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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克白夫人:麥克白的另面自我

2013-04-12 00:08陳富瑞
華中學術 2013年2期
關鍵詞:朱生豪麥克白鄧肯

陳富瑞

(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北武漢,430079)

麥克白夫人:麥克白的另面自我

陳富瑞

(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北武漢,430079)

本文結合弗洛伊德的自我分析理論,從被扼殺的女性氣質、自我意識的雙面表達和麥克白與麥克白夫人二者此消彼長的自我狀態三個層面分析麥克白與麥克白夫人在劇本中所表現出的自我關系,從將二者融為一體的自我塑造到麥克白夫人死去時的自我分裂,進而得出“麥克白夫人是作為麥克白的另面自我來呈現”的結論。

《麥克白》 麥克白夫人 自我意識 自我分裂

德國評論家海涅寫道:“《麥克白》是批評家們的一個寵兒,他們在這里得到機會?!盵1]《麥克白》在中國的傳播和研究取得了豐碩的成果,但也長期存在爭論[2]。劇中的另一重要人物——麥克白夫人也得到了批評家的寵愛,學界已用多種方法從多維角度來觀照:或從女權主義批評的角度切入,認為其是父權意識悲劇下的產物[3];或認為其是愛情的犧牲品,“其實她很愛的丈夫,而且一般有著繾綣的柔情”[4],對這一評價,“路德維?!さ俣乖噲D以他全部的淵博學識和哲學深度支持這個評論”[5];或認為麥克白是麥克白夫人的一個分身[6];或認為麥克白夫人是劇中的第四個女巫[7];關于這一人物,歷來也是眾說紛紜。通過文本細讀,筆者發現,麥克白夫人與麥克白二人身上具有很強的相似性和對應性,二人的外在表現如同一人的內心之爭,麥克白夫人與麥克白是自我的內在統一體,即麥克白夫人是麥克白的另面自我。這一自我也經歷了從自我統一到自我分裂的過程,自我的分裂也導致了人物的毀滅。本文將從被閹割女性氣質的麥克白夫人,麥克白自我意識的雙面表達和二者此消彼長的自我狀態三個角度對這一觀點進行論證。

一、 被扼殺女性氣質的麥克白夫人

麥克白夫人作為一個配角,在劇中無名無姓,但她的存在和地位卻不容忽視。作為妻子的麥克白夫人在劇中呈現出的形象是毫無柔性,完全缺乏女性氣質[8]。表現有三:

首先,主動摒棄女性身上的憐憫與同情。麥克白夫人的出場,沒有自我的存在,就是以丈夫的來信作為表達的中心。讀完麥克白的信之后,麥克白夫人已經熱血沸騰,并敏銳地感知了麥克白性格中的弱點,希望能用自己性格中的剛性和精神力量來教育麥克白,“趕快回來吧!讓我把我的精神力量傾注在你的耳中;……讓我用舌尖的勇氣,把那阻止你得到那頂王冠的一切障礙驅掃一空吧”[9]。得知鄧肯國王今晚將來,機會來臨時,她旁白道:“來,注視著人類惡念的魔鬼們!解除我的女性的柔弱,用最兇惡的殘忍自頂至踵貫注在我的全身;凝結我的血液,不要讓憐憫鉆進我的心頭,不要讓天性中的惻隱搖動我的狠毒的決意!來,你們這些殺人的助手,你們無形的軀體散滿在空間,到處找尋為非作惡的機會,進入我的婦人的胸中,把我的乳水當作膽汁吧!”[10]麥克白夫人的出場與丈夫的事業緊密相連,麥克白在事業上的欲望成了她的全部,于是她強烈要求解除女性的柔弱,驅除憐憫,尋找殘忍,讓自己變得強大。并且她表現得很堅定,已經做好以婦人之軀迎接最狠毒的挑戰。女性的畏懼之心、惻隱之情、憐憫之意全部被拋棄,在麥克白夫人身上這些變成了勇敢挑戰一切的決心,是兇惡、殘忍和為非作歹的機會。

其次,堅定殘忍的處世態度。麥克白夫人的處世態度從其言語可窺一斑。在鼓勵麥克白時說道:“我曾經哺乳過嬰孩,知道一個母親是怎樣憐愛那吮吸她乳汁的子女;可是我會在它看著我的臉微笑的時候,從它的柔軟的嫩嘴里摘下我的乳頭,把它的腦袋砸碎,要是我也像你一樣,曾經發誓下這樣毒手的話?!盵11]這出自女性之口的話語,表達的卻是男性的決心。對嬰兒的照顧最能凸顯女性身上的母性特征,麥克白夫人也認為一個母親是很憐愛吮吸自己乳汁的子女的,在這里她以“幼小的吸吮乳汁的嬰兒”舉例,更能凸顯其心態之強硬。而且她特別強調“正在看著我的臉微笑的時候”,看見嬰兒的笑臉而做如此殘忍的舉動,這足見其狠心和殘忍的程度。也因此,麥克白夫人一直被認為是“極其兇猛殘忍的典型”[12]。對于一位母親來說,如此對待自己的嬰兒的確是一件殘忍的事情。這與第四幕第二場中的麥克德夫夫人與孩子間的對話也形成了對比,麥克德夫夫人得知丈夫逃亡國外后,與兒子有一段詼諧輕松的談話,并沒有把自己的憂慮傳遞給兒子。她是一位滿懷愛意且富有愛心的母親,與麥克白夫人完全不同。為了凸顯主人公麥克白,作為女性的麥克白夫人的女性氣質已經被劇作家閹割了。

再次,勇敢果斷與異常冷靜的處世行為。在與麥克白談下一步的計劃時,她的主意就已定:“??!太陽永遠不會見到那樣一個明天?!薄澳垓_世人,必須裝出和世人同樣的神氣?!盵13]當麥克白說“我們還要商量商量”時,麥克白夫人只是告訴他:“泰然自若地抬起您的頭來,臉上變色最易引起猜疑。其他一切都包在我身上?!盵14]一個女性能如此冷靜,并且如此自信果斷地處理問題,一點都不拖泥帶水,實屬罕見。其身上的這種性格和精神已經超越了男性,“她那頑強的意志力量和男性的堅定性格使她高過她丈夫遲疑不定的性格”[15]。在麥克白“遲疑”之際,麥克白夫人表現得很堅定。在麥克白擔心“假如我們失敗了的時候”,麥克白夫人很自信地分析道:“我們失??!只要你集中你的全副勇氣,我們決不會失敗?!盵16]無獨有偶,在刺殺鄧肯之后,麥克白擔心自己雙手的血,她說道:“我的兩手也跟你的同樣顏色了,可是我的心卻羞于像你那樣變成慘白?!盵17]她的堅定與殘忍確實已經遠遠勝過了她的丈夫。麥克白夫人身上的男性氣質占據主導地位,女性氣質已蕩然無存,以至于麥克白都不得不感嘆:“愿你所生育的全是男孩子,因為你的無畏的精神,只應該鑄造一些剛強的男性?!盵18]無畏和剛強是麥克白對妻子的評價,作為丈夫他能這樣肯定自己的妻子,也可看出作為女性的麥克白夫人身上的女性特征已經消失殆盡。麥克白的事業已經完全灌注在她的腦海當中,麥克白夫人已經成了一位十足的男性,在經營著一樁充滿血腥的事業。

如果說女性特征的褪去代表麥克白夫人自己具有野心,是欲望在推動她一步步向前,那么套用文中洛斯反問麥克德夫的問話:“唉!他們干了這件事可以希望得到什么好處呢?”[19]麥克德夫認為是侍從殺了國王鄧肯,洛斯并不相信,認為殺死國王對于侍從來說沒有任何好處。那么麥克白夫人變得如此兇狠,幫助丈夫完成了事業又能得到什么好處呢?麥克白夫人把自己的丈夫推上王位,僅僅是為了獲得作為王后的榮耀嗎?可是她的王后還沒有做幾天,在政權尚未完全穩定之際,她就在夢游中不斷洗手,反復清洗手上的血跡,就先瘋了。筆者認為劇作家安排麥克白夫人這一角色,并不僅僅是作為夫人形象呈現的——作為夫人形象的麥克白夫人身上的女性氣質已經完全不存在,這一情節的設置有著劇作家獨具匠心的安排與思考。

二、 自我意識的雙面表達

對話是戲劇劇本的重要組成部分,除此之外,莎士比亞還善于用大段的旁白、獨白等形式來刻畫人物、塑造人物性格。如《哈姆雷特》中哈姆雷特關于人性有大段的自白,《李爾王》中李爾王在暴風雨下對天的獨白等,《麥克白》中亦不乏此類案例。劇中麥克白和麥克白夫人二人的獨白與對話具有相通性和互補性。首先,劇作家筆下的麥克白及其夫人都喜歡用旁白來展現內心活動;其次,通過對比二人的旁白和對話,筆者發現旁白中的麥克白是堅定的,旁白中的麥克白夫人是矛盾的;而對話中的二者形象卻完全不同,對話中的麥克白猶疑不決、舉棋不定,對話中的麥克白夫人卻勇往直前、異常堅定。劇作家通過麥克白和麥克白夫人相同而又相異的表現,完整地刻畫出了麥克白的自我形象,以及自我意識中欲望與現實的沖突。

旁白中“堅定”與對話中“猶豫”的麥克白。第一幕第三場點名了麥克白喜歡旁白,即使正處于與他人的對話中。在與女巫正面交鋒之后,班柯準備與麥克白討論該如何對待女巫的預言,麥克白對此并沒有回應。他接受了考特爵士的尊號,“兩句話已經證實,這好比是美妙的開場白,接下去就是帝王登場的正戲了”[20]。麥克白已經陷入了被自我包圍的沉思中,開始做自己的“帝王之夢”。接下來班柯的話道明了麥克白出神的思考狀態:“瞧,我們的同伴想得多么出神!”旁白中,麥克白已經泄露了他的內心活動,希望逐步實現預言。此外,在鄧肯加封馬爾康為儲君之后,麥克白的“旁白”也表達了他欲弒君的野心:“眼睛啊,別望這雙手吧;可是我仍要下手,不管干下的事會嚇得眼睛不敢看?!盵21]麥克白在內心已悄然做出了決定,這雙手將要干下罪惡之事,無論如何都會下手去做。這與麥克白夫人在讀完信之后與得知國王要來之后的旁白是一致的,傳達出了二人共同的欲望。

在與夫人的對話中,麥克白的堅定就變得遲疑了。見到麥克白夫人之后,他的堅定就動搖了,表現的反而是猶豫不決。當麥克白夫人直接點明今晚就要行動、不會等到明天時,麥克白說道“我們還要商量商量”,得到的卻是麥克白夫人對原計劃更加肯定的回答。這種堅定與猶豫的反差還貫穿在麥克白刺殺鄧肯的過程中。刺殺鄧肯后,麥克白帶著刀子出來了,麥克白夫人認為應該把刀子放在睡熟的侍衛旁邊,可是他卻害怕回去,麥克白夫人斥責道:“意志動搖的人,把刀子給我?!盵22]這種動搖與堅定在二人身上對比十分明顯。此外,麥克白可以果斷地安排刺客去刺殺班柯父子,但在招待大臣的宴請上,卻情緒失控,瘋言瘋語。

對話中“堅定”與旁白中“矛盾”的麥克白夫人。上文分析,在與麥克白關于弒君篡位的整場對話中,麥克白夫人始終表現得非常堅定。無論是從一開始謀殺的策劃安排,還是謀殺時的合作與掩護,抑或是參與謀殺后的穩定政局,麥克白夫人成了麥克白的力量來源與精神支柱,這種實現欲望的決心之堅定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成就了她“幕后推手”的惡名。在招待宴會上,麥克白失態發瘋,麥克白夫人安定好場面之后,在劇中就突然消隱了。麥克白夫人再次出現,是有女仆和醫生在場的夢游,以及夢游時的獨白。這段獨白中,一向堅定的麥克白夫人的言語充滿矛盾,一方面像一出場時的獨白那樣堅定,告誡麥克白是一個軍人,無需害怕,“既然誰也不能奈何我們,為什么我們要怕被人知道?”一方面在感嘆:“可是誰想得到這老頭兒會有這么多血?”“所有阿拉伯的香料都不能叫這只小手變得香一點?!盵23]這與前面對話中堅定的麥克白夫人形象出現了反差。之前夫人勸解麥克白時說道:“我們干這種事,不能盡往這方面想下去;這樣想著是會使我們發瘋的?!盵24]最終麥克白夫人卻是在這樣的思考中瘋了,矛盾心理無法消解,即使在睡夢中也不能幸免。麥克白夫人最后說:“事情干了就算了。睡去,睡去,睡去?!笔獠恢?,她此時就是在熟睡之中的夢游。

麥克白夫人夢游中的矛盾心理,其實也是麥克白本人潛意識中的矛盾?!白晕沂峭獠渴澜缤ㄏ虮疚业拇??!盵25]麥克白夫人在文中隱去之后,兩個人的對話也就此消失,麥克白的矛盾心理就只有停留在潛意識的層面,無法外現,麥克白夫人的表現正是作為麥克白另外一個自我的呈現。結合麥克白和麥克白夫人二者之間的內在關系與外在表現,通過綜合分析,可以得出一個完整的麥克白形象,其內心欲望的推動與現實的糾結被刻畫得淋漓盡致。在麥克白夫婦之間,旁白與獨白像是彼此內心的對話,而對話更像是一個人內心沖突激烈的外在顯現。對話中,麥克白的“自我”與“本我”產生矛盾:既有實現權力的欲望,又想保有現在的榮譽;而麥克白夫人扮演著“本我”的角色,實現權力的欲望占據主導地位。而兩人的對話恰如“自我”與“本我”之間的矛盾,“自我尋求把外界的影響施加給本我及其傾向,并努力用現實原則代替在本我中不受限制地占據主導地位的快樂原則”[26]。麥克白夫人所代表的欲望戰勝了麥克白身上的猶疑不定。麥克白之所以會退縮會動搖,是因為他擔心榮譽:“他最近給我極大的尊榮;我也好容易從各種人的嘴里博到了無上的美譽,我的名聲現在正在發射最璀璨的光彩,不能這么快就把它丟棄了?!盵27]麥克白出身貴族,又是功勛卓越的大將,正在享受著好名聲,榮譽對他們而言極其重要。國王也在感嘆:“一切的報酬都不能抵償你的偉大的功績?!盵28]“真是一個無比的國戚?!盵29]作為將軍對名譽的愛惜,導致麥克白會有所猶豫,麥克白夫人反問道:“你寧愿像一頭畏首畏尾的貓兒,顧全你所認為生命的裝飾品的名譽,不惜讓你在自己眼中成為懦夫,讓‘我不敢’永遠跟隨在‘我想要’后面嗎?”[30]究竟是成為自己眼中的英雄還是成為懦夫,這是屬于麥克白個人內心的沖突和斗爭。在執行刺殺鄧肯的行動中,麥克白夫人始終在鼓動麥克白的斗志和決心,以“失掉了男子氣”來反問他,麥克白夫人用本我所具有的欲望喚醒了他的本我?!拔业臎Q心已定,我要用全身的力量,去干這件驚人的舉動。去,用最美妙的外表把人們的耳目欺騙;奸詐的心必須罩上虛偽的笑臉?!盵31]劇作家用自我兩個方面的對話來書寫麥克白的自我意識,從而使得這種對立和沖突更加激烈,更能呈現從一員大將淪為竊國者的過程中,麥克白內心自我意識的糾結與掙扎。

從一開始旁白、對話中的“堅定”到后來旁白中的“矛盾”,究竟是什么原因導致麥克白夫人發生這種變化?文中沒有直接點出,有評論認為面對這種動蕩不安的政局壓力,作為女性的麥克白夫人不堪重負,才會精神失常,亦可凸顯欲望的罪惡。將麥克白夫人作為麥克白的另面自我來分析,筆者認為麥克白夫人前后的變化與麥克白的身份密切相關,而且她此時的消隱也是劇作家有意為之。麥克白確立了統治地位,又從女巫那得到了新的預言,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意志:“從這一刻起,我心里一想到什么,便要立刻把它實行,沒有遲疑的余地;我現在就要用行動表示我的意志——想到便下手?!盵32]麥克白的自我意識已經覺醒,要用行動來替代遲疑,劇作家通過麥克白及其夫人的雙面表達完成了對麥克白自我形象的塑造,完成使命的麥克白夫人在劇中就隱退了。

三、 “此消彼長”的自我狀態

上文我們分析了麥克白及其夫人性格中自我意識的雙面表達,堅定與矛盾在他們兩人身上一直存在,只是呈現形態不同。劇作家從不同的側面塑造了麥克白身上所具有的欲望與矛盾,在文本之初,麥克白與麥克白夫人都處在被原始欲望支配的“本我”階段。在欲望與現實的對峙中,作為自我的兩面,麥克白與夫人處在一種“此消彼長”的狀態。

首先,關于睡眠。刺殺鄧肯后,麥克白宣告“已經殺害了睡眠”,之后就一直無法安然入睡。以致麥克白瘋癲時,夫人就認為他是因為沒有休息好:“一切有生之倫,都少不了睡眠的調劑,可是你還沒有好好睡過?!盵33]因為過分恐懼擔心,麥克白出現了幻覺,以致神志不清。麥克白夫人后來也病了,醫生說:“她并沒有什么病,只是因為思慮太過,繼續不斷的幻想擾亂了她的神經,使她不得安息?!盵34]夫人的病也是與睡眠有關。而與麥克白不能好好休息相同又不同的是,夫人的表現是在深度睡眠中夢游,在熟睡時做了很多自己想做而沒有做的事情,甚至道出了自己內心的矛盾、說出了隱藏的秘密。通過夢游時的言語和行動表達了自己內心的恐懼不安,最后麥克白夫人也是在睡眠中結束了自己的生命。麥克白余生最缺乏的就是睡眠,殺死鄧肯之后,他就已經殺死了睡眠。從某種程度上講,麥克白夫人完成了麥克白的心愿,熟睡中的夢游這一意象正好是對麥克白缺乏睡眠的補充。

其次,關于瘋癲。刺殺鄧肯之后,麥克白開始出現瘋癲的征兆,幻影中看到了班柯的鬼魂。值得注意的是麥克白為何沒有看到國王鄧肯的鬼魂呢?他親手殺死了鄧肯,派刺客殺死了班柯??墒撬趪踵嚳系奈恢蒙?,只是看見了大臣班柯的鬼魂,并沒有看到國王鄧肯的鬼魂??梢娝€是很害怕班柯的,因為女巫預言班柯的后代會登上王位,他害怕自己奪來的王位卻被班柯的后代繼承。也正因為這種害怕,使得他不得安寧,導致了他在酒宴上的瘋言瘋語。入座前,麥克白就開始“癲狂”了,以致麥克白夫人不得不出面喚醒自己處在幻覺中的丈夫,提醒他要招待好自己的賓客。雖然王后解釋這是麥克白從小就有的毛病,但在整個宴會上,時而正常時而癲狂的狀態使得麥克白的表現異于常人。在這個過程中,麥克白夫人始終堅定而理智,不停地提醒自己的丈夫,盡管這種提醒最后也是徒勞的。瘋癲的麥克白為何最后變得堅定和清醒了呢?劇本并沒有具體描寫,而夫人卻在這時瘋了。第五幕第一場,一向勇敢、狠心的麥克白夫人開始夢游,在夢中重復演繹了先前讀信的場景。通過醫生與侍女的對話和麥克白夫人的獨白,我們知道她瘋了,并且在夢游中“胡言亂語”。麥克白瘋癲之時,夫人鎮靜地處理現場場面;麥克白夫人瘋癲時,除了請醫生,文中沒有具體說麥克白的表現,但此時麥克白正以堅定的意志在外出征。二人的瘋癲癥狀交叉出現在不同時段。

當士兵匯報麥克白夫人死了的消息時,麥克白是異常冷靜的?!八凑赖?,遲早總會有聽到這個消息的一天?!泵鎸Ψ蛉说乃?,麥克白表現得非常鎮靜,而且還從中感悟到了人生哲理:“明天,明天,再一個明天,一天接著一天地躡步前進,直到最后一秒鐘的時間;我們所有的昨天,不過替傻子們照亮了到死亡的土壤中去的路。熄滅了吧,熄滅了吧,短促的燭光!人生不過是一個行走的影子,一個在舞臺上指手畫腳的拙劣的伶人,登場片刻,就在無聲無息中悄然退下;它是一個愚人所講的故事,充滿著喧嘩和騷動,卻找不到一點意義?!盵35]這段富含哲理的表達正是麥克白對自己人生現狀和未來的認識。刺殺鄧肯前,麥克白夫人曾說“太陽永遠不會見到那樣一個明天”,以此表達鄧肯今晚必死無疑。在夫人死后,麥克白發現一個又一個的明天是毫無意義的。麥克白夫人的隱去與死亡,亦即麥克白另一個自我的消失,缺少內心沖突的麥克白,此時表現才會如此淡定、鎮靜,對死亡也無所畏懼了。

綜上,劇作家首先扼殺了麥克白夫人身上的女性氣質,將其作為麥克白的另面自我來塑造,通過自我意識的雙面表達和自我狀態的此消彼長,將二者融為一體,集中凸顯麥克白內心斗爭與外在顯現的雙重矛盾,將戲劇沖突激烈化。無名無姓的麥克白夫人始終沒有表現自我的機會,而是作為麥克白的另外一面來呈現。欲望促使麥克白一步步弒君篡位,鞏固政權,肅清異己。當麥克白自身逐步強大,得到女巫的二次預言后,自我得到極度膨脹,“你們都知道自信是人類最大的仇敵”[36],而女巫傳遞給麥克白的是“你可以把人類的力量付之一笑,因為沒有一個婦人所生下的人可以傷害麥克白”[37],“麥克白永遠不會被人打敗,除非有一天勃南的森林會沖著他向鄧西嫩高山移動”[38],而麥克白認為這是不可能的。此時,麥克白夫人作為自我的身份就消隱了,她的死亡讓麥克白看到了人生的無意義,更是肆意妄為。一方面是女巫傳遞的自信導致了麥克白的自我膨脹,一方面麥克白夫人與麥克白二人自我的分裂也導致了最后的悲劇。

英國莎評家徳·昆西寫道:“哦,偉大的詩人!……學習您的作品,我們必須使我們自己的思考力和理解力完全順從您的指揮,我們必須完全相信您的作品增一分則太多,減一分則太少,相信您的作品里沒有無用的或不起作用的東西——而且我們還必須完全相信,我們在發現您的過程中前進得愈遠,就愈能看到許多證據,證明在粗心的讀者看來僅僅是偶然或巧合的地方,卻有您的精心設計和前后呼應的安排!”[39]的確,在莎士比亞的劇作中,看似偶然或巧合的地方,卻有著作家的精心設計和獨具匠心的安排。兩個人物性格的交錯,睡眠情節的設置,瘋癲時間的選擇,等等,并不是偶然的,而是將麥克白夫人作為麥克白自我的另外一面來塑造。對麥可白夫人的多重闡釋,也再次證明了經典作品所富有的藝術魅力和永恒價值。

注釋:

[1][徳]海涅:《莎士比亞的少女和婦人》(1839),轉引自楊周翰編選:《莎士比亞評論集匯編》(上),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79年,第341頁。

[2]李偉民:《莎士比亞悲劇〈麥克白〉在中國的傳播和影響》,《西北民族大學學報》,2006年第1期。

[3]林瑛:《從女性主義莎士比亞批評視角解讀麥克白夫人的悲劇》,曲阜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7年,此外還有一些期刊論文從此角度切入。

[4][德]海涅:《莎士比亞的少女和婦人》(1839)寫道:“麥克白夫人兩百年來被當作一個極惡的人,但是她的聲名約在十二年以前業已在德國大大好轉。虔敬的弗期茨·霍爾恩在布羅克豪斯的《百科報》上這樣說過,可憐的婦人直到如今完全被誤解了?!鞭D引自楊周翰編選:《莎士比亞評論集匯編》(上),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79年,第342頁。

[5][德]海涅:《莎士比亞的少女和婦人》(1839),轉引自楊周翰編選:《莎士比亞評論集匯編》(上),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79年,第342頁。

[6]參見阮雨兒,楊柳岸:《麥克白夫人眼中的麥克白:作為她的一個分身》,《寫作》,2009年第17期。

[7]張泗洋:《莎士比亞戲劇研究》,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1991年,第233頁。

[8]江新認為“女性氣質”是指“與生物學意義上的女性密切相關的氣質特征。研究發現,女性氣質多與情感、人際關系有關,例如害羞、富于同情心、討人喜歡、溫柔、幼稚、愛小孩、斯文、保守”。轉引自裴娣娜、劉翔平主編:《中國女性百科全書·文化教育卷》,沈陽:東北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29頁。

[9][英]莎士比亞:《麥克白》,朱生豪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第321頁。

[10][英]莎士比亞:《麥克白》,朱生豪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第321頁。

[11][英]莎士比亞:《麥克白》,朱生豪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第326頁。

[12][德]海涅:《莎士比亞的少女和婦人》(1839)寫道:“人們也許已經學會識別,善良的麥克白夫人乃是一匹極其兇惡的猛獸”,轉引自楊周翰編選:《莎士比亞評論集匯編》(上),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79年,第342頁。

[13][英]莎士比亞:《麥克白》,朱生豪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第322頁。

[14][英]莎士比亞:《麥克白》,朱生豪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第322頁。

[15][英]赫士列特(W.Hazlitt):《莎士比亞戲劇人物論》(1817),轉引自楊周翰編選:《莎士比亞評論集匯編》(上),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79年,第203頁。

[16][英]莎士比亞:《麥克白》,朱生豪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第326頁。

[17][英]莎士比亞:《麥克白》,朱生豪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第322頁。

[18][英]莎士比亞:《麥克白》,朱生豪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第326頁。

[19][英]莎士比亞:《麥克白》,朱生豪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第339頁。

[20][英]莎士比亞:《麥克白》,朱生豪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第317頁。

[21][英]莎士比亞:《麥克白》,朱生豪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第319—320頁。

[22][英]莎士比亞:《麥克白》,朱生豪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第331頁。

[23][英]莎士比亞:《麥克白》,朱生豪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第379—380頁。

[24][英]莎士比亞:《麥克白》,朱生豪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第331頁。

[25][奧]弗洛伊德:《自我和本我》,楊韶剛等譯,長春:長春出版社,2004年,第126頁。

[26][奧]弗洛伊德:《自我和本我》,楊韶剛等譯,長春:長春出版社,2004年,第126頁。

[27][英]莎士比亞:《麥克白》,朱生豪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第325頁。

[28][英]莎士比亞:《麥克白》,朱生豪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第319頁。

[29][英]莎士比亞:《麥克白》,朱生豪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第320頁。

[30][英]莎士比亞:《麥克白》,朱生豪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第325頁。

[31][英]莎士比亞:《麥克白》,朱生豪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第326頁。

[32][英]莎士比亞:《麥克白》,朱生豪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第364頁。

[33][英]莎士比亞:《麥克白》,朱生豪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第355頁。

[34][英]莎士比亞:《麥克白》,朱生豪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第384頁。

[35][英]莎士比亞:《麥克白》,朱生豪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第386—387頁。

[36][英]莎士比亞:《麥克白》,朱生豪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第356頁。

[37][英]莎士比亞:《麥克白》,朱生豪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第361頁。

[38][英]莎士比亞:《麥克白》,朱生豪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第362頁。

[39][英]徳·昆西(T. De Quincey):《論麥克白劇中的敲門聲》(1823),轉引自楊周翰編選:《莎士比亞評論集匯編》(上),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79年,第22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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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舞之母”鄧肯的愛情傳奇
談麥克白“選擇”的悲劇
蒂姆·鄧肯里程碑
麥克白欲念產生因素的分析研究
一笑低頭意已傾
麥克白夫人
——他者形象的再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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