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之河?野柳不野

趙鈞海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大陸開始流行港臺歌曲,并且一度讓瓊瑤小說改編的電影擠占了年輕人的許多業余時間。人們很興奮地感受著那些帶有新鮮意蘊的愛情故事,如撫摸鮮嫩的嬰兒肌膚。那時我也很年輕,正值愛情的肆無忌憚狀態,所謂臺灣生活片帶給我的別樣趣味,著實讓我留戀和垂涎。

那時我們單位的科長有玩摩托車的嗜好,他給我們幾個年輕人威嚴地定下任務后,就騎幸福250摩托去市里兜風了,回來就帶些所謂內部專供錄像帶,很寶貝地鎖進自己的柜子里。于是就會有人圍著他借錄像片看,科長就很神氣,若是財務科、人事科的或美女之類就雙手奉送,笑臉借給,若是其他人,就拉著臉說,公家的東西不借私人,甚至我們幾個手下人的面子也不會給。于是我們就趁夜深人靜時弄開他的柜子偷偷看,那時柜子都是木質的,暗鎖基本是擺設。于是我就聽到了鄧麗君天庭里的優美歌聲《在水一方》和《愛的使者》。

《愛的使者》有“你倆就會徜徉愛河里”的句子,很私密地叩問著我,也羞澀著我的心,似傳遞了一種玄妙的幸福。愛情居然可以像河水一樣美麗,愛情居然可以放進寬闊的河里暢游。于是,我們悄悄地議論,臺灣人真幸福,他們居然可以隨心所欲地在愛河里邀游。那時,我們剛剛把愛情掛在嘴邊,并且談及就會臉紅,張潔《愛是不能忘記的》也是最早讓我感覺愛情可以走上桌面的第一篇文章。我知道,愛河其實是一條甜滋滋的,充滿了朦朦朧朧遐想的意念之河。

然而,當我在高雄寒軒國際大飯店等候房間分配時,卻意外地聽到一對鬢發斑白的老者問服務員:愛河怎么走?

我怔住了,如被蜂蜇了一般。好熟悉的名字啊———愛河,它居然是現實生活中存在的真實河。我騰騰地心跳著,對高雄有了一絲清雅的敬意。

按捺不住激動,放下箱包我就拽著詩人去找愛河。

高雄的夜晚有些迷離恍惚,街道兩邊的建筑也顯得有些雜亂,并飄有一些斑駁之氣。不過,也有裝飾考究的西式建筑在散射地燈的輝映下閃著豪門之氣。這個著名的港口城市,臺灣人叫南方重鎮,這讓我很不習慣。自小南方給我的就是那些固定的地區,譬如廣東、廣西或者江浙一帶。忽然聽到高雄是南方,就覺得很生疏,其實臺灣人并沒有錯。雖然,與大陸相比,這個南方太過渺小,但它的確是南方。在高雄,你還會聽到一個比較刺耳的稱謂———港都。高雄人要打造新港都。果然,在這個僅有150萬人口的港口城市,耳邊縈繞最多的就是碼頭?！獫O人碼頭、哨船碼頭、光榮碼頭、親水碼頭、哈馬里碼頭、十六號碼頭等等,僅深水碼頭就有118座,它們密密匝匝地排列在碧藍的海面上,凝滯在一棵棵椰樹或棕櫚的縫隙之間,帶給人們一陣陣清涼與鮮腥的氣息。

高雄的一群群摩托車也是一角綺麗的風景,它們相互追逐著,花花綠綠的頭盔如同花花綠綠行進的蟻群一般。在臺灣許多地方,蠕動的摩托車群會顯得十分耀眼。

沿著復興路大道拐青年路一路步行,感覺高雄的夜,雖然有些斑駁迷離,但還是很可愛的。高雄的第一高樓是85大樓,也是臺灣第二高樓,有八十五層,高367米,看樓身極像一個漢字“高”的放大極致版。一問,果然是設計者極具匠心的精明點。當然,它是不是令絕大多數高雄人滿意,我不得而知。據說,85大樓曾一度很不景氣,房產銷售與商業流通都步履維艱,承建的老板幾乎到了氣絕跳樓的地步。雖然它很“高”,但也不一定能真正支撐起一個高速發展的新時代高度。從一開始上路,我們就感覺85大樓并不遙遠,然而,當我們行走了一小時二十分之后,我們仍然覺得85大樓還是那樣,既不遠也不近。這可嚇著我了,我想,它看似很近,其實離我很遠。

導游說:愛河就在85大樓附近。然而,在我們終于氣喘吁吁地走到85大樓腳下,卻發現我們“上當”了。我們圍著85大樓轉了一圈,卻沒有看到愛河。

在85大樓近旁一個水泥臺階上坐下,我的雙腿十分癱軟。詩人去問一個過路的當地人。那人是那種常見的比較精瘦又精明的中年人。那人顯得十分熱情。

哇,你們走反了啦,應該從這個新光路穿過中華路,再走五福二路,就可以到愛河的主景區啦……那邊的景色很好看的啦。這位精瘦的中年男子指完路,并不急于走,而是停住腳步,看著我們。

啊,這么復雜。我們面面相覷。

強忍著疲憊與詩人商量了一下,我們還是決定去愛河。于是就開始向自認為是愛河的方向走去。

那中年男人急匆匆地走到我們面前說:你們走的不對啦,從這里走很冤枉的啦。那精瘦男人十分熱情,又十分認真,仿佛很怕我們丟失一般。那男人看起來沒有惡意,他甚至準備帶我們一起走?！?/p>

被高雄男人的熱情搞得很不好意思,我們一致說,太謝謝了,我們自己去。

終于來到了愛河邊上。

愛河酷似我們常見的那種人工河。它靜靜的,在夜晚多彩的燈光照耀下,河水反射著瑩瑩的光澤,斑斑點點地顫動著,顯得華貴而雍容。

待我們走到河邊,就有種熟識的感覺,仿佛是在大陸某個城市的穿城河邊漫步一般。它有橙紅色的點點漁火,有河邊休閑的座椅,還有一個個露天咖啡吧臺。

我和詩人找了距離水邊較近的座位坐下,然后要了消暑的虞美人霜淇淋。不少臺灣人把冰淇淋叫霜淇淋,這讓我們很愜意。

一種悠揚、舒緩的薩克斯管音樂低低地傳來,宛若天庭里的冥冥之聲。

詩人顯得興奮,說:哇,還有音樂。送冰淇淋的服務小姐就接過話說:這里越夜越美麗,你可以在燈光和音樂中,共享夏夜的輕柔。

詩人于是就更興奮了,哇,這小姐簡直就是詩人,她竟然會說出“越夜越美麗”的句子,太美妙了。

我也沉浸在這光與影變幻,音樂與微風組合出的愉悅之中。悠忽之間,我感覺這薩克斯懷舊的如泣如訴的曲調十分熟悉,就努力回憶著,哈哈,我想起來了,我笑出了聲?！队涝酆印?這是一首薩克斯名曲。我曾購買過一盤美國著名薩克斯演奏家肯尼.基演奏的專輯,這首《永浴愛河》就在其中。我佩服起這些策劃、設計并實施的高雄人,他們很會招攬生意?！麄兯浪雷プ　皭酆印辈环?。

眼前有兩個碩大紅桃型燈箱閃閃爍爍著,玫瑰紅色的燈光惹人喜愛。它們象征著愛情的兩顆紅心。這就是“真愛碼頭”的標志。它高懸在欄桿之上,顯得溫馨而充滿意趣。據說,它曾經是愛河出?？谔幍囊粋€舊碼頭,叫十二號碼頭,是近幾年才改建的。這個新改建碼頭,取名真愛,是希望真心打造愛河的浪漫氣息,表達愛河的真實情愫?！閭H能找到真愛。家庭能找到真愛。社會能找到真愛。世界也能找到真愛。真愛碼頭的一片開闊地段,還有一對白色風帆,它們在電子閃光燈的照耀下,閃著奶白色的柔光,如一對夜行的白鶴,亭亭玉立著。服務小姐說,這對風帆是真愛碼頭的靈魂,象征著一對情侶在深情地對視。服務小姐還說:它也象征著高雄與大海在平等地對話。我覺得這個象征很牽強,,看不出它有平等對話的含義。

其實我們已經沒有時間深游愛河了,夜,已經深了。漫步愛河的人們開始陸陸續續地離坐,只有少數情侶還手拉手低語著或纏綿地擁抱著,旁若無人地接吻。

愛河,一條曾經流過我心頭的意念河,如今它實實在在地呈現在我面前。讓我始終恍恍惚惚,有一種在夢境中徘徊游離的不真實感。愛河曾經是那樣的虛無縹緲又充滿遐想。但今天愛河卻真切地存在著,而且那樣地讓我心旌搖蕩。

愛河真正讓我感動的,還有它沿河而建的諸多藝術場館。在愜意心情伴隨下,你可以走進那些藝術殿堂觀賞藝術,那才別有一番滋味。電影圖書館、音樂館、美術館、歷史博物館……它們零零散散地撒落在愛河的周邊,呈現出一種藝術港都的氛圍,而且設計造型也頗為現代。是的,在充滿愛戀意味的河邊困乏了,便走進那奇特的電影圖書館觀賞一部復古氣味濃郁的老電影,或鉆進美術館欣賞水墨油彩甚至鋼鐵材質創作的藝術鄉宴,體味一下河邊繾綣的愛情,渡過一個柔曼的愛河假日,真的很富有詩意。

第二天清晨,我們被安排參觀了新光碼頭。那是一個頗具規模的新碼頭,它就坐落在85大樓近旁。我對詩人說,其實昨晚我們再往前走一兩公里,可能就看到這個碼頭了。不過,我還是感覺很幸運,夜晚的真愛碼頭與清晨的新光碼頭,正巧給我的內心勾勒出一幅高雄既熱情悠閑,又浪漫時尚的溫婉畫卷。

新光碼頭有三根碩大的噴水柱,酷像三座大吊塔,而吊塔旁就有巨型纜繩與直刺云霄的桅桿。距離桅桿不遠處,有一尊鮮紅的城市雕塑,顯得異常奪目和搶眼?！欠叫蔚?歪歪地斜矗在綠地上。在高雄,我多次看到過這種擺放在翠綠草地上或空曠廣場上的城市雕塑,宛如巨大的彩色房間,充滿了童話色彩。而且這種東西,大多是金屬材質的,有栗色大手,有黑色防水閘門,還有銹跡斑斑的三角支架。

我問向導,這是什么東西?

向導詭秘地笑笑,然后才說:這就是貨柜藝術雕塑……它們點綴了高雄的諸多重要場地與空間,是高雄精神的象征。

離開高雄時,寒軒國際大飯店的值班經理告訴我:在冬季,高雄還辦有一個十分著名的地方節日———高雄貨柜藝術節,到那時,你將能看到更多的五彩繽紛的貨柜。

哦,冬季,在高雄這樣的南方,會有什么樣的冬季呢?我蹊蹺地自問著。那冬季大約要穿夏裝吧?心里想著,卻沒敢說出來。

野柳不野

最早知道臺灣有女王頭巖石是1980年。那時候大陸剛開始蓬蓬勃勃地吮吸外面世界的精彩。我作為一名基層攝影骨干,常常會為看到歐美的攝影作品而新奇和激動。忽一日,看到幾幅香港、新加坡攝影家的作品,其中印象最深的,就是女王頭。我記不清是陳復禮還是簡慶福的作品。

那是一幅彩色照片。一位嬌麗的當代少女,身穿低胸緊身衣側身而立。在柔和的散射光線下,少女的身姿顯得柔曼而高貴,只是她的面部表情略帶憂郁。而在她的背后,就矗立著一尊氣度非凡的女王石像。至今我清晰地記得,那幅作品是夕陽西下時拍攝的,調子殷紅偏暗,顯得沉穩而不可一世,散發著一股溫潤綿密之氣。

那幅作品標明了拍攝地———臺灣。

在我孤陋寡聞的青年時期,突然有臺灣的美景撞入眼簾,是一件很令我驚訝的事,于是,潛意識里我便埋藏了這個溫潤綿密的深刻記憶。

沒想到二十多年之后,我居然親眼目睹了女王頭的風采。

女王頭石像是大自然神刀雕刻的杰作。它就兀立在臺北縣萬里鄉的野柳風景區內,并且是景區的領軍之景。

初次聽到野柳這個名字,你肯定會為之一振。野柳,一個多么充滿詩意的畫境。曠野上,碧水云天,綠柳成蔭;原野上,一片綠地,一棵孤柳;荒野上,一隆沙丘,隱匿著一彎湖水,幾株垂柳倒掛著……是的,野柳完全可以是這樣一幅流溢著普遍意象的地方。

然而,現實中的野柳是難以想象的。它的曾經的“無心插柳”,它的機敏的“柳暗花明”,它的秀逸的“青青河邊柳”,仿佛都飄向了虛幻的天際,統統變成了空濛的幻覺。唯一尚存的就是———海邊奇石。

野柳就坦露在臺灣北海岸的一塊岬角區上。它面積不大,卻有著天下的大奇。那就是北海岸在數百萬年的歷史長河中被海水侵襲和風蝕后留下的奇異景觀。

野柳酷似一只大海龜,靜臥在翻涌的海浪之上,于是,野柳也被稱之為野柳龜。在這塊奇妙的大龜背上,散落著一個個海蝕平臺、海蝕深澗、海蝕溝、海蝕崖和蜂窩石、燭狀石、豆腐石、蕈狀石、乳房石、獅頭石、熊頭石、壺穴、溶蝕盤等斑斕地貌。那地貌猝不及防,又十分突兀地就闖進你的視野。

地球有許多遼遠漫長的海岸線,有許多奇形怪狀的礁石巖,但幾乎所有來野柳的人都未見過如此仿真又如此集中的臥伏在一個岬角之地的奇特現象。那些充滿藝術品質的怪石林,讓所有初到者都驚訝而目眩。

是的,那安謐地蟄伏在礁巖上的一個個龜石,仿佛是一組敦實的千年古龜,靜靜地歇息著,永不抬頭;那赭紅的蕈狀巖石森林,恍若一柱柱鮮嫩的巨型蘑菇,散發著野菌的香氣,而人們就像菇群里的小昆蟲,似在盡情地玩耍;那成片成片的大塊深灰色老豆腐,被刀切割后整齊地列隊而立,且蒸騰著一縷縷熱氣———那熱氣是海浪激起的白霧;那高低起伏的巨型燭臺石,燭柱,燭蕊,還有燃燒后融化的蠟水,以及凝固的燭沿,都微妙微肖,讓人叩掌叫絕。當然,仙女鞋、海狗石、駱駝石、龍頭石、臥牛石等象形動物巖石,更是極度逼真,讓人不可理喻。其中最為嬌媚的就是女王頭石像。女王頭石是任何雕刻大師都無法企及的神祉高度。女王頭石有巨大的金銀頭飾,有美麗的誘人脖頸,有高挺的鼻梁和微翕的雙唇,還有那無法比擬的高貴與清逸,她會讓眾多美女自愧弗如。

據說造成這種天下奇景的,最早是造山運動擠壓的成果。野柳的巖石就是被造山運動推擠出海面的,其斷層帶破碎后,形成了兩側凹陷的海灣,中間突出為岬角,后來在海水、雨水和海風的不斷侵蝕下,形成了野柳巖石的天下奇觀。

我似乎再也無法忍受矜持了,我要放飛自己。于是不由自主地,我拋開一個五十歲男人的臉面,童孩般地與女王頭石,與蘑菇石,與燭臺石,與豆腐石們瘋狂地合起影來。我知道,雖然我已經有點力不從心,有些笨拙,但我的心態還是年輕的,同樣會進發出激情和火花,我甚至能聽到自己血管里血液流動的咝咝聲。

我終于完成了二十多年前潛伏在心底的夙愿。那潛伏期似乎太久了,它變得老態龍鐘又無法向人敘說。但我知道,我的夙愿是陽光的,無論那側身美女與女王頭像多么充滿誘惑,我都愿意站在藝術的高度上去親吻她們腳下的泥土,去虔誠膜拜她們的高貴氛圍。應該說,這一刻我完成了那個夙愿,我可以向人們傾訴我的陽光心態的隱私了。

離開野柳的時候,夕陽西下,天空如一幅巨大的畫布,映染在一派橘紅的晚霞中,蜿蜒起伏的海岸線金黃而透亮,仿佛鑲上了金邊,而高貴的女王頭,也愈發的可親可近了。久久不愿離去的人們,在氤氳中嬉戲著喧鬧著,如無憂無慮的童孩。

我腦海里蹊蹺地冒出一個詢問:歲月侵蝕下的女王頭巖石,你那愈來愈纖細的美頸,到底還能支撐多久呢?

【責任編輯 黃哲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