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占民
月上弦,圍幾粒星子,明明滅滅。
項王大帳里,酒香流溢。亞父范增與王對飲。亞父分析著當前的戰情,項王不置可否,臉沉似水,亞父心里有疑,便不再多言。
蚊蟲舞,不時有巡營的兵士從帳前走過。
大王,您有心事?
項王無語,臉色愈加陰沉。
您累了,咱們改日再議吧!亞父起身作揖。
等一等,項王把手一揮,戰袍一甩,身子兀自不動。燭火在風里搖搖晃晃。
你,年事已高,我看……
項王的話沒有說下去,可亞父明白,項王是想把自己趕走。瞬間,亞父感覺蒼老了許多,他踉踉蹌蹌地離了大帳。夜深了,燈火里,一片靜寂。
亞父謀于項王,多次獻奇策,楚軍因之戰無不勝。項王愈喜之,亦愈憂之。
真正讓他下定決心趕走亞父的是馬童。
馬童,項王鄉人,幼年的玩伴,戰場上曾替項王擋過一箭,項王視為親信。
彭城一戰后,項王帶兵圍漢于滎陽,項王派馬童入漢,陳平用反間計。
馬童回項王:亞父已生二心,不可用。
亞父走了,走時,他眼望項王那如山的背影,心如刀割,老淚縱橫。
月掛中天,如盤,兵急走。
垓下,項王心力交瘁。鼾聲時而疾如奔矢,時而緩如清溪。不自覺中來到一處所在,高崖危聳,松濤震耳,有恐怖的凄號聲從淵里傳來。那云霧繚繞之處,一獨舟無所憑依般從淵里漂來,漸近漸明,那擺渡人,神似了亞父范增,正琢磨該如何對話之際,崖壁訇然向斜刺里倒去。項王一驚,口喊,亞父救我──睜眼一看,帳中燈火還明。虞姬臥在身邊,溫柔地望著他,輕輕地說:大王,亞父已經死了。
項王知道,亞父在去往彭城的路上,已經死了。項王眼里有淚,未滴下,心里痛。
月下弦,圍幾粒星子,明明滅滅。
項王兵少食盡。漢軍及各路諸侯將項王圍得水泄不通。楚歌聲起,聞者垂泣。項王看了一眼自己心愛的虞姬,悲飲酒,歌數闋。虞姬散亂的發在血液里鋪開,裙裾掩去了她梅雪般的芬芳。項王淚如雨注。
項王上馬,八百人突圍,疾走至烏江畔,只余二十騎。此時,從江心渡過一船,定睛一看,是項王的故人烏江亭長,遠遠地便招呼項王上船渡江。項王仰望微明的天空那一淡白月痕,又看了一眼遠處追來的漢軍,慨然長嘆:我少年離鄉,有八千兵士相隨,而今,二十人,二十人??!我……我還有何面目去見江東父老!說罷,早已盈眶的淚再也止不住,風中傳來了烏騅馬的嘶鳴。
項王雙膝一軟,跪在了江岸。
老伯,項羽無能,向江東父老謝罪了——說著,項王的頭如雞啄,片刻,額上血肉模糊。
兵士們望著浩渺的江面,皆泣不成聲。
項王嗔目大喝,快渡江,善待烏騅!聲音在江面上飄蕩。
小舟越行越遠,漸消失在了清晨的江霧里。
項王對敵漢軍,疲力掙扎,可手中劍依然若梨花雪舞,在空中上下翻飛,近之輒死,觸之即亡,再加之項王雷霆般的怒吼,一時之間,漢軍竟無一人近前,尤恐避之不及。
項王視敵軍中有一熟悉面孔。
竟是鄉人馬童!
項王一怔,左肩就中了一劍。項王定睛細看,沒錯,是馬童。
馬童,我待你不薄,你何至于此?
馬童不答,口里只是不停地喊著,殺項羽,封侯王!項王怒從中來,二目灼灼,望著馬童,恨不能殺而啖之。他虛做手勢招他近前,馬童不進反退,口里仍喊著:殺項羽,封侯王!
項王再不等待,一躍而起,劍在馬童面門前一晃,頓時血花四濺,馬童的半張臉就開了花,頹然倒地。項王瞧著呻吟聲聲的馬童,把劍往頸上一放,對著天空大喊:亞父,我來了。
忽停,又喊,天亡我也!三聲過后,自刎而死。
馬童得項王一軀體,漢王封他為中水侯。
項王哪里知道,漢王用反間計,厚賄馬童,為防項王再度起用亞父,馬童暗暗使人尾隨范增,在一僻靜之所,暗箭射殺亞父,謊報亞父死于惡疾。史云:疽發背而死。
選自《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