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木下的光陰

木重

我是昨天下的飛機，剛到家的時候，媽媽卻告訴我爺爺已經入土了。成年后走出家門，漂流四海，而今方覺事業有成，抽出時間回家探親，卻不想返家途中滿心歡喜，如今只剩下悲涼酸楚。

也許眼淚已經在職場的拼斗中掩埋得顆粒未剩，未能送爺爺最后一程，卻異常冷靜。只是待下午時分，一個人坐在家中的老檀木椅上，念及爺爺生前點滴時，眼淚不受控地流下來。有時候會覺得人生正如詩里說的一般，鄉愁就是一方矮矮的墳墓，我在外頭，爺爺卻在里頭。

“聞檀香隱去 ，留在右手上的印跡，慘霧隔雙鏡我獨戀一縷，傾一捧灰燼，藏在舊爐底的秘密，那幾行楷書磨滅的記憶。聞檀香隱去，深藏在塌下的手記，誰能翻開那塵封的細膩，晚風又拾起，埋葬在城郊的牧笛，我為你，誦一段夜的序曲?！弊诩依镞@祖祖輩輩傳承下來的檀木椅上，聽著《檀香隱》這首歌曲，微閉雙眼，淚水肆意，一股股莫名的思緒穿過我的心臟，流入我的靈魂。

時間過得真快，一眨眼我已近不惑。家里的這張老檀木椅子，就像是一個睿智無語的長者，看著我從翻滾摸爬，牙牙學語，一直到我走出家門，漂流四海。而它的歷史遠非伴我成長，早就聽爺爺講過關于它的故事。它成于光緒年間，至今已有百余年的歷史。

祖上是光緒初年的進士，也算是光耀門楣，書香門第。在當時，文人都以有一把心愛的家什為豪。于是，太祖便請來了江南名匠徐無味，打造了這兩張檀木椅子。

檀是佛家的意思，名為布施，好生眾人。佛家僧人喜歡將檀變成手中的木魚、佛珠、持戒。于是檀不再是一種植物，它成了慈悲的化身；于是檀也不再是一種裝飾，它成了渡化的媒介。

檀木質地緊密堅硬、色彩絢麗多變、香氣芬芳永恒，且百毒不侵，又能避邪治病，所以人們常常把它作為吉祥物，以保平安吉祥。慢慢地，檀木成了一種俗世的文化，一種世情的寄托。檀木種類很多，有紫檀、香檀、黑檀、金檀等等，可謂五花八門，各出心裁。每朝每代的貴族，都喜歡擁有和霸占它，然而很少人能留意到它身上潛藏的無為與空靈。

佛家說“大悲無淚，大悟無言，大笑無聲”。這句話形容檀木，我想再合適不過了。檀木千年不腐，萬年不變，然而人類社會卻是更替不斷，戰亂頻繁。檀木就像一個世外的清佛，站在無量之上，靜靜地觀摩這世人的癡嗔癲狂。

時光之中，我們經歷光怪陸離，但唯有檀木，卻在無言中承載、守護著我們的記憶和過往。而我們，愛護檀木，不僅因為它是家具，更是守護檀木，守護我們賦予檀木的秉性。

家里的這張椅子，是為紫檀。紫檀又名“青龍木”，木質甚堅，色赤，入水即沉。紫檀屬于紅木，是一種深紫黑的硬木。最適于用來制作家具和雕刻藝術品。用紫檀制作的器物經打蠟磨光不需漆油，表面就呈現出緞子般的光澤。因此有人說用紫檀制作的任何東西都為人們所珍愛。在古代，由于紫檀能雕琢，質地堅硬，頗為沉重，所以許多達官貴人更喜歡用紫檀打造成佩劍，用來裝飾。戰國時期，劍圣蓋聶的佩劍，傳說便是用紫檀打造的“鐵木劍”。

檀木自身的氣質，再加上徐無味的卓越手藝，兩把檀木椅子刀法細膩，線條流暢，生動形象，極富生氣，精巧細致，讓人看了流連忘返。

整個椅子看起來閑適端莊，表面光滑平整。結構疏離有致，力道恰到好處。凳面上似乎還可以看到當年裝裱的紋飾，多是如意吉祥的瑞獸圖案和花鳥小品，但年代久遠，已經依稀難辨了。凳面之下的束腰則雕飾蕉葉紋路，束腰之下則為托腮，腿間透雕如意紋牙子。四條腿上，密密麻麻鐫刻著繁雜多變的裝飾紋路，相互疊加，互為相連。足端雕成回紋馬蹄足。

椅子的扶手，靠背都是以紫檀木制成，靠背正中嵌有青花釉里白面瓷片，顏色清新淡雅的青花瓷片與色澤沉穆的紫檀木相襯，于沉靜中富于變化，恰成珠玉之配，頗具美感。瓷片中還畫有小品花鳥圖，清麗娟秀，筆落清雅，意境高妙深遠，玩味至極。在瓷片的右上方配有詩句，上書“燕子歸來杏子花，紅橋低影綠池斜”，是為唐伯虎的名句。

中國的木制家具，起于唐，盛于明，成于清。而紫檀家具在木質紋路、雕刻花紋、圖案和顏色方面極具天然獨特，這對于喜愛文物和收藏，講究家具裝修藝術的中國人來說，更情有獨鐘。清朝人的家具，重視雕刻，善于變化，漸漸從明代的質樸大方中脫離出來。由重神態變為重形式，在追求新奇中走向繁瑣，在追求華貴中走向奢靡。

只是在清代消亡前，本以為可以達顯一時、光宗耀祖的太祖卻因支持梁啟超和康有為的維新變法，被慈禧太后貶為庶民，從此整個家族便開始走向沒落，日子越發過得清苦。只是家人一直傳承著檀木椅子，未敢輕易變賣。等傳到爺爺那輩，時局動蕩，百姓苦不堪言，爺爺便去給蘇州的一大戶人家當幫傭。日子一久，便和這家的大小姐產生了感情。

只是那時日本侵華，兵荒馬亂，人人自危，那家人便逃到上海租界去了。臨走的時候，爺爺便將一把檀木椅子送給小姐。小姐也是不顧家人反對，在動蕩年代毅然帶著那把椅子上路了。

現在想來這把椅子，應是寄托了爺爺深情的，若是在小說里，也算是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話。檀木質地緊密堅硬，兩張紫檀木椅，分隔兩方，最終總有再次相聚的天意。只是結局，卻終不遂人愿。

多年后大陸解放了，爺爺心里一直掛念著她，便去上海找她，可找了好久，才找到當年服侍過那位小姐的一個丫鬟，原來小姐已經遠嫁海外。留下來的，便只有這把椅子，說是等爺爺來了，便將它還給爺爺。

在我小時候，爺爺最喜歡把我抱在椅子上，說他自己年輕時候的故事。也是在這兩把椅子上，我知道了甲午戰爭、維新變法、國共合作等等。也是從那時候起，我漸漸明白，那個年代的世亂紛爭中，只有這兩把檀木椅子，靜看云卷云舒。

而這兩把紫檀木椅，不僅見證了清朝覆滅，抗日解放，到了“文革”除四舊的時候，更是爺爺拼了老命保下來的，所以一家人愛它如寶。

“文革”的時候，為了躲過搜查，爸爸隨爺爺偷偷上山，砍上好的櫸木帶回家，再由奶奶染成紫檀木的顏色，要制成兩把相仿的椅子。

只是清代的檀木椅子和明代有所不同，明代重視椅子的神氣，其結構嚴謹、做工精細，裝飾適度、繁簡相宜。到了清朝，可謂家具美術的集大成者，在那個年代，清朝人推崇色澤深、質地密、紋理細的檀木為上品。講究裝飾，強調色彩，注重構造，強化制作的手法。在椅子的結構制作上，為保證外觀色澤紋理一致，也為了堅固牢靠，往往采取一木連做，而不用小木拼接。所以清朝的椅子看起來完美無瑕，毫無缺陷，就像是一件精美的玉器。為了仿制逼真，爺爺查閱了大量的相關資料，最終仿制出兩把老檀木椅子，才躲過一劫。

這兩把檀木椅子，對我們家人來說，是幾代人的心血，幾代人情感的紐帶和見證。它們就是兩個不說話的老者，陪著我們的整個家族走過了百年風霜，一直走到今天。這些年，任慕名而來的收藏家數不勝數，家里人卻對那些誘人的高價不為心動，誰也不愿讓它斷送在自己手里。

老人家都說檀木是有靈氣的，它是佛祖送給世人的禮物，我們崇禮和愛護，承受佛祖的教誨，聆聽世間的彌音。紫檀逾立千年，靜靜等待。佛家說“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古佛青燈也好，佛偈經語也罷，所能拯救的僅剩人心。

幾十年前，爺爺拿著椅子對一個女人承諾，結果那個女人食言了。但我明白，這些往昔故事雕刻在椅子上，只是一種寄托。許是爺爺對那女子的情愛，許是爺爺對命運的嘆息。如今，椅子傳承到了我的手中，卻覺得更為厚重。幾代人的心血，歷歷在目的往事，歲月長河中的悲歡離別……

無論文人墨客賦予檀木什么樣的秉性，在我眼中，這兩把檀木椅子依舊神圣。無論世事如何無常，唯有椅子長留家中，我們一代代照顧著它，或它一天天守護著我們。

我起身關掉音樂，回身看著椅子。椅子無悲無喜，依舊安靜站定在石臺之上，像冷眼旁觀，又像緘默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