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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潔文壇姐弟情

2009-12-09 04:11李永杰
文史春秋 2009年3期
關鍵詞:小鄧阿姐女兵

李永杰

靈堂痛哭

1998年冬,著名作家茹志鵑與世長辭。在遺體告別那天,一位年邁七旬的男子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他凝視著志鵑姐的遺容,竟當著一屋子人的面撲在玻璃棺槨上失聲痛哭。此時,他耳邊又響起志鵑姐的警告:“小鄧,你記住,你要是再當眾哭鼻子,我永遠再不理你,我是說話算話的!”

這位“小鄧”,就是50多年前華東野戰軍文工團15歲的小隊員、如今的著名作家鄧友梅。

那是1947年的一個夏夜,茹、鄧所在的華東野戰軍文工團的一個隊正在葉飛將軍率領下,擺脫9倍于我的敵人追擊與攔截,越過津浦線、越過澄河,向西疾進。走到一個岔路口,小鄧想看清前邊同志往哪里走,一匹騾子從他身后躥過來,炮彈箱的鐵角正撞在他背上的瘡口上,鉆心巨痛迫使他尖叫起來并帶出了哭聲。于是招來一陣責備與嘲笑。這一來,委屈超過了痛感,他索性痛痛快快地放聲哭起來?!耙薜铰愤吙奕?別叫我們陪著丟人……“你們公平嗎?”一片男人聲中冒出個女中音:“炮彈箱把他背上的瘡都撞破了,怎么不說炮兵反倒責備他呀!”一名炮兵趕快把騾子牽到一邊去了。這時,小鄧想收住淚水卻收不住,但剛才的苦味卻變得甘甜,他輕輕叫了聲:“志鵑姐……”她拉了他一下,壓低聲音說:“小鄧,你記住,你要是再當眾哭鼻子,我永遠再不理你,我是說話算話的!”

鄧友梅牢牢記住了志鵑姐的話。此后數十年他幾乎沒有哭過。1957年被錯劃為右派”,他沒哭;“文化大革命”被打翻在地,他連眼都沒眨;甚至母親去世,他也只是默默地擦了擦眼淚。這次為志鵑姐送別,在去殯儀館的路上他還告誡自己:“快70歲的人,不要失態?!笨墒且贿M靈堂他就失去了理智……

風雨兼程

有一次白天行軍,碰到敵機轟炸,茹大姐和小鄧趴在一個墳頭后邊。大姐問:“那天你為什么放聲哭?”疼的,我忍不住疼?!邦^一聲是忍不住,一發現你就忍住了??梢宦犈u你又故意放聲哭的,對不?”“你看出來了?“這點鬼把戲還騙我?你跟他們故意賭氣,是不是?”我忍住疼不再哭,他們還罵我丟人,反正是丟人,那就哭個痛快!“你呀,沒志氣……首先要自己看重自己!”大姐狠狠地刮了小鄧一鼻子。

不久調整序別,男女分別編班。惟獨將小鄧從男同志中抽出來,編進茹志鵑當班長的女兵班。一宣布就有人發出了笑聲。隊長特意做了解釋:“這是茹志鵑同志建議的,她說女兵現確實需要有個男同志幫助做事,大家想想前天夜里行軍的事,那就是個例子……”于是,小鄧就留在茹志娟手下度過了解放戰爭的大半段時光。

有一天,小鄧在泥濘中掙扎著打起“擺子”來,茹志鵑過來要背他走,他死活不肯讓大姐背。第二天參加抱鋪草,小鄧動作慢下來,并且喘粗氣,茹志鵑伸手摸摸小鄧的臉,說:“放下,你在發燒,為什么不說話?“我能干!”她瞪眼說:“我命令你坐在這里給大家看背包!”小鄧站著不動,她兩手將他按在背包上,又打了他一拳,說:“氣死人!”扭頭就走了。小鄧坐在背包上禁不住眼淚直流。他自小離家,幾乎不知道什么是母愛,這一拳打出了小鄧對茹大姐的信賴與敬畏。是一種小輩對長輩的依戀之情。

6位女兵帶一個男兵,有些預料不到的麻煩。冬天地上鋪個長草鋪,既不脫衣又要蓋被,小鄧睡靠墻一頭,茹志鵑睡在小鄧身邊作隔離帶,其他5位全在她另一側。夏天不大方便,茹志鵑就將小鄧寄存在別的班上,她向人家聲明:“表現不好你們就批評,別留情面?!毙∴囅勇闊?就自己找個草屋單獨住。草屋點油燈,茹志鵑不放心,就來跟小鄧做伴。她有記日記的習慣,邊抽煙邊記日記,小鄧就坐在一旁給她卷“大炮”。有天,房東大嫂到草屋來抱柴燒,笑著問志鵑:“參軍還帶著你弟?”機靈的小鄧也沒跟大姐商量,當著房東的面就叫了聲:“阿姐!”茹志鵑開心地笑了。從此,小鄧就叫志鵑“阿姐”了。不久有人反映給隊里:“這小鄧舊意識還挺強,他管茹志鵑叫‘阿姐。多庸俗!多肉麻!世界上最高尚、最革命的稱呼就是‘同志二字呀!”隊長笑笑,未置可否。志鵑對小鄧說:“別理他們?!薄?/p>

《阿姐志鵑》

長歌當哭的《阿姐志鵑》發表于1999年第3期《人民文學》,并且列入“1999年中國散文排行榜”,次首篇(首篇為季羨林老先生的《站在胡適之先生墓前》)。在這篇情真意切的長文里,作家鄧友梅用飽蘸血與淚的生花之筆,詳盡地訴說了他這個“小弟”與戰友、親人茹大姐半個多世紀的姐弟親情,充分表達了他對志鵑大姐手把手教他作文與做人的感激之情?!霸谀瞧D苦的歲月中,志鵑姐給我的保護與關懷帶有極深的母愛性質。以前我們都沒有意識到也決不會承認,今天我發現對她的依賴感和崇敬心正是一種親情的表現?!?/p>

老戰友郭卓在《哭志鵑》一文中寫道:“越是受氣的娃子你越要護著,鄧友梅就是一個。你總算把他帶出來了?!?/p>

無怪乎《阿姐志鵑》一開篇就這樣寫道——

“這不是一篇悼念文章,我此時此刻的心情不是悼念兩個字能形容的。

志鵑去世對我來說不只是走了一個戰友、一個親人,隨她而去的是我經歷的一個時代。那是個光彩奪目、青春煥發的時代。物質上很艱苦,精神上很多彩,我們在槍林彈雨中奪取明天,相信明天更美好。

半個世紀過去了,中國人的生活有了根本改變,不管物質方面、精神方面,都比那個時代好上百倍、千倍。

但是我們是不是也失去了點什么寶貴的東西呢?比如說那種親密、無私,甚至可以說圣潔的人際關系……”

我覺得:“這是一串鐫刻在人生路上的錚錚箴言!”

鄧友梅心中的“茹大姐”

作家鄧友梅創作的《我們的軍長》《話說陶然亭》《追趕隊伍的女兵們》《煙壺》、《那五》曾連續5年榮獲全國優秀中、短篇小說獎。

50多年來,鄧友梅小說中出現最早而又重復最多的女性形象,就是一位大姐型的女兵。

鄧友梅只讀過4年小學。他在文工團里曾擔任過“提詞”角色,提一次詞念一遍劇本,連提幾場就背下來了,背多了就依葫蘆畫瓢搞“創作”。編個快板呀,寫個唱詞呀,就是不愿意讀書。后來他編在茹志鵑班里,她就強制他讀書。夜里,大姐抽著煙寫日記,說:“我寫我的,你睡你的好了?!薄八恢?我還是給你卷煙吧?!澳闵偎c也可以,越睡越懶,利用這時間讀點書吧?!北阏伊吮緯咏o他。每讀完一本書,茹志鵑便會向小鄧提問。讀完魯迅的《野草》,她就問:“什么地方給你印象最深?”小鄧就背書中的一段話:“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

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不錯,背下來了,明白意思嗎?”“沒別的意思,就是兩株棗樹?!菫槭裁床徽f兩株棗樹,而要說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小鄧被問得傻了?!斑@叫‘強調!”她講解道:“‘有兩株棗樹這么寫給人的印象不深。記著,這就叫‘強調……”這就是鄧友梅平生第一堂文學課。在讀完法國作家的《紅蘿卜須》后,茹志鵑告訴小鄧:“寫文章要講究分寸……”不管小鄧后來形成了什么觀點,“但讀書除直覺感受還要做理性思考,做技術分析,是從阿姐志鵑處受到的啟蒙?!编囉衙坊貞浾f。

學著記日記,也是阿姐志鵑下的命令。打完豫東戰役,繳獲了一些白報紙,阿姐縫了個小本給小鄧:“你拿去學著記。你編快板、寫唱詞蠻有靈氣,以后可以往創作上發展?!痹诖蠼愣酱傧?小鄧終于養成了記日記的習慣。新中國成立后,鄧友梅在全國性報刊上發表的第一篇文章,就是《淮海戰場日記》。只是《文藝報》在發表時把題目改成《文工團員在淮海前線》了?!熬幷甙础闭f這篇作品是“用日記的體裁,樸素地卻是生動地報道了戰場上文藝工作者的活動,實在是一篇值得推薦的文章”。

鄧友梅第一篇小說寫于1952年。那年夏天,他參加赴朝慰問團創作組,寫了《咱們都是同志》,寫的是朝鮮女兵救助中國人民志愿軍傷員的故事。田漢審閱后高興地說:“小小年紀寫女人還寫得不錯么!女兵金大姐形象生動,毫不概念化,八成你心里有個人作藍本?!边@篇小說發表在《說說唱唱》上。主編趙樹理對小鄧說:“看來你能寫兵,下個月正逢八一,刊物要發篇紀念性作品,你再寫一篇好不好?”于是小鄧寫了第二篇小說《成長》,主要人物又是個大姐型的女兵。老趙看了后說:“女兵寫得不錯,就是認不出她姓甚。到底是啥大姐?”小鄧在紙上寫了個大大的“茹”字。老趙笑著說:“茹大姐?你咋想出這么個姓來?!?/p>

那時,小鄧剛二十出頭。后來由于寫了小說《在懸崖上》被錯劃為“右派”,停筆22年。撥亂反正后,他已年近半百,第一部中篇小說就是《追趕隊伍的女兵們》,寫了一群女兵。他對其帶頭人、班長周憶嚴的描述是——

“周憶嚴今年19歲,但看起來要大些,即使在比她大三兩歲的人中間,她也像個大姐。她很少發火,至多臉紅一陣,話語帶點顫音。碰上叫人們狂喜的事,她也不會大笑,多半把兩個好看的嘴角彎上去,輕輕地在嗓子里格格兩聲……

周憶嚴班里還有個比她小6歲的小兵,既不懂事又老氣橫秋外帶調皮搗蛋。在艱苦戰斗中周憶嚴以班長的嚴謹和母愛的溫暖竟把她調理成了合格的革命戰士……”

小說在《人民文學》發表后,茹志鵑來北京開會,一見面就把頭搖得撥浪鼓似的說:“《女兵》我看了,寫得不好。開頭虛張聲勢,好像周憶嚴身上要發生多驚心動魄的情況,結果什么大事也沒有,毫無精彩之處?!边^了一會,她突然問“小弟”:“我只比你大6歲嗎?不止吧?!编囉衙氛f:“宿遷戰役時我15,你滿21?!拔乙恢庇X得比你大得多……你現在大了《軍長》《那五》都寫得蠻好嘛,寫那些才顯出你的特色來,不要再寫什么女兵了?!?/p>

鄧友梅說:“寫《成長》時,我從沒意識到這是志鵑姐的影子。把人物命名為‘茹大姐完全是下意識的?!?/p>

姐弟情深

初到北京時,鄧友梅每星期都給南京的茹志鵑寫信。他還買了時興的筆記本寄給大姐,里面每一頁都印著一幅作家或藝術家肖像和一段名人語錄。大姐回信說:“小弟,只有你知道我最喜歡什么!我高興極了,以至于舍不得用它?!彼€想給大姐買個銅獅式圖章,但因沒錢沒買成,特別記在日記本上以備忘。他說:“這些東西當時在我眼中都是高貴的奢侈品,是我自己不敢用的。買給阿姐,盡一點孝敬之心?!?/p>

由于在“文學講習所”受到正規的文學教育,此后幾年,小鄧連續發表了一些作品,引起文藝界的注意。茹志鵑異常高興,不斷寫信夸贊‘小弟”,說看到小弟”一步步追趕她,超過她,比她自己寫出好作品還要高興。

1957年鄧友梅劃入“另冊”后,為了不給阿姐添麻煩而拖累她,便不再給茹志鵑去信了。他最大的安慰就是看到志鵑阿姐一步步向文壇高處攀登。多年后,當鄧友梅看到茹志鵑的《百合花》和茅盾先生對其評論同時在《人民文學》發表時,他按捺不住興奮,竟“厚著臉皮”給阿姐寫了祝賀信。她回信除了說對茅盾先生的評論感激與驚喜外,便是責備他不給她寫信譬小弟,你要相信自己,跟我都斷書信,說明你失去了自信!”盡管如此,小鄧依然不再給阿姐寫信。

“右派”帽子摘掉后,鄧友梅調往東北。老戰友郭卓去東北組稿時找到鄧友梅,一見面就說“志鵑姐一直掛念你,你要給她寫信啊!”直到此時,小鄧才知道姐夫“王嘯平(著名作家、導演)也被錯劃為‘右派”,只因是歸僑,未曾離開上海罷了。

不久,經歷了‘文化大革命的九死一生,鄧友梅終于熬到了1978年5月。一天,他接到傳呼電話紙條,按紙條上的號碼一撥,聽到令人心悸的阿姐的聲音:“喂,你是小鄧嗎?”鄧友梅已記不清是怎樣跑到那個招待所去的,看到茹志鵑、郭卓如天神下降般站在面前時,他弄不清是真是夢,也意識不到自己該說什么和做什么。后來,郭卓在《哭志鵑》中寫到那次見面:“死里逃生出來的姐弟倆,緊緊擁抱,貼臉……戰火中血肉凝結起來的感情,深不可測……”

大姐要到小弟家里看看。當她走進小弟孤零零、亂糟糟的住所時,不禁眉頭皺成了一團。聽說小弟已妻離子散,并且已被迫“自愿退休”時,她半天沒說一句話?!鞍⒔?我們多年沒在一起吃飯了,今天我要給你做頓飯吃?!昂玫?”為了叫阿姐安心,鄧友梅從床下找出一沓自己寫的文字:“你坐下看看這個好了?!斑@是什么?”“那天,我聽到商店里收音機廣播陳毅軍長去世了,心里非常難過,一肚子話找不到人訴說,就寫在了紙上?!背燥垥r,茹志鵑說:“你把它改成小說吧!“沒人會發表我的作品,改成小說做什么?”“你改出來我拿去試一試?!编囉衙凡辉附邪⒔銥樽约好半U。阿姐拉住小弟的手說:“你才40多歲,既沒有工作單位又沒事可做。這怎么行呀!試一試,也許能開出一條路呢!……我是來開文聯理事會的,會上一致否定‘文藝黑線專政論《光明日報》評論員文章《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據說大有來頭。我們能見面就是個好兆頭……”

1978年7月號的《上海文學》又出現了失蹤多年的“鄧友梅”3個字和他的小說《我們的軍長》。鄧友梅捧著這本刊物熱淚縱橫,他對著南方放聲喊:“阿姐!我謝謝你了!我該怎樣報答你!”他急匆匆寫下這句話寄往上海。茹志鵑回信責備鄧友梅:“每來信必感謝,實在有些不必要!文章是你寫的又不是我寫的,何謝之理!而且竟說出報答的話,豈有此理!……首先我是姐姐,然后才是編輯……”這回,阿姐真的動怒了,“我認為你現在需要準備一些寫得像這一篇那樣的小說,你需要放一個排槍《上海文學》《北京文學》、《人民文學》,連發3篇……”

不久,中國作家協會舉辦第一屆全國優秀短篇小說評獎《我們的軍長》榮獲了一等獎,成為鄧友梅獲得文學第二次生命的象征。

在關心鄧友梅文學上復出的同時,茹志鵑還為他的家庭生活操心:“小弟,寫作有點頭緒后,婚姻問題也要考慮一下,總不能就這樣一個人生活下去……”

隨后鄧友梅又找到了情投意合的妻子,建立起一個和睦溫馨幸福的后方。

“在半個多世紀里,不論是我的事業還是我的生活,志鵑阿姐一直默默地在關照著……”鄧友梅誠摯地說。面對著阿姐志鵑的遺像,他默默地流著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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