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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海景》和《山羊》看愛德華·阿爾比的生態倫理觀

2009-06-24 09:21郭繼德
外國文學研究 2009年1期
關鍵詞:生態倫理海景愛德華

張 琳 郭繼德

內容提要:愛德華·阿爾比的劇作大多涉及倫理、道德、家庭、愛情等題材,探討了人和社會以及人和人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在生態文明大潮的影響下,重建人和自然的和諧關系也成為阿爾比奮斗的目標之一。劇作《海景》和《山羊》折射出阿爾比深邃的生態倫理思想:主張人的“內部自然”的回歸、尊重動物、構建人的“自然性”和“社會性”的和諧。

關鍵詞:愛德華·阿爾比《海景》《山羊》生態倫理

愛德華·阿爾比是美國劇壇的常青樹,在五十多年的創作生涯中,總共創作了三十多部戲劇。他運用獨特的視角,以令人嘆為觀止的戲劇技巧勾勒出一幅幅生動的當代美國眾生相,真實地反映出美國人的生存狀態以及美國社會顯露出的各種問題。由于在戲劇創作上的卓越成就,阿爾比先后三次榮獲普利策獎,三次奪得東尼最佳戲劇獎,兩次喜獲紐約劇評獎,并贏得了國家藝術金質獎章以及肯尼迪中心終生藝術成就獎。如今阿爾比已至耄耋之年,但他仍然筆耕不輟、活躍在美國戲劇界,時常給觀眾帶來意想不到的驚喜。評論家和觀眾對這位才華橫溢卻深不可測的劇作家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有些人固執地給阿爾比貼上“虛無主義者”、“悲觀主義者”的標簽(Roudane,Under Standing Edward Albee);對此評價,阿爾比堅決否認,他反駁說:“假如我是悲觀主義者,我就不會勞心寫作了。寫作本身意義非凡,寫作能解決問題,能建立人們之間的聯系,這是樂觀主義者做的事情。掙扎的背后總有一種積極的力量……”(Roudane,“A Playwright speaks”)他明確表示自己作為劇作家的立場:“我的目標是為了讓人們覺醒,在某種程度上加以改變”。毫無疑問,阿爾比是一位極富社會責任感和人道主義的劇作家,他關注人們賴以生存的社會環境,自覺地為人們擺脫困境尋找出路。

《海景》(1975年)和《山羊》(2002年)的創作時隔近三十年,兩個劇本在第一次上演時都產生了轟動效應,前者獲得普利策獎,后者贏得東尼最佳戲劇獎。仔細觀察,兩個劇本有很多平行劇情:五十歲左右、生活富足的中產階級夫婦、回歸自然遠離世俗喧囂、與動物邂逅……顯然,這兩個劇本超越了阿爾比擅長的家庭、婚姻劇的囿限,探討了人與自然以及人與動物的關系,并在某種程度上暗示人與自然、動物和諧相處的必要性和可能性,這一主題與生態文學的宗旨不謀而合。本文嘗試運用生態批評方法解讀這兩部劇本,旨在為阿爾比戲劇作品研究提供新的闡釋視角。

“回歸自然”是生態文學永恒的主題。古往今來,無數文人雅士寫下頌揚自然的詩篇。自然的純潔和怡靜能帶走世俗的污穢,能讓投身于它的人們心胸開闊、忘記煩憂。難怪華茲華斯在“丁登寺賦”中欣喜地寫出這樣的詩句:“……因我知道自然不會辜負/熱愛它的心靈;它有一種力量/能使我們的一生從歡樂/走向歡樂:它能如此豐富地啟發/我們內在的心靈,給它留下/如此的美和恬靜,給它灌輸/如此崇高的思想……”

人類在自然的懷抱中曾經汲取著養分,感受著自然對人類心靈的諄諄教導。然而,當人類運用理性揭開了自然神秘面紗的那一刻起,便不再對自然敬畏膜拜,而認為自然是人類的附庸,是人們理所當然占有、制約、征服的對象。人們迅速地將自己提升到主體的地位,同時驕傲自大地將自然貶斥到客體的地位。無可否認,主客二分思維模式的初衷在于更好地認識自然、改造世界。實際上,這種思維模式的確推動了人類社會的快速發展;但是這種模式隨著人類改造世界活動的逐步升級開始偏離原來的軌道。理性是一把雙刃劍,它本身是一股進步力量,能幫助人們對抗宗教蒙昧和封建思想,對人類的發展起到不可缺少的促進作用;但另一方面,由于人類自身的欲望和貪婪,理性反而演變成潘多拉魔盒。尤其是當今社會,人們依托發達的科學技術無休止地對自然進行改造,將社會的物質文明積累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然而,物質文明輝煌的成果下卻掩藏著人類精神世界的極度頹廢和種種社會問題的沉疴。如何在物欲橫流的社會中保持人格的完整性并生存下去,已經成了當代人最關心的問題?;貧w自然、凈化心靈已然成為解決此難題的鑰匙。阿爾比在他的劇作中探討了這一擺脫精神危機的出路。

阿爾比的《海景》以大海為背景拉開了序幕。海灘上,剛退休不久的查理和南茜在談論該如何度過余生。由于性格迥異,夫妻二人的想法背道而馳。南茜是是個活力十足、富有浪漫情懷和冒險精神的女性,她被大海及海邊的一切深深吸引:“我愛這里的海水,愛這里的空氣,愛這里的沙灘、沙丘和岸邊的水草;我愛沐浴一切的陽光和天空中飄過的白云,我愛落日,愛浪花拂過貝殼的聲音,啊,我愛這里的一切”。隨后,她萌發出一個浪漫的念頭:盡享余生,像海邊的游牧民族一樣,沿著海岸線周游世界,欣賞海邊的美景。結識不同的人。美麗的海景給南茜帶來沁人心脾的清新感受,她愿意遠離世俗的喧囂、回歸自然的懷抱,并將此刻的感受延續到永遠。與南茜的心血澎湃相反,查理則顯得呆板、沉悶,他認為度過余生的最好方式就是“什么也不做,靜靜地打發每一天”。面對空曠、無垠的大海,查理也享受著難得的怡靜,對突如其來的噴氣飛機的干擾厭惡不已。,噴氣飛機在劇本中總共出現四次,這個代表著“人類物質文明”成果的東西每一次出現都會遭到查理的詛咒:“總有一天,它們會撞到沙丘上。我真不明白這些玩意兒有什么好處”。同所有的生態主義者一樣,阿爾比已經意識到日益膨脹的物質文明對自然和人性的摧毀力量。他筆下的查理行動緩慢、缺乏活力,實際上就是當今現代人被物質文明“物化”的縮影。此刻,他借查理之口表達自己對物質文明所帶來的反作用的擔憂和抗議。同時,他認為回歸自然能有效治愈物質文明給人們帶來的各種精神疾病和行動上的延宕。

劇本中的大海涌動著無窮的生命力,潮漲潮落孕育著新的生活。南茜嘗試著借助大海的力量激活丈夫頹靡不振的生命力。她一次又一次地鼓勵查理重新體會一下兒時潛水的經歷,因為她知道自然的魔力曾經讓孩提時代的查理勇于探索、充滿朝氣。盡管查理拒絕了南茜的提議,但童年那段美好的經歷仍然令他興奮不已,他娓娓說道:

……我稍大一些的時候,住在海邊,大概十二三歲吧。我喜歡躺在溫暖的鵝卵石上,脫掉衣服……認識我自己的身體……然后,我下到海水中,帶著兩塊我能拿動的石頭,往里游一小段,踏著浪花,抬頭看看天空……放松……開始潛水。啊,十二英尺、十五英尺,輕輕著地、沒有聲響,白色的沙子包住你的腳,你周圍滿是蕨類植物……和地衣。你能在水底待很長時間?!阍谒状若~兒回家。很快它們都回來了,大魚小魚都有?!@時候,你不會感覺自己是個入侵者,最后一你會覺得自己只不過是一件漂到水底的東西,或者是個有生命的生物,伴隨著海水的涌動和平靜。這種感覺真好。

查理對潛水的每一個細節、每一個感受記憶猶新,昔日對自然的熱愛清晰可觀。評論家迦納提出查理與自然的親密關系可以理解為兩性性關系,這種說法不無道理。但從人的發展層面理解,年幼的查理渾身赤裸地回歸自然象征他踏上揭開人生奧

秘的征途。眾所周知,幼童往往通過鏡中的影像認識自己,從而學會了解自己和別人的差異,繼而學會認識世界。在小查理心目中,大自然就是一面鏡子,它能引導無知的孩子獲知有關人類的一切秘密,而對自己身體的認識則是探索未知世界最基本、最緊要的一步??梢韵胂?,初次揭開身體的秘密曾給小查理帶來了怎樣的欣喜。盡管如今年少歲月的激情早已被生活的瑣碎和壓力消耗殆盡,但自然曾經帶給他的溫馨和快樂仍舊揮之不去,這使他“重新審視一切事物”成為可能。

現代人被“物化”的社會壓迫著,在生活的縫隙里茍延殘喘,心靈的唯一慰藉恐怕就是來自大自然的施舍了。阿爾比的另一部劇作《山羊》也傳遞著現代人回歸自然的渴望,主人公馬丁是公認的“成功男士”:事業上,馬丁的成就令人望塵莫及,他是“最年輕的普瑞茲克獎獲得者,在建筑行業相當于諾貝爾獎。僅僅在同一個星期內,又被選中成為美國中西部‘世界之城的設計者,該項目由美國電子技術投資兩千億美元”。家庭生活上,馬丁的妻子斯狄韋知書達理、端莊大方,與丈夫儼然是“才子佳人”的典范。然而,不能明說的家庭問題以及接踵而至的名譽無形中給馬丁增添了巨大的壓力,終于使他不堪重負,他決定扔掉沉甸甸的公眾面具,去尋找一片自由樂土。他在遠離城市的小山坡上找到一片農場,那里“不是很美,但感覺很愜意……樹葉開始變顏色,整個城鎮盡收眼底,大片的白云飄過,還有一股鄉村的味道……”他開心地稱之為“烏托邦”,深信妻子也會愛上這個地方。自然美景令他流連忘返,使他暫時擺脫了一切煩憂;更令他難忘的是,在這里,他愛上了一只山羊,并和它發生了關系。從道德層面說,這是一種極端變態的行為,為人所不恥。然而,從人的自然本性來說,如果人總是處在承受重壓的狀態下,就必然需要適時的釋放;對馬丁而言,正是自然寬闊的胸懷喚醒了蟄伏在他心底本能、原始的欲望,盡管他選擇了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但他畢竟感受到了夢寐以求的輕松和愉悅:“那是一種讓人心醉神迷的快樂,一種圣潔的感覺,而且還是一種無法形容的愛,超越一切,拋開所有……”

阿爾比在該劇本中明確指出自然擁有安撫人們心靈的力量,同時不露聲色地提醒人們:改造世界的活動將給自然帶來破壞性的后果。劇中的馬丁幸運地成為美國中西部“世界之城”的設計者,這暗示著一項斥資兩千億美元的大工程很快就在中西部拔地而起。盡管阿爾比沒有在劇本中提及任何有關中西部開發所帶來的后果,但有一點不可否認:中西部的建設會使大面積的農田以及生機盎然的處女地在重型機械的轟鳴中變成混凝土,豐富的自然資源將會遭到一場浩劫。中西部曾經是小城鎮、小村舍的象征,是無數美國人聊以自慰的童話。自西進運動起,在工業化和物質化的強大沖擊下,這片寧靜的地域就變成了人類無限擴展、征服的獵物。無數個類似“世界之城”的建設項目貪婪地吞噬掉大面積的土地。森林、礦產等自然資源遭到前所未有的破壞。如此下去,人們就再也找尋不到“開滿了鮮花、長滿了綠草,遠離鋼筋和石頭”的地方了。

綜合《海景》和《山羊》兩部作品中有關人回歸自然的部分,我們不難發現阿爾比對自然充滿了深深的摯愛,他堅信自然能傳遞給人們一種健康、愉悅的力量,同時能為人們打開通向知識的大門,幫助人們從無知走向經驗。但有一點需要特別強調:阿爾比主張“回歸自然”指的是人的“內部自然”的回歸,即人性的回歸。在物質文明發達的今天,如果我們過分推崇某些極端生態主義者的做法,即徹底拋棄物質社會、完全回歸自然,必然會違背社會發展規律,是對歷史的否認和背叛。從這個意義上說,《海景》中反復出現的噴氣飛機實際上是在提醒劇中人永遠生活在海邊是不現實的,人無法割斷與物質社會的聯系。而《山羊》中的馬丁在激情退卻后仍然選擇了回家。

生態主義者認為:大自然就是一個龐大的生態系統,生態鏈上的每一個物種都不可或缺、相關相克、密切聯系,每一分子都有其存在的價值和意義。法國思想家施韋茲提出了敬畏和尊重一切生命的觀點,他認為物種的存在沒有高低之分、存在價值也沒有大小之別(王諾)。但是,由于根深蒂固的“人類中心主義”思想作祟,絕大多數人并沒有意識到其它物種的價值,理所當然地認為其它物種應該為我所用。于是,濫殺動物便成了家常便飯,人們對此不以為然,甚至津津樂道,孰不知動物和人類一樣擁有生存的權利、意志和感情。事實上,動物擁有一種“善”的力量,與它們相處,人們能獲得很多美好的感受,如安傘感、信任感等。尤其在高度發達的物質社會,當人們的精神世界變得荒蕪、而人與人之間又無法跨越交流的溝壑時,人們更愿意與動物交流,從動物那里尋找歸屬感或精神寄托。正如阿爾比筆下的杰瑞在其劇作《動物園》中說的那樣:“如果你不能和人交往,那兒你總得在某個地方有個新的開始。去找動物吧”!阿爾比似乎對人與動物的關系特別感興趣,因此動物形象經常出現在其作品中,如劇本《動物園》中杰瑞企圖討好的狗、《微妙的平衡》中充當托拜厄斯精神伴侶的貓、《海景》中的人形蜥蜴以及《山羊》中的山羊。在這幾個劇本中,不同的主人公用各自獨特的方式與動物交流,其結果也不盡相同。其中《海景》和《山羊》最能折射出阿爾比對動物的寓言式態度。

《海景》中,一對巨大的人形蜥蜴夫婦萊斯利和莎拉從海里爬出來,悄悄來到查理夫婦背后。從本能的敵意到簡短的對峙后,南茜模仿從書上學來的動物特有的妥協動作,試著與蜥蜴溝通,保護自己和查理免遭傷害。而南茜怪異、滑稽的動作和聲音也打消了蜥蜴對人類的懼怕,兩對夫婦終于面對面地站在一起。南茜很快喜歡上了這兩只蜥蜴,她用“迷人”(beautiful)和“漂亮”(magnificent)等字眼來形容這對不速之客,并且用簡單的語言跟它們打招呼。令查理和南茜倍感意外的是,蜥蜴竟然會講地道的英語,這為他們進一步交流提供了便利。兩對夫婦在交談中逐步了解了對方的生活環境和生活習慣;更重要的是,他們意識到人類和動物有很多相似之處,而這些相似點正是消除人和動物絕對界限的最有力的依據。人和動物擁有共同的生命本源,正如查理向蜥蜴夫婦解釋生物進化論時說的那樣:

……有一種粘乎乎的生物從一灘黏液里探出頭,四下張望,于是決定上岸待一段時間……時間久了,它開始分裂、進化、最后變成老虎、羚羊、豪豬以及站在這里的南茜……它也回到水中去,因為它在陸地上變成的那些東西中有些不喜歡呆在陸地上,于是它們就又回去了,接著變成海豚、鯊魚、長出鰭的魚、鯨魚還有……你們。

盡管查理的解釋膚淺、幼稚,但他道出了進化論的精髓:各類物種是由同一生命本源經過若干年的演變進化而來的。從這一觀點說,人和動物是的進化過程是一樣的,因此“人類中心主義”是沒有任何理論基礎的,而人類因此產生的優越感也是毫無道理的。

長期以來,人們對動物的藐視正是由于人們忽略了兩者之間的相似,過分強調兩者的差異,最終導致兩者的對立。只有充分肯定兩者的相似,人們才能公平地對待動物。劇中的查理夫婦為人類如何對待動物樹立了典范。首先,南茜毫不掩飾地向莎拉展示她的乳房,引導

莎拉了解人類身體的秘密,這一做法充分顯示了人在與動物交流時表現出的積極性和對動物的信賴感。其次,他們把蜥蜴當作渴求知識的朋友,耐心解釋它們對人類世界產生的疑問,幫助它們擺脫因人和動物的“巨大差異而產生的本能的恐懼感”。查理夫婦教給蜥蜴認識鳥、飛機等它們從沒見過的東西,告訴它們工具、藝術和道德是人和動物的主要區別,還引導蜥蜴體會人的種種情感。最后,當他們得知蜥蜴在水底找不到歸屬感、卻又無處可去時,鼓勵蜥蜴留在岸上,尋找新的生活,并且愿意提供幫助。查理夫婦幫助蜥蜴勇敢面對進化過程中必然發生的變化(從海洋到陸地),同時通過同蜥蜴的平等對話重新認識了生和死、愛與恨等重大問題,對自己和周圍的一切進行了認真反思。尤其對查理而言,往日逝去的激情似乎又回來了,他對生活不再逃避,而是愿意袒露心扉跟妻子和蜥蜴分享自己的真實情感。換句話說,查理夫婦從蜥蜴夫婦那兒意識到自身的問題,并表現出積極修繕的決心。顯然,如果人們能夠平等對待動物,了解動物的意志和情感,那么人們也能從動物身上獲得某些生活的啟示。阿爾比將蜥蜴刻畫成人的樣子,并且讓它們講人的語言,這樣的形象設計并非只是使用新奇的花樣吸引觀眾的眼球,而是將動物放在和人同樣重要的位置上,劇作家借此來表達對動物的敬畏之情。

《山羊》中那只名叫“西爾維婭”的山羊的出場像人形蜥蜴一樣,在戲劇界掀起了軒然大波。劇中有關馬丁吐露自己和山羊發生性關系的一幕確實給觀眾的道德觀帶來不小的沖擊。像阿爾比其他劇本中的人物一樣,馬丁無法和妻子、兒子傾心交流,內心充滿了孤獨和落寞,他只好從動物那里尋找慰藉。馬丁承認是山羊的眼神喚醒了他的欲望,當他第一次接觸山羊的目光時,就覺得自己仿佛被熔化了:“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眼神,如此清澈……如此讓人信賴……如此天真……如此誠懇”。約翰·伯杰在“為什么看動物”一文中指出:除了人類,沒有一類物種能從動物的目光中生發出親近感,人類能從動物的目光中認識自己。這一觀點暗示著人類天性中的某個部分跟動物是相通的,這個部分一旦被激發起來,人類就會做出類似動物的行為。因此,馬丁和山羊的交合行為可以理解為人類某種天性的爆發,是回歸自然的一種極端方式。對此,王諾在其專著《歐美生態文學》中也有類似的表述:“許多神話故事里的人與動物交媾是一種隱喻,動物象征著大自然的力量,而主人公渴望得到這種力量,渴望與這種力量結合”(王諾)。

但另一方面,通過對《山羊》的細讀,我們會發現馬丁在處理和山羊的關系上扮演著一個“征服者”的角色。馬丁的行為完全出于他自己的一廂情愿,以滿足自己的需要(生理和心理的)為目的,他與山羊的親密關系是瞬間建立起來的,缺乏感情基礎,其形式類似男性對女性的“性侵犯”。從這個角度說,馬丁和山羊的交合是人對動物天性的一種否定、對動物自由和意志的褻瀆。西方生態哲學倫理家辛格在其《動物解放》中提到,如果某些行為作用在女性身上不道德的話,那么作用于動物身上同樣不道德(辛格)。因此,這種違背動物天性、不道德的行為不會給人們帶來期望中持久的愉悅感和歸屬感。劇中的馬丁在短暫的滿足感消退后變得異常不安、敏感脆弱,甚至喪失了跟家人和朋友交流的能力。而妻子斯狄韋則無法忍受丈夫的背叛,一刀割斷了山羊的喉嚨,將血淋淋的尸體拖到丈夫面前。她用一種血腥、殘忍的方式捍衛了自己的尊嚴,同時將自己和丈夫推向一個尷尬、痛苦的處境。阿爾比沒有告訴觀眾夫妻兩人最終會怎樣,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內,馬丁會變得更孤獨、更壓抑。顯然,這是一場由動物引發的家庭紛爭,也是一幕人性受到極端壓抑造成的悲劇。然而有一個問題值得思索:倘若馬丁能理性地對待山羊,結局還會相同嗎?

比較《海景》和《山羊》,主人公對待動物的態度和方式是不一樣的?!逗>啊分械闹魅斯ㄟ^跟動物的平等對話認識到人和動物某些方面的相似性,對動物的存在價值表示肯定。而《山羊》中的主人公違背動物天性、過分親近動物,不僅給動物帶來了毀滅性的災難,而且將自己的生活攪得支離破碎。綜合以上兩種對待動物的態度,我們可以清楚把握阿爾比對待動物的倫理思想:他以“尊重一切生命”為出發點,認為人們應該平等對待動物、尊重動物的天性、敬畏動物的意志和感情;只有認識到人和動物具有同樣的生存價值,人和動物才能

生態主義者堅持從長遠、整體的觀點對待整個生態系統,維系自然和人類的和諧關系。實現這一理想,一方面要克服“人類中心主義”的禁錮,另一方面必須認識到:關心自然的終極目標是使人類更健康、持續的發展,其宗旨歸根到底是“以人為本”?!耙匀藶楸尽焙头磳Α叭祟愔行闹髁x”并不矛盾,前者強調人類的發展是社會存在的基礎,“形形色色的自然界生命不論安排得如何巧妙合理,沒有人類就毫無目的和意義可言”(康德語);后者提醒人們在發揮主觀能動性的過程中要尊重自然界中存在的其他物種,不能將自身的發展建立在對自然的毀滅上。既然如此,從宏觀層面上,人類就要兼顧社會和自然兩個方面;從微觀層面上,構建人的“自然性”和“社會性”的和諧是解決人和自然關系和諧發展的前提。阿爾比的劇本《海景》和《山羊》將這一觀點清楚地展現給觀眾,即人在享受回歸自然的愉悅的同時,不能舍棄本身的“社會性”。

眾所周知,人的“自然性”是人的本性,是發自人內心的需要和欲望,如對自然的傾向、對壓力的趨避等?!逗>啊分械牟槔砗汀渡窖颉分械鸟R丁被機械化、大眾化的社會磨掉了自我的棱角,內心渴望自由,于是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回歸自然,在自然中享受著“內外皆忘、是非不執”的輕松,使人的“自然性”得到最大程度的發揮?!白匀恍浴钡膶崿F意味著人的心靈進入到一個快樂、純粹的精神狀態,同時個人獲到徹底的解放。因此,重視“自然性”反映了一種積極、樂觀的人生態度,有利于人格的平衡發展。但是,對“自然性”的追求要受到某種社會性規則約束、并非無界限的,否則個人將會陷入過度放縱、自我毀滅的泥沼。馬丁就是在一種近似瘋狂的狀態下獲得“自然性”的滿足的,這種偏離常規的行為非但沒使主人公獲得身心健康,反而將他推向眾叛親離的痛苦深淵。

人的“自然性”不能脫離人的“社會性”。人的“社會性”指的是人在社會關系和社會秩序中形成的心理需要,強調人在社會中應當擔負的責任,與倫理道德密切相關。人的生存價值在于他(她)應該竭盡全力履行他(她)所扮演的社會角色?!逗>啊返纳碁┥?,南茜和蜥蜴莎拉討論有關養育孩子的問題,南茜告訴它為人父母要把孩子撫養至十八歲直至孩子們能獨立應對這個世界,這是一種愛,同時也是一種責任,是父母不可推卸的責任。南茜和查理是一對稱職的父母,他們齊心協力把三個孩子培養長大,完成了應盡的責任。相比較而言,馬丁夫婦在處理孩子的問題上顯得笨拙、無助。馬丁的兒子比利是個同性戀者,盡管夫婦兩個無奈接受了這一現實,但心里還是蒙上了一層陰影,不愿正視這個問題。當兒子用吻來撫慰狼狽不堪的父親時,馬丁立刻變得煩躁不安,厭惡地把孩子推開。馬丁在處理孩子問題上的失敗和如日中天的事業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顯然是個莫大的諷刺。重重壓力導致馬丁做出了與山羊交合這樣有悖常態的行為,這一行為與社會道德背道而馳,是對人的“社會性”的背離和否定?!逗>啊分械牟槔碚f過“道德感是人和動物最本質的區別之一”。盡管此種論斷有失偏頗,但他擺明了一個事實:人的言行離不開道德約束。道德感的缺失將會導致人格的分裂和生活的混亂。阿爾比借劇本《海景》和《山羊》從現代人真實的生活狀態出發,指出維系個人“自然性”和“社會性”和諧發展是構建人和自然和諧相處最根本的前提。

阿爾比的這兩部戲劇從嚴格意義上說不屬于生態戲劇,但劇本反映出的生態倫理思想卻具有深刻的時代意義和社會意義。他明確指出人類的生存離不開自然,自然是人類獲得經驗的源泉和心靈的港灣;人類的生存也離不開動物,動物和人類一樣都是自然不可或缺的物種,兩者相互依存。阿爾比在矯正當代人對待自然、對待動物問題上出現的種種偏差的同時,提醒人們保持個人“自然性”和“社會性”的完整、和諧。阿爾比的生態倫理思想為促進人類與自然和諧發展指明了出路,表達了一個極富社會責任感的劇作家對人類前途和命運的終極關懷。

責任編輯:蘇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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