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別塔之犬》送給彼此最好的禮物

雷淑容

他明明愛她，她也明明愛他?？墒撬f，我愛你，但與你無關；他愛她，她也愛他。但她決意要走，說，因為愛你，所以不得不離開你。男人遇到這種情況，抓狂是肯定的，覺得女人不可理喻，憤怒，懷疑甚至唾棄，也會有的，恨恨地接受現實，那是無奈的?？墒?，如果她不僅僅選擇離開，還選擇死呢。美國作家卡羅琳·帕克斯特的小說《巴別塔之犬》中，語言學教授保羅就陷入了這樣的絕境。

保羅的妻子露西死了，從蘋果樹上墜落而死。她的死太突然了，將保羅拋進一個黑暗的深淵：不僅失去了最心愛的人，而且對她的死因一無所知。他迫切地尋找一個合理解釋妻子死亡的理由。他覺得，在他們相愛的背后，一定有他所不知道的秘密，他決定開展一項語言研究計劃，讓家里的愛犬羅麗說話——露西死時，羅麗是惟一的目擊者。

故事就在保羅瘋狂的舉動中開始，然后像所有悼亡者所能做的那樣，保羅在半是哀傷半是懷念半是幽怨的狀態中開始了對露西的回憶，點點滴滴，瑣瑣碎碎，從相識到結婚，從激情到平淡，中間有浪漫，有矛盾，有相濡以沫的深情，也有吵架出走的危機。兩條線分別行進，到最后匯合：羅麗被一群動物虐待者綁架，最終失去了聲帶，保羅從羅麗的項圈中發現了妻子留給自己的啟示，恍然大悟：露西爬到蘋果樹上，是為了自殺。

其實這個結果—開始就擺在那兒，只是保羅不甘心而已。妻子自殺的事實和讓一條狗說話的徒勞，讓人非常無奈，而且深感哀傷。保羅這樣的男人，身為語言學教授，卻不能找到一條抵達妻子的通道，只能求助于一條狗；露西這樣自尋絕路的女人可以向一個莫須有的巫婆訴說心事，卻不能向丈夫表達內心絕望，她也需要借助一只狗來向他傳達愛意和死意：而羅麗，它知曉男主人和女主人的所有心事，它對他們亦懷有滿腹深情，卻無法言說，最后竟被人類摘去了發聲的器官。這一切，讓整個故事像一場默劇，具有一種無法延展的荒誕與悲涼：男人和女人無法真正溝通，就像人與動物之間無法言說，最終只能通過女人的死來完成。對于人類來說，不愛是一種絕境，愛到深處愛到無奈處，也是一種絕境，死便成了惟一的出路。死亡證明了愛情，死可以被原諒——可是讓活著的人如何承受?

露西其實可以不死，至少在現實的婚姻里完全輪不到她以死來證明自己的無望。這一點保羅想不通，讀者也想不通。保羅愛她，小心翼翼地呵護她，他們之間心意相通，既有精神上的共鳴，又有現實生活的共濟，過著堪稱完美的二人世界。但是露西的質地是異于保羅的，她是輕盈的，脆弱的，不真實的，有自日做夢的特質，她的婚姻和愛情是歸屬精神層面的；保羅是粗糙的，笨拙的，現實的，他需要生兒育女和養家糊口，他的浪漫和溫情是建立在現實的大地上的。所以他們之間有齟齬有矛盾在所難免——在我看來，用死來結束這樁婚姻未免殘忍了些。話又說回來，對于我們這些并不把愛情視為全部生命的人來說，《巴別塔之犬》是一部不能輕率評論的戲，這里面是有要義的。撇開“巴別塔”的象征意味，至少，對照保羅和露西，可以清晰地看到現實婚戀中種種得與失，幸福與不幸：相愛的每個人都帶有不正常的遺傳因子，危機就在每個人的內心底層，你最熱愛和最熟悉的她(他)有著你最意料不到的悲劇在醞釀，一開始就注定了不能溝通和無法溝通，所以不難理解，在我們身邊，為何總是有那么多傷害、分離、背叛和死亡。

露西至少不是自私的，她幫助保羅度過了失去她的日子。小說最后，保羅接受和寬恕了露西的死，他寫道：“記住她原本的樣子，就是我能送給我們彼此最佳的禮物?！睂τ诠适轮獾奈覀儊碚f，愛情來了，趕緊抓住，將它享受夠，然后隨它自己熄滅，然后用余溫溫暖彼此——我們稱之為親情——這也是我們能送給彼此的最好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