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色的貓（上）

吳夢莉

One

木木在房間里找今晚和同學聚會應該穿的衣服時，從柜子里掉出一張紙條，皺巴巴、臟兮兮的，甚至還沾有黏糊糊的果醬，要費很大勁才能看清上面潦草的字跡：“波斯菊城堡，這里正在舉行王子和公主的舞會?！奔垪l上還有一個小小的貓爪印，木木完全可以想象到貓先生蓋上爪子時趾高氣昂的表情，還有那條高高翹起的貓尾巴。

“貓先生到底什么時候把紙條塞進來的??？”女孩撓了撓亂糟糟的短發，語氣中有自己都無法察覺的欣喜，“這邊的聚會不可以退吧，雖然很無聊，不過是別人難得邀請的……啊，麻煩死了！”再伸手想要夠著掛在衣柜深處的嫣紅色長裙時，卻是整個人重心不穩地跌了進去。木木揉著額頭看著濃綠色的草地，墨綠色的藤蔓，深綠色的毛毛蟲，還有百無聊賴地蹲在她腳邊的藍色的貓先生。

“所以我還是來了這邊的世界嗎？貓先生，我的聚會怎么辦？同學說好要在開學前狂歡一次的?！?/p>

貓先生舔了舔嘴角的藍莓醬，自顧自地甩了下尾巴：“你遲到了半個小時，這是很不禮貌的，我是指你衣服上這只笨狗，不過也許我還有辦法補救?！彼麘醒笱蟮刈チ藘蓷l毛毛蟲，又把它們裹在巴掌大的葉片中，扯了木木的兩根頭發，然后裝模作樣地念了兩句咒語，女孩的史努比睡裙就一下子變成層層疊疊的公主裙。

木木扯了下領口，調整下因為勒得太緊而有些不暢的呼吸：“魔法真棒，不過能幫我把這些累贅的荷葉邊去掉嗎？還有腰帶，它快把我勒得喘不過氣了?！薄安灰?，你自己可以做到的，從前的小木木就可以，只是念幾句咒語，魔法就從心底鉆出來了，只要你愿意相信它?！必埾壬荒蜔┑囟读硕逗?，“還有，你必須快一點，伊麗莎就要騎火龍來接你了，她很想你?！?/p>

伊麗莎是木木在這邊的世界認識的第一個小公主。那個時候木木還是個初來乍到的小鬼頭，咋咋呼呼地跟在貓先生身后為非作歹：偷巫婆的秘藥，在人魚的頭發上丟惡心的鼻涕蟲，把精靈老頭的胡子燒個精光……劣跡斑斑到令人發指，如果不是貓先生這個狠角色護著她，估計早就被踢出去一百次了，所以各位看官們可以理解小小的驢耳朵公主在看到木木和貓先生時拔腿就跑的決策是多么正常且明智了。

“站住，驢耳朵！”小小的木木跑起來比貓還要敏捷，甚至還壞心眼地用魔法讓逃跑的公主狠狠摔倒，“你跑什么??？我今天又沒打算欺負你，是送禮的……”興師問罪還沒完小公主就癟嘴哭起來了：“嗚嗚，你太過分了……總是，總是欺負人……”抽噎了很久木木才聽清內容全是對自己素日惡行的控訴，包括在她的驢耳朵上貼亂七八糟的涂鴉什么的，她臉難得紅了紅，再開口語氣弱多了：“別哭了，我這不是給你拿藥過來了么，巫婆給的，說是可以讓你的驢耳朵消失……別哭啊，我沒嫌你難看，這不是怕你找不到王子么……哎，你怎么越哭越兇了……”

還沒有火龍只會哭的小公主和被眼淚弄到手足無措的木木，貓先生就在一旁悠閑地看戲，順便在橘花香氣的陽光下曬曬自己的軟肚皮。

Two

舞會很開心，除了餐盤里的炸尾蝦忽然爆炸，淋了每個人一身湯汁外，簡直可以用一片祥和來形容。向日葵發色的王子和伊麗莎在妖精的歌聲中翩翩起舞；尖耳朵的精靈在每一朵波斯菊上刻下字母；食量驚人的巨人在做燒烤，一把孜然撒下去饞得人口水都掉下來了……木木光著腳和每個遇到的家伙聊天，內容千奇百怪，從誰家種出了讓人吃一口就戀愛的奇怪蘑菇到最近總愛扔頭出去嚇唬人的討厭鬼，簡直是消息大雜燴！貓先生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她的腳邊：“木木，要去看看馬上要去你們那個世界的小鬼們嗎？他們就在那個玻璃小屋里?！表樦堊ψ拥姆较蛲^去，她隱隱約約可以看見山林中白色的圓圓屋頂，就好像新鮮的奶油布丁一般。

在公主裙被一次次劃開口子后，木木精疲力盡地把臉貼在玻璃墻上，睜大眼睛想要看清那些還長著貓耳朵和貓尾巴的嬰兒的表情，貓先生用爪子指著角落里的一張小床，語氣聽不出任何情緒來：“那個時候你就躺在這里，和其他小鬼一樣安靜沉睡，我溜過來偷看下自己以后要照顧的對象，動作很輕，你卻醒了，貓耳朵抖兩下，也不鬧，只是看著我，瞳仁黑亮，然后軟軟地對我笑……后來我把這件事情講給彩虹貓他們聽，卻沒有家伙肯相信，都說這個時候的小鬼是不會有任何情緒的，但是我真的看見了啊，像金槍魚味道的笑……”

每個小孩子都是貓變成的。木木卻有些不明白貓先生為什么忽然要告訴她這些，畢竟他一直不是只多話的貓。她疑惑地眨了幾下眼睛，破爛的公主裙套在身上有幾分滑稽的味道。

貓先生伸了個懶腰，身體的藍色變得暗了些，木木知道這是他心情抑郁的征兆。雖然想不通為什么，但她還是搜腸刮肚地找了個冷笑話來試圖調節氣氛：“從前有根黃瓜，它覺得自己臉上粉刺好多，于是就把自己切片敷臉了……啊哈哈，好搞笑，貓先生你有認真聽嗎？”

如果是從前，貓先生應該笑得打滾，然后說“我這里有個更好笑的，從前……”這樣的廢話來巴拉巴拉一堆，可現在他只是嬌傲地抬了抬下巴，眼神跟看白癡差不多：“愚蠢也要有個限度好不好？跟上，我送你回家?！苯鹕某嘧泺B從頭頂掠過，木木可以聽清它們羽毛摩擦的聲音，像是一場浩大的遷徙，她點頭說了好。

屋子里什么都沒變，那條嫣紅色的長裙還是安靜地掉落在地上，床頭犬夜叉的海報有些舊了，貓先生一如既往地對這只半妖進行了毫不留情的嘲笑。木木懶得再和他爭辯，只是把自己呈大字形扔在床上，聲音有氣無力：“冰箱里有冰淇淋，要吃自己去拿，讓我死會兒先，暑假作業還沒搞定，明天肯定完蛋了，嗚嗚……”

“不了，我一會去海妖那里吃點心，她的金槍魚冰淇淋可比你們這邊的好吃多了?！必埾壬狭舜芭_，遲疑了幾秒才繼續說下去，“木木，知道么，你開始有點不像貓了，動作，神態，習慣，貓是不會劃破裙子的，而且也不會強迫自己去討好任何人……我不明白這種變化，但可以肯定的是，你這里有什么東西丟失了?！?/p>

他指的是心臟的位置。

因為貓沒有裙子穿啊，木木在心里默默地吐槽，然后目送貓先生離開。華燈初上，立交橋上的汽車在不耐煩地鳴笛，眨眼睛的時候會有大群粉紅色的鴿子騰空而起的錯覺。她抿了抿嘴角說“再見”，“啪”地一聲打開桌子上的臺燈，好像打開另一個世界。

一個沒有童話和貓先生的世界。

Three

凌晨五點的天空漂亮得有點不像話，淺紫，靛藍，藏青，乳白……像是一場盛大的魔法，木木經常在數顏色的變幻時把頭擱在玻璃窗上一點點睡過去，然后被公交車司機的大嗓門嚇醒：“市一中到了！要下車的快點！”

像螞蟻一樣挾裹在白色校服的潮流中，還來得及在門口買兩個包子做早點；狼吞虎咽后開始早讀，正襟危坐，搖頭晃腦，哪怕嘴角還沾著幾粒碎屑；在下課鈴響起的那刻迫不及待地倒下會周公，同桌雷打不動地在旁邊沖咖啡，苦澀的香氣在睡夢中也可以清晰地聞到；上課的時候會狠狠掐自己幾下，然后在老師的唾沫橫飛中給試卷批上紅紅藍藍的標記……“習慣了也沒什么，”木木小聲地給自己加油，“只要堅持下去就好了?！?/p>

所以她在看到新出的動漫雜志的那一刻時轉身離開的動作簡直堅定得讓人想哭。

“木木，今天那個笨巫婆鬧了個大烏龍，她以為自己的項鏈不見了，氣急敗壞地逼我們幫忙找，”貓先生舔了舔自己毛茸茸的爪子，眼睛彎成月牙的形狀，“結果你猜怎么樣？項鏈就在她脖子上，肥肉太多，褶子把它蓋住了，簡直把我們笑死了……木木，你有在聽嗎？”

木木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語氣疲憊：“貓先生，我今年高三，如果你不明白這是什么意思的話，那么你只需要知道如果我今天晚上再搞不定這兩份卷子的話我明天會死得很慘！沒有人關心你和巫婆他們怎么樣，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貓先生垂頭瞥了眼女孩面前密密麻麻的公式和數字，然后露出白森森的牙，用尾巴裹住身體的動作又蠢又可笑。木木張了張口，還是沒能說出些什么來，只好眼睜睜看他消失在空氣中……果然還是生氣了吧，想到這點拿書的動作便停頓了下，卻不想在這里遇上了張可。

臉色蒼白，眼袋浮腫，扎著規規矩矩的馬尾辮，瘦弱的身體套在肥大的外套中，竟無端顯出幾分冷冽來。木木看她認真挑選資料的樣子，忍不住在心里感嘆一句，完全沒有過去的半分影子了，然后展開最和煦的笑容：“小可，好久不見！”

還有一句話，無論如何只可以在心底說，彩虹貓小姐很想你。非常，非常地想你。

彩虹貓小姐是守護張可的貓，而在上高中以前，張可是木木最好的朋友，好到可以分享牙刷的朋友，一起逛街，吃冰淇淋，看新上映的電影，在陶吧做暖烘烘的軟陶扣子，并在夜里分享青春期的小心情……兩人兩貓也有鬧別扭的時候，可性情賢淑的彩虹貓小姐總是笑瞇瞇地在其中調解，然后用自己做的小掛飾把張可打扮得好像驕傲的小公主，這讓擁有只會吐槽和炸毛的貓先生的木木各種嫉妒羨慕恨。

當然還有在那個世界的記憶：寶石藍色的螢火森林，可以自由地從一根藤條蕩到另外一根，兩人的尖叫聲總是驚飛大片的螢火蟲，穿馬丁靴的妖精在空中跳舞，少女們的世界“砰”地一聲變成大大的奶油蛋糕，兩只貓站在樹梢溫柔注視，眸子明亮。

但是這一切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改變的呢？木木有點記不清楚，只知道張可開始頻繁出入各種補習班，也開始對自己越來越冷淡疏離。彩虹貓小姐很擔心，木木和貓先生就陪她站在張可家的屋頂上，聽風聲和來往汽車的鳴笛聲，“好累??！”女孩聽到彩虹色的貓咪這樣抱怨，可循聲望去，貓卻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屋里做作業的張可，表情倔強堅定，讓木木懷疑那句抱怨只是幻聽。

彩虹貓小姐最終還是消失了，在張可沒有任何察覺的情況下，木木把臉埋在貓先生柔軟的長毛中，因為再也無法吐槽“夏天一定不能看見彩虹貓小姐，你看她毛色這么花哨看了肯定中暑”而號啕大哭，貓先生首次沒有嫌棄女孩的鼻涕眼淚，語氣平靜得不像話：“木木不要哭，彩虹貓只是回到了那個世界，她照看的孩子長大了，所以她必須離開。僅此而已?！?/p>

而從貓消失的那刻起，張可再也不會記得在她的生命中曾經有那么美好的一段，彩虹色的貓，穿馬丁靴的妖精，寶石藍色的森林，這些對她而言已經是比童話還不可能的存在，那個世界在她決定成為大人的瞬間便永遠地無情地對她閉合了……

Four

“所以，木木也參加了這次的全國網站設計比賽了？”張可咬著奶茶吸管問，兩人從書店相遇后木木便提議找家奶茶店聯絡感情，而她拒絕的話在看到對方剛剛買的資料后吞回肚里，這本書她包里也有一本。

“??？嗯，打算試試看?！北缓鋈粏柕降哪灸韭燥@局促地撓了撓頭發，畢竟太久沒和張可聯系，這樣的聊天讓她在懷念的同時也覺得有點不習慣，“畢竟獲獎的話對高考也有好處，你知道的，我一直想讀計算機專業，不過小可你也報名了吧，一起加油??！”彎起的眼睛笑得有點呆。

張可攪奶茶的動作在聽到最后一句話時僵了一秒鐘，然后笑得若無其事：“我哪有你厲害，計算機老師天天在我們班上夸你，說你有天分什么的……”張可在八班，木木在九班，都是理科火箭班，計算機老師還是同一個，被拿來比較實在是再正常不過，而且木木也經常聽到老師提張可的名字，夸贊她基礎好人又穩重什么的。

木木提到計算機便有點激動，一杯好好的檸檬冰被她戳得難看極了：“你也很厲害好不好？對了，你想考哪個大學？我一直喜歡XX大學的，它的計算機專業超強的，就是錄取分數太高，嚶嚶嚶，考不上啊考不上……”張可抿著嘴角笑。

最后分別時，木木本想像從前一樣給對方一個大大的擁抱的，但張可恰到好處地扶眼鏡的動作像只“閑人勿近”的刺猬，她便只好尷尬地改成揮手告別。在對方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后她才對巷子口的貓先生嘆氣：“我要怎么對彩虹貓小姐說呢？誠實地反映，違心地撒謊，還是沉默地不動聲色？”

貓先生?？岬厮α怂ξ舶?，踩著貓步朝路邊經過的母貓拋媚眼，卻不小心撞上了路邊的垃圾桶，然后形象俱毀地被倒提著尾巴離開，頭頂是女孩刻薄的挖苦聲：“一大堆贅肉還扭什么貓步，你找得到自己肚臍眼在哪里嗎？……魅力？那種東西早就和你的節操一起碎掉了，相信我……”

貓先生一下子被木木“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表情嚇到了，捂著臉沒敢回話。

而接下來的日子，木木很少陪他玩了，他只有在每天深夜過來說聲“晚安”，但即使深夜木木也忙得像只高速旋轉的陀螺：月考試卷改錯，討厭的物理小木塊運動，還有網站設計比賽的作品準備……對了，她和張可都幸運地殺進了決賽，這讓胖乎乎的計算機老師笑得眼睛都快看不見，不僅慷慨地把學校機房的鑰匙交給她們，還用和藹到好像要撒手人寰的語氣囑咐：“你們加油啊，學校的榮譽就靠你們爭取了！”嚇得兩人毛骨悚然。

“木木，你的飲料！”張可把可樂扔過去的時候，像從前一樣賴在木木手邊，順便瀏覽下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碼，語氣有些沮喪，“思路也太順暢了吧，我就不行了，完全不知道要怎么設計??！弄不明白主辦方在想些什么！”提前一天給定主題，讓參賽選手考慮，然后在比賽當天給半個小時修改完善，完完全全沒有擔心別人作弊的樣子。

木木伸了個懶腰：“你不是還在我前頭編好了嗎？哎呀，不行了，我腰好痛，幸好和你分配到一個房間，來，小娘子，別羞澀，給爺揉揉先！”這次的比賽行程是三天，張可和木木原本的室友換了房間，兩人便又親密起來，像從前一樣把頭埋在被子里說悄悄話，用枕頭相互打鬧，“小娘子”“官人”地亂叫……木木簡直要以為時間重回到孩提時代了。

“小可，不管這次獲不獲獎，我都很開心能參加這次比賽，因為，又找到你了?！币驗槟樎裨谡眍^里，木木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悶悶的，張可的身子有點僵硬，然后笑著說了聲：“傻瓜?！眱扇说腢盤都安靜地躺在床頭柜上，窗外是城市獨有的迷蒙的夜空，看不見星光。

將睡將醒間，有人說了“對不起”，木木懶懶地翻了身，說“沒關系”。

沒關系，你不是已經回到我身邊了嗎，小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