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國
清晨,清風與麻雀正在枝頭嬉鬧。麻石匠端著大瓷缸,瓷缸里大片的葉子正扭著腰肢,吐著泡泡,悠閑地往缸底沉。
叩開一個院門,麻石匠說:“磨盤還鑿不?”
主人嘟嘟囔囔,揉揉惺忪的眼,忽然高興起來:“鑿啊鑿,難為麻石匠還記著呢?!?/p>
主人給大瓷缸續了水,又遞上煙。麻石匠開始琢磨石料。麻石匠沒有尺,只拃開手指在石料上橫豎比幾比,磨盤就在心里了。
麻石匠洗了手,喝了半缸茶,女主人熱騰騰的荷包蛋也端來了。麻石匠端起荷包蛋,左腿立地,右腿架在石料上,吸一口碗里的糖水……從現在起,沒半小時,麻石匠的三個荷包蛋是絕不會吃完的——他一邊吃,一邊端詳著腳下的石料。
吃了荷包蛋,麻石匠坐到石料上,和男主人拉呱幾句,抽幾支煙,吃早飯時間就到了。張莊女人都知道,麻石匠的早飯是油粑。油粑端上桌,女主人就撕下鍋底油最重的地方給麻石匠。往往,麻石匠會用筷子敲一下女人的手,佯怒道:“擤鼻子的手,洗了?”女主人也不說話,油乎乎的手在麻石匠的臉上抹一把。都笑了。
早飯結束,麻石匠擦了油亮亮的嘴,又吸支煙,喝半缸茶,上一次廁所,洗一回手,然后,拿起鐵錘,于是“叮?!甭晱男≡簜鏖_了。
癟石匠的兒子狗娃進門就說:“嬸,張莊石匠多得是,干嘛非找‘大相公’?你是沒老爺服侍急了吧?看人家石匠,早飯前毛坯都打出來了!”
“狗娃放你媽狗屁,你在張莊走一圈,那么多石匠有幾個不歇在家?看人家麻石匠,排隊都請不上?!迸魅舜舐暤卣f,“慢,慢怎么了?慢工出細活!不慢的來服侍我,我還不稀罕呢!”狗娃低著頭灰溜溜地跑了。
一晃幾年過去了。這天吃晚飯時,麻石匠家門前停下一輛小汽車。麻石匠剛出門看,在南方做石匠已幾年的狗娃下了車。狗娃急忙給麻石匠遞煙,說:“叔,我這次是專門回來拜您老為師的?!?/p>
“你小子還要奚落我?”麻石匠冷著臉。
“哪里呢叔,那時小,不懂事,是放屁?!惫吠藿o麻石匠點煙,“叔,原以為我們這一行挺不到十年八載的,但到了南方才知道前途大著呢,什么鎮門獅、家用小磨盤、小飾件,再差的手工也能賣好價錢。不瞞您老,我的手藝要是有您的一半,就賺大了?!惫吠拚J真地說,“叔,您無論如何都要收我這個徒弟?!?/p>
圍過來的人一聽,就一個勁撮合。麻石匠半推半就地答應了。
第二天一早,狗娃帶著好煙好酒來到麻石匠的院子。麻石匠說:“狗娃,你的基本功不行,得從頭學?!惫吠揞^點得雞啄食一般。
但狗娃只是嘴上應著,事實上根本就不學——他每天早早來,除了帶一包好煙,還帶一張紙,紙上歪扭扭地畫著一些大大小小的鎮門獅、小磨盤、煙灰缸之類的圖形,央著麻石匠按圖雕鑿。麻石匠不想干,但架不住狗娃抹蜜的嘴和特香的煙,就乖乖地按狗娃的圖連天帶夜地雕鑿了。麻石匠每雕成一個,狗娃就搬回家,說要好好琢磨琢磨。
半個月后的一天,狗娃沒有來,麻石匠就去找。狗娃說:“叔,我身體不舒服,歇一天?!?/p>
此后的幾天狗娃依然沒有來,麻石匠坐不住了。進了狗娃的院門,麻石匠就罵:“你小子還學不學了?”一低頭,麻石匠吃一驚:院子里橫七豎八地躺著大大小小的獅子、磨盤,還都是彩色的,尤其那獅子,眼睛是黑的,鬃毛和尾巴是棕的,別處是淺黃的。
狗娃笑著說:“叔,我進步得怎么樣?”
“乍一看很漂亮,但細了看就不見鑿功和鑿法了?!甭槭痴f,“你這彩石哪弄的,怎的這樣巧?”
狗娃不答,抽身走向后院。麻石匠也跟了去。
后院里,幾個工人正忙著將各種顏色的水泥沙漿灌進模具里,然后不出一分鐘,一個個彩色的物件就出來了。
“狗娃!你……你拜師是……是用我的制模型?”麻石匠臉色烏紫,“這也叫手藝?”
“外面人就信這個呢?!惫吠尬χo麻石匠遞煙,“叔,您老可不要一根筋啊……”
麻石匠“啪”地打飛狗娃的煙:“你……你這個敗……”話未說完,麻石匠就覺得眼前一黑……
胖石匠只念過兩年私塾,就跟著父親跑江湖。爺兒倆總是正月出門臘月回家,雖然辛苦,但一家十幾口的生活卻無憂。后來成了家,石匠這門手藝也蕭條了,胖石匠就在這方圓十幾里跑手藝,早出晚歸,勉強維持著一家五口的生計。四十五歲前后,石匠這一行差不多都失業了,胖石匠就在家種田。
胖石匠手藝精,有同行的請他一起到南方。胖石匠不干,說:“那里的活沒技術含量,是糊弄人?!蹦嵌螘r間,胖石匠白天做著繁重的農活,晚上一到家就拿起鐵錘、鋼鑿,就著煤油燈,在墻角的亂石堆上擊上幾鑿子。胖嬸說:“何苦呢你?”胖石匠只說:“錘子、鑿子都快銹上了?!?/p>
胖石匠愛這門手藝到骨子里,所以當兒女們一成家他就一心一意做石匠了。
夏天的早上,胖石匠早早地起,赤膊著,坐在院中間,左手的鋼鑿一會兒是尖的,一會兒是扁的,一會兒又換成弧形,右手的鐵錘適時地敲一下、兩下或三下,石頭就聽話地有了點、線或者圓弧。不久,太陽照到身上了,胖石匠就轉到東墻根。下午,再轉到西墻根。等西墻的影子舔舐到東墻根了,胖石匠又回到院中間。這時候,胖石匠會偶爾舉起鐵錘砸向自己的脊背,于是一只蒼蠅或蚊子的尸體就爛泥一樣地粘在他古銅色的脊背上。
胖石匠對手藝要求嚴。一件石器出來,別人夸再好,只要他認為有缺陷,就立即砸碎。因此,胖石匠的石器件件精品。所以,雖然那些石器——磨盤、石舂之類的,如今都派不上真用場了,但總有人爭相購買——哪一個都是工藝品啊。往往,來人問胖石匠:“這個多少錢???”胖石匠頭也不抬,說:“我侍弄它花了七天,七天的茶水是多少錢你就給多少?!?/p>
當胖嬸發現這些人低價甚至不花錢從這兒弄走的石器轉手到城里就是一個令人吃驚的價錢后,就不讓胖石匠再賣給這些人,要自己到城里賣。胖石匠說:“何苦???有人為錢,有人為面子,我都不為,我只為手藝,他們愛怎么著就怎么著吧?!?/p>
胖石匠很胖,做事又從來悠閑散漫,于是大家就叫他彌勒佛。胖石匠很受用。
這一年,胖石匠足不出院雕了一尊石像。這石像很神奇:走進胖石匠家院門,就見堂屋大門左邊坐著一個真人大小的彌勒佛,圓頭亮頂,慈眉善目,兩頰雍肉欲滴,笑口大開如花;項掛念珠,坦胸露乳,大腹雍容淡淡,肌膚柔滑爽爽。就在來人一邊贊嘆“好一個彌勒佛”一邊繼續往里走的時候,卻發現那石像又不是彌勒佛了,而是胖石匠自己。到跟前一看,從左邊看是彌勒佛,從右邊看又是胖石匠自己。細細看(最好用放大鏡看),石像上唇上“笑口常開笑天下可笑事”幾個隸書小字清晰可見,肚臍四周“大肚能容容世上可容人”也有規則地排列著。于是都說:“彌勒佛,給我也弄一個吧,要多少錢我給多少?!迸质晨纯凑f話人,捋捋嘴角,摸摸大肚皮,說:“你啊,整天官啊財啊美色的滿腦子,不配!”
胖石匠常常端張椅子坐在石像旁,陶陶然。一天,五歲的孫子說:“爺爺,你何不再雕一個自己呢?”
胖石匠一聽覺得很在理,就決定再雕一尊遠看是自己,近看是彌勒佛的石像。
胖石匠對這尊石像的要求更嚴了,嚴得半年里整好了幾個毛坯卻只因為對某一鑿不滿意而棄掉。一直到第二年秋后,除了文字還沒有雕上,石像就完工了??粗恳昏彾即碇约鹤罡咚?、自己再無法超越的石像,胖石匠竟然有些害怕了,甚至手都有些顫抖。
胖石匠要雕的字和前一尊一樣。兩天后,“笑口常開……”的字圓滿完成。第五天下午,還有最后兩個字了,胖石匠不由得有些激動……
當發現“容”字下的“口”被雕成“曰”的時候,胖石匠傻了。等回過神,他想砸,卻下不了手,妻兒們也攔住他。
胖石匠沒辦法,他開始怨恨自己,罵自己那一刻為什么要激動?為什么舍不得一錘砸掉?現在為什么更舍不得砸……
胖石匠病倒了。臨死前,胖嬸還勸他:“你啊,不是彌勒佛嗎?彌勒佛什么都能容,你怎么就容不下自己的一筆之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