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崗“人為”礦難

《財經》記者 李微敖

計劃上市的大型國企龍煤集團,如何突破“責令停產”等多道安監政令,至少截扣2046萬元安全經費,不到四年再釀逾百人死亡的特大礦難?

108人死亡,108個獨立或關聯家庭破碎。

2009年11月27日16時許,最后一名遇難礦工的遺體終于找到。至此,六天前發生的黑龍江龍煤集團鶴崗分公司新興煤礦“11·21”特大瓦斯事故,致死108人,受傷65人,為兩年來中國煤礦事故傷亡人數之最。

此時的鶴崗已零下20多度,滴水成冰,礦難對65歲的陳福貴而言無異于雪上加霜——他兩個兒子都在死亡名單中。60多萬元的賠償款,顯然無法等同兩根砥柱對這個貧困家族的意味。

生活之重時常導致生命之輕,被困井下的528名一線礦工,只能被動接受死神或幸運之神的光顧。

事發當日凌晨1時36分,煤礦調度室接到井下報告:瓦斯濃度幾十秒內升至10%,遠超1%的安全線。這距離第一次爆炸43分鐘,距離第二次爆炸85分鐘。兩個時間節點,將逝者與僥幸逃命的420人相隔陰陽。

礦難并非不可避免。2009年三季度,黑龍江煤監局鶴濱分局對新興煤礦下發“責令停產”的執法文書,未予執行;自2008年6月至事故發生,黑龍江煤監局八次通報該礦安全問題,并要求安裝地面瓦斯抽放系統,未予執行。

《財經》記者調查發現,上述地面瓦斯抽放系統已在龍煤集團完成預算,至少有2046萬元巨額安全經費“提而不用”。正是這一安全漏洞,直接導致至少5億元經濟損失,以及108條鮮活的生命。

事發第三天,由國家安監總局局長駱琳領銜的事故調查組,初步認定這是一起“安全責任不落實,隱患排查不認真、不徹底”的責任事故。

與此同期,事故煤礦礦長、黨委書記、副礦長、總工程師等被免職。這顯然不能平息死者家屬的憤怒,亦非問責的盡頭。

遇難108人

由鶴崗中心城區往北約八公里,即可抵該市重點煤礦——新興煤礦。11月21日發生于此的礦難,引來警車、的士、救護車徹夜呼嘯。

這個走向35公里、傾斜寬1.78公里、井田面積6.2平方公里的煤礦,此刻如座巨大的墓地靜默于碎瓊亂玉之下。從井口舉目,周邊烏黑的斷壁殘垣、破碎的機器零件散于皚皚雪地,格外觸目。

即使距離爆炸發生已多日,《財經》記者在現場看到,因為井下回風的緣故,井口仍不斷向外蔓延爆炸形成的“白霧”。

根據煤礦當日《瓦斯超限、報警、斷電時間統計表》記載,11月21日凌晨1時36分28秒,新興煤礦調度室接到來自113風會點的瓦斯報警,此后報警持續到2時13分25秒。

“瓦斯”向來是煤炭開采的天敵,這種有毒混合氣體從煤巖裂縫中噴出,當空中氧氣濃度超過12%、瓦斯濃度在5%至16%之間,爆炸一觸即發。在11月8日、9日,已有瓦檢員查得新興煤礦礦井的瓦斯濃度異常,但礦方并未采取任何措施。

事發當天,在新興煤礦一、二、三水平的28個工作面上,“采、掘、機、運、通”五個系統共有528名工人作業,其中配有便攜式瓦斯檢測設備的瓦檢員36名,范銘華即是其中之一。在范報警12秒后,113風會點率先斷電,隨后轉向其他工作面。斷電即是礦工立即撤離工作面的信號。

根據官方通報,新興煤礦第一次爆炸發生于凌晨2時30分左右,波及井下作業采掘工作面28個——采煤工作面5個,煤巷掘進工作面15個,巖巷掘進工作面8個;第二次爆炸約在凌晨3點,不但摧毀了井下設備,震碎地面建筑,徹底斷掉了部分礦工的逃生可能。

據礦工介紹,礦工從井下最遠的工作面升井需要一小時,其中步行占40分鐘?！澳切┚嚯x遠的工友,確實很難逃生?！毙掖娴V工藏永樂告訴《財經》記者。

新興煤礦新任礦長朱海洲、負責此次事故新聞發布的龍煤集團鶴崗分公司宣傳部部長張金光均稱,爆炸發生前,瓦斯突出形成的破壞力在極短的時間內已將井下一些巷道摧毀,這造成了部分礦工無法撤離,有部分礦工可能死于瓦斯或一氧化碳中毒。

“20多個(遇難者)臉都炸爛了,很難分清是誰?！眳⒓舆z體收斂的一名礦工告訴《財經》記者,108位遇難者死因各異,或因一氧化碳、瓦斯中毒而死,或被煤層掩埋窒息而死,或因爆炸沖擊致死。

陳福貴曾效力新興煤礦31年,已退休的他在這次礦難中失去雙子——42歲的陳和平和38歲的陳和江。老人剛剛搬入二兒子的新房,身有殘疾的老伴王太香還未來得及搬,她已經欲哭無淚。

初步認定為責任事故

鶴崗位于中國東北邊陲,隔黑龍江與俄羅斯相望。與眾多資源型城市相似,鶴崗先有廠礦后設城市,70萬市區人口一半為“礦上的人”。位于城區北郊的新興煤礦,正是其最早開發的煤礦。

這座已開采93年的老礦,于1947年定名為興山煤礦,彼時的鶴崗即名興山市。2003年,經破產改制的興山煤礦更為現名。該礦為省屬國有企業——黑龍江龍煤礦業控股集團有限責任公司(下稱龍煤集團)下轄的鶴崗分公司。

在礦難救援階段,龍煤集團公布了初步分析,稱“事故的主要原因是煤與瓦斯突出,事故發生地點為距地面500米的113隊工作面”,“瓦斯突出發生在巖石巷道”,瓦斯突出后潛行至數百米外的“二水平”鋼帶機遇火發生爆炸。

瓦斯突出一般被視為地質災害,上述“逃責”之說引致礦工不滿。一名瓦檢員表示,“瓦斯突出不是責任,但突出后采取什么措施涉及責任問題?！?/p>

如此重大的安全事故,已引起國內外高度關注。11月21日當天,根據國家主席胡錦濤、國務院總理溫家寶指示,國務院副總理張德江緊急趕赴現場。事發第三天,一個多達60人的調查組成立,組長由國家安監總局局長駱琳擔任,黑龍江省省長栗戰書、監察部副部長郝明金等七人任副組長。調查組下設技術、管理、綜合三個組,以中國礦業大學教授周心權為組長的六人專家組歸屬于技術組。此外,最高檢察院瀆職監察廳廳長宋寒松等還作為獨立第三方參與調查。

11月23日,駱琳代表調查組通報初步認定:這起事故是由于煤礦井下施工的“三水平”探煤巷發生煤與瓦斯突出,引起風流逆向,突出的大量瓦斯進入“二水平”進回風大巷,遇火發生瓦斯爆炸,波及全礦井。調查組將此歸納為三點:

——新興煤礦采掘布置不合理,井下現場管理和勞動組織混亂,核定能力145萬噸的礦井,采掘工作面多達30個,夜班下井人數500多人,白班超過1000人;

——通風系統復雜,抗災能力弱,突出的瓦斯逆流進入“二水平”進風系統;

——井下應急處置措施不當,在大范圍瓦斯超限并達到爆炸界限的情況下,未果斷實施全礦井停電撤人。

“這些都反映出安全責任不落實,隱患排查不認真、不徹底的問題,這是一起責任事故?！?駱琳說。

在11月30日召開的全國安全監管監察系統視頻會議上,國家煤監局局長趙鐵錘表示,新興煤礦的應急處理措施并不得力。在瓦斯爆炸前53分鐘警報已拉響,但該礦沒有立即按照相關規定采取全礦井停電、撤人措施。只是通知了部分工作人員撤離,這導致了百余人被困井下的悲劇。

連破多道安監政令

其實相隔不足四年,龍煤集團已是第二次發生死亡人數逾百的特大安全事故。

2005年11月27日,該集團下屬公司發生七臺河礦難,死亡171人。導致集團2006年登陸香港H股計劃流產。

2008年11月14日,龍煤集團重整旗鼓,將旗下控股公司黑龍江龍煤礦業集團有限責任公司更名為黑龍江龍煤礦業集團股份有限公司(下稱龍煤股份)。不久通過增資擴股,攏聚龍煤集團、中國長城資產管理公司、福建七匹狼集團有限公司等13家股東,注冊資金共65.35億元。2009年6月底,龍煤股份又獲得深圳市中科招商創業投資管理有限公司4.7億元投資后,上報IPO材料。

與此相悖的是,作為安監部門重點監察對象的龍煤集團,過去兩年間連破多道安監政令,終致此輪事端。

僅2008年年初至2009年11月,黑龍江煤監局先后八次發布“監察通報”,通報新興煤礦安全問題。如發現新興煤礦采礦許可證于2008年2月14日到期,但新興煤礦未能及時延期相關證照,“在安全生產許可證被暫扣后,仍在非法組織生產”。同年9月17日,發現新興煤礦有兩位副總經理“未經培訓,無證上崗”。

此外,新興煤礦通風系統不完善,通風設施不健全;防滅火管理工作不到位,防滅火系統不健全;瓦斯治理存在薄弱環節,瓦斯抽放工作滯后,現場管理不到位等問題,也被屢屢提及。

從2008年6月1日至2009年9月27日短短16個月間,黑龍江煤監局的“監察通報”更是六次指出,新興煤礦未按規定建立地面瓦斯抽放系統的問題。

瓦斯抽放設備一般分為井下移動抽放系統和地面固定抽放系統兩類,是遏制煤礦瓦斯事故的重要保障。根據國務院、黑龍江省政府的分級部署,該省國有重點煤礦必須在2008年6月底前全部上齊瓦斯抽放系統。

11月26日,時任新興煤礦黨委書記許正東(11月28日被免職)向《財經》記者承認,該礦未按規定安裝該套系統,但龍煤集團和鶴崗分公司“今年已經做了計劃”。

按龍煤集團現行體制,新興煤礦沒有煤炭銷售權和物資采購權,亦非獨立法人。

被國企抵抗的“責令停產”

事實上,礦難并非不能避免。

11月23日,《財經》記者獲得一份黑龍江煤監局鶴濱分局出具的《2009年三季度鶴濱分局執法監察工作情況匯報》(下稱《工作匯報》),該材料落款時間為2009年10月13日。

《工作匯報》提到,三季度鶴濱分局專項監察礦井17礦次,“發現各類安全隱患和問題278條,下達執法文書96件,責令停產礦井4處,分別是鶴崗分公司國有重點新興煤礦,鶴崗市騰躍煤礦、群賀煤礦和恒大煤礦”。

超過十名礦工向《財經》記者證實,新興煤礦今年以來一直在開工生產,從沒停工。

11月26日,新興煤礦原黨委書記許正東、主管生產的副礦長張立財均向記者承認,事故發生前的幾個月里,包括整個三季度,新興煤礦確實沒有停過產,張立財表示“我們是國有煤礦,不是私營個體的煤礦”。

鶴濱分局局長蘇曉波在接受《財經》記者電話采訪時稱,責令新興煤礦停產的原因是該礦“不具備安全生產條件”,但新興煤礦并未執行,這存在執法難的問題,作為安監部門“已盡力了”。

下發這一“責令停產”文書的黑龍江煤監局鶴濱分局,成立于2000年,前身為鶴崗煤礦安全監察辦事處,2005年更為現名。作為國家煤監局的垂直管理機構,該局負責鶴崗、哈爾濱兩市范圍內國有、地方煤礦的監管。該局局長蘇曉波、副局長李巖、第四監察室科長馮嘉威,均是此次新興礦難國務院事故調查組技術組成員。

該局一位不愿具名的監察員介紹,對新興煤礦的監察工作由鶴濱分局第四監察室負責,出現拒不執行的情況,該局只能選擇繼續下發執法文書,或向上級監察機構匯報,同時知會并敦促煤礦的主管部門協助執行。

據國務院《關于預防煤礦生產安全事故的特別規定》,被責令停產整頓的煤礦擅自從事生產的,縣級安監部門可提請地方政府予以關閉,沒收違法所得,“并處違法所得1倍以上5倍以下的罰款;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責任?！?/p>

2046萬元截留與5億元善后

頗具諷刺意味的是,作為中韓合作的大型國有煤礦,新興煤礦今年被選為煤礦防災項目示范企業。

按慣有思維,中國礦難高發主要集中于私人煤礦,這成為取締私人煤礦的重要原因。但隨著這一工作的大力推進,國有煤礦的安全問題日顯突出。在今年四起死亡人數超過30人的礦難中,有三起發生在國有煤礦。

“一家國有大煤礦的生產停產,會涉及到很多方面的問題,不僅是經濟方面的問題,還包括社會生活、穩定等?！饼埫杭瘓F一名中層干部告訴《財經》記者。

但是,煤監部門已反映出龍煤集團的安全漏洞,尤其是所屬礦井的安全費用使用極不規范。如2008年,鶴崗分公司提取南山煤礦、峻德煤礦、新興煤礦安全費用分別為8940萬元、9177.9萬元、4417萬元,上述三處實際各投入4059.7萬元、3768萬元、2371萬元。

這意味著,僅2008年新興煤礦即有2046萬元安全費用“提而未用”。已被免職的新興煤礦原黨委書記許正東告訴《財經》記者,新興煤礦安裝地面瓦斯抽放系統需要的資金,估計也就是“一兩千萬元”。

但此次礦難的善后成本遠非一兩千萬元可以抵沖。

直接來看,108位遇難礦工的人均撫恤金超過30萬元,此一項即是3000多萬元。

至于新興煤礦何時復產,有專家稱約需一年,許正東估計“半年就好了”。即使按半年推算,新興煤礦平均每日產煤約4000噸,每噸煤按均價600元估算,半年損失超過4億元。

再加上受傷人員治療撫恤,被嚴重損毀的井下設施等,新興礦難的經濟損失至少5億元。

由于事故調查仍在進行中,所涉原因、性質及直接經濟損失、責任等,仍待時間確定。據國務院《生產安全事故報告和調查處理條例》規定,事故調查報告的期限是60日,特殊情況最多可延遲60天。

截至記者發稿時,新興煤礦事故已公開的問責包括:撤銷岳超勝礦長、劉宗團副礦長(分管安全生產)、董欽奎總工程師的職務,免去許正東新興煤礦黨委書記、副礦長職務,此外還有數位區長、隊長被調查處理。

11月22日上午,黑龍江省省長栗戰書坦承自己“對這次礦難負有重要的領導責任”。黑龍江省委書記吉炳軒亦做出了深刻檢討。

年屆七旬的新興煤礦退休職工謝景廉則建議,應給108名工友建陵園,以警示后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