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曉東:“北大荒是我夢開始的地方”

郭 泳

為了這次采訪，等了近三個月，終于盼到了總政話劇團導演富曉東飛來上海。時間緊促，導演諸事繁多，說他的第一站是“一大”(中國共產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會址?！安蝗?，我客串。導游，我們邊看邊聊吧?”電話里，我提議?！安唬何以谀抢镆粋€人靜靜地想些事情?！睂m曉東嚴肅地拒絕了?！办o想”的原因，下文揭曉——而他的敬業與執著，正在這小小細節處顯露。

采訪約在當天下午宮曉東得空的間隙。

“這片土地給了我很多的東西……給了我豐富的人生經歷?！睂m曉東所說的“這片土地”，是他當年成為兵團戰士的北大荒。我們的故事就從這里開始。

第一夢英雄夢

1968年6月18日，這個日子。宮曉東記得清晰。這天，是他登上火車離開北京的日子，“——也是毛主席批示組建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的當天……我是5月生日，那時剛過16歲?！?/p>

幾天后，火車?？亢邶埥苌杰囌?。他和同伴又坐上了解放牌大卡車?！氨榈攸S花——車剛剛一停，我就撲向一片花?！徊莸樽永锏奈米?、瞎蠓一下就給撲回來了?！北凰迷娨獾恼Z言回憶的地方。是黑龍江的完達山，當時的建設兵團41團所在地。

宮曉東說：“望著所有的這些大山，就想一座一座山都爬遍?！贝蜷_行李，立刻就決定，再也不回北京了?！昂髞砦揖蛯懶沤o我媽，讓她銷我在北京的戶口——銷戶口啊，徹底不回去了。我媽就回信：‘戶口銷了，花了兩分錢?！?/p>

不久，他便被分到完達山深山區的五林洞。宮曉東不無驕傲地回憶到：“五林洞是戰區啊，珍寶島戰役的‘前指(前線指揮部)就在五林洞?！?指始自1969年3月2日的珍寶島自衛反擊戰)

“358高地、259高地，歷歷在目……我方一側的所有高地，我都跑過。因為在冬天封江之前要埋地雷，埋多少顆，埋哪兒了，要畫圖畫，都得記得。那時候人身上哪有那么多兜啊，我在我內褲上縫了個小袋，把那圖就藏在那兒。你埋的那雷，開春之前都得起出來，不然炸到自己人啊。圖丟了可不完了嗎!”

當時宮曉東他們主要的活兒，便是“生生要從那里變出一條路來”。早飯、午飯送到工地，天黑了干不了活了回來吃飯，“吃完飯還得開會，開完會還得組織業余文化活動鼓勁——同志們哪快快干哪，一定要在封凍之前拿下二號公路……我們修過最長的路有240公里!”

當年的豪情宮曉東至今憶起，仍激動不已：“兵團戰士組成執勤連隊，一手拿槍，一手拿鎬，哈哈哈哈!老一輩人所經歷的那種疾風暴雨的年代我們沒有趕上，戰火硝煙我們沒有趕上——這會兒可逮著機會了，男兒啊l”

英雄夢，與北大荒密不可分。

第二夢藝術夢

荒寒的北大荒，有熱血的青年，便遠離了荒寒。

“我們的連隊業余生活很精彩的。一切文化就是這時候開始的?！闭f到那時的“流行歌曲”《邊疆離北京有多遠》，宮曉東情不自禁地哼唱起來：“邊疆離北京有多遠呀，有多遠……我們和英雄天天見面，天天見面……”宮曉東寫歌詞，編快板兒，準備各種各樣的表演，詩朗誦……“可是你想想啊，每天只睡幾個小時的覺，是每天兩點就起床——凌晨兩點鐘迷迷糊糊吃了飯就得干活去了?！?/p>

“修路打井開山炸石伐木種地鋤草養馬放鹿——”宮曉東一口氣說了許多的“工種”，“——都干過，什么都干過。哪兒有點新鮮事我就報名要求去?！本瓦@樣，十七八歲的他，遇到形形色色的人，遇到各種各樣的事?；仡^來看。這些人與事無不滋養了他的藝術生命。

在一個農場塵封的圖書館，“命運之書”敲響了宮曉東的大門?！拔覐睦镞叿鲆槐?書)，也沒皮兒，也沒尾，翻出來一看挺好玩的。后來就把這書‘偷走了。后來偷了看去了。后來知道這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前蘇聯著名導演)《演員自我修養》?！睅讉€“后來”，成為宮曉東“后來”走上導演之路的鋪墊。

書里的理論太有意思了，宮曉東總想著要好好實踐。兵團里沒有人懂“斯坦尼”體系(該導演創立的表演體系)，“我挺能‘忽悠人的，說這好，我叫做培養連隊業余文化骨干?！缓缶团隋X，批了時間，從各連隊、農場抽調知青，集中在一個地方，一個月。上課，所有的都按‘斯坦尼的體系來?！庇谑鞘裁辞榫w記憶、規定情境、無實物表演，被種地打仗的兵團戰士練得有模有樣?！拔沂恰偨處煚?，總在那里出題目——‘拿著，這是條繩子，系棉襖——”宮曉東津津有味地回想當年的情境。

“我是‘老初二，上到初二上半學期，‘文革開始，基本上沒文化……可我敢想肯干?！蹦菚r沒小品的概念，小戲。小的獨幕劇，兵團戰士排得不亦樂乎。

再后來，宮曉東“訓練班”里好多人回去后都考上了專業藝術團體，國家話劇院。青年藝術劇院，海軍、空軍文工團，都有。

藝術夢的發軔，與北大荒血肉相連。

第三夢藝術·英雄夢

從“培養連隊業余文化骨干”開始。宮曉東的藝術才華一發而不可收。

1971年，第一次回北京探親，宮曉東就開始往專家家里“鉆”了。當時北影廠拍《南征北戰》的老導演成蔭，“他家書柜子里的書，我借來如饑似渴地看?！痹c趙丹、金山等藝術家同臺演出的中國青年藝術劇院老演員石羽家，宮曉東也沒少去?！氨鴪F的人很多，成蔭的女兒、石羽的兒子，和我都在同一個連隊或同一個兵團?！崩脩鹩殃P系，“‘逮著些正經東西，再帶回兵團，辦各種班……你想，那會兒全是自學為主，每天工作量那么大，全憑業余時間啊!”

1977年夏，在離開北京的第10個年頭，25歲的宮曉東回到北京。

“我是兵團解散以后才走的。之前死扛著不走……仗也沒打起來，也不能犧牲了，哈哈?！痹频L輕卻也憾恨無限的一句話，便是十年青春。

回來后，“晃悠了半年，不行，工廠不愿去，還得干這個?！备墒裁囱?就是報考各專業演出團體?！拔医M織了幾個人，組成一個考試團，一天考兩個單位，一氣全給它考完?？纪隂]一個單位說不要?；居矛F在的話來說，都震了?！焙＼娢墓F，空軍文工團，二炮文工團……

1978年，宮曉東到二炮文工團；1979年，中央戲劇學院導演系“文革”后第一次招生，他想盡一切辦法去考，好容易“二炮”放了人?！罢涀x了5年。這5年非常管用……后來到總政。想出國?？傉饬?，仍保留我的軍籍?！?/p>

美國游學3年，回國之后，宮曉東導演的作品始終不脫軍人本色。他用戲劇藝術將英雄夢熔鑄其中。

“《激情燃燒的歲月》，名字就是我定的——原來叫《父親進城》嘛!我們確實懷念那樣的歲月?，F在那樣的歲月確實離我們越來越遠了。不過我相信，崇高畢竟對人還是有吸引力的?！痹谶@個似乎處處反崇高的年代，宮曉東主要的話劇作品《無聲的嘹亮》《摸天》《最危險的時候》《士兵們》《毛澤東在西柏坡的暢想》等一僅僅名字就能看出其中崇尚英雄、崇尚崇高的色彩。

令宮曉東自豪的是，“今年排的《毛澤東在西柏坡的暢想》，國家大劇院首演。取得了97.2％的上座率，全是老百姓自己買的票!”其后執導的話劇《生命檔案》，講述了平凡的軍隊檔案工作者劉義權不平凡的故事。這一臺令許多觀眾為之動容的《生命檔案》，“居然很多‘80后都感動了……我這兩個戲，戲劇界的所有大獎都拿全了!”

“都不崇高了，行不?你們可以崇拜這樣，崇拜那樣，但不能拋棄崇高?！?/p>

2011年，中國共產黨成立90周年。宮曉東將要排一出以此為題材的話劇?！耙淮蟆敝?，他慎而重之。他要“靜思”，不容他人打斷。宮曉東承認說：“我(骨頭)縫兒里很難受，我真的有英雄情結?！?/p>

北大荒，一直以來，是宮曉東夢開始的地方。他的藝術生涯，似乎注定要在崇高的英雄夢中延續。

(文／本刊記者郭泳攝影／賴鑫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