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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頭花開

2012-12-18 20:37張行健
山西文學 2012年8期
關鍵詞:石匠石磨東山

張行健

村落栽在山根下的斜坡里,泥墻石瓦的房舍沿山腳不規則排開。

山是東山,村叫東山村。村是山坡的點綴,山是村落的依托。

在無風無雨的時候,山村顯得格外寧靜。

山風悠悠地吹,拂撩著山桃山杏山杜梨,還有瓦棱上長長短短的草,還有老漢老婆們灰灰白白的發。日子就在這寧靜里一天一天地過。

也有生產隊里牛吼驢叫馬兒嘶鳴,那是一早一晚出工收工時;也有豬哼羊咩雞兒啼喚,那是晨起和一天里偶爾炸起;當然還有老漢的咳嗽,娃子的喧鬧,婦人家的說笑。這一切都要裹進山風里,被山風兜去。

只有一個聲音是執拗的,在村巷,在樹梢,在人們的耳畔縈繞:?!敗?;?!敗!敗?/p>

是從山澗傳來的鑿石聲。是鐵錘擊打鑿背,鑿尖切進石面的碰撞聲。

山澗是東山根下的一條淺溝,鑿石聲被小風送過澗溝,鉆進村落了。

村落東南便是這一條淺溝。溝沿是土石混生的崖,沙土里藏有石頭,紅的石,青的石和白的石,再往東南走,崖畔兩側沙土就少了,全是巖石斷面。

鏨石的聲音就從那里傳出來。

一堆青石、一堆紅石,還有一堆亦紅亦青的石料,小山一樣堆放著。三堆石頭形成一個三角,把石匠老漢圈在中間。

他生一副長條臉,就像他擺弄過的無數片長條石料,堅硬、青黑、粗獷、線條分明。

老石匠專心錘鏨石料,沉默寡言,幾乎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偶爾咳嗽一聲。石匠老漢在這幽靜的溝澗里,也把自個兒打磨成一塊石料了。

東山是窮山,除了山頭山表的一層薄土,便剩下無用的石頭。

早先前,山坡山頭長有大大小小的松樹,當然,也有灌木藤條。郁郁蔥蔥,蒼綠浮天。一九四三年日本鬼子一把大火,燒毀了山坡四周的松樹,山火肆虐,接著一場暴雨,勉強保住了山頂的林子。人們說,小日本那把火,把東山的地氣燒跑咧。要等到恢復地氣,得等五十年呢。

直到上世紀五十年代,一個石匠落戶東山村,東山的石頭一下子成了寶貝,鏨磨鑿碾,雕花刻獅,立柱作礎,青枝綠葉,東山村里到處是石頭雕刻的物件。

石匠不姓石,石匠姓史,名兒是一個字:明。人們卻不叫他史明,一律叫石匠,等到他年歲大的時候,又叫老石匠。

石匠史明出現在東山村里,人已不十分年輕,他是走鄉串村吆喝營生的那種石匠。

那時候東山村還有許多石磨,也有不少石碾。石磨屬私人,一戶一磨,幾戶一磨,磨些玉茭面,小麥面,豆面之類;石碾由碾盤與碾槽共同構成,體量大,占地多,放置在寬敞的場地,供公眾使用,加工谷子、糜子、稻米。碾盤順碾糟轉,材料均是青石,由牲口拉或人推,一圈一圈滾動,碾壓谷子糜子,碾盤和碾槽打磨得光滑無比。

碾盤和碾槽制作講究,同為一體,須同時鑿制,既要選上好石料,又須擇一個手藝精湛的石匠來制作。好石匠得花費一月或二十天的功夫,將碩大的青石,雕琢成輪狀,切邊,打眼,刨面。再造碾槽,碾槽由數塊大青石組合拼接,石與石的銜接,槽與槽相扣,這是一項浩繁的工程,講技巧、拼韌勁、看耐性,鑿、擊、打、雕,過程漫長且枯燥。石匠師傅制一盤碾,少則二十天,多則一個月,不停搬動青石,選擇開料位置。鋼鑿是最主要的工具,而鋼鑿又分大中小三件。大件鋼鑿專門對付粗劣頑石,大力度,大吃進,大刀闊斧,大劈大砍;中號鋼鑿力度適中,鑿打細致,雙手的把握便顯出一些分寸;小號的鑿呢,適合做細膩石活,精雕細刻,最后打磨全要靠它。與鋼鑿同樣重要的,是錘。大號錘十三磅,鑌鐵為錘,開山破石,砸崖取料;中號鐵錘是專與中號鋼釬和鋼鑿配合使用,剔去毛石的邊角和多余部分,中錘與中鑿配合,石頭被打鑿出大致輪廓來;剩下小的錘子呢,自然要小號鑿子配合,一點一點地收拾,一點一點地雕琢,每一條石棱,每一道石槽,每一個石縫都要光顧到!

匠人史明給東山村打制的就是這樣一副石碾,馬上被人們認可,人們馬上被石匠的技藝征服了??茨前肴烁哕囕啒拥哪氡P,碾輪光滑滾圓,兩個石面,居然有構思精妙的圖案,內面是小驢兒拉磨、小牛碾米的組雕,外側則是喜(喜鵲)祿(鹿)封(蜂)侯(猴子),龍鳳呈祥。歲寒三友,春蘭秋菊。人們就驚訝,這些蠻笨粗陋的青石,怎么被石匠收拾得像要活起來呢,這匠人長了一雙怎樣的巧手??!

天哪,那是一雙比干農活的莊稼人大了許多的手掌,張開就是一扇磨,合起來就是一副錘嘛!大家稀罕這個個子并不高,體態也不壯的石匠,怎么生就這樣一雙手,天生是一副石匠的手。

東山村的石碾僅有兩盤,村東一盤,村西一盤,這就夠人們使用了。對于石匠來開說,石碾完工,他的使命也就完成了,他得離開自己的作品,繼續走村串戶,接手下一盤石磨或石碾。

石磨是農家重要的生活用具,小麥玉茭還有豆子高粱之類要加工成面粉,非指望石磨不可。每家未必必有一盤,但三兩家擁有一只石磨是必需的。

牲口們除了忙于田地里的活計,套磨拉磨也是它們的主要營生。

驢兒們或騾兒們在人們的吆喝下,開始了這一天的勞作。毛驢兒轉著,石磨就轉著,天上的日頭呢,也一起在轉著,日頭從東天轉到了西天了……

圓圓的磨道轉老了日月,轉老了一茬一茬的毛驢,自然也周而復始地把兩扇磨盤上的石齒磨得禿了,磨得平了。石齒小下來,出粉便少,磨子轉動許久也不多出貨。人們這時便想到了石匠。

齒硙——

齒硙咧——

東山村的巷子里,會適時地響起如同石磨運轉的深沉的吆喝。齒是鑿之意,硙是碨,過去石磨的別稱,晉南一帶把磨子就叫硙(碨)子,從古時一直叫下來了。齒硙就是鑿磨。

石磨的主人循著吆喝著往巷子里趕。鑿磨人就是石匠史明。

石匠史明少言寡語,默默跟了石磨主人,走到待齒待鑿的石磨跟前。

石磨的置放地大多在背巷荒園里,或是在無人居住的副院里。副院是主家的另一所房院,不住人,放一些農具和生活用物。院里或栽著樹或喂著豬或放著雞。不少人家的磨盤就置于副院一側。

石匠史明看到磨盤,如老農看到地里的莊禾,又像一個資深教員看到學生孩娃兒,一下就透過表象,看到內面了。雙手揭了上面的那一扇,翻轉朝上,瞅一眼便辨得怎樣的石質。上次齒棱的時間間隔,以及齒這面磨盤所花費的功夫。眼瞅著,手就探到腰間,把腰帶里別著的小號斧頭小號鋼釬慢慢抽出,放在腳底下,又從一灰黑的布袋里拿出一把小巧堅實的綿笤帚,細細地將石盤上的棱角下,縫隙里的面屑一一掃掉。左手掂起小鋼釬,右手握一把小號斧頭,讓釬尖順著石磨面上凹陷的紋路,一點一點鑿深,一條縫一條縫地精細雕刻……

每一錘頭砸下去,錘頭的力度把握得恰到好處,斧頭的力道通過釬子或是鑿子,聚集到釬尖上面,釬尖吃進磨子的凹陷處,把細碎的石塊石屑鑿打得飛濺起來,擊打得節奏快了,石頭的粉末便飛飛蹦蹦起起落落,在石匠的眼前罩成一團嗆人的霧。

石磨是上面一扇轉動,下面那扇則固定,應對上面的磨動。磨齒磨棱幾乎同時磨損。這樣,石匠齒好了上扇兒,還得站起身子或是坐團在磨盤上,鑿出下面固定的那扇。

一盤磨,兩扇石,如是沙巖,打磨鑿修得要快一些;如是青石,石質細膩,質地細密,打磨起來頗費功夫,一盤磨,老老的一前晌,還得搭上晌午時分。

石匠史明的活計,干得利落干凈。其他石匠,鑿打凹縫凸棱,時間一長,不免失手,把不該破碎的邊角敲了,本應該凸起地方給鑿了。人們并不去計較,但看在眼里了,記在心里了,下回不用他。石匠史明從沒有過這種失誤,哪怕是小小的失手。在整個的鑿齒過程中,全神貫注,用眼,用手,用他渾身的技藝,簡直用心去去鑿打。錘與鑿、斧與釬的每一次擊打,像他心跳的節律。

其他石匠鑿完了磨盤,用笤帚將石面粗略一掃,或干脆對石盤猛吹幾口氣,就安上了,至于留下石屑石粉,也不去管他,反正和他沒多大干系。石匠史明卻不。史明用笤帚細細掃過,還要端來一盆清水,將剛鑿過的石盤再洗一遍,洗凈晾干,才將石磨安上。清洗石盤成了鑿磨營生的最后一道工序。

東山人們對石匠史明有了實實在在的依賴和信任,誰家的磨子用久了,須鑿了,盡管聽見村巷里有“齒——硙——,齒硙——”的叫喚,如不是史明的嗓音,人們寧愿等些許日子。

史明來到東山村,還在村西頭做活呢,就有村東頭的磨主前來聯系;還在村北頭齒硙呢,就看村南的主家來排隊。這樣,石匠史明在東山村一待就是數日十數日甚或更多的日子。

沒營生,或營生稀疏,大家就見石匠在東山上轉悠。轉悠就轉悠么,這沒啥可奇怪的,石匠是在東山看石頭選石頭。石匠上東山散心也未必沒可能,那么枯燥的營生,難免煩心,上山來觀山景,不犯天條。奇怪的是,有人在山上碰見他,見他手里偶爾拿一把短頭鋼锨,便不解,他拿那家伙干什么?石匠沉悶寡言,碰到面熟者頂多打個招呼點點頭,便走了過去。他不和人們坐下來,抽煙哩,說笑哩,關系一下就近乎了。

時日長了,石匠似乎成了東山村的一員。

其他的石匠呢,知道人們喜歡石匠史明,便識趣地退讓地盤,不來東山村攬活計營生。來了也白來。

石匠史明果真要申請落戶,成為東山人。

那會村子叫大隊,大隊當家人是革委主任葛紅權。葛紅權中年人,與石匠相仿的年紀。外人落戶東山村,是葛紅權一句話的事情。

石匠多年在東山村齒硙鑿磨,象征性掙一些糊口錢。給葛紅權家鑿磨,他是從不收取一分錢的,他懂這個道理,明白這份事理,即使老葛往他手里塞個塊兒八毛的,他也堅決推回。葛紅權對人們說,石匠是個懂事兒的匠人。

石匠某一日給葛紅權家鑿完磨,沖完水,收拾利落之后,沒有像往日那般給主家點一下頭轉身離去,沒有,他站立在葛紅權面前,費勁地送一個笑臉。他笑的時候,先是抽動臉皮,后是調動五官,笑得能落下石粉石面的碎屑。

葛紅權就驚訝石匠的笑,和他笑之后提出的落戶東山村的請求。

對石匠的身世,村支書不甚了了。

落戶這等大事,葛紅權不敢含糊,一問石匠出身,二問石匠身世,還有三問四問。精細入微,刨根問底。石匠有耐心,雕琢石刻歷練出來的耐心足以應付葛紅權。

還好,石匠單身一人,并無牽掛,只是很年輕時,曾在二戰區當過兵打過仗。時日不長負了傷掉了隊,就回到村里當了農民。石匠打過仗,且在東山上打過仗,還是同日本鬼子打過慘烈的仗,這是石匠的光榮;石匠的部隊卻是閻錫山的部隊,有人稱為頑固兵的,這又成了石匠的污點。

村干部面有難色地說出這些的時候,站立在面前的石匠,沙石一樣把腦袋低下去,垂下去,無奈,無助,慚愧,負罪。

深知石匠為人老實,最終,葛紅權還是答應了石匠的落戶申請。不過,是有條件的,那條件便是,石匠要娶葛紅權嫁不出去的老妹子。

葛妹子被人們叫成嫁不出的老妹子,不是沒嫁過,是先后嫁了三次,三次都嫁到外村,三次又都被夫方休了回來。葛妹子不缺胳膊不少腿,模樣兒也還說得過去,咋就一次次被男方休了?

人們說,葛妹子是個石女子。

今兒,村干部葛紅權又把石女兒妹子嫁給老石匠,這可真是匠心獨具煞費苦心!讓一個石匠去對付一個石女,也算物盡其用,人盡其才,東山村可有好戲看嘍。

人們喜洋洋的,勝過過年,不是因為石匠從此成了村里人,是石匠石女的結合將成為一樁美談,創造一個特殊婚姻的奇跡。

石匠和石女的婚禮沒有鞭炮的燃放,沒有宴席的鋪排,甚至沒有一張民政局的證件。石匠給葛家送了二百塊錢的彩禮,就把石女葛妹子引回了自己的家。

那是石匠在東山腳下給自個臨時搭的兩間窩兒。四周的墻,全是自個鑿得整齊的石頭壘就。粗沙的紅巖石,壘在前面,青白的石料,壘在后墻和山墻。屋頂呢,是大塊的長條石板鋪就。他是最識石性的人,深知啥樣的石料,便做啥樣的用途。這青的紅的白的石塊石板們,被石匠的大錘鋼釬鐵鑿們稍做加工,再經雙手的反復搬動運挪,便壘成了兩間粗糙卻實惠的石屋。

石匠把石女接到石屋里。

辦了喜事的這晚,東山人們老婆兒老漢、婆娘小伙都到石屋外面去聽房,把個小小石屋圍了里外三層。

……

小石屋里卻靜悄悄無任何響動。

如果有響動,是從小小門窗和如斗后窗里,傳出了石匠的呼嚕以及石女的嘆息。

呼??簥^;嘆息無奈。

企盼一夜的人們失望而歸。

村里的大小伙和老單身心有不甘,以為石匠嫌屋外聽房的人多,才罷了行動,料想石匠一個老單身早已火燒火燎,把好事做在以后幾夜。

后來的夜晚依然平靜如初。

人們悻悻地離開,失灰灰不再去遛石匠墻根聽石女窗房。

石匠與石女,組合成了東山村一團兒難解之謎。

這團兒謎霧一樣在東山腳下罩著,蕩著,久久沒有散去。

直到兩年后石女葛妹子的主動離開,人們才知曉了些許原委,那團兒霧,也失卻了原有的神秘。

原來,石匠壓根就沒動過石女一下,兩年,兩人只是一個生活的伴兒。

是石女難以忍受石匠像石頭一樣的沉默枯燥。

石女說,哇呀,那個石匠,整天就是個砸石頭嘛,他一天說的話,還沒我一天放的屁多呢,他娶石頭當老婆最合適咧!

東山村用上了電磨,電磨快捷省力,人們就冷落了石磨。同電磨的喧囂與時尚相比,一盤盤石磨就識趣地啞坐在院落里,荒蕪的園子里,逐漸成為人們往昔生活的見證。

石匠自然不再齒硙不再鑿磨,石匠卻沒能清閑,相反石匠更為忙碌了。上頭號召農業學大寨,村村要修大寨田,東山村的梯田地壟,盡量要用石頭壘就。石塊要破小,不成形狀的石頭要修理鑿打得方正一些,才可壘得結實耐用,好看美觀。

鑿石之外,石匠還承載著另一項政治任務,那便是大會小會上的挨批挨斗,低頭認罪,老實交代,改過自新。

政治風雨沒有因東山村的偏遠荒涼而繞開,山雨欲來,東山村在怯懼中度過一天又一天。

村干部葛紅權是個喜歡斗爭的人。喜歡斗爭,便渴盼著運動,只有運動中才有斗爭的機遇,那些年大小政治運動一個跟著一個,葛紅權在運動中就斗紅了眼。

在東山村的地富反壞右五類分子中,石匠被列入“歷史反革命分子”,因為年輕時參加過二戰區,屬于“閻錫山的部隊”,這成了他人生的污點。村里召集大小會議,石匠同其他十余個五類分子一樣,被斗或陪斗,還隔三差五地,游村串巷。常常有一個臉上被抹了黑灰的五類分子,在前面鳴鑼開道,后面就跟了十多個五類分子,臉上是一色地被人抹了鍋底黑灰,腦袋是統一地被戴了紙糊的高帽,紙帽上根據每人性質的不同,分別被寫了右派分子×××,地富分子×××,石匠的紙帽上大多寫著“歷史反革命分子史明”有時也寫著“頑固兵史明”的字樣。年輕人覺得“頑固兵”很新鮮,在其后跟著,喊著“打倒——”的口號,也不時地撿了地上的石子,朝“頑固兵”的腦袋拋去。

批斗會上,村干部葛紅權把石匠、石頭、頑固、堅硬聯系起來,調動年輕人的批斗熱情,年輕人看看石匠石板一樣的臉子,幻想當年頑固兵的樣子,批斗便一層一層升級。常常三個五個地走上去,照了石匠的臉子或腦袋,噼噼啪啪扇巴掌,照了石匠的胸腹腰身,一陣沒輕重地拳打腳踢。

回到石屋的石匠往往鼻青臉腫,腰腿酸疼。躺在石炕上,舒展一下有了傷痕的四肢,心里涌來悲苦。

很年輕的時候,二十五六歲的樣子,他們連接到上級的命令,從黃河岸邊的吉州,連夜急行軍趕往屬于太岳山余脈的東山。這里,有一股日本兵從中條山那邊偷襲而來,企圖占領東山,并在東山建立據點,養兵蓄銳,再大舉進犯東山西側的平陽府。

為使日寇的計劃徹底破滅,他們連作為先鋒部隊,搶先占領東山,給隨后而到的鬼子以迎頭痛擊。

來到東山不到一個時辰,戰壕剛剛挖就,石塊剛剛壘好,他們便與鬼子接上了火。

那時候的東山上下一片蔥郁,山頂端是長有數百年的松樹柏樹,松濤柏海,平時就有野獸出沒,蒼松古柏使得東山一派神秘。山坡四周除松柏還有許多雜樹,山榆樹杜梨樹山核桃山杏山桃,還有纏枝繞樹的各種灌木。

戰斗進行得異常慘烈。敵多我少,全仗山頂地形,山上有樹木草叢遮掩,還有漫山遍野的石頭。

鬼子兵第三次朝上攻擊的時候,他們幾乎是用石頭砸退了敵人。

三天三夜,戰斗的嚴酷讓人難以想象。

也是在第三次打退鬼子包抄的時候,史明受傷了。

那時候有五六個隨軍醫生,包扎史明大腿傷口的是一個叫史清的年輕女士。史明大腿外側飛進一顆炮彈皮,女醫生把鐵皮生生夾了出來,他也疼暈在女醫生的懷里。

再次睜開眼睛時,戰地已一派狼藉,可惡的小鬼子居然縱火燒山,火勢還在山坡蔓延,鬼子顯然又發起了新一輪圍攻,是集中火力用鋼炮炮擊山頭的,戰士們死傷已過大半。

你醒了?滿臉血跡與煙黑的女醫生關切地看著他。她已經很疲憊了,雙眼布滿血絲。他驚訝她的名字和他的名字。史明、史清多像一對兄妹,當他把自己的驚訝說與她時,她也同樣驚訝且驚喜。其實,他們的家鄉離得老遠。不可能有什么親情血緣,這純粹是一種緣分哪。

悲劇是在二人簡短交談中發生的。一個剛從山坡里爬上來的鬼子兵,已經悄悄瞄準了他,他壓根沒留意,史清卻看見了,她大叫了一聲,下意識里用身體護住了他……

女醫生史清就那么犧牲了,犧牲在一棵粗大的松樹下。他是用東山頂上的一塊青石,砸爛了那個鬼子的腦殼。

烈火依然在燃燒著東山。

一聲響雷炸過,雨水大作,夾著冰雹的大雨,鋪天蓋地而來。史明暈死在暴雨中。

待他蘇醒過來,這場慘烈戰事早已結束,部隊撤離了。戰友們以為他犧牲了,把他和史清的尸體搬放在一棵松樹下的土坑里。

史清被雨水沖刷過的臉,清秀而安詳。她可能二十歲,也可能二十二三歲吧。那么漂亮的一個姑娘,就這么死在東山上了。

史明從內衣里掏出一塊玉石,這是老母去世前給他的,那是一塊護身的寶石,祖傳了五代的寶貝。如今,史明含淚把寶石套在史清的脖子上,并塞進她的內衣里,就把她淺淺地埋在大松樹下的土坑里。

他是用兩手掬了土,一把一把,把坑埋起來,把她葬下去的。

在那棵粗大的松樹上,他用刺刀深刻下“史清”二字。

史明自此掉了隊,他再沒有尋上他的隊伍,回到鄉村,成了一個農民。單身一人的他,在之后的日子里便成了走村串巷的石匠。

……

望著石室頂端的石板,石匠的眼睛濕潤了,多年沒有流過淚,哪里能記得起來?

那原是兩滴珍貴的淚兒,從石板的凹陷處流了出來,朦朦地,模糊了他的視線。那是為記憶深處的一個女孩兒,所郁結的淚珠兒。

成了石匠的史明落戶東山村,目的與企圖便漸次地明朗開來。

可是,歲月改變了東山,也改變了人心。那棵刻有“史清”字樣的松樹,早已不復存在。曾經茂密的山林,僅剩下雜亂草叢;而東山人們,又視他為異類,視他為頑石,頑固不化的頑固兵。

時間也讓他沉默如石。

沉默的石匠,白天在東山腳下,用錘頭斧頭、用鐵釬鋼鑿,修理著各樣石頭;夜晚在大隊部里,讓各樣的口號和拳頭修理著自己。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石匠不知道,是自個在雕刻著日月,還是日月在雕刻著石匠。

那兩間石板屋子也破舊蒼老起來的時候,石匠的腰板一日日彎曲如弓,平板如石的臉子,讓日月的風霜雕刻下一道道石棱石槽。

又是十幾年過去。

石匠和人們一樣,有了二畝屬于自己的田地。

石匠已不用去鑿打那一塊塊壘地埝的石頭了,東山人們再不談起大寨田的話題;石匠更不用去齒硙和鑿磨,鄉村的石磨早已成了荒園里風化的古跡。

人們卻依然能聽見從山腳下的山澗里,傳來的鑿石聲,?!敗?,?!敗徛龔娜?,執著動聽。石匠這是要干嗎呢?

在人們的意識里,困惑也僅僅是一個閃念。它們很快就被庸常生活的瑣碎和熬煎取代了。

鑿石聲啞然的時候,有人看見,石匠駝著老腰板,挎了柳條筐子,拿一把輕巧圓頭锨,沿了小路朝東山爬。石匠像一只老龜,帶著厚厚的衣裳與柳條筐子的外殼,緩慢且從容地朝山頂蠕動。

每次上山,石匠都要割倒一片荊棘草叢,用鋼釬撬開石塊,用鐵锨翻動沙土。

東山頂上,已有了大約二三畝大小的地塊被翻動過。

那是老石匠鑿石之余,五六年來的工夫。

今天,山頂上日頭溫和,祥云舒卷,徐徐山風如帕兒,揩拭老石匠蒼老額際的蒼老汗粒。

又一次翻出了尸骸,那是山頂沙土中未曾腐掉的人的骨尸,白花花的。辨得出腿骨胸骨和頭骨。

以往的翻動里,常常翻出類似的人骨。石匠當然辨識不清楚,哪是自己戰友的,哪是日本士兵的。每刨出一具尸骨,哪怕是一個殘骨,都仔細撿拾起來,用石頭壘一石坑,安放進去,把石頭壘成一座塔。

今天,當鋼锨翻到二尺的地下,幾根土色骨殖又觸到了锨面。石匠一個機靈,把鋼锨置放一邊,他不敢再用鋼锨了,怕碰碎鏟壞原本就發酥的骨頭。他蹲下身子,用雙手細細地挖,刨,撿,拾。

盡管在土里,骨殖還是腐蝕風化得厲害。石匠慢慢拼湊起四肢和頭蓋,在頭與胸銜接的脖頸處,在撿拾零碎脖骨節的時候,他居然撿到了一枚玉石??ド惩?,玉石還是泛出一些亮來。

那是一個玉墜兒,是半個世紀前老母交于他,他又掛在女醫生史清脖頸上的綠瑩瑩玉石寶貝。

石匠把那一堆剛并攏起來的骨殖,緊緊地,緊緊地抱在懷里。

史清史清史清史清——

沉浸在瑣碎生活中的人們忽然想起,老石匠的確年邁了,俗語云,七十不保年,八十不保月,老石匠足有八十的年歲,一人在荒僻的山腳下,澗溝底,有個三長兩短,人們哪能及時知曉?

人們一時念到石匠昔日的好來,他的踏實,厚道,本分,勤懇;他的與世無爭……人們便聯系了其他人們,一時間三四十號,有大有小,便沿了東山根下,順著淺淺的澗溝,朝著村子東南走去。

遠遠的,看得見山腳之下,溝澗頂頭,原本屬于石匠老人的那兩間石屋,居然坍塌了。屋子頂端的長條石板,不知何時斷裂,懸吊下來。許多的石頭縫隙里,已有長長短短的各樣荒草。

人們驚訝一下,每顆心也一降一沉,莫非鑿了一輩子石頭的石匠,老了老了反倒被石頭砸死不成?

慢步走著,快步趕著,幾十號人們來到坍塌的石屋跟前。

石屋四周,石塊壘就的圍墻,依舊矗立著,只是頂端石板老舊風化,吊著,懸著,塌下來的,一片狼藉。

屋內,并不見老石匠的痕跡。沒有老死屋里,也沒被石板砸壓,沒有,一點跡象沒有,屋里的一切,更像是被主人拋棄了。

人們一片困惑,拿眼窩四處尋找。

眼尖者很快發現,在石屋對面緊依山體的一角,立有一枚小小石碑。近了細看,碑上刻有幾個大字:史清史明之墓。

人們只知道石匠名叫史明,為何史明前面還有“史清”?

帶了一團疑惑,也帶了對老石匠的關注,人們在石碑后面,察看到有一孔較寬大的石窯,那無疑是石匠鑿出來的。只是石窯沒有門窗,門窗的地方全用石頭封壘起來??吹贸?,這窯是從里面壘就,然后封死。難道是石匠先把自己封在窯內,之后才老去故去的么?

幾十號人們當下商議,決定將干壘的封石搬開,到窯里看個究竟。

墓窯干壘起的青石,被悄然搬移開來。

哦,好一孔石鑿的墓窯。

光線亮堂起來時,大伙看到石窯的每一面石壁,鏨痕如新,一條一條,有凸有凹,如同當年石匠在東山村所鑿下的石磨的棱角,煞是流暢講究。更為講究美觀和令人驚訝的,還是石窯里的主要內容:順石窯的東西走向,擺放有一口石棺,石棺下擺是一整體青石所雕。如同昔日鄉村里的牛槽馬槽之類;上面是一面薄薄的石板作為棺蓋。棺身棺蓋上,均有線條粗糙的圖飾??赡苁骋蚰赀~而臂力的不逮,還有眼力的不濟,這些圖飾便顯得力不從心。有細心的人們低了頭細瞅,見棺身的圖案,是戰爭的場景,有山有松,有人物持槍的躍動,有男有女……石棺最下側,刻著“情在東山歷史清明”。

輕揭石板,只見故去的老石匠平靜地躺在槽內,安詳地睡去。身側,另有一襲黑色包裹。人們哪里知道,那是老石匠自東山取回來的女醫生的骨殖。

老石匠腦袋下所枕的不是通常意義的枕頭,是他中小號的鐵斧鐵錘,鋼釬鋼鑿。鐵器們上下摞著,充當了老石匠的枕頭。

輕輕地合攏石棺,輕輕地退出石窯。人們們便有了短暫分工,誰挑水,誰去搬水泥,誰將這原本干壘的石塊,認真地砌封起來。

個把鐘頭就封好了。大家在剛壘好的墓窯前,放兩掛鞭炮,燃三炷清香。對著石碑,鞠了三個躬。

人們各自散去,忙著作務自己的莊稼,忙著去鄰近的小城務工。

只有石碾石磨,仍在荒園枯坐。也是看到它們,會讓人想起石匠和他精湛的技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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