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

杜踽

我知道她對于我來說一定意味著些什么。

直至今日，想起她時，心中的感覺不像人們常說的會涌起一股暖流，而是有一道純粹的、不刺目的微光盤桓著，而這微光足以照亮我的整個心房，讓我心滿意足。

那樣一段時光的色調是明黃的。三年級時我轉學到另外一所學校就讀，入學考試后，在錄取名單上看見自己的名字是一件多么歡欣的事。然而這欣喜卻因為她的緣故，在開學的第一天就被拂散。

她用粵語念出我的名字，一遍，再一遍。那發音并不好聽，也似乎完全掩蓋了這個名字原本好的寓意。同學們發出了笑聲，我有些難堪。她卻若無其事，扶了扶眼鏡，繼續說：“大家要多多關照新來的同學哦?！?/p>

那時候的自己被父母老師寵著，終究是心性太高，氣太盛。在她給了我這“難堪”后，我對這個班主任的話總是懶懶散散，愛聽不聽。作為小女生的我本來就對數學很不待見，而她偏偏又教數學，于是在種種因素作用下，我上她的課時，總是拉著身邊的同學講話或是搞小動作。很多次下來，她終于不再客氣，把我整整罰站了一節課，批評我：就算自己不聽，也不要影響旁邊的同學。我陽奉陰違地低下頭，衣袖下的小拳頭卻緊緊攥了起來。

在以前的學校，我也曾經對自己不喜歡的英語老師耍過類似自以為聰明的小把戲。叛逆地跟老師作對，卻還在暗地里要求自己英語一定要考第一。期末回學校拿成績時，我知道自己做到了，于是大搖大擺地走進辦公室，一反常態地跟英語老師打了聲招呼，然后又轉向了其他老師。我一邊跟其他老師們搭著話，眼睛其實一直不住地往英語老師的方向瞟，我想在她臉上找到一些期待中的神情，希望看到她為過去批評了我而后悔；希望看到，她的每次表揚都獨獨略過我，仿佛對我的優秀視若不見的反思；也希望她能低下眉眼肯定我?？上?，我在她臉上什么都沒有找到。只見她直直向我走來，遞給我成績單，說“考得不錯”。她見我一直盯著她看，只微微笑了一下，有點無奈，卻沒有嘆息。那時，我心里一陣不好受，只突然覺得莫名的心酸。

被數學老師批評了以后，我沒敢再拉上別人陪我一塊兒搗亂了，只是自己在神游。同樣幼稚的想法還是存在的，我決心要把數學學得好好的，讓她對我沒話說。然而，原本就缺乏理科思維的我漸漸感覺吃力，上課還是裝出一副倔強的模樣，這么做的結果自然是成績一落千丈。

正當我沉浸在考砸了的失意中時，她在一節班會課上向全班宣布，她決定把學校組織的到烈士陵園采風寫作的機會給我。正當我驚訝得無法思考她為什么這么做的時候，她又向全班解釋道：“我看過她寫的作文，我覺得寫得不錯，我相信她一定能完成這次任務，拿到名次為我們班爭光?！彼届o地說完，又接著講其他事情。我只靜靜聽著，我以為她早把這每班一人次的機會給了令她更中意的什么人選，而這人選，肯定沒我的份。然而她選了我，為什么她會選我呢？心里那個不懂事的自己拼命要給自己找到個適當的原因，但我發覺這一切都是徒勞無功的，內心的愧疚早已淹沒了我的疑惑，占了上風。我對她筑起的小小心墻，就這樣崩塌了一角。

采風回來以后，我在家咬著牙寫那篇作文，那是自己第一次這么認真地逼自己“只許成功，不許失敗”，我知道，那不是為了向別人證明自己，只是單純地不想讓她失望。一星期后語文老師告訴我文章沒被選去參賽，我難受得似被壓了千斤磐石，灰溜溜地去告訴她這件事，她的回答再一次出乎了我的意料，“我早就知道了呀?！蔽业蓤A了眼睛，等著接下來可能來臨的數落?！八麄冋f你是低年級中寫得最好的，本來打算拿去參賽的，但是考慮到六年級的哥哥姐姐們就要畢業了，所以才把機會讓給了他們?！蔽掖糇×?，她不那么白皙的側臉，和她還忙碌不停整理著文件的雙手，或許都已經凝固在了那個時空，但她給我帶來的撫慰和感動卻一直傳遞到了今天。每次想起她對我說過的這句話，這句只是淡淡描述事實卻又像是在輕輕安慰我的話，如同一雙手，在一片廢墟中撥開了斷壁殘垣，發現了底下的一株狗尾巴草。

上四年級的時候分了班，她也被調到了其他年級。上四年級的我開始當學校的值日生組長，又進入了大隊委，甚是威風。有一天，我無意中從一位老師口中得知，自己之所以能夠當上值日生，是因為三年級時班主任的推薦。聽到這消息，我再一次被震撼了。她對我的那些好，從來都沒有經過精心的包裝和刻意地告知，總是只默默地在背后扶我一把，那么明晰，那么義無反顧。而我從來沒有鼓起勇氣去問她，為什么對一個跟自己作對的學生包容至此？為什么心里能總惦記著一個不討喜的我？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把機會贈與自以為是的我？那時我們還沒有熟絡到可以勾肩搭背談笑風生，只是我不再故意跟她作對，認真地上數學課，低眉低聲地與她講話，而這僅僅足夠表達我對她的歉意和敬意。往后的每年教師節，我都會偷偷地跑到低年級辦公室，在門口張望，趁她不在的時候，放一張祝?？ㄔ谒淖郎?。我無從得知她收到了我的卡片會是什么心情，但我知道，我從來都沒有很好地向她表達我的感恩。

六年級畢業的那天，我走向她的辦公室。三年來我默默關注著她，她仍舊在教低年級，也有了自己的寶寶，臉上的表情還是一樣淡然。走到辦公室門口，門已經鎖上，里面沒人。我趴在窗外看著她的辦公桌。最后，便離開了學校。后來，我再也沒有遇見她。

再長大一點，我才發覺自己當年跟老師之間的不和與作對是多么的幼稚可笑，再想起當年有過這么一位老師對我不僅包容而且欣賞，這讓我不知所措，讓我的無知和狹隘無所遁形，讓我深深愧疚。然而如今再想起來，我如此幸運地遇見了她，我知道她對我來說一定意味著些什么，才讓我至今懷念她，感謝她，銘記她。

我很清楚她給我的世界帶來的不只是感動。她義無反顧的寬容和不加掩飾的欣賞為我的迷霧森林導入了一縷縷毫無雜質的明亮，仿佛來自天外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