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明水秀

2009-10-24 00:59歐陽玉澄
紅巖 2009年1期
關鍵詞:二哥船長

歐陽玉澄

第一章

曾有過那么一段時間,每當吃餛飩、吃花生豆的時候,我還在體會,吞口兒那種吃壞人或者吃鬼的感覺。

1 吞口

我一向是敬重雷樂中先生的。他的民俗研究十分讓人著迷。他講三峽之奇在于“江”,而江與“船”不可分割,這是地理環境、生活條件鑄成的“機緣”。當中國歷史劃過一道長長的弧線,這峽江之船,便將峽江人往昔的回顧,與當時的際遇連在了一起。

聽雷樂中先生講,在早些時候,川江航線上有二十萬船戶和纖夫,加上依靠他們維持生活的家屬,這群人多達百余萬之眾。而航行在宜昌到重慶段的五六萬條木船,都統屬于“川楚八幫”。川楚八大船幫各有特定的“勢力范圍”。從宜昌往上數,分別有楚幫,奉巫幫,云開幫,萬縣幫,涪陵幫,大紅旗幫,蜈蚣旗幫。那時候船入幫會,人入袍哥,就好比如今的車船,要辦執照或駕照一樣。當時,船民作為“雙料袍哥”,絕不是什么“追求時尚”,更不是現在標榜的“神秘文化”,而實實在在,是三峽船民的一種生存需求。

我還注意到雷老先生介紹的一件奇異物事——“吞口”。這“吞口”究屬何物?

吞口(三峽人口語兒化,愛說成“吞口兒”),巨眉突目,闊口翹唇。其造型古樸怪異,既像龍頭、又像虎頭,更像是獅頭,似神非神,似獸非獸,于咄咄逼人的猙獰中,似能一口吞盡世間所有的妖邪。其實三峽人見到的吞口,不過是用桃木雕刻的面具,水瓢大小,涂赤紅色,經桐油處理,通體發亮。一般高懸于大門門框之上,用以避邪、鎮宅。我們泱泱華夏,到底是一個大國。國人每于安門裝門,都非常認真。上至君王,下至百姓,門戶立起來,總得有位看家護院的守護神。唐太宗以秦叔寶、尉遲敬德的畫像做門神;五代百姓有用鐘馗或者岳飛像做門神的;南方一帶還啟用燃燈道人、趙子龍或者趙公明做過門神。不過,這些門神都是貼在門上的,而吞口兒則高懸于門框之上。毫無疑問,吞口兒是三峽人心目中的守護神,是三峽古人頂禮膜拜的瑞獸、神獸,或者說得更直白一些,吞口兒應該是三峽人從上古留傳下來的原始圖騰。

雷老先生在考查中如實紀錄了一件奇事:1993年萬縣市舉辦第二屆民間工藝文藝藏品展,在民俗器用物部分,展出了一具川東(現在該叫渝東)地區典型的吞口兒。展出期間,有位客人在那具吞口兒面前流連忘返,暗地下了決心要買下這件展品,隨即跟展廳聯系,提出了懇切的要求。因展覽會原本兼有展銷任務,工作人員立即為他聯系到了藏品的主人??腿苏f我是搞美術工作的,很喜歡這件展品,你能不能把它賣給我。藏品主人是一位普通的農民,一聽說別人要買他的吞口兒,即連連搖頭說,不不,我怎么能賣呢?來參加展出,都是說了許多好話的。就怕出價不合理,工作人員還想幫他做工作,這位農民一口回絕說:他出多高的價我也不賣??腿似媪?,再三問是什么原因。他遲疑地說,我們住的那座院子,一共五家人。院子有個大門,門前是個曬壩,我們幾家人都尊重上人的習慣,一直是把吞口兒掛在院子大門上的。去年盛夏熱得遭不住,我們男人都搬了涼板兒到曬壩去睡,睡到半夜,五個男人不約而同地醒來,都說怪了,剛才我做了個夢。大家湊攏一說,幾個人做的夢竟然完全相同——大門上的吞口兒活了,吞口兒十分不滿地對我(我們)說:是我在這里照門,你們啷個睡到我前面去了!幾個人一激靈,都說唉呀,吞口兒顯靈了。幾人七手八腳忙搬了涼板進屋。后來各家老小都安睡在屋里,好像、好像屋里也不再那么熱了……客人聽得一愣一愣的,將信將疑說,是不是???那農民急了,立即賭咒發誓說,哪個龜兒子撒了半句謊!

說起來,這吞口兒當真靈驗,不僅鎮得住人,還鎮得住獸。那年子,野碼頭出了一條瘋狗,聽說瘋狗已咬傷了不少人。河下的船工散力,抓起杠子扁擔就打,那狗見不是事,夾起尾巴奪路而逃。眾人吶喊著在后面直追,一路上還有不少圍堵打狗的人。那狗被棍棍棒棒的逼急了,順著陡坡往上跑。但奇怪的是,它跑到半邊街就不跑了,竟然像一只被掐掉腦袋的蒼蠅,就在那兒原地打轉兒,專等別人來打它似的。眾人趕上去,乒乒乓乓,一陣亂棒就把那條瘋狗打死了。有個下散力的抬腕擦汗說,是說它咋不跑了,原來是山二哥門上的吞口兒盯死了它。你們看,那吞口兒眼睛還在發紅呢!眾人扭頭去看,也不知是陽光照的還是油漆反光,山二哥門上那具吞口兒,兩眼果然亮亮的。眾人喋喋稱奇。有人說,慈云庵的老尼說過,頭上三尺有神靈呢。這吞口兒真的是一件靈物。另一位說那是那是,他這吞口兒能夠吃鬼,難道還鎮不住一條狗么?

這是我從外婆那兒聽來的傳說。外婆告訴我,吞口兒是專門吃鬼、專門吃壞人的??吹接型庑皝砬趾δ阄?,那吞口兒就“國兒”地一聲把它吞了。外婆心疼我,凡有好吃的、好玩兒的東西,她總是先想到我。但是我對吞口兒的故事,一直半信半疑,不怎么相信。吞口兒才水瓢大小,它能把人或者鬼吃到哪里去呢?在我看來,吞口兒不過是一件面具,雖則生猛,卻并不兇惡。每看到吞口兒那認認真真挺好玩兒的樣子,除了感到親切,還有一種祥和。這便是吞口兒小時候留給我的印象。曾有過那么一段時間,每當吃餛飩、吃花生豆的時候,我還在體會,吞口兒那種吃壞人或者吃鬼的感覺。

2 半邊街

半邊街是接野碼頭進城的一條小街。街窄,青石面路。下面一段是石板坡坡,接河邊沙灘,磧壩,野碼頭;上面一段坡度較緩,接東門出來的一個六角亭,六角亭又叫使君亭,使君亭上面另外還有一條官道。上面的官道后來幾經擴展,已經變成現在的濱江大道了。

半邊街在三峽大壩三期蓄水之后已全淹了。而今江面碧波瀲滟,浩淼齊天,誰也不能指出半邊街在水下的確切位置。但半邊街藏而不露,不時魂牽夢繞,依然鮮活在三峽人的心中……

半邊街坡陡,是一條小小的巷街,但它具有三峽臨河小街的所有特點。顧名思義,半邊街本來只有半邊街屋??坷?,是一排板壁房子;臨江,“無中生有”,則是“多出來的屋子”——一排懸空的吊腳樓。峽江有不少這種吊腳樓,一半扎在山崖,一半懸在空中,一根根桅桿似的柱子,橫七豎八地支撐起一座座木樓。樓頂,人字形結構的青瓦屋面,多呈方形、棱形、三角形、多邊形。純幾何圖形的瓦房,層層疊疊,由低向高,錯落有致。吊腳樓其實很美,早先它們是峽江的一道風景線。后來,被一幢又一幢的洋樓和水泥建筑物取代。水泥建筑物不僅改變了原三峽房屋的建筑風格,取代了三峽人對逼仄空間的珍惜,也改寫了三峽庫區老百姓依山傍水的傳統生活……

半邊街上有青山二哥的“公館”?!吧焦^”的門,終日大敞八開,門框上就掛著那只赫赫有名的吞口兒。有不認識的人過路,仰起頭端詳一陣,總要贊一聲,嗯,稀奇,好看。有知根知底的人,就跟山二哥打招呼,抱抱拳,指指門上的吞口兒,然后雙手合十,頌一聲佛。山二哥則淡淡一笑,抱拳還禮,一疊聲地好好好。至于那人的“阿彌陀佛”,是頌揚吞口兒,還是為自己人祈福,外人不得而知。而山二哥的“好好好”,是在祝福朋友,還是在安慰別人,也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了。

佛說,凡事因緣而生,因緣而滅。山二哥原名艾青山,排行老二。他為人耿直,豪爽,好結交朋友。朋友們為了叫起順口和省事,既不喊他“艾二哥”,也不喊他“青二哥”,因為“艾”同“愛”,“青”同“親”音,喊起覺得礙口,都習慣了叫他“山二哥”或者“青山二哥”?!吧蕉纭遍T上那只吞口兒,既非匾額,亦非獎牌,但的確給山二哥面上增色不少。說起這件罕物兒,餐風飲露,受日精月華,由赤紅而轉暗褐,顯然經過不少歲月。此物輾轉相承,最終落在山二哥手里,也真算是一種緣分了。

那一年,有位鄂西客人在虎臂灘翻了船,滿船的山貨、藥材全傾在江里?;⒈蹫┘に異喝绶腥绾?,自古以來不知已害過多少人的性命。山二哥駕了快舟沖波劈浪前往救人,他視滿江漂浮的山貨如無物,眼睛里顧及的只有救人。他看到有個大貨包若沉若浮,一連翻了幾個滾,即斷定貨包下面有人。危急中山二哥跳進激流,潛水下去連摸幾把,卻被水里的人一把抱住,差點兒還脫不了身。山二哥一連嗆了幾口水,情急時好在沒有亂了方寸。當他把那人拖上船的時候,被救起來的客人已經奄奄一息。

山里客人無法感謝青山二哥對他的救命之恩。送錢財,山二哥堅拒不收;送名貴藥材、山珍,山二哥仍然不要。山二哥說,兄弟,別這樣。我若要你這些東西,當時從江里撈起來就可以不還你了。山里漢子也是耿直人,再沒多說,只一膝跪下去,咚咚咚地給山二哥磕了三個響頭。山二哥忙一把扶他起來,說,兄弟,你比我大,我該叫你一聲哥哥,你若這樣,就折殺小弟了!山里客人握住山二哥的手,嘴唇顫顫地說,好,哥子此番不死,要先回去報個平安。兄弟你多保重,我們后會有期!然后同艾青山灑淚作別。

未及月,山里客人捧著一個盒子,又來半邊街拜會山二哥??腿舜蜷_錦皮包袱,將一具黑紅的吞口兒送到山二哥手里,說:“古人說,大恩不能言報。我想把它送給你做個紀念。此物即便不能致人祥瑞、震懾妖邪,但懸掛在兄弟門首以供觀瞻總是可以的。這原是上人留給我的東西,說起來還有些蹊蹺呢……”

山二哥見他說得慎重,即婉拒說:“此物既是先人傳下來的東西,兄臺還是自己留著的好。常言說‘君子之交淡如水,你我一回生二回熟,只當此地你有個親兄弟,來就來了,去就去了,不必拘泥于世俗禮節,何況身外之物,并不能與兄弟之情相比?!?/p>

山里客接過去說:“對對,沒有什么能跟兄弟這份感情相比。我這吞口兒,要說它值錢,并不值錢;說它尊貴,卻是掛在大門外沒人要的東西。因此兄弟萬不可辜負了哥哥這片心意?!?/p>

山二哥見他說得懇切,再一想,這吞口兒到底不過是只面具,于是雙手接了過來??腿耸指吲d,親自扶了梯子,直等山二哥把吞口兒掛上門框之后,才說聲好了好了,拱手作別山二哥,了卻一樁心愿似的高高興興地去了。

初時,山二哥對這吞口兒真沒有在意??珊髞砭尤怀隽藥准质?,一說凡惡狗路經“山公館”,必繞道而行;一說歹人夜行,竟見斗大的吞口兒眼里冒火。反正眾口相傳,越傳越神,越傳越真。搞得山二哥不得不出面否認:哪有這種事,就一具吞口兒,它能給半邊街帶來這么多好處?要是真有這等靈異,你們何不都去弄只吞口兒來掛起!山二哥本人心正無邪,有關吞口兒的傳說,只當是眾人對他的抬愛,從來沒有當真。

但自從有了那具吞口兒,半邊街風調雨順平平安安的卻是事實。即使在那鬧得天翻地覆的烽火歲月,半邊街也沒有受到過多少損失。半邊街上的人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幾乎已形成老少認同的風氣。你去山二哥家看看,大門白天晚上都開著,也從沒見他丟過什么東西。山二哥說,如果有人要偷我的東西,說明他比我還窮,那就進屋來取吧;如果有人沒住處,看得起我山二哥,就進屋避避露氣,那又有什么關系呢?

山二哥單身一人,家徒四壁,別無長物。大門框缺牙似的豁著,屋廳空蕩蕩的,兩間房一眼能看個對穿對過。臨街除了門框,還有兩眼木格方窗。左右兩廂是板壁,右邊板壁留個方洞。一口石板水缸伸到隔壁由兩家共用。旁邊有灶臺,有鍋,鍋里有小半瓢水,齊水沿已生一圈紅銹。左邊靠壁,有一捆纖藤,還有幾桶桐油,這便是山二哥平日忙活的營生。

山二哥二十七八不到三十歲,上無父母,下無子女,所干的營生后面自有介紹,用現在的話說,他起碼是個經理一級的人物。山二哥出手往往比較闊綽,很像個有錢的人,但他家里沒有積蓄,似乎比左鄰右舍還要窮?,F在不是講要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么?若用這個標準來衡量他,山二哥在居家度日方面肯定有問題。但他的友鄰不這樣看,都會站出來異口同聲的維護他。毛鐵匠必搶先說,山二哥是條漢子!他拳頭上跑馬,酒杯里行船,在野碼頭是講得起狠話的人物!秀秀的婆婆則會說,阿彌陀佛,我家就全靠了山二哥呢……

山二哥家左邊住著毛鐵匠。毛鐵匠跟山二哥一樣,光棍一根??菟?,毛鐵匠為了方便船民和過往客商,就在河下搭個偏偏兒,光起膀子叮叮當當地打鐵。夏日漲水,他撤回半邊街,生起家里的火爐,揮起錘子把半邊街敲打得有聲有色。山二哥的右邊住著秀秀和她婆婆。秀秀在家里紡線。死了男人,無異于塌了天,虧了隔壁山二哥照應,才讓清寒的日子有了幾分亮色。

半邊街的板壁房子,一般來說質量不算頂好,板壁之間難免豁牙裂縫。這邊說話,那邊能夠聽見;那邊的光景,這邊能看出動靜。因此,對于住半邊街的人來說,左鄰右舍基本上沒有多少隱私。除了擁有共同的語言,半邊街上的人還有不少共同的利益。譬如防火,他們都很警覺,知道板壁房子易燃,一家失火,將會殃及池魚。共同的利害,就像一道道鐵箍,將半邊街上的人捆在了一起。他們和睦相處,團結友善,如果一家有事,眾人是肯援手幫扶的。

“山二哥,還得麻煩你?!毙阈愕钠牌旁诟舯谡f。

“什么麻不麻煩的,有事你說話。我跟你說過,不要講客氣!”山二哥在這邊回答。

“你請人上屋,幫忙撿撿瓦。不然,一下雨,我們這邊就漏……”

“噢,是我把這事兒忘了?!鄙蕉鐟?,“我這邊也漏,一下雨就慌著用盆子來接,搞都搞不贏——下雨天我記住了,出去一轉,又給忘了。是要找人來撿撿瓦了?!?/p>

“對了,過會兒秀秀過來幫你拆被子,也順便下雙鞋樣子——你是整天在外面跑的人,最費鞋了……”

山二哥笑道:“我這雙腳有秀秀經佑著,也金貴了些。我看這樣,我的不忙做,麻煩秀秀先給毛鐵匠做一雙。他一個打鐵的,褲腳常被飛起來的鐵屎燒起洞洞,他那腳踏雙草鞋,就……”

“好的,我先給毛鐵匠做?!毙阈阍谀沁厬姓f。

山二哥抽抽鼻子,忽然聞到一股子臭氣,自言自語說:“不對吔,今天咋搞的,半邊街好像有一股子臭氣呢?!?/p>

秀秀的婆婆也說:“嗯,我也聞到了。莫是哪里的糞打倒了……”

正說著,毛鐵匠一頭闖了進來:“闖他媽的鬼喲,一擔糞打翻了,都臭到我鐵匠鋪去了!”

山二哥說:“正說呢,屋里都聞到臭了,是啷個回事???”

毛鐵匠說:“大清八早的,一個農哥,把一挑糞打翻了,順到半邊街流,半邊街有幾里,就臭他媽幾里!”

山二哥笑道:“好嘛好嘛,這一下我們有事做了?!?/p>

3 洗街

那時候,城里人是沒有抽水馬桶的。要方便怎么辦?街上有公廁,家里有馬桶、尿罐、夜壺,有廁所的人戶不是太多。再說即便有廁所,屋里也要配備尿罐馬桶。農民兄弟也好,那時的農民還不知道有尿素、碳銨、復合肥之類。地里也施肥,但用的全是農家肥,漚的爛菜葉、燒的草木灰就是肥,打主力的自然是人大糞了。

鄉下人一般都有條噸位不大的小船,既裝人,也裝貨,他們喊它“上街船”。一早,農民擔了蔬菜、糧食、柴禾趕船上街,第二天再裝一船糞回家。那時掏廁所挖糞也是有規矩的。不僅每次都要負責把廁所打掃干凈,而且還得向戶主或居民繳納幾文兒“糞錢”,不繳“糞錢”也行,那就等新鮮蔬菜瓜果什么的上市了,再挨家挨戶送給有廁的人戶兒“嘗鮮”。還有一種情形,凌晨,小街還沒有蘇醒,農民擺幾只糞桶在街邊邊兒,喊一聲:“倒糞羅!”就有街民提了馬桶、尿罐出來倒,不一會兒即響起“嘩嘩嘩”“嗵嗵嗵”涮馬桶或尿罐的聲音,這叫做“收野糞”。鄉里人說“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家”,有時為了“收野糞”,也會鬧出不少糾葛??傊?,不像后來,城里人出錢,請農民工掏糞打掃廁所都沒有人干,只好挖個下水道,糞水濁水都直接往河里排。

山二哥和毛鐵匠趕到“事發現場”,發現景況十分糟糕。臭氣熏天不說,地上膩物濁水一片狼籍。有幾個農民擔了清水正在沖洗街面,一街的人罵的罵,吵的吵,熱鬧得很。

一位頭戴草帽的農民連連打躬作揖,嘴里不停地告饒:“對不起對不起!我們弄干凈我們弄干凈就是!我們一定從河里挑水上來把這條街沖洗干凈……”

另一位大概就是那個“罪魁禍首”了,卻蹲在街邊邊兒嗚嗚地哭,草帽走過去踢他一腳:“你哭個求!擺了一攤子,還不快去擔水來沖!”

那個“罪魁禍首”既像是害怕,又像是傷了腳,哼哼嘰嘰地站起來,小聲說:“你們不曉得,我,我是見到鬼了……”

山二哥苦笑著:“今天大家都受了災,你們也不要吵了,光吵也沒有用。我看這一位也不是故意的,你們看,他大概是崴了腳,衣服也搞臟了?!彼麑δ莻€“罪魁禍首”說,“你真的是見到鬼了!我找把掃把給你,你把有些地方掃一下,大家再用水一沖,也就干凈了?!被仡^對半邊街的人說,“沒有辦法,今天我們大家動手,為半邊街洗街。反正附近就有水井,取水方便,水一沖,風一吹,青石路面,一會兒也就沒事了!”

半邊街上的鄉鄰見山二哥說了話,也不好再說什么,大家動手,端的端盆,提的提桶,七手八腳,配合那幾個農民,清洗門前的街面。

毛鐵匠最聽山二哥指揮,立即回家找來兩挑桶,跟山二哥一道,擔了水,從半邊街的上街沖起。石板路面有坡度,有階梯,水一潑就往低處流,一邊沖一邊有人掃,沒多大功夫也就從上街掃到了下街。

明生從河灘上來找山二哥,見山二哥在擔水沖街,就在街邊站下來,問:“這是怎么回事呢?”

山二哥一樂說:“半邊街要發財了,一大早打翻了金黃醬。正好做個大掃除,大家動手,為半邊街洗街?!?/p>

明生說:“難怪一路上來都在流——我原想到你家去找你,沒想到你在這兒領著大家洗街?!?/p>

山二哥問:“你找我是說修船的事嗎?”

明生說:“嗯,就想這兩天上墩了,你得幫幫忙,出面張羅張羅?!?/p>

山二哥問:“那你這條船是大修呢,還是中修?”

明生說:“要大修?!?/p>

山二哥說:“沒有問題。你先把船上的棚架、鎖幅(船板)都弄上岸來。我打聲招呼,工友們就下河了?!?/p>

明生說:“只要有你承頭,我就省事多了?!?/p>

山二哥說:“我又能做些什么,主要是有幾個得力的工匠,他們來了,都會為你賣力的!”

明生說:“好。那你這兒……還需要我幫忙嗎?”

山二哥說:“這兒又不是好好聞——你忙你的去吧。我找到王掌墨以后,就來回你的話?!?/p>

山二哥見明生走了,也對毛鐵匠說:“毛鐵匠,你去經佑你的鐵匠鋪算了,不要耽擱了你的生意?!?/p>

毛鐵匠說:“眼看就完了,有始有終,我還要回去還桶呢?!?/p>

轉過身來看到那個“罪魁禍首”,還跟在他們后面,期期艾艾地,像是有什么話要說。山二哥一笑,勸他說:“你今天闖了禍,也挨了眾人的罵,就別往心里去了?!?/p>

那人緊走兩步,把掃把還給山二哥,壓低聲音說:“大哥,今天,我真的是看到鬼了!”

山二哥又把那人打量一遍,見那人不像是在開玩笑,就問:“你說……那是怎么回事呢?”

那人就說,今天挑糞,他去得比別人早,是想先去看看糞池里的糞,夠不夠裝一船。天才麻麻兒亮,他就上了坡。先在廁所舀了一挑糞,出來就看到鬼了。

山二哥問:“你是在廁所里看到鬼的?”

那人說:“不,是從廁所出來,旁邊有個巷巷兒,看到他搖搖晃晃地進去了?!?/p>

山二哥問:“你是不眼睛看花了?”

毛鐵匠也說:“你咋知道他是鬼呢?”

那人說:“隔得不遠咋會看花了呢?鬼沒有腦殼,他的腦殼是提在手里的?!?/p>

毛鐵匠不信:“遇得倒??!大天白亮的,哪里會有鬼嘛!”

那人說:“真的,不哄你。當時才麻呼麻呼亮,比現在早。我一看到那個東西,就慌了,腳一崴摔一撲爬(跟頭),就把糞打翻了……”

山二哥說:“看起來,半邊街真有些不干凈了。這樣好不,你帶我們去看看,你說他從哪個巷巷兒進去了……”

那人不太愿意,說:“我的腳,崴傷了……”

山二哥扯住他說:“走吧走吧,反正又沒有多遠?!?/p>

毛鐵匠說:“你是怕鬼嗎?我告訴你,我和山二哥都是捉鬼的祖宗!如果真的有鬼,我把他抓來吃了!”

那人沒有辦法,磨磨蹭蹭地跟著山二哥和毛鐵匠,又往半邊街上面走。重新來到一早打翻糞桶的地方,用手一指:“就那巷巷兒?!?/p>

街邊果然有個不足三尺寬的小巷巷兒。山二哥說:“走,進去看看?!彼谇懊嬉?,毛鐵匠和那個農民在后跟隨,進了小巷子,后面是個陽溝。陽溝陰暗潮濕,有一股霉氣尿臭味兒。后面坡坡上長一叢巴茅,巴茅旁邊有個墳頭一樣的土包,土包前面一塊石板,石板上赫然擺一只青花大品碗!

湊近一看,青花品碗里裝了大半碗水,旁邊好像還撒了幾把生米。

三人為之愕然,面面相覷。

4 捉鬼

山二哥把那只大品碗拿到“默然酒家”,周老默還沒說話,點水雀兒卻一眼認出來:“這不是我們的碗嗎?你咋端出來了?”

山二哥說:“你家的碗,家家都有,這我知道。去年你的爺爺辦九十大壽,你們專門燒了一批青花碗,來坐席的都帶回去了,說是‘趕壽,但那些都是飯碗,小碗?!?/p>

點水雀兒腦殼直點:“對,對。就那次給爺爺做壽,我順便燒了十個大品碗,是留在店里盛湯的。打爛一個,現在好像只有八個了……”

毛鐵匠說:“那這只大碗,是誰家端走了的?”

周老默端起那只品碗來看,問:“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兒呢?”

毛鐵匠只問:“你們想一想,這只碗,究竟是哪一家端走的吧?!?/p>

周老默和點水雀兒對望一眼,卻一時想不起來。他慢條斯理地對山二哥說:“我這兒是館子,從我這兒端了碗走的人也多,你不是常從我這兒端東西走么?今天又是咋的了?”

山二哥說:“我們街坊鄰居,碗碟盤子混拿混借的現象很普遍。張家有了好吃的,要給李家端一碗;李家有了好吃的,又給王家送一缽。碗啊盤子啊,端去端來的,最后這些盤子和碗,也就不知道姓張姓李姓王了。但唯獨你們酒店的碗好認,況且這種大品碗也不多,所以我就給你們送回來了?!比缓?,山二哥就把今天是如何發現這只碗的情形大致說了一遍。

點水雀兒砰地一聲放了碗,叫起來:“你說這只碗,是從外面坡坡上撿回來的?”

山二哥點一點頭:“不錯,何老板那店鋪旁邊有個小巷子,巷子進去有個坡坡。我們弄不清楚,這碗是怎么跑到那兒去了的?!?/p>

周老默也聽得吸了一口涼氣:“怪糟糟的,咋會有這種事呢?莫是何老板那舅爺……但他沒有從店里端過碗走啊?!?/p>

點水雀兒聽說品碗是從坡上撿回來的,就不想要了,說:“山二哥,碗是你撿回來的,我們不要了,你拿回去。我看,怕是那店鋪有點兒問題……”

山二哥問:“那店鋪是怎么回事呢?”

周老默盯了點水雀兒一眼:“店鋪能有啥問題?那里原是一家賣布的,因為欠債抵給何老板了。何老板拿它沒用,正好舅爺從豐都趕來投奔他,他就安排他舅爺住下了——只是也怪,想是年紀大了,他舅爺一個人住起害怕,那天一早他喊有鬼,說門口那個烤燒餅的爐子長了一雙腳,還伸出手來找他要錢。別人過去一看,哪里是什么鬼呢,原來是個告花兒(乞丐),夜里圍著爐子取暖,早上打呵欠,手一伸冷不防把他嚇了一跳?!?/p>

毛鐵匠說:“我就不信有鬼。那個挑糞的,想是眼屎糊糊的看走了眼,他硬說是看到了鬼。山二哥,明天我倆起個早,就去那兒看看,看到底有沒有鬼!”

周老默說:“這樣最好。也只有你倆鎮得住邪!如果半邊街哪兒出了問題,只要你倆去一趟,保險啥事兒也沒有了!”

山二哥笑道:“好嘛,你們怕鬼怪作祟,連碗都不要了。我不怕,我那兒有只吞口兒,鎮得住邪!”說罷當真拿起那只青花品碗,離開了“默然酒家”。

毛鐵匠自然是姓毛,他就像一方還沒有鍛熟的毛鐵,脾氣毛躁,頭腦簡單,做事認死理,不講彎彎兒繞,眾人說他是一根腸子通齊屁眼。毛鐵匠要山二哥跟他一道去捉鬼。山二哥說,你知道沒有鬼就是了,還去較什么真。毛鐵匠說,我想把事情弄清楚,弄清楚了我再去告訴那個挑糞的。山二哥拗他不過,也就同意了第二天一早去那巷子里捉鬼。

第二天山二哥和毛鐵匠起了個早,他們先在街上轉了一圈兒,半邊街靜悄悄的。二人膽子大,深一腳淺一腳地就進了那個小巷子,待上一會,陽溝里和坡坡上都沒有動靜。山二哥說:“哪有什么鬼呢?真的有鬼也早就被我們嚇跑了?!泵F匠說:“是不是我們來晚了,那東西比我們起來得早?”山二哥說:“你看你看,你這不是矛盾么?既然你說沒有鬼,又說那東西比我們起來得早。你自己說說,我們該咋辦呢?”毛鐵匠說:“弄不清這件事,我不死心!”

第三天山二哥還在睡覺,毛鐵匠就來叫他了:“山二哥,雞子都叫兩遍了,該起床了?!鄙蕉缙饋?,見天還是黑的,埋怨毛鐵匠:“你只當是好玩兒呢!”仍打水洗臉,隨后跟毛鐵匠出門。

二人一路摸索著進了那個巷子,黑黢黢的,仍然沒有發現什么異常。毛鐵匠提議說:“今天我們就不走了,埋伏起來,看看會不會出怪事?!鄙蕉缂催x中了一叢巴茅,二人在巴茅后面蹲下來,再不說話,四只眼睛都在注意周圍的動靜。巴茅葉子割人,風一吹起,割得臉上癢痛癢痛的。蟲子也在往身上爬,看又看不見,也不知道是夾夾蟲還是螞蟻。不一會兒腳也蹲麻了,正想起來挪個地方,卻突然發現了情況:一個樁子搖搖晃晃地從那巷子進來了,手里提個圓不攏聳的(圓乎乎的)東西,正一步、兩步地朝他們走過來。山二哥和毛鐵匠努力屏住呼吸,他們聽不到自己的聲音,卻聽到了那個家伙出氣的聲音?!昂?,呼,呼……”毛鐵匠發現那物件想跨過陽溝,就再也憋不住了,一個猛撲就把那東西按倒了。只聽“哐啷”一聲,山二哥叫聲不好,毛鐵匠毛,不管青紅皂白逮到就是幾碇子(拳頭),差點把那東西揍背了氣。

山二哥首先發現那東西不是鬼,而是一個人,他扯了毛鐵匠就往巷子外面走。毛鐵匠則扭住那人,生拉硬拽把他也拖出了巷子。扯到街上借了微弱的燈光一看,此人不是別人,正是何老板的舅爺熊運松。老頭兒的夜壺打破了,手里還提個把把。也不知道他是出來夢游或者是出來倒便壺,稀里糊涂地挨了幾拳,人已被嚇壞了,哼哼唧唧地,卻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山二哥忙把他送回屋去,屋里漆黑,先點了燈。老人佝僂著縮成一團,一雙眼睛轉來轉去地把他倆盯著,半天仍然沒有醒過神。山二哥問他,天還沒亮,你摸黑出去干什么呢?又問他,你身上要不要緊?老人只是張張惶惶的看著他們,輕輕搖一搖頭,仍不吭聲。山二哥想給他倒杯熱水,壺里卻是空的,于是往灶里塞一把柴草,煮了碗開水喂他。老人面色緩和過來,山二哥把他扶上了床,說那你睡一會兒吧,我們過會兒再來看你。侍候老人躺下來,然后扯了毛鐵匠出去。

一路上,山二哥直埋怨毛鐵匠冒失,膽子大是一回事,情況沒搞清楚,你把人打傷了怎么辦?毛鐵匠卻樂了,說我總算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這老頭兒的背有些駝,挑糞的搞慌了,沒有看清上面的頭,卻他把手里夜壺當成了腦殼……

兩人回來自然驚動了隔壁的秀秀,秀秀問他們這兩天起得這么早,是干啥去了。山二哥也沒有多說,只說是出去巡夜。秀秀還夸他倆,讓你們操心了,難怪有人說,你倆是半邊街的守護神呢。

這天上午,山二哥放心不下,還去熊運松那里看望一趟。見老人已經起床,身上并無大礙,遂安慰幾句,才放心出來。然后進了“默然酒家”,把情況通報了一下,說只是搞不清楚,這位老人為什么要半夜起來倒夜壺。周老默和點水雀兒聽了,差點笑破了肚子。說這樣也好,我們再不相信半邊街會鬧什么鬼了。只是你們打破了人家的夜壺,總得賠人家一把吧。山二哥說,我已給毛鐵匠說了,去窯貨店里給人家買一把好的。

半邊街的人,對這個叫熊運松的老頭兒,到底有些搞不懂。也是點水雀兒多事,當晚,竟請了觀花婆前來“走陰”。觀花婆頭上搭張帕子,桌子下面點一盞燈,坐在板凳上兩只腳直甩,嘴里嘰嘰咕咕也不知念些什么,就去豐都走了一程。這觀花婆厲害,只去陰曹地府轉一圈,就搞清了熊運松的根根底底。她說熊運松又叫熊永松,原來是豐都縣的一個地痞。他做紙火鋪生意,想買別人的門面,卻把房價壓了又壓。別人當然不會賣給他。另外有人想買,他又在背后搗鬼作梗。房主人不得已,最后只好把門面賣給他,他接過門面改裝一新。開張那天祭祀鬼神,放鞭炮引起天火,不僅燒了自己的門面,還燒死了人,毀了一條街。他在豐都城待不住了,才來這里投靠他的侄女。因此他一是怕人找他要錢,二是怕鬼上門索命……

后來,點水雀兒把這些話告訴給山二哥,山二哥卻打斷說:“半真半假,鬼話連篇,你別拿觀花婆的話當真!”

點水雀兒卻一本正經地說:“山二哥,她說的是真的吔,我不哄你?!?/p>

山二哥說:“就算是真的你也別信。他一個孤人,如今住在半邊街,大家要幫助他、照顧他才對!”

第二章

沿著這條思路少年很可能還會悟出些什么哲理??上А稗Z”地一聲悶響,“床”和“被”都飛了起來,就像是突然發生了地震。

5 九龍水

“山二哥山二哥,你快去請水月。何寶子被魚刺卡住了,看樣子惱火得很!”這天一早,周老默風風火火一頭闖進山二哥家。

“怎么回事?”山二哥和秀秀的婆婆都在問。

“說起何寶子,你們又不是不曉得,他娃吃東西餓牢(慌急)得很。這回整慘了,喉嚨卡出了血,連臉色都變了!他那舅爺也嚇慌了,生怕擔了干系;眾人手忙腳亂的也在幫忙,卻沒有誰能夠救他?!?/p>

山二哥說:“那你順路一趟子,直接把水月請去不就得了!”

周老默說:“二哥莫涮壇子(開玩笑)了,這條街的人,有哪個不曉得,也只有你才請得動她……”

山二哥本不想到水月那兒去,但他不能不去。這好比端在手里的一碗藥,喝起是苦的,但為了治病救人,卻不能不喝。打這個比方可能有失公平。你道水月是誰?水月是半邊街上的頭號美人!眾人都說水月生得唇紅齒白眉清目秀,好多人想見她一面,或者想跨進她那小院兒一步都難,讓山二哥去請她,何至于就辱沒了他呢?

山二哥跟水月之間,有一樁只有他倆才知道的秘密。別人有事求水月,水月說,叫山二哥來找我,你們誰也求不動我!別人只道山二哥好幫忙,有名氣,就去求山二哥,山二哥是千手觀音,凡事有求必應。山二哥就去求水月,心里卻嫌水月有點過分:水月,你是在差遣我,還是在拿捏我呢?

水月的房子在半邊街最上頭。她的房子跟“山公館”和半邊街上的其他板壁房子不同,是一座單家獨戶的小院。進院子有個小天井,種著幾株月季、石榴、美人蕉之類。天井靠里是幾間平房,松木花窗,精巧雅致。西邊一間大概是廚房,中間是客廳,東邊則是水月的臥室。這座小院,是水月的父母留給女兒唯一的紀念。歲月悠悠,庭院幽幽,父母對女兒寄托的不僅是希望和美好,也給女兒留下一片抹不去的陰影。

山二哥進了水月的院子,叫了兩聲水月。水月在屋子里應道:“是山二哥嗎?你進來——怎么了?沒叫你,敢進來;叫了你,倒不敢進來了?”

山二哥只好進了水月的臥室,水月坐在梳妝臺前,正對著鏡子梳妝。山二哥說:“水月,何熊那哈寶兒(傻)兒子,吃東西被卡住了,聽說惱火得很,你快去救救他吧!”

水月上穿藍底白花大襟便衣,下著藍灰色秋褲。大概是剛洗了頭,頭上包一張花毛巾,打開毛巾,頭發泄下來,像一簾黑亮的瀑布。水月膚色好,白凈,細膩,全身泛發著青春的光澤。她腰身苗條,胸脯挺挺的……山二哥一看到水月的身子,就不太自然,目光移開,從鏡子里卻瞥見了水月的眼睛,頓時有些慌神:

“他們說,你會化九龍水,都信……”山二哥說。

“都是長江邊長大的,咋會,遭魚刺卡呢……”山二哥還說。

水月在用毛巾擦頭發,然后梳頭,沒有理他,也沒喊他坐。這益發讓山二哥手腳沒有擱處,感到非常尷尬。

山二哥心想,水月難道想等頭發干了才肯動身?可那邊心急火燎,正等她去救急呢!于是又說:“那哈寶兒雖然是個愚人,但一條街的,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

水月把梳子啪地一拍,從嘴里取出一枚夾針(發夾),往頭上一別,再用小手絹把腦后的頭發一把綰住。想一想,復抹下手絹,將頭搖一搖,披散了一頭長發,然后站起來就往外面走。

“呃……”山二哥忙跟出來,走幾步,又回頭幫水月把門帶上。從上街到下街本沒有多遠,不少人看到水月雄赳赳地在前面走,山二哥掉在她后面像個跟包兒(隨從),都會心地朝他笑一笑。

還沒跨進“默然酒家”,就聽到酒店里鬧麻了。一個聲音在哭:“我的兒呢,你不要動嘛,你一動血就流出來了,這,這咋得了啊……”另一個聲音在喊:“我看不行了,何寶子臉色都變了,小神子不來,趕快抬了去醫院,晚了可就……”一個人說:“吵啥子嘛!我說了化九龍水行,就肯定行,那年有個崽兒(小孩兒)吃——”回頭一看水月和山二哥已進了屋,頓時噤了聲。

眾人說好了好了,這下救星來了?!澳痪萍摇本哿艘淮蠖讶?,見請的山二哥和水月都來了,忙往兩邊閃開。

山二哥問:“這又是怎么回事嘛?”

酒店老板娘子點水雀兒搶著說:“就為了吃魚,見他才吃幾砣個嘛,就說卡住了……”

山二哥說:“我老遠就聽到了你的聲音,你比哪個的嗓音都亮!他到底吃的是啥子魚嘛?”

何寶子的舅爺熊運松一臉沮喪地說:“這兩天我身上痛,就想喝杯寡酒。寶子進來了,說他要吃魚,我就要了一盤魚,還說是連巴浪(鯰魚),他吃得毛(不小心),才吃兩三砣,就,就卡住了……”

點水雀兒比別人性急:“我們讓他吃小白菜,大注大注地吞,想把刺順下去,不行;又讓他喝醋,醋灌下去大半瓶,還是不行;他自己伸手進去摳,嘴里血都整出來了,這哪里是辦法嘛!”

何寶子的媽只哭兮兮地:“天哪,這啷個得了嘛……”

山二哥也納悶:連巴浪幾乎沒有刺,有刺就是大刺了……

水月誰也沒理,她只盯住何寶子看。何寶子傻傻的,說不出話來,兩手在頸子上不停地抓撓,一副淚眼婆娑痛苦不堪的樣子??磥?,他喉嚨里那根要命的刺,不僅已影響到他的吞咽,似乎還影響到了呼吸。何寶子的面孔已憋成紫紅,嘴里哈喇子流起很長,又是血又是口水地在那兒喘氣。

水月不動聲色地吩咐:“打盆凈水來?!?/p>

點水雀兒即叫周老默:“快,端盆干凈水來端盆干凈水來!”

水月又說:“再取三根筷子來?!?/p>

點水雀兒旋即起身,親自取來三支一般長的竹筷子。

酒店老板周老默用銅盆端來滿滿一大盆清水。水月把銅盆移到何寶子面前,她先在盆里凈了手,然后把三根筷子放進盆里,三根筷子即在盆里蕩一蕩的,也沒見什么稀奇。酒店里的人多,大家久仰小神子的名氣,都想看看她的手段,究竟如何使法禳解,一個二個聳了肩膀,都在往桌子跟前拱,水月回頭把眾人看了一眼,眉頭微微皺起了疙瘩。

山二哥忙揮揮手,叫眾人閃開些,再閃開些。眾人亮出一大圈子,不敢說話,也不敢再走動了,全場鴉雀無聲。

水月垂下眼簾,當胸豎起左掌,是出家人禮佛的手式。右手平端,拇指掐住中指,嘴里呢呢喃喃念一通咒語,也不知是在請哪路神仙或者菩薩。少頃,右手成蘭花指,伸進水盆攪動。三根筷子滴溜溜在盆子里打起轉來。水月的手抬起來,往盆里彈了一下,又彈一下,再彈一下,只見三根筷子在水里越轉越快,越轉越快,眼見兩根筷子交叉成十字形,另一根筷子搖搖晃晃像要豎起來似的。說時遲那時快,只見水月的腳一跺猛喝一聲:“急!”三根筷子仍然在轉,兩根交叉成十字,另一根則蹦了起來,端端地豎在銅盆正中不動了。

眾人喝一聲彩。水月二話沒說,只望了何寶子一眼,扭頭便走。何寶子仰起頭,先是淚汪汪地看著水月,看她的嘴,再看著她的手。然后就盯著那幾根筷子,就像是在看把戲似的。那兩根漂在水面上轉的就不說了,另一根突然在盆子里豎了起來,何寶子一驚,國兒地吞了一泡口水,突然手一拍說:“好,好!”

何寶子的媽驚喜地盯著何寶子,摸著自己的喉嚨,偏起頭問:“娃兒,不痛了?你不要緊了嗎?”

何寶子的喉結上下滑動一下,撓撓頭皮,笑一笑說:“嘿嘿,不痛不痛?!?/p>

熊運松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念一聲佛說:“阿彌陀佛!我們寶子,命里該有救星……”

何寶子的媽回頭來謝水月,只見水月長發飄飄,已經出門走遠。

眾人都說神了神了,今天大開眼界,知道如何化九龍水了。這小神子厲害,會使法,如果今后有事,我們都去找她!

一位說,你知道怎樣化九龍水了?你能干,化道九龍水出來試試?

一位說,哼,“小神子”?小神子有你喊的嗎?你娃小心點,水月是得罪不起的,你若惹惱了她,不整得你家雞飛狗跳……

另一位說,我們自然請不動她了,自然得勞山二哥的大駕。山二哥你說是不是?水月也是最肯幫忙的嘛。

這種時候,山二哥只能應酬:“好了好了,只要何寶子沒事就好。其實街坊鄰居的,她出來幫幫忙也是應該的。你們不知道,水月并不是愛小氣的人,只不過姑娘家,平素不愛與人交往罷了——你們也別喊她什么‘小神子了,她聽到以后,肯定是不會怎么高興的……”

6 小神子

說“小神子”,外地人很可能不懂,就像剛聽到“吞口兒”,并不知所指何物一樣。

小神子,非仙非神。在三峽人嘴里,小神子是指年輕的姑娘或者是乖巧的媳婦。她手眼通天,樂于助人,似乎無處不在,且無事不能。但小神子的氣量小,你只能說她的好話,像神一樣把她供起來;千萬不要在背后講她的壞話,若無意中得罪了她,她管叫你雞飛狗跳闔家不得安寧。

聽說有家主婦十分厲害,嘴里不干不凈地從不饒人,有天燒火煮飯鍋里半天沒動靜,她提起刷把在灶頭上一拍說,是小神子在作怪么,你要使壞,我把你從神龕上提起來燒了!就這么一句話,灶里的火再燃不起來,換了誰來也不行,一燒滿屋子濃煙,最后只有把灶拆了,在小神子牌位前燒了三炷高香,磕頭作揖地才算完事。

為什么叫水月“小神子”,他們是從何時開始叫水月“小神子”的,就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詳查了。

水月回到家里,坐下來重新收拾頭發。她把頭發梳理一遍,編了一根又粗又長的大辮子。辮子盤起來,別了幾根夾針,頭上便高高聳起青螺般一個髻。她隨手又把屋子收拾了一下,心里煩躁起來,就像心神不定的出家人,坐在蒲團上再也無法入定。她從箱子里取出一件披肩,披肩藍緞子起暗花,四邊有一圈纓絡,這是她媽留給她的東西。水月把披肩披在身上,心里才覺得暖和一些,然后就一路碎步地出了門。

水月穿過臘梅灣,走觀音巖,前面有一片竹木掩映的寺廟。廟宇規模不大,過去是一家私人小廟,叫慈云庵。慈云庵俗稱觀音廟,廟內住著一位八十高齡的師太,此外還有兩三名小尼。除了初九、十九、二十九,有香客為觀音上香,平時游人不多,倒也十分清靜。

水月靜悄悄地進了庵堂,見師太獨自一人正在打坐。師太兩眼微閉,在蒲團上盤膝而坐,一動不動就像是睡著了似的。水月在旁邊的蒲團上坐下來,也學師太打坐,卻無論如何不能像老尼一樣入定。她在心里嘆一口氣,知道自己孽根太深,根本無法進入物我兩忘的境地。

半晌,師太淡淡地問了一句:“來了?!?/p>

水月說:“來了?!?/p>

“有什么心事嗎?”

水月說:“今天我做了件好事?!?/p>

師太沒問她做了什么好事,也知道她并非為這事而來,但仍說:“阿彌陀佛,做一件好事不難,難的是做一輩子好事啊。好事做的越多,才越能洗清宿世冤孽?!?/p>

水月出生之時,就是她父母蒙難之日。師太從血包子里把她接過來,從此也就成了撫養她、指導她的唯一親人。

師太耐心地說:“禪語講得好,‘竹影掃階塵不動,月穿潭底水無痕。身自正,心必定。凡事無貪無妄,常懷慈悲心腸,即可修成正果……”

水月猶豫說:“那,我跟你出家吧?”

老師太凄然一笑:“佛說,‘大道無門,千差有路,透得此關,乾坤獨步。你雖然跟佛門有緣,可惜卻沒這慧根——”師太其實也是俗人,她的俗家身份,應該是水月的祖奶奶了。師太還記得,當年水月母親把女兒托付給她,最后懇求她的那些話:她跟你出家,青燈古佛修行一世也好,或靠你指點,走一條自食其力的路也罷,總之,我把女兒交給你了,一切造化,全靠姑奶成全了!

這是二十年前轟動全城的一樁“公案”。據說駐軍司令八面威風,卻怎么也沒有想到自己的后院兒會起火——他最喜愛的九姨太居然跟他手下的一位副官跑了。司令全城戒嚴大肆搜捕,很快就抓到了這對“情種”。司令氣急敗壞要就地處決二人。臨上刑場,卻念及九姨太當初的好處,朝天開了三槍,網開一面,任他二人各自逃生。哪知這對大難不死的情人,既無謀生手段,也沒有可去之處。那副官倒是急中生智,突然想到了早年出家的一位姑奶,就在城郊的慈云庵當住持。二人惶惶然來投奔老姑奶,老姑奶雖一向以慈悲為懷,但考慮到尼庵不便收留年輕夫妻,就在離寺廟不遠的半邊街,找一套房子把他們安置下來。

不到一年,女人即將臨產,想是得意忘形中走漏了風聲。消息很快傳到司令耳朵里,說九姨太懷身大肚的就要生了,生出來的孩子,尚不知道是司令的,還是副官的。司令啞子吃黃連,覺得很丟面子。心想,你們既然要躲,就該躲得遠遠的,卻偏偏戳在老子眼皮子底下,是安心要臊本司令的皮?這一次,司令再沒有手軟,他雖然沒有親自出馬,卻對行刑人下了絕殺令。當九姨太剛剛生下水月,行刑人就進了屋,九姨太自知必死,只來得及親了親女兒,便將襁褓中的水月托付給老師太。與此同時,院里響起槍聲,水月的父親首先殞命。接著槍響,九姨太也為愛情獻出了自己的生命。行刑人最終放過了嬰兒和老尼,并非一時大發慈悲,而是怕誤殺了司令的骨肉,他們怕擔不起這個責任……

師太親眼目睹了水月父母的慘死,心里十分悲戚。后來每念及水月母親臨終的囑托,撫養水月也就格外盡心。待水月稍大一些,她將她父母的事隱約告訴了她,原想啟發她的智慧,所謂諸行無常,諸法無我,無所掛礙,亦無恐懼。后來水月能獨立生活了,即令其單家獨戶在半邊街度日,不料在碼頭上遇到一位頗有些手段的方士,學了些念咒扶乩禳解的巫術。師太無奈,一切只好順其自然。眼見姑娘已成大長人,本不便過問她的終身大事,誰知道又冒出她跟青山二哥的一樁意外。事發后,姑娘一氣之下跑到慈云庵,哭哭啼啼幾欲尋死,仍是師太一番點撥開導,好歹才算穩住了她的心。

水月最初根本沒有想到,自己的婚姻會跟青山二哥扯上什么關系。后經老師太排解,算是懂得了姑娘大了總要嫁人的道理。留心半邊街對這個人的評價,“山二哥”的口碑居然很好;再觀察他的舉止行徑,亦并非輕薄浪蕩寡情無義的人,于是在心里竟然接受了他??缮蕉鐚λ碌男氖?,好像渾然不覺,不僅沒有對自己負責的表示,也沒有較以前更加親近的行動。在水月眼里,這個山二哥不近情理,對女人竟沒有一點兒憐香惜玉的溫柔!

師太知道水月此來找她想說什么,卻一時羞于啟齒,于是主動問水月:“艾青山對你還好嗎?”

水月說:“好什么呢,他,他有事才來見我……”

師太笑一笑說:“事屬偶然,你接受不了,他也感到尷尬。男人能有廉恥之心,這是好事,說明他還不是那種拈花惹草的下流人物?!?/p>

水月說:“全是他冒冒失失闖下的禍,難道他不該負責嗎?倒是要,要我向他開口了……”

師太望一眼水月,見她淚光閃閃,臉兒窘得通紅,便嘆了口氣說:“算了,這事兒索性趁早挑明了,你讓我……”

水月急道:“不,你老人家不要插手,我們不能先開這個口,難道,難道說……他……沒啥了不起的,我無非一輩子不嫁人就是了……”說著竟然急哭起來。

師太明白水月的心思,知她一是要強,二是涉及到女兒家臉面,有些話老人不便多說,只拿姻緣注定好事多磨一類話勸她。然后岔開話題,問她:

“聽說,你在街坊、碼頭上,還有點兒名氣,大家叫你‘小神子,對嗎?”

水月拭淚說:“那是我幫了他們的忙,他們見有點兒‘神,混叫的?!?/p>

師太說:“這不好。小神子畢竟不是什么正神,叫一個女孩子,沒有心勁兒也顯得有幾分心勁了?!?/p>

水月發狠說:“讓他們不叫就是了,待我使些手段……”

老師太忙打住說:“阿彌陀佛!常言說‘堵江河易,堵人口難。凡事善惡有別,善人行善事,惡人做惡事,皆存乎于心。有時,僅僅一念之差,好事也就會做成壞事了?!?/p>

“……”水月沉默不語。

老師太問:“我說的話,你都記住了嗎?”

水月低下頭說:“祖奶奶說的是,水月記下了?!?/p>

7 水飄兒

從半邊街下河,就是我們習慣稱呼的野碼頭。

野碼頭上面有個灘,幾礅巨石伸入江中,形同虎臂,故名虎臂灘。下端,橫闊著一壩卵石,卵石磧壩有個很雅的名兒,叫峨眉磧。在虎臂灘與峨眉磧之間,是一片潔凈的沙灘,沙灘前沿泊幾艘過河船、打魚船,卻是以往進城的渡口。沙壩坦蕩如砥,有只木船側臥在新壘的墩位上待修,旁邊,有用木船拱架、條篷臨時搭設的窩棚。那窩棚就像一座小廟,雖則矮小,卻也別致。

這天,一位沙彌似的少年從窩棚里鉆出來,瞇著眼,努力適應著外面的白亮。長長一個呵欠,把嘴擴張到足可以吞進一只拳頭。他扭頭朝山上望,發現太陽從翠屏寨升起來,已有一竿子高。

窩棚內潔潔凈凈鋪著鎖幅(船板),麻耳草鞋自然得在窩棚外站哨。那少年披一件白布對襟短褂,睜一只眼尋鞋,另一只眼還被眼屎粘著。用手把眼皮子扳開,卻見草鞋撲一只仰一只像甩的卦呢。他也不管陰卦陽卦,卻伸了腳丫子一勾,那只撲著的草鞋便一激靈翻了個身。

少年懶懶出來,舀一瓢水唏哩呼嚕洗了把臉。雖清醒許多,卻仍有些發困,就像昨夜那酒還沒過性似的。少年冬月間就滿十四歲。

白生生的沙灘,除了沙,沒有一粒土,沒有一根草,也沒有一顆石子兒。太陽照下來,像鋪了一張既暖和又干凈的床單。少年學旁邊那條木船,敞著懷又睡下去,四肢伸開擺了個“大”字,就覺著自個兒真的大了起來,心頭便有無限的愜意。

風,絕對透明。一只鷹懶懶地搖著翅子,從回瀾塔那邊飄起來,然后凝在空中不動了。少年拿肚子對著那鷹,那鷹也拿肚子對著少年。少年眼睛忒亮,能看清鷹項上麻褐色的羽毛在風中微動,卻不見鷹再搖翅子,更不見鷹有往下落的跡象。

“呃水飄兒,你這懶蛇!還沒睡醒么?!币粋€伙計轟地扔下肩上的青岡料。一邊抹汗,一邊罵躺在沙灘上的少年?!拔幢刈蛲淼木瓢涯愫赛S魂(糊涂)了,明生哥分派給你的事呢?”

少年“啊”地一聲,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茨腔镉嬕荒樀男?,才想起眾人分配給他的任務。

眾人都叫他“水飄兒”。水飄兒的名字是他爹落氣時取的。水飄兒的爹,也是水上的一條好漢。新婚三天,聽說船上缺人手,二話沒說就上了船。那是一次上水,木船重載擱淺,拉不動,撐不開。水飄兒的爹咚地跳下齊腰深的水去,背抵船幫吼幾聲抬山號子,“嗨呀個左起!”船尾部背松動了,船肚子擱在礁石上作了支點,上游發一潮水,船頭外張船尾猛然內掃,水飄兒的爹措手不及,“噗”地便成了船體與礁石擠壓的靠把。當時人救起來已經不行了。水飄兒的爹一臉蠟黃,臨死還要說句笑話:“狗日婆娘……就整了幾個晚上……只當劃個飄飄兒?!闭f時大口大口地嗆血,船工們從來沒見過人有那么多血。水飄兒的爹“劃個飄飄兒”就整出個兒子。只是這兒子的命太硬,未出世先去了爹,剛出世又死了娘。川江的船工,不僅感念水飄兒的爹,也可憐這個沒爹沒娘的孩子,眾人都把水飄兒當親兄弟,走到哪里都“水飄兒水飄兒”的叫得很響。

水飄兒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拍拍屁股摸摸光腦殼,望一眼半邊街,扭頭又望一眼安家溪。緊傍安家溪,還有一條通半邊街和進城的小路。水飄兒到底是少年心性,走安家溪可以就近耍水,他舍近求遠,一溜煙竟向安家溪奔去。

昨晚木船上墩以后,眾人邊喝酒邊聽明生哥安排。人人第二天都有一忙,唯獨水飄兒成了閑人。眾人就笑:水飄兒水飄兒,明生哥給你留了份美差呢!明生特地叫水飄兒去半邊街,請秀秀下河來弄飯?;镉媯冋f,水飄兒,你若請不來秀秀我們拿你是問!

似乎所有的男人都愛秀秀姐。連胡子拉碴的船老大也說,就是乾隆皇帝見了秀秀,怕也會把她要了去。

其實,水飄兒也常聽船工們夸獎半邊街的另外一個女子。說水月如何如何標致,又是如何如何漂亮。但水漂兒機靈,他發現每當明生哥在場的時候,船上的人便只說秀秀,不提水月,他就猜秀秀在明生哥心里,有其他女人不能取代的地位。從此,每遇到秀秀,水飄兒也就多存了個心眼兒。

水飄兒從小是吃百家飯長大的。眾人的眼睛睜起像燈籠,誰要是待水飄兒差一點兒,那是有人會說閑話的。后來,只能說水飄兒跟明生更有緣分,他從九歲起上了明生的船,以后一直跟著明生,也就把明生的木船當成了自己的家。白天他跟明生同吃一鍋飯,夜里二人合用一床被。明生事事都要先照顧水飄兒,水飄兒也就處處維護著明生的利益。二人好得勝似親兄弟,眾人都說,你倆就剩穿一條褲襠、就差用一只鼻孔出氣了。

水飄兒雖也是個半大不小的人了,但他絕不至于對秀秀動什么壞心。他覺得秀秀姐好,那是真好,秀秀姐不僅模樣生得好,待人也好,尤其是下廚有套好手藝。往回木船上墩修理,都請秀秀下河弄飯。水飄兒總愛往伙房跑,秀秀就把剛煮好的瘦臘肉切一塊給他?;蛘吣脛偝雌饋淼牟俗屗穱L。水飄兒最愛吃秀秀姐弄的菜,特別愛吃她做的豆瓣魚。

水飄兒沿著安家溪坡坡往上爬,溪水就在他旁邊歡快地往下流,一路嘩嘩啦啦地像是在跟他打招呼似的。溪水很干凈,用手捧起來是可以喝的。往天,水飄兒在溪溝里逮過螃蟹,“三月螃蟹四月蝦”,是說三月份的螃蟹最好吃了。水飄兒有一次在這里逮螃蟹,還逮到過一只小烏龜呢。后來他還老做逮烏龜的夢?!艾F在鉆個烏龜出來我也不會逮了,今天我還有正事呢?!彼h兒兩眼盯著小溪,像是在跟烏龜辦交涉似的。

不過水飄兒想,還是修船好,修船要請好多工匠,秀秀姐下河弄飯,大家就會有可口的飯吃。水飄兒沒有下水去玩兒,而是一口氣爬上了半坡,他突然想起了剛才那只老鷹。

8 安家溪

小路沿安家溪柔繩般蜿蜒,翻上坎是個壩子,叫安家壩。知道安家壩名字的人不多,通常連溪帶壩都叫了安家溪。

山溪從翠屏寨淌下來,一路低吟淺唱明明凈凈,若無岑公洞一跌,也許還不會引起世人垂青。岑公洞大如巨屋,高闊數十丈,洞口清溪如簾。因隋朝岑道厚曾在此隱居,后人覓勝訪賢多有題詠。遂使此洞名噪一時。洞內有不少摩崖石刻,卻因年代久遠多已模糊。

岑公洞外有座小廟,因附巖而建,被人叫作巴巖寺。但廟內供奉的是關圣人。所以更多的人習慣叫它關帝廟。岑公洞內藏隱士,外塑忠臣,洞內外雅俗各別,好在彼此無礙,眾人司空見慣也并不覺得滑稽。

其實,經歷戰亂,這座關帝廟已相當破敗了。但廟內仍住著一位白眉老僧。就在水飄兒來請秀秀的這天上午,關帝廟內香煙繚繞,法磬有聲,老和尚正雙手合十垂眉誦經。廟堂內跪一位二十來歲的漢子,手捧一炷香火,兩眼癡傻無神,呆呆看著和尚的嘴皮蠕蠕有聲。

癡漢姓何,名叫何寶,也就是前文交待過吃魚卡了喉嚨的何寶子。何寶子是何熊何老板三世單傳的獨生兒子。何寶的爺爺生下兒子后,用爹和媽的姓給兒子命名何熊,名字取絕了,結果也就只養大何熊一個。當何熊后來生了兒子,也曾想給兒子取個光宗耀祖福壽永昌的好名兒,什么何永福、何長壽地正在琢磨,沒想到他爺爺特別稀罕這個孫子,說算了算了,他是何家的寶貝,就叫何寶或者叫何寶子。何寶子幼時并無癡呆跡象,但三歲多的時候,一場高燒燒壞了腦子,后來請了不少醫生花了不少大洋,到底沒有完全把他治好。何老板有店鋪有家當,眼看兒子二十出頭仍不頂事,竹子靠不住想靠筍子,肚里便沉甸甸揣了樁心事。寶子媽當然能領會男人的心思。她一是信神,二是怕寶子亂跑,愁迷了路,就叫寶子每天到關帝廟去燒一炷香。

何寶子蚊子沒有找到,轉出廟門,頓時眼睛瞪圓了。他偏起腦殼從一樹刺槐看過去,見三個年輕女子在溪邊洗衣服。何寶子便隨了一種磁力的牽引,不知不覺接近了洗衣女子。遲遲疑疑竟伸出手去。

這位女子一邊穿鞋,一邊同兩位姐妹說話。一扭頭見何寶子涎著臉直往前湊,忙跳起來閃開:“寶子寶子你要死么!”何寶子嘿嘿地笑,卻把女子的手捉住。這女子一掙,“啪”地在寶子臉上響一記耳光,寶子倒怔住了。女子忙撿了捶棒抓起籃子要走,卻讓何寶子把籃子扯住了?!澳阕鑫蚁眿D你做我媳婦?!焙螌氉右皇治婺?,一手扯住籃子不放?!澳悴环盼掖蚰?”女子揚一揚搗衣棒做出打的樣子,何寶子不怕她。另兩位姑娘忙放下手中的衣服,一個來扳寶子的手,一個就捶寶子的背。寶子力大,臂一揮就把她倆掀個趔趄。她們就嚇他:“快丟手,你媽來了!”寶子不怕?!澳愕鶃砹?”寶子仍不放手。要走的女子急了,喊一聲:“何寶子,山二哥來了!”何寶子一愣,手一松,那女子轉身就跑。何寶子一看,沒見山二哥來,便追那女子:“你不要走你是我媳婦媽媽說你是我媳婦……”

何寶子瘋,眾人都知道是文瘋,從不興動手動腳的。這次纏住洗衣女子原也事出有因。寶子大了,該娶媳婦了。他聽得懂爹媽常在討論他的問題。于是寶子就想媳婦,老纏住媽問哪個是他的媳婦。寶子媽就說,寶子的媳婦很乖,住很遠很遠。寶子就不依,還要在地上打滾兒。寶子媽就說,寶子的媳婦是半邊街的秀秀,寶子就高興。這日何寶子遇到洗衣服的女子,偏偏認出了秀秀,硬說她是他媳婦,生怕媳婦丟了,便一路追趕。正追著,冷不防“砰”一坨泥巴砸在寶子屁墩上。寶子呆住了,他一邊摸屁股,一邊彎腰撿那團泥巴,站在原地轉三百六十度,再轉三百六十度,四周沒人,也沒有野物。原來水飄兒去找秀秀,正碰到何寶子攆得秀秀飛跑。水飄兒很想過去揍何寶子一頓,但看到寶子那大一墩,怕斗不贏他,便閃在一叢竹林背后,順手撿了一坨泥巴。等何寶子哈癡癡地追過來,便狠狠砸了他一家伙。何寶子被那坨泥巴砸蒙了,一時搞不懂這是什么信號。水飄兒精靈(機靈),沒等何寶子明白是怎么回事兒,早已貓著腰偷偷跑了。

秀秀剛想喘一口氣,還以為把何寶子甩掉了,卻聽背后一串腳步又追過來,慌忙又跑?!靶阈憬阈阈憬??!彼h兒壓著嗓子喊她,秀秀扭過頭去看,不料腳下一絆便“噗”一聲摔倒,水飄兒忙過去把秀秀扶起來。

秀秀這一跤摔得不輕,左膝蹭破一大塊皮,衣服籃子搗衣棒也滾出去一丈多遠。水飄兒趕忙撿地上的衣服,拍那上面的泥巴。秀秀說:“算了,回去再用清水抖一抖?!闭f時撈起褲管看,膝頭已沁出血珠兒來?!鞍パ剿こ鲅?”水飄兒挺關心的,也湊攏去看。

秀秀放下褲管站起來,摸了塊方帕子把手擦干凈,再撣撣衣服,按按發髻和發髻上的白絨花,然后從水飄兒手上接過籃子,一臉沮喪地往家里去。她想,真倒霉,偏遇著這號愚人!若換成別的人,我拼了性命也不受這份窩囊!

第三章

山二哥聽金老怪說“屋里這陣就連刮痧的錢也莫得一個”,猜他出來是找人借錢的。便嘆道:“常言說,一文錢難倒英雄漢哪!”

9 秀秀

水飄兒跟著秀秀上了半邊街。秀秀開了門鎖,回頭問他:“是來喊我下河弄飯的?”

“是哩,秀秀姐,我們愛吃你弄的飯?!彼h兒說。

秀秀想一想,說:“好,我知道了。你去山、山二叔屋里坐坐,他興許就回來了?!毙阈阃崎T進去,卻沒放水飄兒進自己的屋。

水飄兒進了山二叔的屋。他沒有因秀秀姐沒請他進屋而不高興。對了,秀秀姐是不興請男人進屋的。水飄兒陰悄悄地在肚子里笑。就想起那一次,秀秀姐埋怨他,還說他人小鬼大哩。

河下的人與水打交道,本不興穿鞋。久而久之,腳掌狀如鴨掌,十個腳趾頭都向外張著。為了避免石頭踢異物釘,有的就踏一雙草鞋。平時沒說的,冬天卻惱火,腳上皴口發裂,穿上草鞋無異戴鐐。去年冬月間,秀秀下河見水飄兒一雙赤腳皴口流血,就說我給你做雙鞋吧。水飄兒說,好謝謝秀秀姐,你把我的鞋做大一些。過兩天,水飄兒跑到秀秀家看到她正在下鞋樣,就說秀秀姐你還要做大一些,我的腳正長呢,秀秀就做了很大一雙鞋。水飄兒用手卡了一下,把那雙鞋抱在懷里好高興。誰知他轉身一趟子,上船把鞋交到明生手里。說,明生哥,這是秀秀姐為你做的鞋,是照你的腳做的呢。明生拿來一穿,不大不小正合適。明生感激不盡,臘月底備了份禮物去半邊街謝秀秀做鞋的盛情。秀秀莫名其妙,把客人堵在門外不讓進屋。明生手里的雞嘎啦嘎啦直叫,一條大鯉魚也甩打著尾巴掙扎,搞得大冷天明生一臉緋紅一身汗。明生說,秀秀,你就看在表兄妹份上,好歹讓我進來看看你婆婆吧。秀秀背抵著門高矮不吱聲。結果是山二叔把明生讓到自己屋里,收了送來的東西。年三十團年,請明生來喝酒,也是在山二叔家坐的席。

山二叔與秀秀家除了有水缸上的方洞共往來,一層板壁齜牙咧嘴,不時能見到隔壁戶人影綽綽,兩家人的起居響動,彼此便了如指掌。

水飄兒坐在山二叔家,聽秀秀回屋后拖木盆的聲音,舀水倒水的聲音,過一會兒拿小凳兒坐下來開始抖衣服,可就是沒聽到她說話。若是往常,秀秀姐是隨便會找些話來和他聊的。秀秀還在無端生何寶子的氣呢。其實,她和水飄兒哪里知道,過會兒婆婆帶回一條消息,那才真叫她憤懣、叫她揪心呢。

水飄兒想找點什么來同秀秀姐聊,但終于想不起聊的話頭,于是自言自語嘆口氣,唉,山二叔咋還不回來呢!

山二叔沒回來,秀秀的婆婆卻回來了。秀秀的婆婆其實還不很老,剛過五十歲,卻得了一身風濕病,沾不得水,做不得粗重活,基本上已是一個廢人了。

婆婆回來,秀秀忙起身攙扶?!皨?,你身子骨不好,就不要出去。陳婆婆有事,就不興到我們家來說么?!彼h兒聽到那邊的響動,就隔著板壁向秀秀的婆婆問好。秀秀的婆婆就說:“喲水飄兒來了,你在找山二哥么?剛才還在河下茶館里看到他呢?!彼h兒說:“真的?那我去茶館里找他?!庇趾托阈愦騻€招呼,說聲我走了,就出門去。

水漂兒愛玩兒,本想順著腳往上溜,再去看看水月的。最近總聽工友們擺閑白(聊天),說青山二叔跟水月有點兒意思了,心想如果他倆在一起,那倒是挺不錯的。就想去看看水月的動靜,如果一來二去的跟水月姐混熟了,還可以請她收我做徒弟,跟她學點使法的本領。走了幾步,再一想不行,我得先去找山二叔,找山二叔是正事,不然明生哥還等我回話呢。于是折回來,順半邊街下河,去茶館找山二叔。

婆婆見秀秀在木盆里清衣服,有些奇怪,問:“你剛去溪溝里洗了,怎么回來又在洗?”

秀秀手里使勁搓著衣服,垂頭喪氣的,嘴里卻沒有吭聲。

婆婆更奇了,問:“今天,你,是咋的了?”

秀秀只好開口說:“遇到個愚人——何寶子,扯住不放,回來一趟子,路上還摔一跌跤……”

婆婆一聽,呆了,喃喃罵道:“這個砍腦殼的!盡欺侮我家秀秀,他們還……”后面的話卻被咽回去。

秀秀說:“若不看他是個哈子(傻子),我真想拿命跟他拼了……這種人,居然沒有人管,要不要請山二哥去,跟他家里交涉一下……”

婆婆氣乎乎地說:“他家里?哼,他還想娶你進屋呢!”

秀秀一驚:“媽,你,你在說什么呢?”

婆婆皺起眉頭說:“剛才陳婆婆請我去,就是想幫他做媒。說何家就這根獨苗苗兒,你進了何家,鑰匙都交給你,你就是當家奶奶了……”

秀秀急了:“媽,這話你也說得出來!真是氣糊涂了嗎?”

這事兒當然挺讓婆婆傷腦筋。婆婆早年死了男人,守寡養大一個兒子,兒子不爭氣也罷,卻在江里淹死了,就依靠媳婦過日子。如果媳婦走了,她一個孤老婆子怎么生活?雖然何家許給她一些好處,但那有什么用?于是給秀秀解釋:“這種事我能糊涂么?其他不說,你走了,我怎么過?所以說,我就一句話:不行。除非是秀秀嫌我了,她自己想離開這個家……”

“媽,你在說什么呀!”秀秀打斷婆婆,“我是那種人嗎?再說那……”秀秀想,婆媳倆廝守著,一起過這清寒日子也罷,咋又扯出個傻子來了。想到家里沒個男人,別人想欺侮你就欺侮你,自己卻沒有一點辦法,甚至連說話的人也沒有一個,鼻頭子一酸,淚珠兒成串地滾下來。

婆婆見秀秀哭了,知道媳婦受了委屈,心里也難受:“別哭了,秀秀,我,我當時就想回絕了她,陳婆婆好說歹說,說一定要給你傳句話……”

婆婆這一說,秀秀更傷心了:“媽,我們惹誰了,撩誰了?這無緣無故的,不是在辱沒我們、糟踏我們嗎!”

“他們就把我兩娘母諒死了,欺一對孤寡女人,我們拿誰也沒有辦法,我,我……”婆婆想到兩個女人的苦楚,也索性哭了出來,“噢……我那不該死的兒哪,你一撒手就不管我們了哇,你是存心讓我們受這種罪喲!你倒是說說,我們該怎么活呀……”

婆婆一哭,秀秀卻不敢再哭了。心想自己難受也罷,何苦惹出婆婆多一重傷心呢?忙勸止婆婆:“媽……算了,當心身子,你還有病呢……”即將一方帕子遞到婆婆手里。

哪知秀秀一勸,婆婆哭得更響了。秀秀心地善良,只怪自己不好,就想,男人本來是“不該死”的,原是自己嫁過來才發生的事,怨只怨自己的命。自己的命咋這樣背時呢……一時五內俱焚,心里翻江倒海般難受。

秀秀的男人叫鼎罐,鼎罐是小時候別人給他取的渾名兒(外號)。其他渾名倒也罷了,但河下的人忌諱多,最怕喊人鼎罐。鼎罐原是煮飯用的鍋子,水上人家避諱,通常稱鼎罐為“黑缽兒”。鼎罐的父親走過行船,船打“皮”(翻)后,淹死了,尸骨無存。鼎罐也走行船,船主說算了算了你趁早把你名字改了,鼎罐說那你們叫我黑缽兒吧。鼎罐叫了黑缽兒還是不行,有個算命的說,你娃有水牢之災。鼎罐的媽一聽慌了,就不讓他再上船了,忙不迭地給他娶了一位好看的媳婦??尚阈氵^門還不到一個月,鼎罐下河打魚,陰差陽錯地就給淹死了。

鼎罐娶了新媳婦,差不多在家里整整蜷了一個月,成天涎著臉就守著秀秀。秀秀說一個大男人,老窩在家里干啥,你也出去走走??!鼎罐就伸伸懶腰,笑扯扯地出了門。出門不遠迎面碰到“默然酒家”的點水雀兒,點水雀兒說嘿對了,你幫幫我的忙,店里沒魚了,你下河去舀幾條魚回來,我的客人喊著要吃魚。鼎罐一則見點水雀兒熟人熟事的,別人央求,不好推卻;二則見秀秀勤快,過門沒幾天就補好了他的漁舀子,也想圖個表現;三則見這幾天江里漲水,虎臂灘快要淹了,正是下河打魚的時候。于是興沖沖地回家,扛了漁舀子就往外走。臨出門他的媽還短他一句,都半下午了,你看你那樣子,還能舀到魚嗎!秀秀說,媽,你就讓他去吧,舀不舀得到那是他的運氣。

鼎罐的漁舀子就三根竹竿一掛小網,握在手里的網竿有手腕粗細,上端分岔掛著網兜,掛網的竹竿細得多,一路上網兜兒顫悠悠地極是快活。鼎罐下了河,就端直朝虎臂灘嘴嘴上走。江水漲起來,正好淹了兩邊的石盤,一條石梗斜著伸向江里,形同虎臂?;⒈矍岸耸恰盎⒆Α?,礁堡前沿水流湍急,卻正好舀魚。

鼎罐叉開兩腿立在礁嘴上,順著湍流一舀一舀揮著雙臂。那漁舀子就像一把還沒玩兒熟的關刀,初使起來還有些犟手犟腳的??吹綕M江青魚、鯉魚、肥頭兒、鳊魚,直往灘上涌水上跳,喜得鼎罐抓耳撓腮樂不可支。他最先舀起來的是幾條水米子。雖然只有斤把幾兩重,卻都是活蹦亂跳的鮮魚。然后就舀到了鯉魚,舀到了肥頭兒。洪水還在漲,眼看快穿浩了,他卻沒有在意。此刻他的感覺全在手里,間或有魚尾在舀桿上一拍,或魚頭在網上一蹭,他的心就怦怦怦地跳。突然舀里一振,他忙將漁舀一仄往岸上一戽,嗬,竟是一條十多斤重的大鯉魚!他忙撲上去按住,裝進一個大的網兜。接下來又有一條一條的魚,不斷地來滿足他的興奮和貪欲。最后網兜里的魚總有二三十斤了吧。他覺得天色暗下來。猛抬頭,頓時傻了——洪水早已漫盤穿浩,腳下的“虎爪”已是一片汪洋中的孤島了!

這漫盤穿浩原是川江人都懂的術語。洪水上漲,先淹了貼岸部分礁石,切斷了江中礁堡與陸上的通道,叫做穿浩。洪水剛淹礁盤,形成滿盤亂沖的水勢,謂之漫盤。這時穿浩的水,攪起鼓泡帶了呼嘯滿世界翻滾。鼎罐肯定嚇壞了,也是急于求生,想趁天色沒黑盡以前,摸一個水淺的路子回去。他脫了鞋子和外褲,試探著下了水,沒有想到水流太急,大約戰戰兢兢才趟了幾步,腳下一滑鼎罐就被沖下了灘?;⒈蹫└F兇極惡,沒有給他留下任何生機。

第二天,當人們找到虎臂灘的時候,發現“虎爪”還沒有被淹,鼎罐的漁舀子還在,他舀起來的魚有些死了,有的還是活的,而鼎罐穿過的鞋,明明白白就擺在那個礁堡上,可滿世界找人,哪里還有鼎罐的蹤影?

秀秀沒了男人只哭得死去活來。眾人卻勸她,都說你別傷心,是鼎罐該死。說那天鼎罐如果不下河舀魚,包他沒事;說舀兩條魚走路,也沒有事;還說洪水并沒有淹過礁嘴,是鼎罐自己找死,而虎臂灘淹死的人多,那兒一定有鬼在找替身……但秀秀不那么想,她只記得那天下午,是她叫鼎罐出去的,還說舀魚要看他的運氣,結果卻讓鼎罐丟了性命……

10 招工

半邊街幾乎快被小城遺忘了,可日子照樣過得有滋有味。一條大約兩里長的小街,就像一段花里胡哨的雞腸帶兒,還疙疙瘩瘩拴著川江的傳統和風格。

太陽一早醒來,掙脫翠屏寨的羈絆,先探了個頭,然后一竿兩竿升了個高,半邊街便如太陽曬醒的貓子,慵懶地伸一伸腰,立即活泛起全身的筋骨。先有兩家三家下門板搬門方的磕碰,接著乒乒乓乓連珠般混響一氣,街兩邊的店鋪便陸陸續續豁然敞開。于是,小街的日子就在一種不緊不慢不涼不熱的節律中運動。

水飄兒從山二叔家里出來的時候,半邊街上已有了不少的人。路邊,一個賣沖沖兒糕的老漢,正用竹棍兒將一方竹板敲出當當兒當當兒的樂聲。水飄兒聽那賣糕的老漢招呼:“小伙兒,來塊沖沖兒糕,嘗嘗老漢的手藝?”水飄兒一怔,回說“不忙不忙”,卻緊走兩步,前面就是一家茶館。

茶館也是板壁房子,兩大間連通,約兩三百平米。茶館內躺一壩黃亮的竹涼椅,卻只有四五個茶客在嗑瓜子、聊天。茶館正中有個為說書人搭的方臺,臺高兩尺,上面擺一張圍了布幔的條桌,旁邊柱頭上掛塊粉牌,寫著書名《七劍十三俠》和說書人的名號。水飄兒愛聽評書,有時路過這里,立在外面也要聽上一陣。

不知山二叔這陣鉆哪里去了。水飄兒正拿不定主意是往前走或往回走,卻見七八個漢子相擁著遠遠過來。中間兩位水飄兒一眼認出來,黑面虬須的是明生哥要請的掌墨師,另一位面白剽悍的男人正是山二叔。山二叔身著藍布長衫,腰間扎根白布帶子,一邊與旁邊的人搭話,一邊早與水飄兒打了招呼。

“水飄兒,小雞兒在望嘴呢,想不想二叔辦個招待?”山二叔總是一臉豁朗的笑。水飄兒想,你想辦招待就辦個招待,眼睛就往賣沖沖兒糕的擔兒上望??缮蕉逯唤兴h兒隨我來,就帶著眾人往上走,直接進了周老默的“默然酒家”。

眾漢子揀個圓桌,坐下來剛剛一席。人多嘴雜叫酒要菜,一齊安杯設箸甚是快活。山二哥對眾人聽任不顧,卻只找虬須漢子理論。

“王掌墨,你哥子這回就對不住人了!明生那船在干坡上晾起的喲,說好今日動工,你安心放我水耙子(木排)么?”

“二哥,你在招兵買馬,誰敢不聽號令?我還正為這事著急呢!”

“那我要的幾個人為什么不來?就這個樣子,今天還能動工嗎?”

“二哥,這動工倒不是什么難事,我只是說少了幾個扣得上手的兄弟。水木匠原是粗笨活,但不是說不講手藝。你若要下死力做小工的,隨便一撮箕我也能撮到幾個?!?/p>

“縱然他們不給你面子,難道也不買我的賬了?”

“哪里話來。往日有事不消扯你的旗號,就是我捎個口信兒也就來了。這回遇緣兒(遇巧),胡四和金老怪兩家偏偏有事,若在別處做活路倒也好說,我就硬抓也能把他們抓來的?!?/p>

“胡四在家坐月呢?!弊弦晃换镉嬓χ逖?。山二哥不信,當是笑話,眾人便證實,胡四婆娘生了個兒,胡四足不出戶真的是在家里坐月。

山二哥哈哈一笑,“嘿個舅子,待老子去家里捉他?!闭f時招呼眾人只管上菜喝酒,他去去就來。遂起身離席,正跨酒館門坎,卻見店門口一只大雞籠,便伸手去籠里逮了兩只七八斤重的大紅公雞,向柜上老板喊一聲:“周老默,我借兩只雞用用,回頭一并匯賬?!钡昀习鍝]一揮手,笑道:“我那雞是紅毛國的貢品,十萬塊錢一個,不怕燙手你只管逮去?!鄙蕉缁仡^叫上水飄兒,把兩只雞用草綁了,叫水飄兒提著,二人一路說笑去找胡四。

從半邊街上去,臘梅灣倒拐,再投羅漢洞。胡四家就在羅漢洞東側。

胡四家三間瓦房,門前有兩棵槐樹,靠路邊插一圈竹籬笆,籬笆上爬滿金銀花之類青藤,形成清清爽爽一座院落。院門口臥一條極肥的黃狗,見人來也不張狂,還很講禮性地起身讓道。正廳大門敞開,山二哥率水飄兒端直進去,無人,便扯嗓喚一聲,胡四,胡四,有人嗎?旁邊臥房立即應道:“哪個哪個,驚詫詫的……”門簾一挑,打照面的卻是胡四的婆娘。

首先闖進山二哥眼里的竟是月母子那肥白的大奶子。呸霉氣霉氣,山二哥待要退出,卻已不能。胡四婆娘“啊”地一聲忙縮回頭去,對屋里的男人說是山二哥他們來了。胡四便在屋里驚喜道:“山二哥么?”忙趿了鞋挑簾出來,一臉燦笑將嘴咧至耳根。

山二哥說,你屋的狗好懶,客來了也不叫兩聲通報通報。說時胡母也從廂房出來,山二哥向主人家道了恭喜。水飄兒把兩只大紅公雞放下,也問了婆婆好,四叔四嬸好。山二哥說道,胡四你舅子盡做大個個事哩,陰悄悄就得了個兒。連我也蒙在鼓里。做滿月酒的時候,說不得要找撥人來朝賀朝賀。就叫把寶寶抱出來看。胡四婆娘早扣好衣襟抱了嬰兒出來?!皠偛耪o娃兒喂奶哩?!蹦樕嫌樣樀?,還為剛才敞胸露懷不好意思。

山二哥從胡四手里接過包得嚴嚴實實的寶寶。嬰兒不足十天,皮色泛紅,活像一只褪了毛的兔子。小眼睛瞇著,還有些畏光,一股奶氣沖出來,直叫人翻胃想嘔。這胡四真莫名堂,整天陪著月母子和毛毛兒,沾一身奶臭有啥意思呢!山二哥這樣想,卻沒這樣說,按慣例還為嬰兒封贈了不少吉利話。幾句恭維話,說得月公子月母子笑逐顏開。這時胡母已端了醪糟蛋上來。山二哥水飄兒也不推辭,一是吃個喜,二是當用茶。然后胡四婆娘上來收拾碗筷。山二哥便搭話:“你坐月子,也出臥房做家務事?”

胡四婆娘嘴一噘:“我們這些人如何講究得起呢。若不是頭上捆根花帕子,誰記得你是月母子。家里喂豬喂狗剁豬草哪一樣不是我?!?/p>

山二哥笑道:“那胡四不就剩下洗尿片片了?”

“他?片片是婆婆在洗。他一天就曉得騙床,比大戶人家的月母子還像月母子哩!毛弟還沒滿半個月,他一天就捧在手里,兒呀肝啦,直叫得旁人渾身起雞皮疙瘩?!?/p>

山二哥水飄兒都笑?!斑@也自然,三十歲得個兒子,哪有不當寶貝的?!鄙蕉缯f。

“這婆娘!嘴叉叉的,偏在二哥面前出我言語?!?/p>

“胡四,你呆在家里一點插不上手,守著月母子……”

“還不是這婆娘,生怕我離了半步。就像我會在外面討小,要把她甩了似的?!?/p>

婆娘臉一紅,急辯道:“那是生毛弟兒前兩天。我生了毛弟兒誰要你陪著了?我知道山二哥今天是來叫你的,你隨他去好了。沒見過男人家成天騙床的……”

“好,有嫂子這句話,我便捉了他去。明生修船,就離不得胡四,王掌墨一伙人還等著他呢!”

胡四見山二哥露面,本沒打算推托,當即進臥室拎了件短褂,也沒帶家伙,隨山二哥水飄兒辭了老母和媳婦出門,剛走幾步又折回去,不知同媳婦辦了怎樣的交涉,卻被媳婦紅著臉推著出來。山二哥水飄兒在院子外面啥也沒說,就是笑。

11 宴客

山二哥領著胡四和水飄兒返回半邊街,街上又多了些人。正跨進“默然酒家”,王掌墨一伙已起身招呼,山二哥卻見一位熟人擦肩而過。這人穿一件補丁露肉的破褂,戴一頂爛垮垮的草帽,過酒店門口將草帽往下一拉,只讓人看到幾根焦黃的胡須?!敖鹄瞎?!”山二哥冒叫一聲。那人似不曾聽見,腳下只管加緊趕路。山二哥奔過去一把扯?。骸敖鹄瞎?,未必你真不同我們這幫人打攪了!”金老怪一臉凄惶,只好站下讓到街邊講話。

老怪只說得一聲慚愧,后面的話就講不下去了。原來金家接連遇到幾件不利索的事,老婆扯豬草從崖上摔下去成了半身不遂的癱子,大兒媳婦也不知得了什么絕癥,枯瘦如柴面如紙灰,多活一日多一日受罪。一家人七八張嘴外加兩只藥罐;花光了金家有限的積蓄不說還背了一身債務。偏遇二兒忤逆,口口聲聲鬧著分家,說再不分家一把火燒了房子大家散伙。金老怪早年帶著金大金二闖碼頭修船,捻船放樣也曾是說一不二的人物,不料幾年下來卻弄得如此狼狽。

山二哥聽金老怪說“屋里這陣就連刮痧的錢也莫得一個”,猜他出來是找人借錢的。便嘆道:“常言說,一文錢難倒英雄漢哪!”遂盡數掏出自己身上的錢,都是伍萬元拾萬元一張的票子(那時一萬元相當于現在的一元錢),數也不數全塞到金老怪手里。

“要不得要不得!”金老怪如捏了炭圓,像燙著一樣手一縮一疊錢全掉在地上,“??!”老怪忙彎腰把錢撿起來,硬要還給山二哥。山二哥將老怪的手按住。說:“我今天在酒店候人,你有事,我不強你,你盡管去干自己的事?!闭f罷扭身進店去。金老怪呆了一呆,忙漲紅著臉追進酒館:“山二哥,這,這,錢……”他是想說錢要點個數或者留張借據。

“什么錢不錢的,你用我用不都一樣!”山二哥把金老怪扯了坐下,“你拿去說不準能派個用場,放在我這兒卻靠不住。我的祖師爺教過我,江湖財江湖散,不散有災難哩?!?/p>

金老怪過意不去,仍不愿收此饋贈。山二哥正色道:“老怪老怪,如果夠朋友,今日你再莫吱聲,或者哪天你發了洋財還我也成。若實在沒有這份交情,你把錢往地上一扔,走你的路,不會有人攔你?!?/p>

眾人也勸金老怪不要過分違拗,朋友之間原有個互相幫補,再要推卻也就辜負了山二哥一番美意。

金老怪再不言語,就被眾人留下飲酒。這時座上又添了幾位兄弟,有的帶著斧鑿刨鋸,有的沒帶任何家什。一席人早已勻做兩席,大家談笑風生很有些干大事的樣子。

酒飲兩盞,山二哥心里“格登”一響,暗叫一聲拐了,今天要現相。我剛才翻兜兒將錢全給了金老怪,過會兒付賬,未必叫周老默打手板?想一想,卻有了主意,回頭對柜上叫道:“周老默,我有件事要麻煩你一下呢?!?/p>

“不麻煩不麻煩,山二哥有事你說?!崩习迥稂c水雀兒一疊聲應著。

“把你的文房四寶借用一下,我要留張借據?!?/p>

“好,好,你干脆到柜上來寫?!比允屈c水雀兒在張羅。

眾人都看到是山二哥硬把錢塞給金老怪的,不信他會要什么借據,都笑著看他耍什么把戲。

借錢留字據天經地義,只有點水雀兒和金老怪當真。金老怪以為是山二哥怕他過意不去。留一張借據他心安理得一些,便隨山二哥一道去了柜臺。

點水雀兒找出筆墨硯臺,從賬簿上撕一張豎格紙,交到山二哥手里。然后用小勺子舀了點水,幫山二哥磨墨。山二哥略想一想,三下五去二幾筆寫了字據,金老怪就要過來劃押。

山二哥說:“慢,還得找個中人?!?/p>

周老默說:“大家都看到的,要個啥中人嘛?!?/p>

山二哥說:“是人有腿都跑得脫,唯有‘默然寶號是生了根的。就借寶號的光,請你作個見證人?!?/p>

“好么好么,我作中人,寫哪里嘛?”周老默也當了真。

“就要你的大名,寫在左下角這點兒這點兒?!?/p>

酒館老板就提了毛筆,認認真真寫了自己的名字。接著金老怪就過來拿筆,山二哥說:“這里沒你的事呢?!边呎f邊用筆在店老板名字前面添了三個字,看時,便成了這樣一張借據:

借 據

今因囊中羞澀,急等錢用,經人說合,借到半邊街山二哥現金玖拾萬元整??秩蘸鬅o憑,立此為據。

借款人:周默然

×年×月×日

“嘿個舅子,興這樣坑人么!你騙我做中人,結果倒是我欠你一砣了!”周老默伸個腦殼瞄一陣,突然醒悟過來。

“你嚷什么嚷,白紙黑字,有什么說的?!鄙蕉缧Τ冻兜匕炎謸哿送鶓牙镆淮?。

“個雜種,開玩笑不是這樣開的喲。你快把你畫的狗腳跡撕了!”周老默抓住山二哥的手真有些急了。

“個雜毛兒的,我就猜你輸也輸不起還也還不起。欠人家一回錢臉都黃了。這樣這樣,看你也還老實,我們還是來個君子協定——”山二哥說著掏出了那張“借據”?!斑@張借據你拿回去,好久有錢了好久還我;今天這兩席酒的錢,先寫在你的水瓢上,我好久想起了好久還你?!?/p>

周老默一把抓過“借據”,一點兒一點兒把那“狗腳跡”撕碎。說:“山二哥,你身上莫錢了就明說,你在我這兒吃賒帳,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卻不該這樣編方打條兒辱沒我?!?/p>

點水雀兒在旁邊笑起來:“我說呢,是山二哥涮壇子(開玩笑)呢?!?/p>

眾人一齊開懷大笑。

何寶子正好從門口過路,并不知酒館里出了啥事情,也伸個腦殼進來跟著傻笑。水飄兒罵了一聲“狗日寶子”,便在山二哥耳邊嘀咕了幾句?!笆裁?,摔出了血?”山二哥騰地站起來。眾人不解,全拿眼睛望他。水飄兒看看眾人,再看看山二哥,小聲道:“其實也沒啥,只是膝頭摔破點皮……”

山二哥覺得有點兒失態,即隨和地笑一笑,對王掌墨講:“掌墨師,我就拜托你了,你直接帶兄弟們下河?!被仡^對金老怪說,“你先去辦你自己的事,屋里安排好了,能來就來?!苯鹄瞎诌B說“要來要來”。

山二哥復向眾人抱一抱拳:“列位,對不起了,我有事得先走一步?!币崎_凳子,卻走向柜臺:“周老板,有道是一客不煩二主,請把你掛起的燒臘鴨子給我一只,不,我要兩只。反正你那水瓢上寫了我的名字?!?/p>

周老默道:“慘了慘了,你連吃帶喝生的熟的都要。只見你熱鬧,我一文錢沒進,這酒館只怕開不長久了?!边@樣說著,卻挑那最大最肥的鴨子取兩只,點水雀兒笑嘻嘻地接過來,也沒過秤,用荷葉包了交給山二哥。

山二哥向眾人道一聲“好,我走了”,遂帶了燒臘鴨子辭出店去。

回頭山二哥把水飄兒叫到店外,塞一只鴨子給他,悄悄兒地說:“你幫我跑一趟,去看看水月?!?/p>

水飄兒挺神秘的,仰起頭問:“如果水月姐姐問我,我說什么呢?”

山二哥說:“你就說‘山二叔叫我來看你?!?/p>

“還有呢?”

“沒有了?!?/p>

“真的?”

“真的?!?/p>

水飄兒最肯做跑腿兒使嘴兒之類的事了,想一想,即有了主意:“那好吧?!鳖^也不回,竟屁顛屁顛地去了。

眾人都猜山二哥是因水月或秀秀家有事才走的,大家心照不宣,一笑帶過。

12 法術

“水月姐姐,山二叔叫我來看你了?!彼h兒果然沒有忘了山二哥的囑托。

“真的嗎?”水月驚喜地從水飄兒手里接過燒臘鴨子,順手放在一邊,忙給水飄兒倒茶?!八约簽槭裁床粊砟??”

“山二叔忙啊,他正在幫明生哥張羅大事呢——明生哥的船上墩了,要大修,那邊有一攤子的事?!?/p>

“山二叔說什么了嗎?”

“山二叔說他喜歡你?!彼h兒自作聰明。他以為山二叔要不喜歡水月,能平白無故地送她鴨子嗎?

水月的臉,騰地一下紅了:“你,你亂說呢!”水月假裝生氣了。

水月姐的茶香噴噴的,水飄兒喝了一口,又喝一口,說:“真的,沒騙你。山二叔還對工友們說,說……”

水月盯住水飄兒:“他胡說什么了?”

水飄兒說:“沒有,沒有胡說,山二叔說,水月姐姐生得好看?!彼h兒想,大家都這樣說呢。水月姐姐生得紅是紅白是白的,就是好看嘛。

水月聽山二哥在背后議論她,雖然是好話,但仍有些不樂意,就說:“你回去給山二叔說,不準他們在背后說我。你記住了?”

水飄兒說:“好,我回去跟山二叔說,今后有什么話,你只能對水月姐姐一個人說,不能跟其他人說?!?/p>

水月笑盈盈地點點頭:“對了,就這樣說。今后若再聽到他們背著說我的閑話,我割了他們的舌頭?!彪S后搬出自己平時愛吃的板栗、核桃、油炸果子來招待水飄兒。

水飄兒一邊吃果子,一邊跟水月搭話:“水月姐姐,以后有什么跑腿使嘴的事,你一叫我,我就來了,凡有我能干的事,你都交給我?!?/p>

水月笑道:“你一個小孩兒,還大包大攬的呢。我想想,你能干什么呢?不過,姐姐這兒,平時很少人來,你沒有事,就進來坐坐,陪姐姐說說話吧?!?/p>

水飄兒挺機靈的,立即說:“水月姐姐,要不,我拜你為師,你收我做徒弟好不好?”

水月一愣:“做什么徒弟?”

水飄兒說:“姐姐會使法,我跟你學法術,今后,我還可以跟水月姐姐當幫手?!?/p>

水月盯住水飄兒看了一陣,搖一搖頭,說:“不,你沒這天份。我告訴你,想學法術的人可多了,但這是可遇不可求的事?!?/p>

水飄兒聽工友們講過水月許多精靈古怪的故事。說有一次水月在碼頭上遇到一位耍把戲的老頭,見他表演“分身術”、“隔山取物”“紙人抬水”等技法,一時竟被迷住了。臨到收拾要走,老頭見水月一副癡迷的樣子,就問她,小姑娘,想不想學點法術?水月點點頭。老頭過細端詳她一陣,問,你的父母是不是都不在了?水月默然,垂下了頭。老頭說,那么,你能不能帶我去你家里看看呢?水月就帶老頭回家。老頭進了水月的屋,見水月就一個人,好像猜到了水月的身世,發一陣子感慨,就在水月那里住了幾天,教了水月好些本事。于是,水月在慈云庵的師太之外,有了一位真正的師傅。只是,這位師傅行蹤不定,外人很少見到。聽說后來這個老頭還來看過水月,水月皆以弟子禮接待,敬奉師傅如同神明。

水飄兒見水月不肯收他做徒弟,也不急于求成,即央求說:“水月姐姐,大家都說,你最有本事了,你使個法術我看看好嗎?”

水月也是心里高興,說:“好吧,我變個戲法你看吧——”

水月伸開兩手,亮掌,給水飄兒看。水月穿緊身窄袖便衣,顯得十分利索,手指長長的,細細的,手里什么也沒有。水月捏起拳頭,把五指次第伸開,手里仍沒有東西。交待之后,突然五指一收,握成雙拳。水月問水飄兒:“你猜我手里有東西嗎?”

水飄兒摸摸光腦袋,搖搖頭,兩眼瞪起核桃大,一眨不眨。

但水月再次攤開雙掌,即見左掌一只核桃,右掌也有一只核桃。水飄兒奇怪了,關鍵是他離水月很近,根本沒見水月伸手取核桃。

水月叫水飄兒:“你把衣兜兒牽起”。水飄兒老實牽起自己的口袋,水月就把手里的核桃丟進水飄兒的口袋兒。然后就見水月的兩只拳頭輪番動作,一握,一丟,一握,一丟,就有接二連三的核桃,篤篤篤地滾進水飄兒的口袋里。

水飄兒好高興,“好,好!”一松手,竟鼓起掌來。有兩個核桃立即掉到地上。水飄兒彎腰撿起地上的核桃說,“水月姐姐好本事,兩只空手都能變出核桃來,可惜了,我的口袋已經裝不下了?!?/p>

水月看到水飄兒兩只鼓鼓囊囊的口袋兒,笑了:“你的口袋裝滿了,姐姐也變不出來了?!?/p>

水飄兒偏起頭,又冒出一個點子:“水月姐姐,你再鉸兩個紙人出來我看看,好嗎?”

水月想了一下說:“好吧,今天就陪你玩玩兒?!彪S即先凈了手,再找出剪刀、絲線、黃裱紙來。她把黃裱紙對折一下,然后用剪刀鉸出一個有鼻子有眼睛的人物,吹口氣分開,就有了兩個紙人。她把兩個紙人平鋪在桌上,又用剪刀鉸出一個紙筒,用紅絲線縫了幾針,變成一只紙桶。接著舀一杯水倒進紙桶里,紙桶居然滴水不漏。

水月表情嚴肅起來,不再跟水飄兒說話,她用竹簽把水桶穿了,嘴里念念有詞,也不知念的什么咒語,突然猛喝一聲“起”,那兩只平躺著的紙人竟站了起來。水月把竹簽放在兩個紙人的肩膀上,再喝一聲“走”,兩個紙人抬了水桶,就在桌面上晃晃悠悠地邁開了步子。紙人走的是直線,當走到桌子邊沿時,水月手指一點,叫了聲“止”,兩個紙人即僵立不動。水飄兒還想再湊攏去看,水月卻叫了一聲“去”,兩個紙人晃了晃,隨即“噗”地倒下。紙人抬的水桶自然也跟著摔倒了,但奇怪的是,水桶里面是干的,竟然沒有一滴水。

水飄兒呆了,他偏起腦袋看,既沒有看出什么機關,也沒有看出什么破綻。就用雙手托了腮,仔仔細細地想,卻始終想不透這其中的道理。

水飄兒還在動腦子,想怎樣才能纏住水月,求她收自己做個徒弟。卻發現水月的臉上,不知幾時已經沒了笑影。

水月轉過身來,告訴水飄兒說,今天你可以走了。水飄兒一愣,心想,別人說水月姐姐愛小氣,是我得罪她了嗎?嘴里卻立即說,好,我都搞忘了,已耽擱姐姐太久了。水月遲疑說,你在姐姐這兒看到的事,不許對外人講。水飄兒說,好,我不對別人講。那,我能跟山二叔講么?水月沒有回答水飄兒可不可以跟山二叔講,卻問他,你還要不要些板栗?水飄兒拍拍衣兜,說夠了夠了,我這口袋已裝不下了。水月說那你下次來玩。

水飄兒很知趣,站起來要走,水月卻又叫住水飄兒,叮囑他,你叫山二叔到我這兒來,我找他有事,你記住了?水飄兒連說,記住了記住了,水月姐姐找山二叔有事哩。然后被水月送出了門。

水飄兒走在路上,心里還在默,幫山二叔跑這趟差真劃算,不僅喝了水月姐姐的香茶,吃了她的果子,揣了兩口袋核桃,尤其是還能親眼看到她使法。水飄兒心里仍揣著拜師學法的念頭,只是,他怎么也想不透,后來水月姐姐怎么就不高興了?除了沒有笑臉,低頭顰眉間,水月姐姐分明有什么心事,不然,好好的,她為什么叫我走呢……

水飄兒確實觸動了水月的心事,一開始,水月聽水飄兒說山二叔叫他來看她,還聽水飄兒說山二叔喜歡她,心里當然非常高興。但回頭一想,這兩個人之間的事,你自己為什么不來?你過來又沒有幾步路,哪怕是來這兒點個卯也行??!就叫個半大小子來,是看希奇,還是探底細?你別是占了便宜,就瞧不起人吧?哼,我還瞧不起你呢,要不是……

其實,水飄兒并不知道山二叔此番托他送鴨子的本意,見了水月,他一任討好賣乖,信口雌黃,弄巧反拙地竟差點兒把事情整拐(差)了。

水月聽了水飄兒捎來的話,幾經推敲,就誤解了山二哥,心頭一惱,竟對山二哥生出一些莫來由的憤懣與怨恨……

水月卻沒有意識到,認真說起來,這事挺滑稽的。水飄兒叫那人山二叔,她叫那人山二哥,而水飄兒卻口口聲聲叫她姐姐,這不是有些亂套了嗎?

第四章

裴神仙也不信邪,說:“那好,我且擱句話在這兒:三天之內,你必有大災??v然不死,也得落個殘疾!”

13 回家

山二哥在“默然酒館”取第一只鴨子的時候,只想到回家。然后很快想到了水月,他請水月出來水月是幫了忙的,理該酬謝人家。況且水月是個單身女子,居家度日總有許多不便,于是叫水飄兒代勞,給水月送了一只燒臘鴨子。

不一會兒,水飄兒從水月家里轉來,先在山二叔門口探一探頭,然后招招手,把山二叔叫到門外,神神秘秘地報告,說我見到水月姐姐了,水月姐姐還給我揣了兩口袋核桃。山二哥問,她沒說什么吧,水飄兒忙說沒有沒有,噢,水月姐姐叫你到她那兒去,說她有事找你哩。山二哥問,那是什么事呢,水飄兒說水月姐姐沒說,你去了就會知道了。山二哥說好,我知道了。心里也沒想到其他的事,就叫水飄兒,那你先回去吧。

一聽說秀秀摔了跤,青山二哥便毫無來由地感到著慌。一腳踏進“山公館”,沒聽到秀秀“回來了”那聲問候。他先叫了聲“老姐子”,秀秀婆婆應了一聲,他把燒臘鴨子從石板水缸上的方洞遞過去,“老姐子”接了只說一聲“又破費”。山二哥隔著板壁,問:“秀秀,聽說你摔了,要不要緊?”秀秀沒吱聲,卻有極壓抑的抽泣。山二哥就有些急:“水飄兒說只是破點皮,到底怎樣了,還能不能走呢?要不要請醫生?”秀秀在那邊小聲道:“沒啥?!本吐牭剿淖邉勇?。山二哥雖放了心,卻仍是疑惑,是剛才沒聽真,或真是她在哭呢?

山二哥混喊隔壁的“老姐子”“老哥子”有好多年了。待秀秀過門,公公已經謝世,但仍聽山二哥把她公公老哥子老哥子地掛在嘴上。秀秀說,我婆婆大你二十歲。公公大你三十歲,你如何能哥呀姐地稱呼呢。山二哥說,幺房出老輩子哩,我和他們一輩。秀秀說,我們兩家非親非故,扯什么幺房不幺房的。山二哥說,那不管,你只隨你男人喊我山二叔。她男人只比山二哥小七八歲,不知怎的從小稀里糊涂就叫了他山二叔,長大后叫得少了,娶了秀秀就對秀秀說,你快為我生個兒子,我們就隨兒子叫他山二叔。但秀秀還沒養出兒子,丈夫先沒了。秀秀不叫他山二叔,也不叫他山二哥,要說話有時叫“你”,有時什么也不叫,但她實在沒法阻止他叫婆婆“老姐子”。

“老姐子,你今天出去走人戶,是會相好的么?”山二哥在跟秀秀的婆婆開玩笑。

“該死,我都這把年紀了,你還說這種話!”秀秀婆婆在那邊責備。

“說說笑,開開心么。你一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是該出去走動走動了?!?/p>

“不行,一走動便累,便喘,是個廢物了?!甭犇锹曇?,“老姐子”是躺到床上去了。

秀秀一直沒吭聲。山二哥以為她受了委屈,還在慪何寶子的氣,想勸她算了,何寶子是個愚人,是不能和他計較的。卻聽到倒水的聲音,振衣的聲音,就說:“秀秀,以后洗衣服就在家里洗好了?!?/p>

秀秀說:“溪里水寬?!彼?,守著安家溪,哪有在家洗衣服的。

山二哥說:“井里有的是水,包你用?!闭f著探頭向缸里看了一眼,分明還有大半缸水,卻找出一擔水桶出門挑水。

秀秀追到門口說句“缸里水還多呢”,山二哥沒有聽見。

離家百步有口四方井。一棵黃桷樹濃蔭匝地,長年蔭著這井。樹的氣根,粗胳膊大腿地摟著護著這口井。水井三尺見方,青石框沙質底十分潔凈。井水冬暖夏涼甘甜清純,知道這井的人都說,半邊街的人生得靈靈秀秀全憑這口好井。山二哥每天早起健身,必挑幾擔好水。有時扁擔也不要,就用手提,權當練功。直練得臂膀上胸脯上腱子怒凸,竟添了一身男子漢的陽剛和健美。山二哥身上有肉,臉上卻稍顯瘦削。兩頰各一道小凹槽,恰似一對酒窩,加上性格開朗豁達,正好配一副笑模樣。秀秀的婆婆常常嘆息,山二哥就不知道有愁事,天塌下來,還是一臉的笑??晌壹倚阈阃饔袀€好模樣,秀秀氣氣的,卻總沒見她笑??雌饋?,凡事都不能強求的。

山二哥一連挑了兩擔水,缸滿了,人還沒轉過身,秀秀已端了盆熱水進來,“先擦擦汗吧?!闭f著幫他撿了扁擔水桶。山二哥嘆一聲:“秀秀你,唉……”

山二哥的門反正開著,秀秀進出方便,早晨為他端洗臉水,晚上為他打洗腳水。山二哥居室雖然簡陋,卻一樣需要收拾,每日上午山二哥出門后,秀秀便過來灑掃清理,該縫的收過去縫,該洗的收過去洗,然后把縫補漿洗好的衣物疊好,放到山二哥清楚的地方。山二哥明白,他享受的待遇早超過一個搭伙人的限度了,于是過意不去,心里便處處顧著護著這個家。因單身漢無牽無掛,掙的錢除了交朋結友,就變了油鹽柴米全往秀秀家里搬。秀秀一家見山二哥義氣,心存感激,也索性像自家人一般待他。

山二哥在秀秀家搭伙已有多年了。那時秀秀還沒過門,山二哥有一餐無一餐地整飯,一生火滿屋子濃煙,“就像熏野貓子似的”。秀秀婆婆就說,一鍋費柴二鍋費米,山二哥你就在我家搭伙吧,我家每頓多打半碗米,不就省了你許多麻煩。山二哥說這辦法最好,從此就在秀秀家搭伙。簡便時,那邊盛了飯菜,就將碗碟從石缸上的方洞遞過來;若有幾樣好菜,便盡數端到山二哥桌上,兩家人圍坐一起,有說有笑飲酒進餐。左鄰右舍有了好吃的,也要給山二哥端一碗,并且知道他在秀秀家搭伙,端過來的都是大碗。陌生客人見這兩家人這邊進那邊出的,都猜他們原是親戚,既是親戚自然也就不分彼此。即便秀秀男人做了死鬼,也特地把這一點證明給眾人看——

秀秀的男人,是落水后第三天在聚魚沱浮起來的。據推紅船(救生船)的王老爹講,這死鬼大約還有什么心事沒了,他只在沱里打轉,就是不肯進巴陽峽。山二哥得到消息以后,從半邊街第一個趕到聚魚沱。當時江邊已圍了不少的人,山二哥排開眾人,一眼認出秀秀男人那張黃裱紙一般的臉。死人嘴角歪斜,眼睛微睜,就像要掙脫什么,又像在告誡什么。山二哥叫了他一聲,禁不住淚涌。秀秀男人那鼻腔嘴角就一股一股往外嗆血水。旁邊人看在眼里,不免私下議論,說有人還不信,大家都看到的,死人擺在這兒根本沒動,可一見到親人就嗆血,這一位大概是他的哥子吧。不一會秀秀、秀秀的婆婆都趕到江邊,一場呼天搶地的哭喊,哭得活人心尖子打顫,哭得死鬼又嗆了許多血。王老爹神色愴然,說:兄弟,你總算又見到了你的親人,有什么事情沒辦,有什么心愿未了,想必你也交待清楚了……

后來,秀秀的婆婆大病一場,病中她把山二哥叫到床邊,說,山二哥,我兒子走時是認了你這門親的。他,他不放心一老一少兩個婦人家,他把我們兩娘母都托付給你了……山二哥誠懇地說,你放心,有我青山在,你們就受不了欺,短不了用。從今后往后,我就當你是親嬸,秀秀……回頭見秀秀已哭成淚人,便再說不下去。

從此,山二哥待秀秀婆媳愈發盡心,在感情上他已經把秀秀的家,當成了自己的家,把秀秀兩娘母也都當成了自己的親人。只是習慣了叫秀秀的婆婆“老姐子”,秀秀雖然也曾糾正過他,但山二哥一時還沒有改口。

14 明生

當水飄兒回到野碼頭的時候,河下沙灘已經熱鬧起來。明生雇請的工人,已來了二三十位。來的人歸掌墨師安排,都在露天沙壩勞作。有的四人一組??赃昕赃暝谔绢^;有的搭起木馬,呼啦呼啦扯開了大鋸;有的則圍著木船,乒乒乓乓掄起了斧鑿。明生這船充其量算個中修,也就是一般的挖挖補補,自然沒有造船那種排場。若是造同樣大一條船,還得掌墨放樣,龍骨龍筋生扯攏,工匠要請百十人,方材板料一大壩,那場面也就壯觀得多。

據老輩人講,川江造船曾有過一個火爆爆的時期。光緒末年,造木船的船廠比比皆是,僅萬縣一地就有十好幾家,工匠好幾百人,一年總要修造三四百條木船。后來,幾經戰亂,也就敗下來。輪到明生修船的時候,木船修造業已很不景氣了。

當然了,木船修造業的大起大落與木船航運的興衰,是有著密切聯系的。

說到川江的木船運輸,從遠古第一艘獨木舟的漁獵航行,到十九世紀末木船航運的鼎盛時期,其間已歷經了漫長的五六千年。后來船型日趨先進合理,川江水運也出現了空前的繁忙,木船運輸的發展走到了巔峰,也走到了盡頭。從1898年英輪首次闖進川江,隨后美、日、德、法、意各列強兵艦商船一轟而人,國內民生、招商、三北、強華等多家輪船公司也在川江迅速發展輪船,從此結束了木船運輸一統川江的歷史,與此同時,二十世紀初至抗戰前期,川境軍閥混戰,戰禍此起彼伏連綿不絕,遂將木船運輸的發展逼上了絕路。待抗日戰爭爆發后,因民國政府西遷,川江運輸緊迫;木船運輸及木船修造又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恢復和發展。那時港口南北兩岸,橈櫓成陣,檣桅如林,再現過一個水運蓬勃發展的假相。待抗戰勝利后。民國政府又忙著張羅內戰,強拉丁夫,擄掠船廠,搶劫木船。加上在灘險密布的川江航道上競爭,木船運輸萬難與輪船運輸抗衡。于是,木船運輸以及木船修造,從此在川江一蹶不振。

后來,有了人民政府,發動民主改革運動,醞釀成立木船聯運社,積極引導個體船戶走合作化道路。個體船戶的心態,則如農村的上中農,眼見過去的會首豪強、封建把頭一個個威風掃地,有如搬掉壓在頭上的石頭,無不揚眉吐氣??闪硪环矫?,也感到這世道委實變了,人民政府為窮人謀事,似乎在新社會越窮越受器重,便對自己的木船及有限的財產感到惴惴不安,對個體船的經營也銳減了幾分熱情。

明生老家在云陽,父親留下一條木船,一直經營著云安鎮到萬縣城的鹽巴運輸。后來成立萬縣木船公會,明生舉家遷到萬縣,在醞釀成立船舶合作社的時候,明生的態度最為積極。他拿出能抽出的所有資金,購置不少工屬具和修造船的材料,用他的話說,是把自己家的小鍋小灶砸了,好去合作社吃大鍋飯。合作化道路是條金光大道哩,鍋里有了還愁碗里沒有?他要把船收拾得漂漂亮亮的,帶著自己的決心和體面入社。

這日開工,王掌墨只瞄一眼,見杉料柏料青杠料、桐油竹絨生石灰擺了一大壩,就說:“老板,你這船就算是見爛挖補全船捻縫,也用不著這些材料。知道的,會說是老板出手闊氣大方。不知道的,還說是掌墨師不會估料呢!”

明生說:“掌墨師傅,沒人說你的。我把船裝扮出來,就嫁給合作社了,還不興陪點嫁妝么?!闭f時掛一臉開心的笑??赏跽颇娔切κ歉≡诿嫔系?,面子下邊似乎還有一層灰心和失意。這也難怪,“女兒”畢竟是自家的骨血,真要“嫁”出去,也會有一種難割舍的滋味。

然而王掌墨卻想偏了。他看出了明生的灰心失意,卻沒猜到那灰心失意的根由。其實誰也不是明生肚里的蛔蟲,誰又能看出掛在他心尖子上的那點事呢?

明生和秀秀是姨表親關系,秀秀的媽是明生的親幺姨。明生常想,幺姨一定是個喜怒無常不近情理的女人。小時候,幺姨好像也并不是不喜歡他,私下還摟著他,親他,給他買櫻桃、柿餅、糖羅漢兒。但她就是見不得他和秀秀在一起,一見他倆在一起就像見了鬼似的。還在系裹肚兒穿開襠褲的時候,有一次他跟秀秀坐在地上,正噘著小嘴兒你親我一口我親你一口。幺姨突然夜叉似的撲過來,揚手給秀秀一巴掌,一把抓了秀秀就走。明生媽在后面喊,要死啊你把丫頭手扯斷了。幺姨根本不管。明生似乎至今還記得秀秀那哭。

兩家都住在云陽湯溪河口,隔得并不遠,小孩兒畢竟不懂事,一有機會又耍到一堆了。有一次他們正在玩過家家,秀秀摟著個小枕頭在“誑娃娃”,明生用線牽著紙折的篷船在木盆里打轉兒,正學大人的派頭吼一聲“啊嗬嗬露尾羅(船過險灘已經上灘口叫露尾)”,幺姨倏地冒出來,不僅扔了枕頭打了秀秀,還指著明生臭罵一頓,小雜種,你敢再找秀秀玩這種下流把戲,我打斷你的腿!明生當時瞪一對不屈服的眼睛,小嘴動一動的,卻只在心里喊,我長大了要娶秀秀,我偏要娶秀秀!可后來他和秀秀見面就少了。稍大一些,秀秀像是接受了幺姨的教化,似乎有意無意地在回避他。

明生記得,幺姨爹死得早,幺姨一直帶著秀秀孀居在家。若是爹行船在外,幺姨有時還來走走;若是爹行船回來,她斷不肯同爹照面往來。明生爹憐她孤兒寡母日子難過,好歹說服了明生媽請人過去說媒,要姨妹兒嫁給自己做二房。不料被幺姨妹罵個狗血噴頭,說,我們就這樣下賤?我們有多少姊妹他就得多少婆娘?天下男人又沒有死絕!我非要嫁人也決不嫁他,叫他少做他娘的美夢?后來明生還暗為這事兒高興,幸好兩家沒有合成一家。這時,秀秀已出落成遠近聞名的大美人兒,明生發誓一定要娶秀秀。

明生不知道幺姨為什么討厭在河里駕船的。幺姨說,說盡道絕戲班子,做盡做絕橈夫子,戲子橈夫子沒有一個好的。既然幺姨不喜歡“橈夫子”,明生就下狠心,走最后幾趟生意,掙點本錢回來,開個字號或做點其它體面的事,然后再托人去幺姨家說親。在當時,無論姑表或姨表兄妹聯姻,都比較普遍,是親上加親的好事。但偏遇一場戰禍,川江兵荒馬亂,經營航運談何容易。明生找了幾位貼心的兄弟,都是為了生計舍得下力舍得冒險的窮哥們兒。大家千辛萬苦走了兩趟萬縣、重慶,又“薛仁貴征東”一般闖了一趟漢口,算是陰差陽錯九死一生,錢沒掙回來倒是撿了條命回來?;貋韰s聽說秀秀已嫁到萬縣去了。明生無異大白天聽個炸雷,當時只覺山也融了地也陷了,手腳發木全身冰涼,當著眾人的面,任憑淚水串珠般滴落。至此,明生媽才知道兒子一直苦戀著表妹,可事情已無法挽回。明生一躺半年。這期間幺姨也過來看過他,除了聽姐姐埋怨,陪侄兒落淚,她就一句話:這不可能的,注定了的,這是命!

明生對幺姨心存怨恨,稍后,聽說萬縣成立木船公會,他就乘機搬家離了云陽城。事隔不久,突然得到秀秀男人意外死亡的消息,明生亦悲亦喜,以為這真是命里注定了的,心里復燃起娶表妹的希望。秀秀辦過丈夫的后事,回了一趟娘家,明生在船上有意試探,無奈秀秀冷若冰霜,明明白白在臉上寫了不愿意。明生相當失望,始終不明白自己為何討不到秀秀的歡心。忽一日水飄兒拿一雙鞋來,說是秀秀專為他做的。他喜出望外,以為這是表妹拋給他的紅繡球。一番準備專程去半邊街拜訪,誰知秀秀連門都不讓他進,他才明白是水飄兒自作聰明玩的小把戲。三十那天去團年,眼看著秀秀一家,同山二哥處得那么融洽那么親密,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也不知在席上嚼的什么飲食,回來再提不起精神。思來想去倒是為表妹著想,山二哥也算個重義氣有膽識的人物,這輩子歸了他,也算沒有辱沒她。明生從此把諸事看淡許多,便是水上這份事業,也心灰灰的,待要忘了秀秀,卻不是一件容易辦到的事。

說到修船,全是山二哥配備的腳腳爪爪,明生沒有什么不放心的。但山二哥這天從半邊街下河已是午后,明生見他就一個人,他不問山二哥卻問水飄兒:“你請人下來做飯是怎么說的?”

山二哥接過去說一句:“秀秀過一會兒來?!?/p>

這時皮船長從野碼頭過路,偏起頭看一陣,見明生擺開架勢一副干大事業的樣子,不覺微微一笑,說:“明生,你還搗鼓這破玩意兒干什么?干脆跟我上洋船得了!”皮船長是洋船(輪船)上的船長,也是本地出去的人。他今天穿得衣正兒時正兒的(體體面面的樣子),也不知上岸有何要事。

明生和山二哥瞧不起皮船長的為人。揮揮手,像趕蒼蠅似的,沒人跟他搭話,也再沒有人理他。

山二哥在工地上點了一下人,見掌墨師已安排好了,大家按部就班都摸到活路在做,心里就踏實許多。卻想起水飄兒帶的口信,說水月有事要找他。到底是什么事呢?每想到水月,山二哥就有點兒犯難。但她既然帶了口信來,就得前去打個照面,不然就有些失禮了。

15 皮船長

皮船長想娶水月,確實有點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年紀大許多不說,關鍵他已有了不少老婆。那時開洋船(輪輪)屬于高端技術,收入高,養得起老婆。加上常年走灘過漕在外漂泊,他在重慶、涪陵、萬縣、奉節、宜昌、漢口都安了家,這事兒眾人都知道,只是不曉得他到底有多少個老婆??涩F在時局變了,聽說要實行一夫一妻制。皮船長這號人就感到惱火。后來一想,索性把自己解放了,以前的老婆都不要了,我就娶這里的水月。他把這意思跟酒店的周老默一說,點水雀兒反對,說你莫異想天開盡做美夢,拿這種辦不到的事來為難我們!

可皮船長不死心,他想,既然你們不幫我的忙,難道我自己就不能去找她嗎?他決定親自去告訴水月,皮船長自我感覺挺好,竟離了酒店直接去找水月。

皮船長見到水月的時候,水月正開門出來。皮船長叫一聲:“水月?!蹦菢幼涌雌饋磉€很激動。

水月只看他一眼,沒有理他。

皮船長緊走幾步,又說:“水月水月,我想跟你說幾句話?!?/p>

水月擰起眉頭,說:“你是誰?我不認識你!”

皮船長一愣,趕緊自我介紹:“我是皮船長啊,你不認識我?我的洋船就靠在外面的?!?/p>

水月回頭說:“你的洋船跟我有什么關系?嘁,滑稽得很!”

皮船長說:“我有幾句話想跟你說,噢,你是不是有事要忙?我能不能等你……”

水月說:“說什么說,我不認識你!”只冷冷地瞥他一眼,扭頭便走。

皮船長見水月不理他,雖有些掃興,仍不肯罷休。他在心里默一默,貞潔女子還怕囚皮漢呢,絕不能一碰釘子就打退堂鼓。他拿定主意,遠遠地跟在水月后面,看她究竟要去哪里。水月知道他還尾巴似的吊在后面,只當沒看見,全然沒有拿他當一回事。

皮船長跟水月一直跟到慈云庵,見水月進了廟子,他就在外面等。

皮船長先在廟門外等了一陣,不見水月出來,就進了廟子。廟內香煙繚繞,木魚聲聲。皮船長聽到過水月父母早年的傳聞,益發感到水月的高貴和神秘。他在佛堂里看到了那位德高望重的師太,正領著一班姑子及俗家弟子在呢喃誦經,偏起頭看,卻沒有發現水月。退后幾步,肘拐一碰,見是個功德箱,就隨便往功德箱里塞了幾個錢。然后又在天王殿、大雄寶殿、觀音殿、藏經閣等處轉了一圈兒,仍然沒有看到水月的影子。他怕與水月擦身錯過了,又趕緊往廟外走。走到廟門口,又回頭往里面瞧,一不留神踩到一塊石頭,腳下一歪,一個踉蹌躥出去,差點掀翻了算命人的攤子。他不怪自己不小心,卻怨別人的攤子擋了道:“咋個搞起的喲,一個攤子擺在路中間……”

算命人一邊護住攤子,一邊沒好氣地說:“晦氣晦氣!明明是你走岔了道,偏偏怪我的攤子擋路!”

算命人的攤子圍個布幔,上面兩排小字:占卜、問卦、抽簽、算命。知過去未來;測吉兇禍福。下面三個大字:裴神仙。

這“裴神仙”仰起腦殼,仔細打量皮船長,猛然吃了一驚,說:“先生,我看你面色不好,恐有大禍臨頭呢!”

皮船長也是個跑水陸老碼頭的人物,知道江湖術士跟賣狗皮膏藥的差不多,無非是騙人錢財。他乜斜著眼,把那小攤推敲一番,心想,你娃相貌平平,竟也敢自稱神仙呢。且不動聲色,只對裴神仙說:“我抽支簽吧?!迸嵘裣烧f:“可以可以”。皮船長當即拿過簽筒,“嘩啦嘩啦嘩啦嘩啦”地一搖,隨即“啪”地飛出一支簽來。他從地上撿起那支簽,見上面寫著: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觀音廟第三十六簽。

皮船長想一想,不得要領,遂將那支簽遞給裴神仙。

裴神仙讀了那支簽,仰起臉來問道:“敢問先生尊姓大名,在何處發財呢?”

皮船長具實回答:“我姓皮,叫皮日東,開洋船的領江,大家都叫我皮船長?!?/p>

裴神仙把皮船長又重新打量一番,心想,皮日東,皮船長,好,我正等著你呢!即搖一搖頭說:“皮船長,你莫把我們跑江湖的,全看成了一蒙二嚇三謊話的騙子。我裴神仙‘鐵嘴一張,說的話不曉得討人喜歡,說出來卻沒有什么走展呢?!?/p>

皮船長見他裝神弄鬼的,也就不客氣了:“你有話就說,有屁就放。說得好,也就罷了;說得不對,莫怪我掀了你的攤子!”

裴神仙也不信邪,掐著指頭又算一遍,說:“那好,我且擱句話在這兒:三天之內,你必有大災??v然不死,也得落個殘疾!”

皮船長一聽,立即惱了,上前一把扣住裴神仙的脖領子,舉拳頭要打,想一想,卻又放下來,說:“你,你是在咒我么?好嘛,老子先放你一馬,你且說說這支簽,如果說不出個‘子曰,當心我把你的‘鐵嘴,揍成了歪嘴兒!”

裴神仙退后一步,理理衣領說:“行,我也不收你的錢了,算是免費指點一二。我告訴你:這支簽,要是落在別人手里,或許是支上上簽,但不幸被你抽中,也就變成下下簽了?!?/p>

皮船長揣起手來,冷冷笑道:“哼,反正嘴巴兩塊皮,可以任你胡說。我且聽你往下說——”

裴神仙并沒有被嚇住,只管講:“那你聽好了:簽文是一句唐詩?!兹找郎奖M是說太陽已沒有光澤了,是白的,就快要落山了。先生名叫皮日東,名號里有‘日,正應了這‘白日的‘日?!S河入海流是說河水向東流。你是開洋船的,得水流之利,打灘過漕如履平地,先生在事業上風光得很呢??上憬裉熳咤e了方向,這慈云庵分明坐落在西山,人稱西山慈云庵,跟你運程方道相反。今天你趁早回船上去,或者可以躲過一劫。這‘第三十六簽,扣‘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也暗示了你得走。另外,我觀你方面大耳,多財多福,家里一定妻妾成群。但我看你在慈云庵,已逗留多時,心里定然裝著一位花容月貌的女子。只可惜這位女子你看得見,卻摸不著,好一似鏡中之花、水中之月,你縱然苦苦追求,卻偏偏與你無緣。到頭來,只能是水流歸大海,相思一場空!”

裴神仙一席話,頭頭是道,說得皮船長心里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沒了主張。但他并不死心,強自爭辯說:“你信口開河,滿嘴胡言!你說第三十六簽扣了‘走為上,我偏說六六三十六,扣了‘六六大順,應該是心想事成,大吉大利!”

裴神仙嘴角漾一絲冷笑:“先生,那是你在做夢,心里盡想好事!”

皮船長也只管冷笑:“哼,你這種人,騙吃騙喝的我見得多了。你走到哪兒騙到哪兒,著你‘道兒的,全是傻子、瓜娃子!我說得一點兒不錯吧?”

裴神仙往旁邊一讓,兩手一攤,對在場的人說:“各位各位,大家都是看到的了,今天我既沒有騙他的吃,也沒有騙他的喝?!彼謱ζごL說,“在下姓裴,敢自號‘裴神仙不是沒有神通的。我實話跟你說,有些事我不便說透,泄露太多,我會瞎了眼睛?!?/p>

皮船長惱怒道:“那好,我倆打個賭如何?三天以后我如果沒有事,你該怎么說?”

裴神仙說:“打賭也行。不過我仍然奉勸你一句,你馬上走,說不定還沒事。挨過申時,三天后你如果還能見到我,算我輸?!?/p>

“不對,三天后你肯定不會來慈云庵了?!?/p>

“三天后我去野碼頭等你!”

“行,那你輸了該咋說?”

“我跟你磕頭,掛紅,放鞭炮,你還可以砸我的攤子?!?/p>

“好,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拍掌?”

“拍掌!”

二人舉起巴掌,“啪!”“啪!”“啪!”當著眾人對擊了三掌。

第五章

師爺看了何雄留下的“清單”,后脊梁直冒冷汗。過好久才喘過氣來,長嘆一聲: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只當是熬鷹被叼瞎了眼睛!

16卜事

這位“裴神仙”原本江湖術士,跟普通算命子其實沒有太大的區別。不同的是他深諳術數“原理”,“斷事不可泥,變通方是道”。除了能背一套一套的口訣,他還有一副好“鋼口”,說出來的話,一口咬定“沒有走展”。萬一說出來的話跟事實不符,或者大相徑庭怎么辦?這也難不住他,他能巧舌如簧,隨便作出一些解釋。就像跟皮船長打賭,他說皮船長三天內必有大災,不死,也得落下殘疾,到時候皮船長全須全尾地來找到他,他必有一套應對的辦法。最不濟的是拉了他去見官,他會說我姓裴,裴同非,我不是神仙,為了穿衣吃飯才出來混碼頭的。何況幾天前他曾見過皮船長的老婆,皮船長的老婆對他是有過重托的。

那天,裴神仙剛在碼頭上坐下來,就有人要來掀他的攤子。說是一天前他跟這位婦人占過一課,說她得逢貴人,最近不發大財也要發點兒小財。那婦人別無生財之道,回去把一口豬賣了,竟得了一塊銀元。那時候有些地方還在用銀元,一塊銀元是很值錢的。她歡天喜地地把錢拿回去交給男人,男人卻認出那塊銀元是假的。男人想是氣瘋了,抓住女人像捶一頓好打,女人挨打受氣想不通,就來找裴神仙拼命。一邊要掀攤子,一邊自然是不讓掀,兩邊拉拉扯扯叫罵廝打正不可開交,遇到山二哥和明生正好從這里過路。

山二哥擠上前去,連問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男人就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說了一遍,越說越生氣,又使拳頭又用腳踢,撲過去還要整他的女人。山二哥忙把他架開,臂膀上還替那女人挨了兩拳。山二哥喝住他:你這人好不曉事,哪能這樣打自己的女人!她賣豬的時候,你為什么不跟她一道?上了當,就只曉得拿女人出氣!那女人披頭散發的,說我不活了我不活了,我得去跳河!明生忙把她攔下來,見她滿面淚痕,臉上青一道紫一道的怪可憐的,就說,你那銀元在哪里,是不是你們看錯了。那女人就摸出那塊假銀元,明生接過來,悄悄從兜兒里換了塊真的給她。說,不對呀,你這塊銀元是真的呀,怎么說是假的呢?那男人半信半疑地接過去,先看了看,再用牙咬一咬,然后吹口氣將那銀元放在耳邊聽,銀元當真是真的。他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就向明生作個揖,說有勞大哥費心了,既然銀元是真的,我也就不該打自己的女人了。說著拖了女人便走,一邊走還一邊說,你也當真是遇到貴人了。那女的仍沒有明白過來,還在抽抽搭搭地說,我說嘛,這銀元哪能是假的呢……

山二哥和明生見那對夫妻走遠,就對算命的說,這回你整安逸了,差點讓你鬧出了人命!這位“裴神仙”原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最能見機行事的人物,剛才的變故他已洞若觀火,臉上雖還掛著狼狽,卻扯篷轉舵說,慚愧慚愧,不過在下說她會得遇貴人,還是說對了的。明生說,說什么貴人呢,我兜兒里正好有個銀元罷了。裴神仙說,只要運程對了,你就是她的貴人。話說回來,也難得你有這樣的善心!

明生從兜兒里摸出那枚“銀元”,說這假錢害人,如果落在窮人手里,還真能要了人家的命。說罷劃個飄飄兒,一揚手把那枚假幣遠遠扔到河里。

山二哥對裴神仙說,你們算命的,也都是這樣蒙人的吧?

裴神仙即正色說,大哥,你要這樣說可就不對了。搞我們這行也是有書的,《周易·系辭》云:“《易》之為書也,廣為悉備,有天道焉,有地道焉,有人道焉”,自古以來就講天人合一,天地人同構。天、地、人三才可相互感應。再說《周易》占卜,以陰陽二爻組成六十四卦,可以經天緯地,解釋世間萬事萬物,只是在下才疏學淺,略知皮毛,沒吃得透罷了。

明生見他說得頭頭是道,不覺心動,說:“你為我占上一課如何?”

裴神仙立即說:“行。你是相面,算八字,或者是算卦呢?”

山二哥在旁邊插嘴說:“打卦、算命、相面,你那里現成,都套是套的,我們聽了也似懂非懂,不如你把你那布袋兒拿過來,讓他抽個‘彩頭兒,看看有個什么講究?!?/p>

裴神仙說:“好。這抽彩頭兒跟抽簽是一個道理,要的是心誠則靈。這位大哥如果嫌我說話啰嗦,抽彩頭兒就最省事了?!?/p>

明生當真從裴神仙手里接過一個小布袋,先在心里默一默,然后從布袋里摸出一根兩寸長的紙棍,打開卷成小棍兒的紙條一看,上面寫著“親上加親”四個字。明生臉上一熱,即將紙條遞給裴神仙。

非神仙瞄了明生一眼,笑了笑說:“這位大哥的心事并未與人說破,我也不必點破。但我在想,你大概默的是自己的終身大事,這‘親上加親,自然是天大的好事了?!?/p>

山二哥心想,見鬼了,我就知道明生心里裝著兩件事,一件是他要加入合作社的事,另一件是他想跟他表妹“親上加親”的婚事??烧@樣湊巧呢?于是冒一句:“你那袋子里,是不是只有一個‘親上加親啰?”

裴神仙笑起來:“那你懷疑我滿口袋都是‘親上加親么?這樣,你自己來,我讓你隨便抓一把,看看還有沒有一個‘親上加親?!?/p>

明生見裴神仙說破了自己的心事,一是高興,二是不好意思,即說:“算了算了,你那一口袋的紙棍兒,哪里還會有兩根相同的呢?!?/p>

山二哥卻納悶了,心想一布袋的紙棍兒,就這么獨一根,偏又讓他給抽到了,單憑這巧勁兒,就很耐人琢磨了……

這時皮船長的老婆坐一乘小轎過路,見到裴神仙正在給人算命,就喊轎子停下來。皮船長是從本碼頭出去的人物,他的老婆叫丹鳳,丹鳳應該是他的原配夫人,或者該叫大老婆才對。但皮船長一是因工作關系,常年很少落屋;二是他的老婆太多了,他也應付不過來,因此丹鳳總是落個形只影單的。這天丹鳳聽說洋船靠碼頭了,就坐了轎子專程來接皮船長,誰知船一靠岸皮船長就上坡走了,卻讓丹鳳撲了個空。

丹鳳人到中年,也還生得富富態態的。她下了小轎,見山二哥和明生在場,原是認得的,便打招呼:“喲,你們也在這兒算命?”

山二哥說:“我們是路過這里,順便看看。你是來接皮船長的?”

丹鳳不無失意地說:“船是接到了,可人卻不知跑哪兒去了——噢,我聽說這裴神仙神得很呢,我早就想請他給算張八字了?!?/p>

裴神仙見有生意,即趁機賣弄起來,說:“要說我神得很,那不敢當。但這兩位大哥既未動步,也聽我裴神仙解釋幾句。我們跑碼頭的,并非都是不學無術之輩。今天我得說個所以然出來,不然,你們會說我只曉得蒙人、欺人。這算命第一步,要立四柱,什么叫立四柱呢?就是你的出生年、月、日、時。按四柱排八字,查明天干地支。十大天干是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二地支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出生年月日時所占天干地支相配,就有了八個字,比如甲子、乙丑、丙寅、丁卯等等。所以說算命又叫排八字、算八字。排好八字,再定用神,以日柱為主,定他與其他三柱的生克關系。再查神煞,看看是否有星宿照命或神煞入命。最后才推算大運、小運、流年和命宮。這位大姐既信得過我裴神仙,那就請你把四柱報來——”

丹鳳早就聽別人講過裴神仙了,當即就向裴神仙說了自己是何年、何月、何日、何時出生的。裴神仙就掐著指頭推算一番,微微點一點頭,說:“嗯,大姐這命,本不失為該享福的命。凡命,金木水火土五行,貴陰陽相等,如兩金見兩木,或兩火兩土兩水之類,各自成象,為吉。若太過不及,如三水一木,一水三木等類,俱不為福。假令金人,三金一木,金克木為財,三金爭一木是分擘其福,多主財物不遂。若一金三火,火多金少,煎熬太過,主一生不閑。另外,我一說出來,大姐也是明白的。

丹鳳說:“你是說,還要看看我先生的八字了?”

裴神仙說:“不錯。如果不知道你先生的八字,我也只好泛泛而論,終是有層隔膜的?!?/p>

丹鳳立即說:“那好,我正在想,站在這兒終不是個事。那你跟我走,到我家里去,我家就在東門進去不遠。你把我先生的八字也仔細算一算。然后我再叫幾個姊妹來,這半天你也就不愁沒有生意做了?!?/p>

山二哥聽得早有些不耐煩了,把明生拉一拉,說走吧走吧我們走吧。明生本來還想聽裴神仙說幾句的,見丹鳳已上了小轎,裴神仙已收了攤子正準備隨了她去,即跟山二哥一道,往橋溝木材市場走了。

17 債務

“媳婦,你莫著急嘛,我們慢慢兒想辦法來還……”午后,秀秀的婆婆又到陳婆婆那邊去了一趟,帶回的消息,無異在秀秀耳畔響了個霹靂。

“唉,還不曉得是啷個欠下的冤孽債喲,我都沒有聽說過……”婆婆撐不住了,躺上床去長嘆一聲。

秀秀剛準備下河,聽了婆婆帶回來的話,人一下子木了。她想安慰安慰自己,還想說媽你別操心了,可就怕一張嘴自己會哭出來。

她麻利地收拾了桌上的藥碗。用火鉗滅了灶里的余火??吹皆罾锏牟菽净?,想起該換痰盂了,就端了婆婆床前的瓦盆,出門把陳灰倒掉,從灶里另鏟了些熱灰。她洗了手,摸了一下坐在棕包里的瓷壺,茶水還暖暖的。她想到河下的工友們還在等她,可心里卻難受,就想躲起來大哭一場。她坐到織布機上,兩腳踩動踏板,左手推拉機頭,右手扯動梭繩兒,嘩啦、嘩啦、嘩啦、嘩啦,五寸木梭便黃鼠般在梭槽內來回奔躥,機上經線緯線交織,秀秀的辛酸與不幸,也就一絲一線全織進了布里。

這臺老式織機還是秀秀娘家陪嫁的。她一坐上織機,就感到一種酸澀的親情。上了織機,手腳腰身全閑不住,唯有汗粒和思緒可以自由自在溢出。

苦,她其實并不覺得生活多累多苦,只覺得同娘一樣,這輩子命孬。在娘家,娘只教秀秀紡紗織布做針線,喂豬下力之類粗重活從不讓她沾手。秀秀常盯著娘疲乏的身影,心疼地叫媽你歇歇。秀秀的娘掠一掠汗濕的頭發,笑一笑說:你是怕媽累著了?你看,路上背鹽的女人,一天兩個鹽包,一百二十里山路,一動步汗水摔八瓣呢,不背行么?

云安鎮盛產井鹽。船載,馬馱,人背,有水旱兩路往外運鹽,云安鎮到云陽城三十里山路,半天來回背一個鹽。一個鹽就是一包鹽,連篾包帶鹽共重二百零二斤。一天趕兩趟,可以背兩個鹽。背鹽用的是上大下小的背簍,人人手提T形打杵,走起來一步一啄,可以增加走山路的穩性;歇下來往腚后一支,鹽包背簍的重量全落在打杵上,在崎嶇的山道上歇氣方便得很。世人見那坑坑洼洼的石板小路,總會想起那些打杵的成就,其實忘了還有背鹽人汗滴浸潤的功績。

背鹽的多數是女人,一般二三十歲,三四十歲,但背鹽的時候她們不再是女人。鹽包一上背,她們只有全力以赴,拼心勁、耗體能,計劃怎樣掙過這三十里山路,把越背越沉的負荷背攏城關碼頭。汗水肆無忌憚地在臉上脖子上流著,濕透的鬢發成綹成餅地貼住兩頰。摞補丁的大襟便衣敞開來,不時有蠕動的奶子探一探頭。衣服干了又濕,濕了又干,一圈兒一圈兒,就顯出了蠟染似的鹽霜。那一陣,背一個鹽能掙千多塊錢呢。一天兩趟大約可掙三千多元,也就相當于后來的三角多錢吧,但能買幾斤米,可以供一家好幾口人了。只要能維持一家生計,這些婦女還有什么苦不能吃呢?

每遇愁苦,秀秀就拼命勞作,因有家鄉女子作榜樣,便再不覺苦。隨著織機嘩啦嘩啦的宣泄,心里難以遏止的酸楚就會得到衰減。夜里織機響聲過大,她怕吵了婆婆和近鄰,就紡綿花。丈夫總耐不住,常在紡車吱吱嗡嗡吱吱嗡嗡的呻吟中鼾聲大作。只有隔壁的山二哥知音,他從整夜整夜的吱嗡中聽出:“秀秀哪是在紡紗,她是在和紡車說話呢?!?/p>

如果秀秀會罵人的話,她會罵丈夫一聲畜牲。婆家勉強也算個中等人戶,偏遇男人游手好閑立不起志。也不知在哪個娼婦那兒學的手段,剛過門那幾天,她男人每夜整得她哭不敢哭叫不敢叫,第二天甚至動不得步上不得機。婆婆對兒子的房事充耳不聞,由著兒子性子整,新媳婦顧及臉面,有些話說不出口,只忍不住嚶嚶地哭。山二哥卻知道這邊的動靜,對秀秀的男人放出話來:“咋個的喲,你整得樓翻鎮倒的。我睡不著,莫怪我一把火燒了房子!”玩笑歸玩笑,那“陣仗”后來也收斂許多。

秀秀的男人特別懶。婆婆見媳婦一天腳不停手不閑地做,就規勸兒子:你閑著沒事,總該幫幫秀秀。甚至連山二哥也看不過意,著實說他兩句:你五尺多高一條漢子,就吃你婆娘穿你婆娘?看秀秀可憐,只怕外人還要搭把手呢!秀秀男人就嘿嘿地笑。男人只道女人是供他耕作的土地,自以為是主宰,便一味在女人身上辦蠻使狠,以為就把女人改寫了。殊不知女人卻是煉鐵的丹爐,任你生硬頑劣,待一腔純情引燃,陰陰柔柔也就把你改造了。秀秀過門后,不僅改造著自己的男人,甚至影響到另一個男人。山二哥在家呆的時間比過去明顯增多了,對此,秀秀的婆婆稍有些知覺。不過,眾人也知道,秀秀的男人,婚后確實變化不?。盒阈闵鹚琅?,秀秀織布他知道為媽端水遞藥。結婚才一個月,夫妻剛有些和諧,秀秀男人卻意外地死了。秀秀曾傷心過好一陣子,大約認為同男人的孽緣已滿,心里正一天天平靜下來,卻又遇上今日平地風波。

陳婆婆今天把秀秀的婆婆找去,原是想跟秀秀做媒,她勸秀秀嫁給何老板的獨生兒子。說何寶子雖是笨一點,但笨人有笨人的福。秀秀嫁到何家,你們婆媳倆就有了依靠。說何老板看起了秀秀的能干和賢惠,她一過門,整個家就交給她管了。但秀秀的婆婆回信說,秀秀根本就不想嫁人,更別提是嫁給何家那傻兒子了。陳婆婆的心就涼了,說那好吧,本來何老板心好,見你們日子清苦,秀秀男人欠他的債他提都沒提??涩F在,你們就看著辦吧!秀秀的婆婆一驚,說我們幾時欠下何家的債了?陳婆婆說,是你兒子欠下的債,我是看到了那張借條的,這難道還興有假么?

“媳婦,這事兒,要不要找山二哥商量一下呢?”婆婆愁迷了路,在床上試探著問秀秀。

秀秀盯著織機上左沖右突的木梭,心里嘩啦嘩啦根本無法平靜。她怨婆婆糊涂了,一個病人,去陳婆婆那里扯什么淡呢,還要找山二哥商量哩,這不是明叫他幫我們還債么?可我秀秀又是他什么人呢!秀秀從沒聽說死鬼男人還欠何老板一筆錢。她決心去找何老板說說清楚:父債子還,夫債妻還,男人欠的賬,無論多少,我來還。但你何家不能起心不良、再起歪念頭、再打歪主意!

秀秀認為女人也該有些剛性,相信靠自己的勞動能償還一切債務。她停了織機,收拾一下對婆婆說:“媽,我得去跟何老板說個清楚,這到底是一筆什么錢吧,他打算要讓我們幾時支付……”邊說邊匆匆出門。

“你不是要下河做飯么?”婆婆卻把秀秀后面的話聽岔了,還以為秀秀打算要去何老板家做幾天活路。

18 交手

山二哥沒見到水月,心想那就改日再來找她吧。順半邊街下河,在野碼頭鐵匠鋪還同毛鐵匠說了一陣話。山二哥說,我們那里匠人多,這幾天你就去我那兒吃飯吧。毛鐵匠說,好的,你盡照顧我。山二哥問毛鐵匠,你見秀秀下河了嗎,工地上那幾個打雜的,搞不靈醒(利索),我們都在等她下來弄飯呢。毛鐵匠說,我今天忙,埋起腦殼打鐵,沒有注意到她。

山二哥滿以為秀秀已到工地了,但工地上哪有她的影子?中午開飯的人還不算多,臨時指個人下廚也就對付一餐。下午工人陸續到齊,仍沒有看到秀秀下來。好些人見水飄兒在廚房幫忙,卻沒有見到他去請的人,都在問,水飄兒,做飯的咋還沒來呢?水飄兒說,秀秀姐說好是要來的。

山二哥在這支修船隊伍中位置特別,按而今的稱謂,應叫他乙方(承修方)代表或包工頭兒,當時川江叫攬頭兒。攬頭兒專門從船主手里承攬修船業務,再“趕人市”到茶館、酒館尋那幫待雇的水木工,被雇的人帶了家伙下河,就是一支臨時組成的工程隊伍。攬頭兒一般由技術最好的掌墨師充任。山二哥的手藝,可能還沒有達到“掌墨師”級的水準,但他人緣忒好,除了極少公用開銷,他從不短扣工人工資,從不“抽頭兒”提手續費之類。因此,只要他說有事,許多水木匠放了手里的活也愿跟他走。在工作現場,要靠山二哥掌墨放樣或許勉為其難,若要他做個修造船的質量監督卻是滿在行的。

沙灘靠里,有個干涸的大石槽。一名工人正揮著木錘在舂桐油捻子。山二哥其實并沒注意槽內的桐油石灰拌沒拌勻,舂沒舂熟,他從那人手里接過木錘,“蓬蓬蓬”地搗了幾錘,好像不順手,又把木錘還給那人。那人便疑惑地看著他,不明白是山二哥在作示范,或是自已出了什么問題。山二哥只是對他笑一笑,卻轉身走開。

轉過來看到金老怪領著金二正在捻船,先用鑿子把船縫理好,再將竹絨和桐油捻子一鑿一鑿地把縫捻實。山二哥突然想起一件事,上前把金二叫到一邊,說:“老二,聽說你要燒了房子大家散伙呢,你可真長能耐了??!”金二的臉唰地一下紅齊耳根。山二哥又說,“不是我說你,家里有困難,你卻急著討媳婦。一家人嘛,緩一下都不行,外人還興有個幫補呢!”金二誠懇地說:“是我錯了,謝謝你幫了我們……”山二哥忙打住說:“好好好,你去捻你的船,我今天也只是點到為止?!?/p>

山二哥繞過把桿去看木匠補船。眾人正七手八腳,把下好的杉板安在挖開的豁口上。有的在鉆眼,有的在敲釘,看似簡單,卻都有些講究。山二哥對正在鉆眼子的胡四說:“尺板三釘,距離拿準了么?”胡四回頭說:“笑話,干這行手倒拐都長毛了,還有跑了碼兒的!”山二哥點一點頭,笑道:“來,你先歇歇,我來鉆?!闭f著接過木鉆,將一端抵住肩胛,兩手扯動皮條,“呼呼呼”地將鉆花兒斜鉆進船板?!昂艉艉暨辍便@穿了?!昂艉艉暨辍庇执┝?。明生看了笑起來。胡四忙接過木鉆:“山二哥,你看明哥兒在笑話你呢?!鄙蕉玎抟宦?,才想起自已忘了規范。原來鉆眼子除了大小、距離和傾斜度的要求,有的眼鉆穿有的眼不鉆穿還有不少講究。

明生見秀秀還沒下河,山二哥似乎也有點分心,就把山二哥找到一邊商量:“山二哥,這一壩三十多號人,解料、釘船、砸麻餅、舂捻子,哪一項都是重體力活,秀秀還沒來,這晚飯……”山二哥心頭發毛,正想秀秀今天有些反常,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她知道下面的場合,早就應該到了呀?即皺了眉頭說:“我回半邊街看看吧,看是啥事把她耽擱了。你先叫兩個人把菜收拾一下,把米瀝起來。

回到半邊街,剛才秀秀的婆婆告訴山二哥:今天何老板托人來說,要秀秀嫁給他那寶子,還說我們幾時欠了他一筆錢。秀秀知道后急了,趕著去跟何老板辦交涉,硬要去他家做活路抵債。山二哥心里十分焦躁,一怨秀秀有事陰在心里,根本不和他商量,還拿他當外人,她這是咋個在想呢?二恨狗日的何熊心懷叵測,平空設個陷阱,只當半邊街的人好欺!還想拿他那只知道吃飯拉屎的哈寶兒(傻子)來坑秀秀,他哪里還要什么臉皮!

氣頭上腳下生風,從半邊街翻上巖就到了歪樓門。

山二哥見何家大門緊閉,就上前嘩啷嘩啷拍打門環。門開一條縫,露出一顆人頭。山二哥說,我找何老板何熊。頭縮回去,不一會兒有了動靜,嚯啷一聲大門敞開,“汪”地先竄出一條黃狗。山二哥急往旁邊一閃,卻見何熊帶著兩個伙計出來。黃狗立即被人喝住。

山二哥抱一抱拳,說:“何老板,請你把秀秀叫出來,我要說話?!?/p>

何熊年近五十歲,寡骨寡臉的,白凈面皮,外罩一件陰丹士林藍布長衫,袖口卷起,露出月白洋布內褂,倒也給人一種干凈利索精明老練的印象。他把山二哥從上到下打量一番,待要把客人迎進屋去,卻見來人說話不軟不硬不冷不熱,臉上雖有笑意,卻僅僅是一種定式或習慣,于是簡單答道:“秀秀是來過這里,但走了,說是要下河?!?/p>

“當真?”

“你以為這能騙人?”

山二哥也信他不至于說謊,就說:“聽說秀秀家借過你一筆錢,我咋沒有聽說過呢?”

何熊心想,你是她什么人呢!嘴里便冷冷道:“是她男人找我借的?!?/p>

山二哥說:“她男人都死了一年了,真的是死無對證呢!”

何熊說:“你難道說我在詐她?笑話,白紙黑字是有借據的?!?/p>

山二哥問:“她男人剛死的時候,我咋沒聽說他還欠你的錢,你手里還有他的借據?”

何熊說:“她男人剛死那陣,我看到她兩娘母可憐,尸體還擺起的,你能去找她們要錢?再說,那借據當時是放失了手,到處找都沒有找到。直到昨天,我為兩位成都廚子選出行的日子,才從歷書里翻了出來?!?/p>

“這樣說起來,就好像是真的了?”

“你當我憑空畫個圈圈,就能蒙人了?”

“那么,請你把那張借據,拿給我看看如何?說不準,我還可以湊幾文兒幫她還你?!?/p>

正好剛才秀秀看過這張借據,何熊隨手掏出來一抖:“這,這不是,你看清楚了,是真的假的?”直湊近山二哥眼睛,要他看個“明白”。

山二哥卻視這一動作為侮慢。他一把抓過借據,只瞄一眼,就猜這是秀秀男人欠下的賭債,卻作勢也抖一抖那紙,氣他說:“哼,這也算數么?這能說清什么問題呢?”

何熊見他找上門來“拿言語”,原該“懂得起”些,不曾想竟是一位不講理的主,便有些出言不遜了:“日媽的,你睜起二筒盯仔細點,按了手印還不算數?”

山二哥心里作惱,面上仍不緊不慢道:“污個紅砣砣,這有何難?隨便找人按個腳模手印,哪個曉得是鬼老大鬼老二的!”沒等何熊收回借據。山二哥將那紙折成幾折,嗤嗤幾聲撕碎,揚手一撒,頓作粉蝶兒飄飛一地。山二哥當時只想,欠你的錢,無非如數還你,卻不管撕字據輸不輸理。

何熊過去也是一位放刁講狠的角色,幾時在自家門前受過這等鳥氣,“你、你……”頓時臉也青了唇也白了。山二哥見他氣得發抖,正想此人疼錢一定比疼兒子厲害,沒提防何熊疾如閃電出手就是兩耳光?!芭?!”右邊躲過,左邊已著實挨了一巴掌。山二哥“嗷”一聲怪叫,猛躥起來直取何熊,無奈兩個伙計撲上來將他死死抱住,那黃狗也在一邊呲牙咧嘴狺狺然助戰。

山二哥沒想今日會動手,經兩個伙計一撲,卻權衡了一下形勢:要甩開伙計也并不難,要對付三條漢子一條惡狗則是一場苦斗。他掙開伙計,指了何熊說:“姓何的,我且記下你這一掌,淮陰侯還受胯下之辱呢。你請我吃瓜子,我會還你盤子。有種的,明天、后天、望后天,望后天一早,我登門拜訪!”說罷扭頭便去。

何老板氣得莫法,喉結蠕動一下,卻沒發出聲音,他自認今日吃虧,對方反而不依不饒,若是過去,他何熊豈肯放他走路!

19 何老板

何熊何老板,有房產,有鋪面,據說還是某某銀行的襄理,走到街上也算個體體面面的人物。他過去一直在碼頭上混,后來拋頭露面的少了,早年所干的“勾當”即鮮為人知。

何熊早年習過武,滾過灘,靠著袍哥勢力的扶持,一張大嘴走到哪兒吃到哪。

何熊的老婆叫何菊子,何菊子其實是何熊沒出五服的姥姥。年輕的時候何熊跟他姑爺混過,他姑爺是衙門里的師爺,何菊子是這位師爺的二房。何熊跟何菊子原本沾親帶故,二人一個大門進出,眉來眼去的久了,后來竟相約私奔。走的時候,何熊“正大光明”地給師爺留了封信,稱他跟何菊子情深意篤,相處日久,已經不能分離,從此不勞師爺再為照顧他們而費心。信后附錄一份“清單”,“清單”詳細記載了這位師爺,如何作奸犯科行賄受賄、如何上下其手草菅人命、如何誣良為盜淫人婦女,以及參與者誰誰,知情者誰誰等種種隱私。據說,這位師爺看了何熊留下的“清單”,后脊梁直冒冷汗。過了好久才喘過氣來,長嘆一聲: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只當是熬鷹被叼瞎了眼睛!小老婆被妻侄兒拐跑了,他既不能聲張,也不敢追查,免得給人留下一場話柄。

后來他有了些本錢,就學著做生意了。有一次何熊乘船從宜昌回川,同船有一位武漢客人,為人十分老實。從宜昌回來,在船上要耽擱半個多月,何熊就陪著這個客人聊天,彼此問答,有一句無一句的相當隨意。他問客人:“老板貴姓?”客人說:“我姓劉?!薄班?,劉老板,你臺甫是?”“噢,草字有福?!薄皠⒂懈?,有福之人,難得難得。府上住在哪里?”“小地方,武漢黃陂?!薄昂玫胤桨?。你家老太爺可好?”“我的爹已經謝世了?!薄拔魅啄炅??”“去世已有兩年了?!薄袄咸珷斣跁r叫什么名字?”“他在世時叫劉天貴?!薄八袆⑻熨F,你叫劉有福,天貴,有福,不錯不錯。請問劉老板,你家幾位昆仲?”“好說好說,我家弟兄三個?!薄澳闶??”“我是老大?!薄澳抢隙惺裁疵帜??”“老二叫劉有祿?!薄鞍?,你家是按福祿壽起名的,那你的三弟,一定是叫劉有壽了?!薄皩?,老三就叫劉有壽?!薄澳愕亩苋苋缃裨谀睦锇l財?”“他們都在南京,混得都比我好?!薄白鍪裁促F業?”“一個開雜貨莊,一個開小吃店?!薄罢垎栕鸱蛉耸悄睦锏娜四??”“這……”劉老板也曾望他一眼,心想,這人好玩,羅里羅嗦的什么都問。反正路上無事,我就陪他聊聊。即回答說,“我家眷娶的是南京人氏?!薄敖Y婚幾年了?”“過門整整十年了?!薄吧藥讉€孩子?”“生了一個?!薄笆悄泻哼€是女孩兒?”“男孩兒?!薄敖衲陰讱q了?”“今年八歲了?!薄敖惺裁疵帜??”“小名狗伢子?!薄肮坟笞邮鞘裁磿r候生的?”劉老板差點笑起來,難道你是算命的嗎?就告訴他,“狗伢子是三月初九午時生的?!薄叭鲁蹙盼鐣r,好,好,這張八字一定不錯。請問你岳家貴姓?”“岳家姓李?!薄霸栏附≡趩??”“他老人家在南京,精神很好?!薄澳銕讉€舅爺?”“兩個?!薄白龊钨F業?”“在一家公司里跑業務,生意人,嘿,不談了不談了,我們喝茶,我們喝茶……”劉老板礙于情面,一路上不得不拿話應酬,但對何熊盤根問底式的交談,確實有些招架不住。

不知不覺地進了三峽,船靠碼頭,大家就要起坡上岸了。何熊把劉老板的肩頭一拍,說:“劉老板留步,我有話說呢?!眲⒗习暹€以為船攏碼頭了,何熊會邀他去他家里作客呢。

待客人都起坡了,何熊才對劉老板說:“劉老板,感謝你送了我一程,你現在可以回去了。你回去跟你爹說,這十擔瓷器我收下了,貨款在定金里扣。你們留意著,是景德鎮上好的瓷器我都要,你們還可以送十擔上來?!?/p>

劉老板一聽,蒙了:“么事么事?你說這十擔貨是你的了?還說貨款在定金里扣?”

何熊說:“你把貨運到了,當然就是我的了。我付給你們的定金還有剩的,先不忙結賬,我們以后再說吧?!?/p>

劉老板急起來:“定金?你說什么定金,我怎么聽不懂呢?”

何熊說:“兩年前我付給你爹一百個大洋,委托你們進景德鎮的瓷器,當時你也在場!”

劉老板跳起來:“個板蠻的,我爹都死了兩年了,我認都認不得你!”

何熊裝著吃了一驚:“什么?你爹已經死了?你爹死了你也不能賴賬??!”

劉老板氣壞了:“我認不得你,也從沒有接過你什么定金!”

何熊拿腔作勢地在船頭吼起來,“劉有福,你爹死了你就翻臉不認人了?還說認不得我?好好好,幫我卸貨的伙計已經來了,我們且扯到岸上去說!”

二人糾纏不清,一起扭扯到岸上,一個說你爹死了,就想賴賬,我交定金的時候你也在場,現在你爹死了就不認黃(認賬)了。另一個說,我幾時收你定金了,我認都認不得你,不曉得你家門朝哪邊開,樹朝哪邊栽,你是想吞了我幾擔瓷貨!一個說,吔,劉有福,你說你認不得我了,你要不要我把你的根根底底都抖出來?另一個說,個婊子養的,我根本認不得你,是這次坐船才撞到你的!一個說,劉有福,你娃嘴巴放干凈點!各位各位,大家都來評評理,看看天底下還有沒有這種混賬東西!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吵成了一鍋粥,船上岸上頓時圍過來不少看熱鬧的人。

一個老人擠上前來排解:“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只聽到你倆吵麻了,你們能不能一個地說?!?/p>

何熊就希望有人出來排解,即說:“好,那我來說……”

劉老板情急,忙搶著說:“我從沒遇到過這種事,我有幾擔貨物,從宜昌運上來,剛攏碼頭,他就說貨是他的了,還說給過我定金。個板蠻的,真不要臉,我說都不好意思說了!”

何熊說:“行,劉有福,你說,我就不開口;我說,你就不要打岔;我們一個一個地說,不要搶著說。我請你先說,還有什么話,你都說出來?!?/p>

劉老板說:“日媽的,我是個騙子,我已沒有臉說了,你說?!?/p>

何熊說:“好,我說,就請你莫插嘴了,你要搶著說,我用鞋底子抽你嘴巴?!?/p>

老人和在場的都說:“說嘛說嘛,到底是怎么回事嘛?”

何熊說:“我是本地人,原先也跑過碼頭,說起來可能還有人記得。這幾年我在學做生意。其實,我早就認識他們一家人了?!彼钢鴦⒗习逭f,“他叫劉有福,武漢黃陂人。他爹叫劉天貴。他還有兩個弟弟,老二叫劉有祿,老三叫劉有壽,一個開雜貨莊,一個開小吃店,都還混得不錯。他老婆娶的是南京人,進門十年了,生了一個男孩,今年八歲,叫狗伢子,三月初九午時生的。劉有福,你說,你娃敢說一句我說得不對!”

劉有福氣得沒法,恨不得撲上去咬何熊幾口。

何熊接著還介紹劉有福的岳丈姓李,住在南京,兩個舅爺也在南京,都是生意人?!皟赡昵拔胰h口,委托他們買景德鎮的瓷器,我交了一百個大洋做定金,錢是交到他爹手里的,劉有福當時也在場。因為是知根知底的人,當時我也沒留字據?,F在劉有福說他爹死了,他認不得我。我不知道他爹前年已經去世了,但天底下有這種混賬嗎,爹死了就可以不認賬了?常言說‘父債子還嘛,況且我還并沒有要求馬上結賬,只是說這幾擔瓷器的貨款,從定金里扣出,余款待以后結算,這娃就翻臉不認人了!”

眾人一聽是這么回事,就議論開了。說老爹接的定錢后人是要算數的。你如果手頭很緊,就跟人說說清楚,讓人家丟幾個現錢給你嘛。有幾個河下的工友,感情上只偏袒本地人,說這個武漢侉子分明欠揍,竟大老遠的跑到這里撒野來了。由何熊安排前來提貨的人,這時早就等得不耐煩了,都嚷起來,還跟他羅嗦什么,打他狗日的一頓送他見官吧!

劉有福百口莫辯,直喊“天啦天啦”,腳一跺只吼:“我不要貨了,我不要這十擔貨了,這總該行了吧!”劉有福認栽了,慪一肚子氣空手回了武漢。

當然,后來何熊金盆洗手,很少再干坑蒙拐騙的勾當了。一是時局變了,心存畏懼,二是眼睜睜看到許多風云人物相繼倒臺,他吸取教訓,也就收斂許多。有知道他根根底底的人,每次提起過去,他會笑一笑說,當初人窮志短馬瘦毛長,不提了不提了。更多的人見他當著老板,做著襄理,人五人六的樣子,也就不知道他會干什么爛事了。

不過,以何熊的個性來說,當初沒有字據,他尚能訛人錢財;如今有人罵上門來,當面毀了他所看重的借據,他何熊何老板豈能咽下這口惡氣?

第六章

足有幾秒鐘,二人都僵在原地,一位是驚呆了,一位是嚇壞了?!皩Σ黄?,對不起!”山二哥猛醒過來,前腳踢后腳急忙退了出去。

20 逢兇

皮船長當真是闖到鬼了。因為他跟“小神仙”打了賭,必須跟“小神仙”對著干?!靶∩裣伞苯兴?,他偏不走,一直要在慈云庵外面等水月。

廟門外的游人走光了,擺的小攤子也散場了,仍沒見水月出來。皮船長不斷安慰自己,反正洋船泊在河中間機修,難得忙里偷閑就在岸上多玩玩。就聽慈云庵敲響云板,大約是用過齋飯了吧,才見水月步履輕盈地從里面出來。

“水月!”皮船長迎上去喊了一聲。

水月一怔,快步從皮船長身邊走過,擰了眉頭說:“我不認識你。你怎么還在這兒!”

皮船長誠懇地說:“我一直在這兒等你,我有幾句要說對你說?!?/p>

水月邊走邊說:“我跟你沒有話說,你走開,不然,不然我就惱了!”

皮船長跟在后面:“你別忙趕我。我聽人說,大家叫你小神仙,”他本想說大家叫你小神子,怕水月生氣,臨出口改成了“小神仙”,“都說你本事通天,難道就不敢聽我說兩句話嗎?”

水月聽出皮船長是在用話激她,索性站下來:“有什么敢不敢的,好,我就聽你說!”

皮船長趕緊說:“水月,我有幾句心里話要說。我是開洋船的,許多人都認識我,我是有老婆,安的家也多,但現在興一個男人只能有一個老婆,我就想把那些老婆都休了,明媒正娶,把你接過來跟我過。我有的是錢,也算是有本事的人了,你讓我養著你,我們一起過舒舒服服的日子……”

水月冷笑道:“可惜我沒有你說的這個福!況且,我有手有腳的,也不需要誰來養我?!?/p>

皮船長說:“不不,我都想好了,請半邊街的周老默和點水雀兒來幫我做媒,求求你一定要答應我!”

水月一聽,皮船長當真是在打她的主意呢,不由譏諷說:“看起來,你對我倒是一片真心了?”

皮船長忙說:“真心,真心!過去那些事都不提了,別人以為討的老婆多,就花心了,其實,開船的……現在不敢亂來了,都一夫一妻。我敢對天發誓,我若對你水月虛情假意,愿遭天打五雷轟!”

水月說:“那么,你聽我的,我說怎樣,你就該怎樣了?”

皮船長說:“對對,今后你說怎樣我就怎樣!”

水月說:“行,那我就考驗考驗你,”慈云庵出來有一架巖,深七八丈,水月隨手一指,“那你馬上從這兒跳下去!”

皮船長看到巖下面黑森森的一片,跳下去那還活得了?即知難而退地搖一搖頭:“這恐怕……”

水月似笑非笑地說:“師太給我講過一個故事,說有一位比丘,犯了戒非常后悔,就去問佛,佛說:‘若聽我言,罪即可滅。然后指個火坑,厲聲喝道:‘汝欲贖罪,速投火坑!比丘只想贖罪,心一橫就跳進了火坑?;鹂訁s立即變成了清流。佛說:‘汝至誠悔過,罪即滅矣,你已是無過清潔之身了??晌也耪f要考驗考驗你呢,喊你跳巖,你馬上就害怕了??雌饋?,你那點兒‘真心,也就很有限了?!?/p>

皮船長探頭探腦地,又看了一眼那七八丈深的懸巖,猜水月是有意在為難他,即猶猶豫豫地說:“你,這是要我死呢,還是要我活?”

“我要你死了這條心!”水月硬梆梆地丟下一句,然后轉身就走。

“水月水月……”皮船長心想,她在出難題呢,我不能灰心,只要她肯跟我說話就有希望,于是緊緊跟在后面?!八?,我們都是肉體凡胎,你想啊,從那兒跳下去,哪還活得了嗎……”

前面是一片樹林,刺槐、麻柳、黃葛樹枝枝蔓蔓糾結一氣,遮天蔽日密不透光。水月站下來說:“叫你不要跟著我?!?/p>

皮船長說:“水月,我對你是真心的,真的,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喜歡過一個女子?!?/p>

水月說:“我已說過好幾次了,叫你莫跟著我!你想試試我的手段么?那你別后悔喲!”

皮船長涎臉說:“水月,我知道你會使法,可我也知道你不會害我?!?/p>

水月問:“你怕蛇嗎?”

皮船長說:“不怕?!?/p>

水月又問:“你怕鬼嗎?”

“不怕!”皮船長就像在說豪言壯語,“怕什么呢?有你水月在一路,我什么都不怕!”

“好吧,那我就拿你沒有辦法了?!彼罗D過身去仍在前面走,任皮船長跟在后面自說自話一路嘮叨。

“當心點兒咯,這片樹林里蛇多?!彼率掷镉幸粡埛奂t色的手絹,初時誰也沒有在意,只覺得她走起路來挺好看的。哪知道她隨手一揮,眨眼間手里變出一條火練子蛇。那蛇彎過頭來像要咬她,她揚手一扔,那蛇嗖地一聲從皮船長的腳背上梭過去了。

皮船長沒有提防,猛地感覺到那蛇冷颼颼的味道,嚇得雙腳直跳。再四下一看,樹上掛著蛇,草叢里也有蛇,到處都在動,四周都有蛇。皮船長不知如何是好,想抓根棍子,剛一伸手,棍子立即變成了蛇。手一縮回來,又碰到了樹上垂下來的蛇。青蛇,黑蛇,菜花蛇,還有火練子蛇,都絲絲絲地吐著血紅的信子。莫非是闖進蛇窩子來了?他嚇壞了,半步也不敢亂動。只等那陣混亂過去了,蛇也不見了,再看水月,水月卻走遠了。

皮船長驚魂甫定,就想,這是水月玩的小把戲吧,是她有意嚇唬我?但也說不準,往天路過這里也曾遇見過蛇的……

再前去是臘梅灣,柏樹、臘梅樹成片、成陣。本是薄暮時分,霧氣縹緲,揚塵似的直往下沉;晚風一陣陣地吹,讓人感到肉皮子發緊。皮船長突然想起此地有一句民諺:臘梅灣,鬼打灣。是說這里有幾座亂墳,不時有鬼出來作祟。這樣一想,不覺腿肚子有些發軟。他聽到后面好像有腳步聲,待回過頭去看,卻什么也沒有。于是又往前走,卻又老覺得后面跟著個人。

皮船長大起膽子往前趕,不遠處卻冒出了幾個墳包包。好在看到水月也在前面,影影綽綽站在幾塊石頭上等他??雌饋硭乱灿悬c兒膽怯,兩個人一道走,大家總可以彼此壯膽。

“皮、日、東——”皮船長聽到從后面傳來一個聲音,極低,極壓抑,“回、來、呦——”既像是在喊他,又像是七月半有人在為誰招魂。再聽,卻聽不到了。是自己耳鳴,或者是風聲呢?正想往前走,那聲音又傳過來了?!澳?、回、來、呦——”這回不再是幻覺了。皮船長的耳朵好使,他聽到確實是有人喊他,待他扭過頭去看,仍然沒有發現任何動靜。

皮船長沒來由地感到一陣陣發冷。想往回走,卻記著水月還在前面等他,于是自己給自己壯膽,“不怕不怕,水月都不怕,老子怕個球!”

前面確實還有個人影子,但走攏一看,皮船長覺得有些不對了,這水月是站在墳頭上的,她想干什么呢?只見這人解下腰間一根帶子,往上一拋,掛在一棵樹上,然后將帶子挽個圈圈,就要往自己的脖子上套。

“水月水月,你這是在干什么!”皮船長往前緊跑幾步。他感到害怕,感到恐懼,水月咋會干這種傻事呢?正不知道該怎么辦,“水月”一回頭,亂發披散,面如白紙,兩眼直勾勾地瞪著他,舌頭吐出來近一尺長!

“呀!”皮船長的精神高度緊張,突然看到的不是水月,而是個吊死鬼,他肝膽俱裂,只來得及叫了一聲,兩眼一黑即轟然倒地……

21 救人

裴神仙本來計劃著是要嚇唬嚇唬皮船長的。他看到皮船長守在慈云庵門口,見一個姑娘從廟子里出來,就一路纏住人家不放。進了臘梅灣,裴神仙還放出手段裝神弄鬼,在后面為皮日東叫魂。不料這小子非要跟那女子去,走到前面一個墳包包,卻不知受了何種驚嚇,竟突然倒在地上人事不醒。

裴神仙見皮船長倒了,才覺得事情有些不對。他把皮船長從地上扶起來,才發現皮船長臉青面黑,牙關緊閉,嘴里白泡子鼓鼓的,已經沒有知覺了。裴神仙忙掐住皮船長的人中,過一陣雖緩過氣來,但眼睛卻是閉著的。裴神仙本想把皮船長背回他家里去,一想,要不得。他若是有個三長兩短,或者真的落下了什么殘疾,我裴神仙脫得了干系嗎?

那天他到皮日東家里,丹鳳把家里所有情況都給裴神仙說了,她擔心的是皮船長不要她了,又張羅著要在外面討小。還說她也曾勸過皮船長,皮船長卻發狠,居然說要休了她,也不知道他走的是什么運,真的是鬼迷心竅了。裴神仙子丑寅卯地掐算了一陣,說這就是命。運程走起來了,凡事不由人作主,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嘛。丹鳳就問,那用什么辦法可以化解呢?裴神仙說,禳解的辦法,倒不是沒有,只是太費神了,你們不曉得,費神淘力的事最傷人的元氣了。丹鳳即說,先生,那你無論如何要救救我們,你為我們消災禳禍也是做好事??!說著拿出一筆酬金,一定要裴神仙幫幫她的忙。裴神仙嘆一口氣,說好吧,我得使出渾身解數,不然皮船長毀了,你們這個家也毀了。

裴神仙原想使些手段給皮船長一點兒警示,然后憑著三寸不爛之舌,一嚇二哄地就把皮船長“禳救”過來。不料他到底有災,我若半死不活地把他弄回去,萬一丹鳳不依教,硬要說是我弄整的,這好比黃泥巴滾褲襠,不是屎也是屎,我裴神仙不是捉個虱子在腦殼上來撓嗎?

天黑下來,裴神仙正不知該道怎么辦,卻來了個過路的人。過路人打個火把,一見他們非常吃驚,問,這么晚了,你們還在這墳包包的,到底怎么了?裴神仙即說,我也是過路的,見這人倒在這兒,想是中邪了。想走吧,又怕出人命,就看到你來了。那人問,你認識他嗎?裴神仙說,好像是洋船上的船長。我們做個好事,就把他弄下河去吧。

二人試了試,裴神仙抱起皮船長的身子,那過路人一手抬腳,另一手則擎起火把。他們高一腳低一腳地把皮船長先弄到半邊街。默然酒家的客人正多,抬腳的人就說,我們把他抬進酒店,著人先去洋船上報個信,叫他們來人弄吧。裴神仙說那好,就把皮船長抬進了默然酒家。默然酒家靠墻正好有一只春凳,他們就把皮船長安放在春凳上了。

見抬了人進來,點水雀兒首先跑過去看,一眼認出:“這不是皮船長嗎?他,他這是怎么了?”

裴神仙說,他好像是中了邪。抬腳的那位卻說:“屁,他肯定是闖到鬼了。不然,他咋一個人直挺挺地倒在臘梅灣那墳包包上了!”

周老默也趕了過來,連說:“要不得要不得,你們咋往我這兒抬呢!”

裴神仙說:“我跟他也只是過路的,見這人快不行了,就動了點兒善心。你們這兒人多,叫個人去通知船上,讓他們來人把他弄回去吧?!?/p>

周老默說:“你們不如把他送回家去,就這樣子弄回船也不是事啊?!?/p>

裴神仙說:“我們咋知道他家住哪兒,況且……”

酒客也圍過來好些人,也有不少人認識皮船長,卻沒一個人說知道他家住在哪里。有一位老成的客人則說:“我看這樣行不?你們一邊著人去通知洋船和他家里來人,另外還得馬上幫他找個醫生?,F在看到他這副樣子,我們都不曉得他患的什么病,萬一誤了醫治,也就害了一條人命?!?/p>

有人立即附和,說對,是要先幫他請一位醫生,他家里出得起錢,費用是不必擔心的??烧堘t生還得打起火把進城,進了醫院還得先交出診費,即便醫生請來看了還得跑來跑去的幫他拿藥,說到底,大家只不過是過路人、旁邊人、看熱鬧的人,除了酒店老板,誰也不想擔更多的義務和責任。

點水雀兒明白了,這皮船長既然已抬進了屋,她絕不能再去攆人家走,但擺在這兒總不是辦法呀。她突然想起水月,水月神通廣大興許能解決問題。怕的是水月不好說話,本待叫山二哥去請水月,但山二哥沒在,況且夜間孤男寡女的也不方便呀。于是點水雀兒決定親自去請水月。

沒想到這次水月十分爽快,點水雀兒幾句話一說,水月就答應跟她走了。

其實,水月整了皮船長之后,很快就后悔了。她看到他直挺挺地倒下去,想是立即昏過去了,她根本沒料到他會這樣經不住嚇。如果就那樣半死不活地擺在荒郊,會不會送了他的命呢?這皮船長雖說是可惡,但也罪不至死。如果就這樣把他弄死了,我一輩子會受到良心譴責的。眼看天已經黑了,水月心里七上八下的,正不知該如何是好,見點水雀兒來請她去給皮船長看病,她二話沒說,就收拾起東西跟點水雀兒走了。

水月趕到默然酒家,掰開皮船長的眼皮看了一下,即從頭發上拔出三枚銀針,在皮船長的百會、人中、天突、命門等穴位扎了幾針,皮船長當即哼了一聲。水月說,要童便。點水雀兒問,什么?水月又說,要童子尿。點水雀兒聽懂了。立即出去滿街張羅,說要小崽兒的童便。不一會兒端了半碗小孩兒的尿回來。水月從身上摸出一紅一黑兩粒藥丸,對點水雀兒說你給他喂下下去。點水雀兒當真用勺子把藥和尿都灌進了皮船長嘴里。

點水雀兒見水月忙完了,準備要走。就問水月:“他到底怎么樣了?沒事兒了吧?”

水月說:“沒啥,你們可以把他送回去了?!?/p>

這時,丹鳳得到有人捎給她的信以后,找到默然酒家來了。水月聽說丹鳳是皮船長的女人,就對她說:“他不要緊了,你把他接回去吧?!比缓笠矝]有跟其他人打招呼,就獨自一人走了。

丹鳳見給皮日東治病的醫生,竟是這樣一位標致的姑娘,卻沒有想到她就是皮日東所追求的目標,更沒想到皮日東就差點兒死在她手里了。見裴神仙在場,丹鳳還以為是算命的禳解使法整了他。急問裴神仙:“先生的辦法管用嗎?你不會讓他落下什么病根或殘疾吧?”

裴神仙就嘆了口氣,說:“我就算準了他有這一災。不過現在好了,你把他接回去好好過日子吧?!比缓蟀阉绾伟l現皮船長倒在臘梅灣墳頭上,他如何跟過路人把他抬到默然酒家的經過說了一遍。

丹鳳其實是很心疼丈夫的,她見他遭到如此意外,擔心得不得了。即撲到春凳旁邊,撫著丈夫的頭問:“日東,日東,你不要緊吧?我們回家好不好?”

誰也沒有想到,躺在默然酒家半天不動的皮船長,突然把丹鳳的手一撥說:“你自己回去,我回船上去!”

其實皮船長早就清醒過來了,他也知道水月來給他治了病,還給他喂了藥,灌了童子尿。但他不好意思睜開眼睛,他已猜到是水月整了他,這姑娘確實很美,但她心腸太硬了,也確實太狠了,就像裴神仙說的,她是鏡中花水中月,他只能看到她,卻得不到她。皮船長的心已經涼透了,也徹底對水月死了心了。但他聽了丹鳳跟裴神仙說的話,又想起裴神仙跟他打過的賭,就對丹鳳和裴神仙起了疑心:原來他們早就見過面了,是合謀在整治我呢。于是對丹鳳反感透了,丹鳳要他回家,他堅決不肯回家。

周老默也對皮船長說,你就跟丹鳳回家吧。你那洋船是泊在河心的,要回船得靠小劃子遞飄,可這么晚了,到哪里去找推劃子的人呢?

皮船長就是拗起,說我等天亮了,總有劃子推我回船。丹鳳原是畏懼丈夫的,不敢有違他的意愿,而眾人幫著好說歹說,皮船長只高低不依。一伙人都陪著皮船長熬夜,竟在默然酒家整整耗了一個晚上……

22 傳聞

皮船長中了邪,山二哥要找人打仗,這兩條爆炸似的新聞,就像是自己長了腳,不到一上午就把野碼頭和半邊街都跑遍了。修船工地上是水飄兒最先得到這兩條消息的,一早他去茶館,先是看到了皮船長,然后就聽到說山二哥被何寶子的爹打了。

水飄兒在伙房打雜幫廚,秀秀一早下了河,侍候工友們吃了早飯,水飄兒就溜開了。他也不是偷賴,只是想去茶館轉一圈兒,看看昨晚說書的人有沒有變動。茶館昨天剛換了《三國演義》,水飄兒聽說東吳的折沖將軍甘寧,竟然是從本碼頭出去的。

水飄兒剛攏茶館,就見一位漢子背了皮船長下河,還有一位在后面經佑,走攏茶館,他們找一把涼椅把皮船長放了下來。眾人圍攏一看,見皮船長頭發蓬亂,臉色蒼白,嘴里雖然還在喘氣兒,卻一直沒有說話。有人問,這不是皮船長嗎,是不是要死了?那漢子說,你才要死了!你沒見他已經沒事兒了嗎?一同下來的那位說,你們沒看到,昨天夜里有人把他背到上面那酒店,他滿嘴白泡子鼓鼓的,不省人事,倒是叫小神子來看了,說是中了邪。小神子留下兩顆藥,叫周老默給他灌下去了。他也不肯回家,天一亮他就在喊背下來,看是用劃子把他送回洋船,或者找人給洋船上的捎個信去……另一位就說,叫洋船上的下來接人吧,你在這兒羅嗦什么呢。這一位說,嘿個雜種,我也只是個過路的,你喊我我喊哪一個?他接著又說,我聽周老默說,皮船長想娶小神子,昨天還在求他們幫他做媒呢,不料晚上就弄成了這副樣子,也不曉得究竟是啷個回事……

茶館老板喊:“還等什么呢!快,叫推劃子的張老爹,去把洋船上的人叫下來,不然都圍在我這兒,算個什么事呢!”

“怪糟糟的,”一位下河喝早茶的客人說,“這邊有人中了邪,那邊有人要打仗,都湊到一起來了?!?/p>

眾人一驚,忙問出了什么事。那人說:“我也是聽歪樓門出來的人說的,昨下午山二哥找何老板較勁兒,何老板先動了手,二人約好兩日后決斗呢?!庇腥藛?,是為什么事呢?那人說:“聽說好像是為了秀秀的事,何老板出手打了山二哥一掌,其他的事我就不清楚了?!?/p>

水飄兒一聽,明白了,難怪山二叔一早還沒有下河呢。忙扭到問:“你說的,是何寶子的爹嗎?”那人說:“是啊,何老板就是何寶子的爹何熊?!彼h兒不干了,說:“那得了!這姓何的是不想活了,敢出手打我們山二叔!”想立即回去向明生報告,得找人去修理修理這個姓何的。急抽身出來,沒走幾步就是鐵匠鋪,心想毛鐵匠跟山二叔關系最好,我得先告訴他。

“毛鐵匠!”水飄兒喊,“你知不知道,何寶子的爹打了山二叔?”

毛鐵匠停下手上的活路:“你在說什么?”

水飄兒說:“剛才聽人說,為了秀秀姐的事,山二叔找何寶子的爹論理,被何寶子的爹打了,還說過兩天他們要決斗呢!”

毛鐵匠一聽,“哐”地一聲扔了手里的鐵錘,一邊解身上的圍腰,一邊說:“個老子的,搞邪了,走,看老子去找他姓何的算賬!”

水飄兒一把把毛鐵匠拉住,說:“我先跟明生哥說說好嗎,還得找幾個幫手兒,不然,他那里人多,我倆怕搞不贏他?!?/p>

毛鐵匠說:“怕他個球,那何熊寡骨寡臉的像個癆病殼殼,上來三個五個的老子都不虛他!”

“水飄兒水飄兒!”有人從半邊街下來,隔老遠就在喊,“你快跑一趟,水月叫你有事呢!”

水飄兒忙問:“是什么事呢?”

帶信的人說:“我也不知道,只聽水月說,你跑一趟,快把水飄兒幫我叫上來,就說我有事找他?!?/p>

水飄兒納悶,會是什么事呢?毛鐵匠說:“走吧走吧,我陪你去見水月,再上歪樓門去找那姓何的算賬!”

水飄兒一想要不得,水月姐姐明明是找我呢。忙說:“不行,我要先去水月姐姐那兒看一下,你幫我跟明生哥捎個口信,然后就在他那兒等我?!?/p>

毛鐵匠見水飄兒的作派像個大人似的,心想,明生那幫人,若聽了山二哥跟何熊的事,說不準也炸了。就說:“好吧,你去見水月,我先去明生那兒,看看山二哥是不是已經下河了?!?/p>

等水飄兒上了半邊街,毛鐵匠即轉身去修船工地,沒有見到山二哥,就找明生和王掌墨。他把從水飄兒那聽來的消息一說,明生果然大吃一驚,然后就議論起來。

明生說:“何熊是活得不耐煩了,竟敢出手打人,也不想一想,是打得打不得的人!”

毛鐵匠說:“老子手癢,馬上就想去收拾他一頓!”

王掌墨就在旁邊,他知道何熊的一些底細,說:“何熊何老板也不是等閑之輩,他習過武,當年還是袍哥的紅旗管事,動輒講‘三刀六個眼,‘丟翻個把人連眼都不會眨的?!?/p>

毛鐵匠說:“球,何熊算個什么東西,老子打他就當打鐵,還怕錘他不扁!好在昨天山二哥沒有還手,兵書上叫‘哀兵之計,或者叫‘后發制人,現在主動權是操在我們手里的,我們想幾時還席就幾時還席!”

王掌墨說:“何熊也是個死要面子的人,那邊也有幾個人,他打了人也肯定是會有防備的?!?/p>

明生說:“山二哥當時沒有還手是對的,我不是說要去找何熊打群架,只是叫幾個人去跟他評理,他肯賠禮道歉就不說,他要講狠,我們再跟他講狠?!?/p>

毛鐵匠說:“嘁,光賠禮道歉就行了,他得認罪,然后掛紅,放火炮兒(鞭炮)。不然,山二哥叫人打了就打了,那他以后還怎么在碼頭上走?”

三個人說話,還沒有做出決定,又有幾個人湊上來,一聽,在說山二哥跟何熊的事,山二哥還吃了虧,一個個都氣炸了,都要出來為山二哥打抱不平。

這邊還在嘀咕,沒提防胡四從渡口那邊回來,隔老遠就在大聲武氣地喊:“皮船長想娶水月,聽說是撞到鬼了!”有工友忙問是怎么回事。胡四說:“他白天找人做媒,要娶水月,晚上就撞到了鬼,一個人白泡子鼓鼓的睡在臘梅灣,差點連命也丟了!”有人就笑:“皮船長有那么多老婆,他還想娶水月,能不撞到鬼嗎?!庇腥藛柡模骸八驳搅斯?,你是怎么知道的”胡四說:“剛才張老爹把他送到洋船上去了,看樣子,人還沒有還陽呢?!庇终f:“格老子的,歪樓門的何熊,怕也是撞到鬼了,敢打我們山二哥,他不是在太歲頭上動土嗎!”有人立刻急了:“什么什么,山二哥挨打了?”

外面說的不要緊,卻把個秀秀害苦了。秀秀在伙房弄飯,伙房沒有門,只用篾席子圍了一下,外面的情況一目了然。秀秀一早下河沒有見到山二哥,就有些放心不下,一是怕他插手自己的債務,二怕他去找何老板扯皮。見毛鐵匠過來找明生說話,幾個人神秘兮兮的,不時拿眼睛往伙房瞟,就預感到是不是山二哥出了什么事,那心兒便不由自主怦怦地跳。偏遇一個伙計聽了胡四的報告,恨恨說一句:狗日的敢動手,不怕遭山二哥打來擺起!另一位鉆過來聽個半截。冒冒失失咋呼起來:“啥呀,山二哥遭打來擺起了?”王掌墨回頭卻聽秀秀那邊“噗”地一聲,一勺湯澆在火中騰起一股灰,人晃一晃便軟軟倒在地上。

臨時搭起的伙房,頓時炸了營。幸好沒打翻滾沸的鼎鍋,否則還會釀成大禍。幾個年紀大點的工人七手八腳把秀秀抬到一邊,掐掐人中,喂的喂水,不一會兒秀秀悠悠然醒轉來。她推開眾人,卻只是嚶嚶地哭。

明生知道是怎么回事,揮揮手將眾人趕開,然后他低聲對秀秀說:“秀秀你搞錯了,山二哥沒事,真的沒事,你回去看看就知道了?!?/p>

秀秀揚起臉,眼睫毛上還掛著淚珠,見明生不會騙她。忙站了起來,拍拍身上的灰,也顧不得跟誰打招呼,竟一邊拭淚一邊往家里去。

23 虧心事

水飄兒找山二叔找一大圈兒,最后還是在他家里把他找到的。

水飄兒忠實傳達了水月的話。他說,山二叔你快到水月姐姐那兒去吧,上次她說要見你,卻一直沒有看到你,她肯定是有什么急事呢。水飄兒見山二叔氣色不好,就猜大概是讓何熊那事兒給鬧的,本想問問山二叔,怕一打岔,完不成水月姐姐交給他的任務。

山二哥悶悶的,確實有點不舒服。他跟何熊的事還沒完,得捂著,他不能告訴任何人。他知道此事聲張出去,要幫他打錘(打架)的人有的是。平時他講大家的事就是他的事,而今他的事還能不是“大家的事”?山二哥檢點自己,昨日撕毀借據確有些輸理,但他臉上挨一耳光,這就太丟人了。碼頭上的人都有這德性:寧輸腦殼,不輸面子。山二哥認為被人打了耳光,是丟了面子。丟了面子,不能靠別人幫他找回來,他必須親自找何熊作個了結,而這件事又是由秀秀的事引起的,他更不能讓其他的人插手,絕對不能將兩人的拼斗變成一場群毆,因此,他必須向外面封鎖有關消息。

山二哥一上午沒有出門,只當他跟何熊的事大家還不知道。即佯裝沒事兒似的打發水飄兒走了,就到水月那兒去。心想,或許她真有什么事找我呢。

到了水月那兒,水月把他讓進客廳,給他倒了一杯茶,然后二人分別在左右兩把椅子上坐下來。

水月的客廳,大約是受了慈云庵老師太的影響,布置得有點兒像一座佛堂??蛷d正中靠墻有一張香案,香案上供一尊鎦金的觀音坐像,還有燭臺、香爐、供果。墻上還掛著一幅觀音菩薩,一手端凈瓶,一手拿柳枝,神態慈祥,法像莊嚴。左右兩邊掛一副對聯:

掬水月在手,

弄花香滿衣。

是當年一位過路的高僧,見水月可愛,隨手題寫的??蛷d的幾案桌椅都是紫檀木做的,云龍花草,雕工細膩;榫頭銜接,中規中矩。中式木椅美觀端莊,只有一樣,坐著不如西式沙發舒適隨意。這一點,山二哥很快就體會到了,水月的椅子,適于正襟危坐,坐久了,換一種姿勢就不太適宜。

“昨天我來找過你,你沒在……”山二哥說。

水月沒有任何表情,拿一本什么書在手里翻,就等山二哥拿話來說似的。

“水飄兒說,你有什么急事找我。有什么事,你說吧,我做就是了?!鄙蕉缬终f。

山二哥的心情不好,水月今天的心情更不好。水月想,你還要我三請四催地才能來呢。自“那件事”以后,你既沒有個交待,也沒有負起責任,難道就算了不成?尤其想到昨天的事,那個皮船長好討厭,一再勸阻他,他卻不知進退。偏偏又經不住嚇,使個手段他就差點兒丟了命。若不是想到師太說的“慈悲為本,方便為門”,晚上我才懶得救他呢。再一想,如果山二哥昨天一早就上我這兒來了,哪里還會有后來的事呢。她越想越有氣,見山二哥在跟她說話,她仍不理他,就讓他一直晾在那里。

山二哥見水月兩次派專人把他叫來,見了面卻又不說話,心里不免有些發毛(發虛)。他在野碼頭和半邊街上也算個行止有聲的人物,平時天馬行空超脫得很,走到哪里雖然不能說是一呼百諾,但幾時受過水月這般“冷遇”。他想說,水月,你說話呀,你說話呀你。卻說不出來。坐的太師椅又冷又硬,他感到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很不舒服,卻偏有一股力量把他死釘在那里。

水月在心里恨恨地想,艾青山,我今天倒要看看你怎么走路了,你就沒有問問自己虧不虧心!

山二哥終于看出來了,水月這是在逼他,逼他自己說出來,今天必須揣起這張老臉,對水月作個交待了。

“水月,我知道,你想叫我說那天的事,我……”山二哥提起那天的事,聲音無端有點發顫。那天的情景歷歷在目,事發突然,驚心動魄,但要叫他說,他怎么也講不清楚說不明白——

那天是王掌墨求他問水月,能不能求一道符,把大門給正一正。王掌墨蓋房子準備娶兒媳婦了,有一天水月從那里過路,順便看了一眼,說你這石門框是歪的。造屋的匠人說,說邪了,我用錫錘兒吊過墨,咋會是歪的!后來石門框裝好了,大家發現真有點歪,重新吊墨,上下果然差了兩分。又不好推倒重建,匠人就叫請水月畫道符,再把歪的地方修正修正。

山二哥去找水月,大門沒關,說明水月在家里。推門進了天井,卻沒看到人。山二哥就喊:“水月,水月!水月在家嗎?”小院兒里沒有動靜,除了客廳,幾間屋子的門都是關起的。咦,水月去哪了呢?山二哥正轉身要走,忽聽東邊房間里哐啷一聲響亮。山二哥心里一驚,出什么事兒了?緊走幾步把門一推,誰知門是虛掩著的,一步跨進去,山二哥立即驚呆了——水月全裸著,正一絲不掛地從浴盆里站起來!

水月并非有意給人留著門,是她剛打了洗澡水,一摸,不燙,又去廚房提了半桶熱水,門是用腳后跟關上的。后來聽山二哥在外面喊,才發現門沒關嚴,慌慌地想去關門,哐啷一聲卻打翻了旁邊的銅盆。山二哥一步跨進來,水月尖叫一聲,只本能地用手護住自己的胸乳和下部。足有幾秒鐘,二人都僵在原地,一位是驚呆了,一位是嚇壞了?!皩Σ黄?,對不起!”山二哥猛醒過來,前腳踢后腳急忙退了出去。

最不能接受的肯定是水月,一個姑娘家,原身都被人看到了,那還得了!水月最初想到的只有死。師太知道了這件事,就開導她,每個人來到世上,還都是赤條條的呢。一個姑娘,總要嫁人,說不準這就是你的緣分。水月原本心性高傲,后來不得不面對事實,無奈貞潔觀念太強,她看過的雜書多,記不清是《三門街》或者是《孟麗君》,有個姑娘女扮男裝,無意中跑掉一只靴子,讓一個男人看到了她的三寸金蓮,這女子后來只能死心踏地地嫁給這個男人。水月強迫自己接受了山二哥,哪曉得山二哥懵懵懂懂的,還不知道該怎樣來承她的情!

山二哥看到了他不該看到的畫面,他簡直沒想到水月會有這樣美麗,現在只要一閉眼,就能想起那個無與倫比的“玉人”。山二哥雖然是碼頭方面的“公眾人物”,但畢竟還是個處男子,他有羞恥心。那天的事純屬偶然,他沒有想過要占水月的便宜,卻偏偏“占了別人的便宜”。每想到這事,他既感到無奈,也感到心跳,還感到傷了水月,自己便有些虧心……

“水月,很對不起,那天的事,我,我絕不是有意的……”廢話,山二哥自己也知道這是廢話?!斑@種事,不可以跟任何人說,你是個姑娘,你怎么責怪我、怎么處罰我都行。我感到無地自容,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p>

哼,你這個呆子,難道非要我說出來嗎?水月恨恨地說:“艾青山,你都做出來了!你知不知道,我今后還怎么嫁人?”

山二哥愣了一下,完全沒想到,水月竟把話說到這份兒上了。低頭一想,人家姑娘家,更顧及自己的臉皮。她要嫁人,只能把自己下嫁給一個,隨隨便便闖進自己生活中去的男人。他這樣一想,心里就慌了。山二哥承認水月很美,水月是他所見到的最標致的姑娘。但他既怕辜負了水月,也確實還沒有要愛水月、要娶水月的思想準備。

“水,水月,可我配不上你,我怕辜負了你……”山二哥顧慮重重,說話也是膽怯怯地。

“你不負責任,那你就殺了我,然后再殺了自己!”水月絕然說。

山二哥一愣:“不,水月,你怎么想得這樣絕呢?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姑娘,既能干,又好看,我只是說,我只是……”

“你知不知道,皮船長昨天差點兒就死在我手上了?”

山二哥一驚:“那,怎么回事呢?”

“他向我求婚,死皮賴臉的一直跟著我。我只得使出手段,一回頭變個吊死鬼,就把他嚇倒了?!?/p>

“噢,人嚇人嚇死人呢,何況……”

“若不是本姑娘善良,慈悲,只怕他連命也丟了!”

山二哥心里一抖,隨即想起點水水雀兒告訴他的,皮船長還想娶水月呢,臉上佯笑道:“皮船長也算個有本事的人,但他大你許多,也真的配不上你?!?/p>

水月是個孤傲性急的人,見山二哥不像個感情細膩的男子,也不想再跟他羅嗦,就干脆挑明說:“我今天把你叫來,只是想把話說開。我倆,個人的事,我是說,你知,我知?!?/p>

山二哥見水月想說什么,仍覺得有些礙口,就說:“水月,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說吧?!?/p>

水月說:“那好吧,你回去好好想一想,在想好以前,我不嫁人,你也不能娶親!你做得到嗎?”

山二哥見水月說話霸道,雖然來得突然,卻也在情在理?!昂冒??!鄙蕉缤送?,即認認真真地點了頭。

第七章

王伯伯說:“今天我來這里會個狠人。我王伯伯好久沒有操過‘扁卦(武藝)了,也想看看我的武藝回潮莫得?!?/p>

24 船歌

秀秀剛走一會兒,水飄兒回來了。眾人問他,山二哥怎么樣了,水飄兒說水月姐姐叫他有事去了??茨菢幼?,也沒啥,我也沒問他跟何熊之間的事。明生就對毛鐵匠說,我曉得山二哥的德性,他不會隨便讓我們插手這件事的。你且別慌急著要去打錘(打架),等一會兒山二哥下河來,我探探的口氣再說好嗎?毛鐵匠想一想說,好吧,我就等山二哥發話了。這口氣,他咽得下去,我是咽不下去的。明生仍怕毛鐵匠闖到歪樓門去惹事,就對毛鐵匠說,秀秀回去了,你那鐵匠鋪如果不是很忙,就在我這邊幫會兒廚吧。

眾人散開,該做啥子仍做啥子。自然,水木匠的習慣,手里做活路,嘴上還免不了有些閑白議論。有說皮船長昏了頭的,有議何老板瞎了眼的。王掌墨問金老怪,你說那借據是真的是假的,到底欠多少錢呢?金老怪說,誰知道呢,大約只有何老板山二哥秀秀他們幾個心里有數了。

明生臨時又指定一位做飯的人。他在伙房外邊兒找一段圓木坐下來。心里有一種困乏的滋味兒,就感覺江水匆勿流,涼風柔柔吹。曠闊的沙灘又奏起修船的交響樂,乒乒乓乓呼呼啦啦吱吱嘎嘎,雜亂而又和諧地混響著。那條被把桿支撐著的木船,沒了桅桿,沒了拱棚,沒了鎖幅,把一張陌生的面孔暴露在世人面前。船底船幫觸損朽蝕的地方鑿開幾道口子,像一只打了孔的漏勺。明生想這多孔的木船是一只篩子,若將那撐船的把桿一拉,就會有幾個人被罩在里面了。明生嘆一口氣,想起兒時同表妹一塊兒在小河邊罩雀子。那時雀子真多,除了麻雀,還有點水雀,畫眉,臘嘴兒,斑鳩。人不長大該多好,小時候過家家還可以娶表妹當媳婦,而現在卻永遠辦不到了。

這時秀秀在明生心里格外生動起來,剛才那張含淚的臉,竟比出水芙蓉、帶雨梨花還叫人心疼。明生心里涌動一種極復雜的情愫,是哀怨?是敬重?是失望?是坦然?連自己也說不清楚。他承認,表妹用情是專一的,深沉的。剛才誤聽山二哥遭到意外,她竟至昏厥暈死;而自己呢,就連討她一張笑臉也難。這時明生耳畔響起了悠遠的號子聲,過細一聽,卻是首古歌:月照江頭半掩門,待郎不至又黃昏。夜深忽聽巴渝曲,起剔殘燈酒尚溫……

男人死后,秀秀回云陽想接媽上來住。秀秀媽大約是故土難離吧,苦苦求她就是不愿離開老屋。秀秀回來坐的是明生的船,一路上情緒低落到極點。船上的伙計們這回格外文明,該打光胯的,他們寧可穿濕褲子;該罵粗話的,他們寧可捂在肚里生蛆。除了男子漢與險灘惡水的頑強拼搏,除了群體表現的陽剛之美,他們不愿在秀秀心目中留一絲怯懦和猥褻??纱さ呐Ω緵]引起秀秀的注意,而秀秀的哀傷卻普遍引起船工的不安。待木船拉上一處險灘,正遇上風,便收了纖藤掛上風帆,船工們推六七把橈片唱起了川江號子。船上有專門領唱號子的工人,這人姓章,大家叫他章號子。章號子先是幾句書帽,再從盤古老王開天辟地,唱到乾隆皇帝游江南;從梁祝小別十八相送,唱到秦重為花魁懷里溫茶。眾人齊聲喝彩。明生說,他一個人唱好累,我們每人一段如何?船工們說好。為討秀秀歡心,無不抖擻精神,一呼一應輪流領起號子來。

水飄兒自告奮勇,說我來我來。頭一個唱起了現編的號子——

太陽出來喲

——???/p>

一點紅喲嗬

——???/p>

扯砣糍粑喲

——嗨咳

拌白糖……

眾人笑這是什么話,打回去打回去。換上一位——

有朝一日喲

——嗨咳

時運轉羅嗬

——嗨咳

兩條褲兒舍

——嗨咳

重起穿喲……

有人說你這氣魄也太小了,我來我來——

有朝一日喲

——嗨咳

時運轉羅嗬

——嗨咳

我坐江來喲

——嗨咳

你坐山羅嗬

眾人先是一愣,卻突然開懷大笑起來。

章號子說前次路過巫山,我找扯船子學了兩段五句子,跟我們的川江號子也差不多。你們要不要聽聽?眾人說好,得換換口味了。章號子的嗓音高亢嘹亮,即穿云裂石般唱了起來——

吃了飯來好乘涼

問姐想郎不想郎

絲瓜開花長對長

豇豆開花雙對雙

哪有情妹不想郎

章號子接著又唱——

涼風飄飄好做鞋

可惜沒帶樣子來

口叫情哥腳蹺起

照樣剪來照樣裁

給哥做雙換腳鞋……

大家不便張狂,偷眼看秀秀,秀秀卻無動于衷。然后輪到明哥兒,跟眾人唱的卻又不同——

大河漲水喲

灘對灘羅嗬

我扯根芭茅舍

做桅桿羅嗬

妹妹輕輕喲

把郎喚羅嗬

哥在盆里舍

撐紙船羅嗬……

唱的是秀秀聽得懂的往事。怎奈秀秀人如木石心若死灰,除了在伙艙內埋頭為眾人做飯,她始終沒露過一絲兒笑臉……

后來,又冒出個自作聰明的水飄兒,拿一雙鞋來哄明生,說是秀秀姐專門為他做的,讓明生暗地高興一陣。明生為了“還情”,提了東西去見表妹,表妹連門都不讓他進。等到夜里在山二哥家里團年,明生才看出來了,表妹的心早已屬于另外的人……

水飄兒走過來,見明生一動不動地坐在木礅上,偏起頭一看,見明生臉上掛著眼淚,忙問:“明生哥,你咋哭了?”明生一驚,忙在臉上一抹,掩飾說:“噢,是沙吹迷了眼睛?!彼h兒把嘴一癟有些不信。

水飄兒悄聲說:“山二叔下河來了?!?/p>

山二哥往伙房望了一眼,明生猜他還沒有見到秀秀,即迎上去小聲說:“秀秀聽到說你挨了打,人都急昏了。她回家去了,你還沒有看到她?”

山二哥一愣,心想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他們咋這么快就知道了?見毛鐵匠一雙眼睛在往他身上看,便拉了明生和毛鐵匠說:“來,我跟你們說?!迸赃吽h兒也湊上來,山二哥要把他支開,即進了伙房,順手拿起一只洋瓷碗,盛了幾樣現成菜,遞給水飄兒,“興許這碗還是秀秀帶下河來的呢。水飄兒,你給秀秀兩娘母端去,就說我好好的,屁事莫得?!?/p>

接著他扯了明生和毛鐵匠到一邊,簡單講了一下他跟何熊的沖突,然后說:“沒想到你們都知道了。我可先招呼了,這事不準你們任何人插手,誰要是多事,莫怪我翻臉不認人?!?/p>

毛鐵匠十分不滿地說:“你別說了,打人還有打臉的嗎?何熊這個東西,你別管了,就交給我去處理!”

山二哥說:“我就知道你有這德性!你姓毛,性子毛(野蠻),使手錘鍛鐵,那是你毛鐵匠的的本份;但動不動找人打架,逞強斗狠,你以為別人就高看你了?”

明生息事寧人地說:“事情不出已經出了,我看這樣,你們把這事交給我,由我出面來處理,一定叫他向你賠禮?!?/p>

毛鐵匠反對:“算了算了,你那溫吞水。我要叫何熊下跪認錯,當眾放火炮(鞭炮)了事!”

山二哥有些惱了,擰起眉頭說:“毛鐵匠,你還聽不聽招呼?我再說一遍,這是我跟何熊兩人之間的事,我不準你們任何人插手!”

毛鐵匠仍然不服地說:“你說過,我的事就是你的事,你的事就不是我的事了?你還講不講理?”

山二哥拿他沒法,只好說:“我跟何熊的過節兒,由我跟何熊解決。這樣吧,到時候,我叫上你一道,但你只能做個見證?!?/p>

毛鐵匠見山二哥主意已定,也就不好再說什么。

25 磨礪

山二哥回到“山公館”,老姐子問了他一句回來了,他嗯了一聲。偏起頭看了一眼水缸,還有大半缸水呢。他問秀秀,秀秀,你沒事吧?工地上還在指望你弄飯呢。秀秀也在那邊嗯了一聲。

山二哥少情沒趣的,進了自己的臥室,和衣倒在床上。一天下來,確實夠他煩的。水月這邊,話已經說明了,他得娶她。雖然事出有因,但水月來得很陡,先讓他背了個占人便宜的惡名。何熊這邊,既傷了他的臉面,又牽涉到秀秀,還有河下一班兄弟定要出面干預,他不想把事情鬧大,因為自己輸理在先,但還得想法挽回臉子。他感到既費周折,也傷腦筋,這兩件事都回避不了,都必須認真考慮,妥善處理。

山二哥心事重重的,稀里糊涂地快要睡著了,這時,屋里有人走動,在小聲說話,是水飄兒和毛鐵匠進來了?噢,你回去,明生還在等你。山二哥一直沒有動,也沒有吭聲。過一會兒,一只手柔柔地撫在他額上,他一把將這手捉住,本以為是水飄兒,卻再也沒有放開。他知道這是誰的手了。這手最初被嚇一跳,輕輕一抽,卻無法脫身,便軟軟地留下來,任那雙捉它的手緊緊把它握住。他在她柔圓的腕上、指上、肘上輕撫著,就想起第一次捉了這雙手的情形。那晚,秀秀也這樣輕輕一抽,粉臉飛紅燦如桃花。她悄聲說:“山二哥,你該討一房媳婦了?!彼拖耧嬃诉^量的酒,渾身發燙:“你就是我要討的媳婦!”秀秀說:“比我好的女子還多?!彼f:“好的再多,關我姓艾的什么事?”“我的命不好,不能連累了你?!薄拔艺J了,這是命,我就是這樣的命!”秀秀說:“可我……”他不聽她說,一把摟過來用發燙的嘴唇堵住了秀秀的嘴。秀秀在他懷里掙扎,急用手指洞開的石門。他狠狠親了她一口,卻舍不得放她走,就噗地滅了燈,便窸窸窣窣耽擱一陣。最后秀秀回自己的屋,婆婆還看到她臉上騰一片紅暈。

他將那手拿到唇邊深情地吻著,一滴發燙的東西滴在他的肘上。他猛一驚,就像被灼著一樣忙撒開那手坐了起來:“秀秀你……”“你怎能這樣叫人不放心呢……”秀秀在他額上點一指頭,眼里還汪著淚水?!拔摇鄙蕉鐭o端有些心慌,就像犯了錯誤的小弟弟必須向姐姐坦白,他含混著把去石門樓辦交涉,撕了借據,約定后天二人再作了結的事對秀秀大致說了一遍。

山二哥說得輕描淡寫,可秀秀心里著實擔心,她知道男人們說的了結是怎么回事。她一聽到他挨打的消息,就心驚肉跳;再看到他一回來就上了床,肯定是有什么問題。她知道山二哥不是傍黑就睡覺的人,他不是病了就是遇到了心煩可惱的事。她估計事態發展相當嚴峻,一急,就抓住山二哥的手:“不,山二哥,你不能亂來呀!”她捉住他的胳膊輕輕地搖,輕輕地搖?!皞?,我們還好么?你可千萬別找何老板……”山二哥不敢看那雙噙滿淚水的眼睛,現在他不可能向秀秀作任何保證,他更沒有欺騙她的權利。山二哥想,要想真心待自己喜愛的女子,原也這樣難噢!

男人死后,半邊街就有些不安寧。秀秀不常出門,一早一晚就有不三不四的男子來門口打轉兒。山二哥就出去像攆狗一樣把那些人攆開。待秀秀在山二哥家走動,門縫縫就盯了一雙雙眼睛。秀秀就對山二哥說:你把大門打開!山二哥索性下了大門,將兩塊門板挪到屋里。這一招竟然見效,半邊街遂此相安無事。秀秀和山二哥相處一長,見他知冷疼熱一身義氣,便以他的行止做了男人的規范。暗地立誓,只要山二哥不嫌棄,她是非山二哥再不嫁人了。秀秀這一想法,跟婆婆的思路非常合拍。婆婆更想為這個家尋個靠山,她也像是看透了秀秀的心思,就想拆幾塊板壁,兩家合一家再好不過。有一次婆婆對山二哥說,反正你的大門開著,干脆我把我家的大門封了,在你這邊開個側門,我們都從你這里進出。山二哥笑著說,那都好啊,我就為你倆娘母做一條看門的狗,看看有誰敢來半邊街羅唣!

不一會兒,婆婆和秀秀把飯菜都端過來,叫山二哥一道吃飯。山二哥說我在河下已經吃過了。婆媳倆就一邊吃飯,一邊陪山二哥說話。等吃完了飯把桌上灶上的東西收拾完畢,婆婆自作主張,叫秀秀把山二哥的門板裝上。秀秀也覺晝夜豁著石門不雅,就試著去搬那塊足有寸多厚的大門板。山二哥忙叫秀秀歇著,自己搬起門板,輕輕松松仍把它裝在石門框上。秀秀的婆婆就說,我們二天都從這道門進出。但說得不是時候,秀秀和山二哥都在想如何應付接下來的事情。

猜你喜歡
二哥船長
無意河邊走
了不起的庫克船長
出發吧,船長
巴山背二哥
木手槍
二哥走了——深切悼念凌解放先生
巴山背二哥
當船長
二貨二哥的二貨事
船長,我的船長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