捉鬼大師說,狗蛙正在與鬼怪搏斗,他說過一會兒鬼怪就會從狗蛙的身體里跑出來。狗蛙娘嚇得面色發自,急忙躲到狗娃爹的后面捂著嘴嗚嗚地哭,狗娃爹回頭瞪了她一眼,捉鬼大師“噓”了一聲,只見他手持桃木劍慢慢靠近狗那封,一眨眼工夫。他揮起手里的桃木劍朝狗洼胸口刺去,狗娃一聲慘叫,便暈厥過去了。

捉鬼大師吩咐狗娃爹把狗娃扶起來,狗娃臉色鐵青,他耷拉著頭,像抽去筋骨的人癱坐在椅子上。捉鬼大師放下桃木劍,將地上的一只大紅公雞提了起來,然后一刀砍去它的頭,鮮紅的血如注似的從雞斷掉的脖子噴射出來,捉鬼大師讓雞血濺在狗蛙身上,狗娃困乏地睜開眼睛。他瞄了一眼,又無力地閉上了眼睛。狗娃娘拉著狗娃爹的胳膊欣慰地說:“他爹,這下好了。咱家狗娃沒事了!”說完,臉上擠出笑容。

捉鬼大師把那只宰了頭的大紅公雞扔出院壩,我鬼鬼祟祟從樹影底下鉆出來。我試圖去撿那只還在地上蹬著腿死命撲騰的大紅公雞,手剛碰到柔滑的雞毛。眼前就有一道黑影擋住了視線。我被架著拖到狗蛙家的院壩里,一條粗糙的繩子三下兩下把我捆了起來。我冷冷地盯著捉鬼大師。他手舉著桃木劍凝視著我,他說我的身上帶著一股很重的煞氣??赡苁潜辉┧拦砀搅松?。捉鬼大師還說,如果不及早驅除的話,周圍還有人會遭殃。狗娃爹皺著眉頭打量著我,狗娃娘在旁邊戰戰兢兢附和著說:大師法眼真厲害,一眼就看出這娃不對勁。原來有個陰陽先生就說他家住的地方太陰了,前些年,這娃的娘就無故死了,前陣子,他嬸又……

我像狗娃一樣,被他們死死地捆在一把椅子上,捉鬼大師收下狗娃娘的錢,開始神神叨叨地在我面前手舞足蹈地搖來晃去。我啐了口唾液在他谷黃色的道袍上,然后輕蔑地對著他笑。那個捉鬼大師并沒有理會,他好像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為我捉鬼驅魔這件事上。只見他口里念念有詞,左手端著一個盛滿水的瓷碗,右手在水面上不斷彈撥點劃后,要我把那碗水喝下去。狗娃娘接過碗,小心翼翼地走到我跟前勸我喝下碗里的水,我憤憤地瞪了她一眼,把頭扭到了一側。狗娃娘又轉著圈把碗遞到我嘴邊,她央求著說:“喝吧,娃,喝了你的病就好了!”我好像被什么東西戳了一下,眼睛一下子濕潤了。我突然想起我死去的娘,我娘沒死的時候,我生病了,娘就是這樣耐心地勸我吃的藥。我猛然抬起頭喊了一聲:娘!狗娃娘嚇得倒退幾步,她手里的碗掉到地上摔破了,水花濺了一地,

我打了個激靈,眼睛冷冷地從他們臉上掃過?!胺砰_我,不然我宰了你們這群雜種!”我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地從牙縫里往外蹦,狗娃娘嚇得蹲在地上瑟瑟發抖。我開始扭動著被反剪的手臂、我想讓繩子與椅子邊沿摩擦,但捉鬼大師似乎看出了我的意圖,他用桃木劍狠狠在我左右兩邊鎖骨的外側點了一下,我疼得直發麻。我趁機吐了口唾沫在他臉上,捉鬼大師擦掉唾液后,在我臉上就是一巴掌,我的嘴角溢出血,我咬牙切齒地罵:你這妖魔,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我想沖過去撕咬那個捉鬼大師,剛起身,就像狗娃一樣,一個踉蹌摔倒在地。我的頭重重著地,眼前冒著一串串閃亮的金星,我在地上一邊掙扎一邊大罵,捉鬼大師仍然面無表情地舉著桃木劍圍著我又唱又跳,狗娃娘看到我滿臉是血,她扯了扯狗娃爹的衣袖哆嗦地說:他爹啊,這……狗娃爹瞥了她一眼,心事重重地說:“可能這娃的煞氣真比咱家狗娃的還重?!?/p>

夜越來越深了,風從山峁上刮過來,吹得樹葉嗚啦嗚啦地響。又有狗在亂石岡上拉長嗓音凄慘地叫著,像絕望的女人在嗚咽。我努力睜大眼睛,捉鬼大師還在我面前舉著桃木劍又唱又跳,我的視線變得越來越模糊,眼前仿佛出現一只大大的知了,它扇動著翅膀在我面前肆虐地吼叫,我閉上眼睛,想起腰間那把明晃晃的匕首,臉上不由得蕩起一絲狡黠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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