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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學與美學的會通——以C.S.路易斯為例

2012-08-15 00:42
關鍵詞:神學路易斯言說

陳 影

(1.北京語言大學 英語教育中心,北京100083;2.中國人民大學 文學院,北京100872)

美學與神學的相遇,發端于“兩?!眰鹘y的碰撞與交融。鮑姆嘉登將美學指向感性,并將感性認識的完善作為美學的研究對象,其結果仍然逃脫不了蘇格拉底對美的論斷——“美是難的”①。造成“美是難的”,其原因錯綜復雜。但僅就視覺和聽覺這兩個重要的感性認識官能而言,不同文明傳統在其孰優孰劣上,就表現了顯著的不同。在中華文明的歷史長河中,視覺表意的傳統從《易經》的“圣人立象以盡意”即已開始,這當中視覺表現抽象概念的功能是強于聽覺的。在這一點上,古希臘文明與中國文明相似:赫拉克利特以降,古希臘文明對視覺的升揚一般是伴隨著對聽覺的貶低進行的。與此相反,希伯來人是以聽覺為主要渠道進行形而上的抽象思維活動的。從希伯來《圣經》的開篇,上帝以言創世,到《以賽亞書》充滿靈性的呼喊“天哪,要聽!地啊,側耳而聽”;從《出埃及記》燃燒的荊棘中上帝發出昭示自身絕對屬性的“我是自有永有的”呼聲,到《申命記》中所載希伯來《圣經》中最大的誡命“以色列啊,你要聽!耶和華我們神是獨一的主。你要盡心、盡性、盡力愛耶和華你的神”,希伯來人希冀通過聽覺來接近、認識至圣。希臘文明與希伯來文明的融合主要呈現在基督宗教這一載體之上。在早期基督宗教發展史中,來源于古希伯來的宗教性聽覺與出自古希臘的哲學性視覺,在對話中找到了達成一致的契合點,使基督宗教在傳承了猶太宗教神肅美的同時,保留了希臘哲學的崇高美。這使得美在通過視聽二官能帶來的感性認識中,潛移默化地融合了神學的因素。美學與神學的會通不但成為可能,更成為人們認識神學或美學時不可逾越的論域。

但是,從學理上思考神學與美學的關系,不難看出兩者之間不僅有著契合的空間,更是充滿著巨大的張力和悖論。當人們把兩者結合在一起,以“神學美學”作為論說的核心概念的時候,人們不禁會提出“神學在多大程度上可以被審美化”或“審美領域的建構在多大程度上源自神學”的問題。換言之,至高神圣的太一與有限感官是否可以交通;人性視域中的美能否全然表征神性的奧秘?這些問題的提出使得神學美學作為一門具有學科間性的領域,從開始就具有廣闊的發展空間。歷史上的著名神學家或美學家(如奧古斯丁、阿奎那、愛任紐、克爾凱郭爾等)都或多或少談及過神學中蘊含的審美或美學中的神學因素問題,其中神學美學的集大成者當屬馮·巴爾塔薩。

瑞士天主教神學家、文化思想家、古典學者巴爾塔薩(Hans Urs Von Balthasar,1905-1988)在他的《神學美學導論》開篇就言明了將神學與美學結合在一起,這種悖論式的做法會讓很多人“感到奇怪”,甚至“會產生一種深深的不快之感”[1](P1)。因此,在巴爾塔薩看來,神學美學是一種反體系的運思,是一種通過美學來深化大眾對神學的認知,其落腳點在神學,而非美學。神學美學視域下美學自身的這種不確定性,連同神學與美學之間的張力,使得對神學美學的論說勢必要借助一個完美的中保,巴爾塔薩的答案是耶穌的“自我倒空”(Kenosis,又稱道成肉身或虛己)。耶穌自身神性與人性的完美結合,不但預表了神學美學論說的可能,“道成肉身”本質上還是用有限的人言對終極真理進行的悖論表述。道成肉身首先以其可見的形式成為神學獲得美學觀照的前提,其次它內在的經典性成為美學具體感性形象的判斷標準。巴爾塔薩借助“道成肉身”,使神學美學的悖論性在很大程度上指向了有限與無限關系的界說,最后集中體現在降臨到人自身的“愛”上。

C.S.路易斯(1898-1963年)的神學美學思路與巴氏十分相似,只是前者利用了文學家的身份,在詩性化的美學理念中,展現了貼近平信徒的神學觀點。他時刻都是站在普通基督徒的角度,訴諸理性,使用貼近大眾的語言。每每遇到稍難的概念,路易斯便會使用形象的類比、寓言童話來解釋,化繁為簡,讓人讀起來愛不釋手。值得注意的是,路易斯對美的言說是寓于特定的神學話語體系中的:美與上帝的關系以上帝的純一、完全為基點,以美的圣潔性和救贖性為特征,使上帝(或言上帝的榮耀)為美的彰顯和預表。但神學語境下的審美問題最終的歸指無疑是人類自身。

在路易斯著名的神學演講“榮耀的重負”中,“欲望”被用作核心概念。路易斯并沒有簡單地排斥欲望,相反,他認為福音書中的上帝“發現我們的欲望不是太強大,而是太弱小”[2](P26)。就整體而言,人們對食色的欲求過于強大,而對美好良善的欲求則顯得非常弱小。人類需要做的就是在滿足最基本的人類本初欲望的同時,獲得來自上帝的得享永生的渴求。其依據是欲望常常與一種“超越時間,超越有限性的善”關聯在一起,這種善經由象征表現出來的欲望就是對進入彼岸世界的希冀[2](P29)。此類欲望不能被人們的生活經驗所證實,但又同時被我們的生活經驗所間接地呈現出來,故此,路易斯將這種欲望“權宜稱之為美”[2](P29)。路易斯進一步指出,美不是音樂、繪畫,而是經由這些載體的形式展現出來的(it was not in them,it only came through them)[2](P30)。這些形式展現出來的美,就本質而言是一種無法實現的欲望(longing)??梢钥闯?,欲望連接了路易斯論域中的神學和美學,使得經由形式展現的美與神性的超驗同時獲得彰顯,并最終又歸指到了人類本身。人們不難得出如下結論,即路易斯的神學美學起點和終點都是人,路易斯是有著濃厚人本主義思想的神學家。

作為神學家,路易斯無論是在文學創作中還是神學演講中,始終沒有離棄自己的信仰,其神學思想中的護教維度也是長期被人們所討論和援引的。從這個角度看,路易斯神學美學中的人本主義因素,其支點必然不會偏離基督教神學。事實上,作為基督教神學三德中的歸宿,“愛”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神學美學的精髓。愛是美的居所,又是上帝創世的原因。正如巴爾塔薩所言,人們的愛“總是奇妙的、榮耀的……神圣邏各斯下降證明并解釋他自己作為愛,并因此作為榮耀”[3](P64)。為此,路易斯不但將這個主旨貫穿到他所有的作品中,而且還撰寫了《四種愛》一書,專門來探討這一神學美學領域中的重要議題。

路易斯沿襲西方神學傳統,將愛進行分類言說。依據愛的性質,愛分為需求之愛(need-love)、給予之愛(gift-love)和欣賞之愛(appreciative-love)。這3種類型的愛在路易斯看來都是指向上帝的:“需求之愛自貧乏中向上帝呼求;給予之愛渴望侍奉上帝,甚至為上帝忍受苦難;欣賞之愛說‘我們因為你無上的榮耀稱謝你’?!保?](P4)其實,路易斯對愛的第二種分類才是他考量的重點,即通過愛的對象,將它分為對無生命的愛(對自然之愛和對國家之愛)、對有生命的愛(情愛、友愛和愛情)及上帝的圣愛(仁愛)。路易斯這里論及的愛,大部分類型都曾被古希臘先賢和基督教的神學巨擘們論說過:從友愛的“philia”,欲愛的“eros”,到圣愛的“apage”,它們似乎構成了西方神學界論說愛的范式。但路易斯的獨特之處有二:首先,他引入了情愛“storge”這一愛的原初形式;其次,所有類型的愛都是指向并落實在最后一章的“圣愛”上。

在論說過程中,路易斯發現了圣愛的悖論性,當然這種圣愛(或曰大愛)的悖論性,也就是不可言說的言說之上帝的悖論性:“人在某種意義上最不像上帝時,最接近上帝?!保?](P6)“上帝還通過一個極大的悖論使人能夠對他產生給予之愛。人給予上帝的東西,沒有一樣不已經是上帝的?!保?](P7)連“上帝就是愛”這種言說本身,倘若稍有不慎,變成了“愛是上帝”,其結果會是“愛一旦變成上帝,亦即淪為魔鬼”[4](112)。對這種圣愛悖論性的理解恐怕還應從“愛”的詞源開始?!皭邸痹谙ED文中常用“eros”表示,類似我們當今意義上的“欲愛”,這是一個具有濃厚希臘感官美學色彩的詞匯。當圣經的新約作者用希臘文撰寫新約的時候,他們使用了希臘文中極少使用的“apage”來指稱來自上帝的愛,這一似乎為上帝之愛預留的詞匯可以避免在使用“eros”時帶來的混淆,亦可彰顯一種不同于希臘精神品格的異質因素。在基督教神學話語體系下,欲愛與圣愛“會發生不可避免的相遇”[5](P3)。這種相遇在本質上講,是美學與神學的會通。在《四種愛》的最后一章“仁愛”里,路易斯使用“charity”來言指這種上帝對人的愛。這無疑是源自奧古斯丁使用的“caritas”(charity的拉丁語源)一詞來展現“eros”與“apage”的統合。換而言之,“charity”本身就是圣愛與欲愛的結合,并最終落在了一種具有全新本體論意義上的圣愛上。

綜上所述,C.S.路易斯的神學美學思想蘊含著豐富的古希臘美學感性因素。其中,對欲望、對愛的言說深深地植根于希臘哲學的愛智傳統。而其最終的歸向仍是神學,一種人本主義的神學。路易斯獨特的詩性言說和詩性智慧,讓人們看到一種建基于大眾的神學言說方式是如何“由詩入神”[6](P95),并在神學美學的語境里張揚人性的。神學與美學在路易斯這里借著人性的光輝與愛的力量,達成了和解與交融。兩者會通產生的神學美學,以一種“1+1>2”的效果,向現實中的人們昭示,人類在意義的追尋過程中,只要保守著仰望得來的人性良善與愛,看似悖論式的問題與困境都會得到解決。

注 釋:

① 參見《大希庇阿斯篇》。

② 雖然神學美學的概念最早并非由巴氏提出,而是由荷蘭神學家范·德·略夫于1932年在《神圣與世俗之美》中提出,從而拉開現代意義上的神學美學體系建構的序幕。參見張俊,“神圣榮耀與塵世之美”,劉光耀、楊慧林主編.《神學美學(第2輯)》[M],上海:三聯書店,2008,第54頁。

③ 上帝就是愛(《約翰一書》)在《四種愛》里,路易斯用大寫的Love將“上帝就是愛”表現出來。汪詠梅將這種大寫的Love譯為“大愛”。

[1] 巴爾塔薩.神學美學導論[M].劉小楓,選編.曹衛東,刁承俊,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出版,2002.

[2] Lewis CS.The Weight of Glory and Other Addresses[M].New York:Harper Collins Publishers,1980.

[3] 張?。袷s耀與塵世之美[A].劉光耀,楊慧林.神學美學(第2輯)[C].上海:三聯書店,2008.

[4] C.S.路易斯.四種愛[M].汪詠梅,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

[5] 王濤.圣愛與欲愛:保羅·蒂利希的愛觀[M].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9.

[6] 楊慧林.文學研究與文化研究的神學進路[A].劉光耀,楊慧林.神學美學(第1輯)[C].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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