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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人

2014-03-20 06:35葉彌
語文教學與研究 2014年11期
關鍵詞:媽媽

葉彌

親人

葉彌

葉彌,蘇州人。代表作中篇小說《成長如蛻》。著有中短篇小說集《成長如蛻》《錢幣的正反兩面》《粉紅手冊》《市民們》《去吧,變成紫色》《天鵝絨》《恨枇杷》等。著有長篇小說《美哉少年》。曾獲得江蘇省第一、二、三、四屆“紫金山”文學獎,首屆“蕭紅文學獎”等。作品入選多種年度優秀小說選本,小說被翻譯成英、法、日、韓、俄、德語等。

某天,何湘在一條小巷子里見一群人,中間站著一位七八歲小女孩,眼淚鼻涕一齊下,哭著嘟囔,要媽媽,要媽媽。何湘停車,搖下窗子,問一看客,她媽媽哪里去了?看客們搖頭,說她媽媽早就沒了,去年在這條路上被大卡車碾死,她經常跑過來哭,要媽媽,要媽媽,不停嘴,像念經一樣。

何湘到了家,把車子停到車庫,熄火,關門,背了包進門。脫鞋時一低頭,臉上掉下一滴水珠,沉甸甸的,里面像是包含著什么驚人的元素。一摸,竟是一手的眼淚。何湘想,哦,我是有媽媽的,只是八年不曾相見了。她十六歲那年為避免與媽媽相見,來到現在這個城市獨自謀生,平日里只計較如何打拼,混忘了還有個媽??恐恍┯H友通消息,母女兩人也都知道彼此近況。對何湘而言,僅止于知道,她從不朝心里去。

今天不同,一夜時睡時醒。

早晨天未亮就起身來到后院,石榴五月花開,到九月里紅熟。后院的這棵石榴,即使在夏天,也只有下午兩點過后才曬得著一些太陽,難為它,也結了這么多的果子,這果子也紅熟,只是到了國慶過后才漸漸地暈紅。何湘記得媽體魄寒虛,年年立秋過后就會喉癢咳嗽,吃什么藥都不見好,一直要咳到冬至前后。她今年春上偶然聽了一個偏方,說是石榴籽煎汁可治咽炎,不知為什么記在心里了——想來就是為了今天的想念了。當下采了幾個,取出籽,煎出一小砂鍋的汁水,提著上了城北火車站。

坐了一個多小時的火車,何湘就到了吳郭市,她媽媽居住的城市,也是她的家鄉。這城多山,滿眼蔥綠,媽媽長住在群山中的一座古佛寺里,與尼姑和尚一起參禪打坐,縫紉農耕。

上了出租車,何湘把砂鍋緊緊抱在懷里。司機渾身的香煙味道,一開口,更是讓人不愉快:“你緊抱著那東西干什么?怕我開車摔了你的好東西?我看你還是把東西放到地上吧?!彼龥]回答。司機遂粗魯地問:“什么東西???骨灰?”

到了目的地,從車窗里一眼望見那座高高的山峰和寺院,何湘心里涌起不祥的慌亂。一路上她對司機的話沒有表示動靜,這時候把一張二十塊錢甩到司機臉上,司機一臉反應不過來的樣子。

山下有幾家簡陋的飯店,她選了一家清靜少人的坐下,要了一瓶黃酒,自飲自酌的味道一向喜歡,今天卻滋味不佳,心中忐忑,不住眼地瞧山頂上隱現的寺院。不一會兒就吃了半瓶。這時走過來一個和尚,口袋里的手機響,他就坐到飯店門口的長條凳子上與對方說話,啰里八嗦地說了半天才放下。也許是說累了吧,他坐在凳子上不走了,抬頭看天。

何湘問他,師傅,你是山上寺院里的嗎?

他回頭看了她一眼,神情倨傲。

何湘說,我找一位居士,法名叫蘭堅。長住在寺院里的。

和尚說,蘭堅死了。

他與何湘說話倒是言簡意賅的。但他的話何湘無論如何不相信。和尚看何湘臉現慍色,便站起來要走,回頭與她說,我是聽說蘭堅孤身一人,只有一個女兒。既然你是她親人,就坐在這里等著,我上山去叫一個人和你說話。

過了有半個小時吧,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找過來,也不問就坐到了何湘的身邊,兩只眼睛盯著她,而后眼光落到砂鍋上,解開塑料袋,開了蓋子一聞,稱贊說,好香好香。她的聲音輕柔急促,顯得有些做作,她的眼神何湘也不喜歡。僅出于禮貌,何湘回答她,這是石榴汁,我煎了給我媽喝的,她咳嗽。

女人嘆了一口氣,說,唉喲,你還記得你媽咳嗽?……你和你媽長得真像??上炔坏搅?。三個月前她在寺院里圓寂……她真的有福啊,不聲不響地就去了。按了她的心思,沒通知別人,當天火化了放到山后的靈塔里。她一身的毛病,又沒錢,又沒親人來看她,死后的事全是寺院里給她辦的,還做了道場?!阋灰仙饺ブx謝住持?

聽了這女人的一番話,何湘冷笑了一聲。不去。她毫不猶豫地說。

女人聲音硬了一些,那,那你還不謝謝我?你媽后來都是我照顧她,她死了,我給她念了一個月的往生咒呢。

何湘不吭聲,只喝酒。

女人無奈,復又恢復輕柔急促的聲音,說,你和你媽一樣,愛喝酒。你媽后來斷了葷腥,就是斷不了杯中酒。這樣吧,我也不要你謝了,你好歹跟我到后山的靈塔里去看看你媽的骨灰。

何湘臉色青灰。

女人叫喊起來,哎呀呀呀,真是沒見過你這樣的女兒,今天開了眼了。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她如坐針氈,片刻就站起來走了。她離開的那個地方,何湘看了一眼,好像還能看出空氣里含著她的不滿和傷心。

秋天自然是天高云淡的,陽光赤黃可愛,滿山青翠欲滴。何湘扔了酒杯,放眼看去,全是凄惶。

何湘在小飯店里坐了一個下午,不知不覺天黑了。天黑了,她倒覺得自己有點醒過來了。小飯店后面開著棧房,六十塊一晚,她要了一個房間和一瓶標識可疑的白酒,開了瓶蓋,倒在床上,一口一口地喝。她是從不喝白酒的,她不喜歡白酒的潑辣勁頭,喝它的時候,她總是想起媽媽和她之間水火不容的關系。但是今夜這白酒竟然如此美味,她敢肯定,沒有它,無法過掉今夜。

忽然有人敲門,雖然輕微,間隔也長,但是不屈不撓。門廊里有旁人到處走動的雜聲,她就大膽地去開了門。門邊站著一位三十歲左右的男子,那種讓人無法記住的人,相貌和穿著都普通,看上去老實,還有些拘謹。他看到何湘醉醺醺的樣子,不由得朝后大大退了一步。何湘便來氣,大聲問,怎么?怕我吃了你?

他小心地看著何湘的神色,賠笑,說,你來了?

何湘沒聽懂他的話,但她馬上流下了眼淚。今天來的路上,她總是想著這三個字——你來了?媽媽問。然后她回答,我來了。

何湘回答他,我來了。

他又問,你什么時候來的???

何湘沒好氣地說,我早就來了啊。

男人上來攙扶,把她扶到床上躺下。他沒有關門,把門虛掩著。何湘在床上說,醉生夢死啊……我喜歡醉生夢死。你是什么人?你是不是想占我便宜?

他一邊給她泡茶一邊體貼地說道,你不要多心,沒有占便宜這種說法,你情我愿,是互相的。你為什么喝了白酒?哦,你這樣哭,是心里有傷心事吧?你想哭就放開來哭一場吧,我在你身邊呢。

他泡的茶水溫度恰好,喝到胃里比溫暖略多一些,正好可以醒醒她麻木遲鈍的胃腸。

何湘喝了一口,啐他,你怎么知道我想哭?指指門對他說,你走吧。

他說,好吧,那我出去了,我就住在你隔壁,左手那間。你要是有什么事拍拍左邊的墻就行。

他關上門走了,他走進隔壁的屋子,響起電視的聲音,聲音很輕,這墻不太隔音,也許他是怕打擾到別人。何湘到處摸索,白酒不見了。她想,沒它我怎么過掉今夜呢?前面的飯店已經打烊,這山前山后不是一個熱鬧的地方,一到夜里就四下無人了,不會再有賣酒的地方。

她毫不猶豫地敲擊左墻,墻那邊電視沒了聲音,是在確定聲音的來源。何湘又敲,他聽到了,回敲幾下,但沒有過來。何湘感到他在猶豫,過了好長時間他才來到何湘的房門口,何湘打開門后,他更是讓開一段禮貌的距離,拘謹地問,有事嗎?

何湘不想問他為什么這樣拘謹起來,一伸手,酒。

哦,哦。對不起。他忙不迭地從隔壁拿來她喝剩下的半瓶白酒,放在地上就回自己的房里了。他匆忙回避的態度令何湘不解,但她不計較,她的心里只有酒。躺回床上,喝一口,嗆了出來。前后不超過半小時,這酒味變得無比兇猛,就像藏了一把刀子。何湘覺得這酒被媽媽的靈魂下了咒語。

酒是不能再喝了,石榴汁還在,她捧起砂鍋,一氣喝下半鍋,這東西剛到肚子里又從喉嚨口回了出來。去年的八月十五,何湘獨自去了海寧老鹽倉看大潮,潮水果然洶涌,看的時候不知道,心潮澎湃的時候,一樣兇猛。

有敲門聲。開門,是他。

何湘問,你來了?

他說,來了。

他給她倒酒,白酒倒在茶杯里的聲音沉悶凝重,和白水完全不同。這種微妙的感受讓何湘莫名心酸,一剎那她涌起詢問他名字的欲望,旋即又打消了這個念頭。萍水相逢,要知道名字何用?他不問她的名字,應該是想到一塊兒去了。何湘喜歡這樣,互不相欠,比牽牽掛掛的真實多了。

何湘喝了一大口,把杯子放到他嘴邊,讓他也喝了一大口,他嗆了,他看來不會喝酒。對不善于喝酒的人來說,最好的方法是再給他喝一大口,這樣他就會愛上酒。何湘把杯子強塞到他嘴里,逼著他再喝了一大口。他像傻瓜一樣愣在那里,何湘摸摸他的臉,滾燙,他眼睛里涌動潮水。呵呵,他笑了一聲,笑聲不太正常,但頗為放松,他問何湘,你到底來干什么的?他語氣挑釁,完全沒有了剛才的拘束。這樣說話多好?把一個平庸得有些卑微的男人襯托得富有光彩了。

何湘指著他,你先說,你到這里來干什么的?

大約過了一個多小時,他才有空回答何湘說,他在網絡上結交了一批朋友,加上他一共是三男三女,大家結成了三對戀人,相約今晚在這里見面。剛開始他以為何湘是他結成對子的那位,后來見了另外兩對,才知道他的那位因為臨時有事沒來。

你來了?

我來了!

問的和答的都欣喜,只是搞錯了對象。錯了又何妨?世上所謂正確的事,不過是海市蜃樓。

何湘沉吟,問他為什么把如此私人的事告訴她。他說,應該告訴你的呀,我們,我們……一夜夫妻百日恩,我們現在是親人了呀。

何湘不禁冷笑說,難道我們剛才搞了一下就成了親人了?

他驚詫莫名地看著她,你說得好粗俗哦,難道不是嗎?

何湘說,有這么大的意義嗎?不過是搞了一下,弄了一陣,日了一會兒,操了片刻……

他倒慢慢平靜了,說,我猜你受過傷。告訴我,誰讓你受這么大的傷害?

何湘對著他說,受屁個傷。滾!

他就去摸褲子,慌慌張張地穿衣服。何湘朝他扔過去一樣什么東西,他頭一偏躲過了。她看到盛酒的玻璃杯碎在地上,哦,原來碎的是杯子,他完好無損。碎片激起了心中更大的怒火,她拍床怒叫,我最討厭一夜情,我最討厭網絡上搞那些男女關系,別以為睡了一覺就可以占有我,想也不要想。

他穿好衣服,顯得有點底氣了,捋捋頭發輕聲說,不想理我?那就隨你的便。

他走到門口時,何湘又叫起來,你敢走?

他停下腳步說,我知道你不會讓我走的。你不讓我走,我一定就不走。請放心。

何湘愣了半天才無奈地問,你到底是什么樣的人?

你到底是什么樣的人?

何湘被自己這句問話震驚了。想,這么說,我還是關心他的??墒俏覒{什么關心他,就憑剛才和他睡了一覺?這一覺睡得意義不大,只是把她緊繃的情緒放松了一點。折騰的時候,大家都無比拘束,何湘的腦子里還想著酒,就像睡在丈夫身邊,想著另一個環境里的情人。十六歲那年,何湘離家出走,十七歲她開始過成年女人的生活,男人們在她的生活里來來往往,數一數,雙手數不過來,加上雙腳,也還數不過來??墒撬魯狄粩嫡嫘目鞓返拇螖?,一次也沒有。因為從來沒有,所以不甘心,更勤快地換人。男人們拿她毫無辦法。她靠著他們有了一切,只有她自己知道一切皆無。

他聽了何湘的問話,站在門邊朝她傻笑。

她看他傻笑,不知為何心里輕松起來,同他一起傻笑。

她拍拍床,對他說,過來,別怕,我們說說話。

他聽話地坐在床邊,兩手垂在身邊,像個店小二。何湘對他說,我現在就叫你小二吧,好不?

他說,隨便你。

你叫我小三吧,好不?

他還是說,隨你便。

小二愛小三嗎?

秘密。他回答。

那你覺得小三愛小二嗎?

秘密。他不假思索地說。何湘心里一動,這才發現他的鎮定自若大有來頭,他不是尋常之輩,他是個有內涵的男人。

你到底是什么樣的人?

他笑笑,說,這是秘密。

你有老婆嗎?

這是秘密。

你做什么工作?

秘密。

究竟為了什么出來?

秘密。

他最后說,我是什么樣的人無關緊要。你想和我好,我就和你好。你不想與我好,我也遵命。我一見到你,就知道你是個特別有故事的人,你還是說說你自己吧,我洗耳恭聽。

何湘便沉默不語,從十六歲起,她就不再向任何人傾訴,所以她沒有朋友。到現在再讓她傾訴,比登天還難。

小二,她說,不說了吧。

后來還是說了。

小二問她,小三,你現在最想干什么?

何湘想了想,心里覺得沒意思,雙手一個勁兒地擺,不說了,不說了……

小二拉住她的手,說嘛,不要這么緊張。你想干什么,我都滿足你。

何湘說,小二,你真好……我剛才突然閃了一個念頭,希望你馱著我走來走去。

男人二話不說,一蹲身,就把何湘拽到他背上了。屋子窄小,他只能邁著小小的步子繞床走,他的步子很奇特,小小的步子,慢慢地左右晃動,就像一只小船一樣。何湘伏在他背上,蜷成一團,眼睛合起,恍若成了媽媽懷中的小嬰孩。她迷迷糊糊地感嘆,哎呦,從來沒有過這么……快樂。有那么一剎那,她聽見自己的心跳了,窒息、緊張,但是愉悅,雖然稍縱即逝,她還是敏銳地捕捉到了準確的信息,她便想,是想說了。既想說,就說吧,過了這一村就沒那個店了。

她開始說自己的故事。她說完以后,發現他停下步子了。摸摸他的眼睛,他是哭了,真的是哭了。她看到了淚水,內心前所未有地安靜,身心安泰。她就安心地在男人的背上睡著了。

第二天中午她才醒過來,身邊沒有人,敲左手的墻壁,也沒有人應聲。她洗凈了頭臉和身體,背了包走出門,感覺就如新生,這些年的怨懟和仇恨,好像從來沒有發生過。她看看走廊里四下無人,就對著小二住的屋子跪下,磕了一個頭,說,小二,謝謝你??!

……她從此沒有再見過這人,也不知他的姓名。

她在小店里吃了一碗粥,除了一碟腌黃瓜和麻油拌木耳,她什么也沒要。吃完這些,她徑直去了后山,找到了媽媽的骨灰盒,辦了一些簡單的手續,把它帶回家了。放在自己的床下,睡覺的時候,兩個人無語相伴?;叵胪碌臅r候,總不忘了對床下的媽媽說一聲,對不起。這是小二教會她的,所以她念及小二的時候,總說,小二謝謝你??!

她變得容光煥發,精氣神十足。即便她穿著普通隨意的衣服走在大街上,還是會引來不少注意的目光,她微笑的眼睛和嘴角就像鮮花一樣綻放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她不無炫耀地想,我就是一個引人注意的女人,我要好好地生活,我的未來是廣闊天地。

可不是?世界就是一張紙,輕輕一捅就破了。在破裂的地方她看到了真相,這真相就是愛。

這樣過了一個半月,何湘發現小腹部隆起了,用手摸、按、揉、拍打……預感不對頭啊。急忙去藥店里買了早早孕試紙,連試了兩次,都是陽性。

她扔下試紙,開了電腦,以小三的網名給自己開了一個微博,發出第一條尋人啟事,這是一個公事公辦的尋人聲明:找一親人,我叫他小二。小二,你在哪里?速與我聯系。

第一天沒有任何回應。她緊接著在第二天又發出尋人啟事:小二,小三找你。你是小三在這世上最親的人,她找你有十萬火急的事。

有一些無聊的網民回應:十萬火急,要么借錢,要么討債。

一位網名叫小陸曼的感同身受:小三,你是懷孕了吧?找個正規的醫院打掉了事,我就是這么干的。

過了一個星期,網上留言還是亂七八糟來湊熱鬧的,沒有一絲一毫小二出現的跡象。

她忍不住就給那位“小陸曼”留言:我一直在治療月經不調。我是干枯,有時候半年也不來一次。來了,也是敷衍了事,打個馬虎眼,兩天不到就結束。醫生說我很難懷孕。我想找到他,希望他說,留下這個孩子吧。

寫下這句話以后,她渾身打了一個寒戰,太像了,她和媽媽怎么走到一條路上去了?

這不是晦氣嗎?她又想起以前對媽媽的種種恨。媽二十三歲結婚,結婚七年沒有孩子,后來懷上了她。這是一個私生子,按媽的說法,是老陳強奸了她,但人家老陳說,胡說八道,你是主動送上門的。大不了算通奸,況且只有過一次。

老陳和他的女人生了三個孩子,加上私生子何湘,是四個。何湘和媽媽家在街頭,老陳他們家住在街的后頭,三個孩子吃得好,神情都像小狼一樣,沒人敢惹。爸媽在何湘沒出生時就離了婚,因為媽一定要生下孩子,得胎不易。

街頭街尾住著,老陳和何湘媽媽彼此都摸清對方的來往路徑和時間,從來沒有打過照面,井水不犯河水。何湘七歲時,她親爹娘才碰著了,且有她在場。這次見面徹底改變了兩家人的生活。

這次見面何等丑陋,媽媽拉著何湘的小手,劈面見著老陳。她沒想到老陳今日肚皮疼,提早下班,沒從巷底的小路回家,從巷子口進來了。老陳當然也沒想到這天下午何湘在學校拉肚子,弄得褲子污穢了,老師打電話給她,她就提早把孩子接回家了。

老陳看到母女倆,一愣,情不自禁地瞄了何湘一眼,趕快收回目光。何湘媽媽看他要逃,忽然鼓起勇氣喊道,老陳,你看這孩子長得像不像你?

老陳說,我,我肚子疼,我要回去了。

何湘媽媽上前拉住他說,你肚子疼,來,來,我給你揉揉。她說著就低下頭,一手揪住老陳的褲帶往下捋,一手使勁地朝肚皮處鉆進去。她摸索到了老陳粗糙的肚皮,這地方是溫熱的,熟悉的手感和溫度,一下子引出了她的眼淚。老陳不提防她現在如此潑辣,不斷地后退,退著退著到了家。何湘媽媽跟著進了屋,說,你肚子疼,你女兒也肚子疼,你們是一家人。她把何湘放在一只高木凳子上,你今晚就在這里吃,吃好了再回家。她指著何湘說,你不要回來,家里沒東西吃。你要是不吃就回家,我揍死你!

這凳子很高,何湘坐在上面,雙腳懸空。陳家的三個孩子,兩男一女,沉默地在她周圍走來走去,像看一個犯人似的。不一會兒,陳家的女孩捂住鼻子,唔,臭死了。一個男孩找了一根棍子,挑起何湘的衣服問,你拉屎拉在身上了吧?另一個男孩就用腳踢何湘坐的凳子,幸好老陳的老婆走了進來,喝道,不要踢。男孩說,她身上臭。老陳的老婆盯了何湘一眼說,讓她臭好了,不關我們的事……這凳子可是我們家的,踢壞了還要修的。

這頓晚飯何湘是在老陳家吃的,老陳的女人把她趕到天井里一個人吃。何湘吃了晚飯回到家,媽媽問了她許多話,吃的什么粥,什么菜,家里人怎么說話,最要緊的是老陳說了哪些話,他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何湘說,老陳對她說,你一來,我們家做什么都快了一拍。說話快了,吃飯快了,連拉屎也快了。媽媽說,好,好,就是要讓他們不自在。

媽媽這天十分高興,給她洗澡,上床前還給她梳了頭發,并且親了她一下,然后對她說,明天你還去老陳家里吃晚飯,放心,他家不會趕你走,他家怕我告他哩。我要是告他,他就當不成干部了。

何湘從此天天晚上到老陳家里去,坐到天井里,一邊做功課,一邊等晚飯吃。上了初中后,老陳就讓她上桌子吃。媽媽還是每天晚上必定問她老陳家的情況,事無巨細,她必定聽得津津有味,或感慨點評,或粗言怒罵。初一剛上完,有一天晚上,她按例去老陳家吃晚飯,老陳家門開著,進去一看,家里空無一人,家具搬得一干二凈。到哪里去了?街上有一個人知道的,說,人家調到別的地方工作去了,一家子全走了。難道你們也要跟著去?

老陳家走得干凈果斷,媽媽只好說,我沒防他來這一手。

不管見到誰,媽媽拍著手喊:我沒防到他來這一手。

街上的孩子跳牛皮筋,唱的是:你,你,你真逗;我,我,我沒防;他,他,這一手……

這一年的大年夜,媽媽做了幾個菜,解下圍裙,坐下來嘆口氣,焦慮地皺著眉,老陳,到底到哪里去了?她問何湘。

她剛說完,何湘就砸了一只菜碗。然后她走了出去,街道空無一人,空氣里彌漫煙花爆竹的火藥味。獨自站在大年夜的街上顯得分外孤單,她深吸一口氣,想,自由真好,無牽無掛。

要不是看到那個哭喊著要媽媽的女孩,她真的對“媽媽”這個詞恍惚了。

那天,小二說,你媽媽做的事沒有錯,老陳是她的親人,她當然要讓孩子去吃晚飯。孩子回來了,當然要問老陳說了什么,做了什么。你承受著屈辱,可是你也每天承擔愛的使命。你朝另一處想,世界就會豁然開朗。

前些天,確實豁然開朗,但今天回想往事,何湘心里的那份恨又返回來。她從床底下拖出媽媽的骨灰盒子,上了汽車,就朝吳郭市開去。高速路上,汽車開得風馳電掣一般。她從沒開過這么遠的路,夜里開長途,更是前所未有。但是這沒關系,她情緒激蕩,一心想把這倒霉的東西重新放回原處。她不想看見它,它承載了她以往所有的怨恨,為了這怨恨,她很少感到快樂。

路上下著雨。秋天干燥,許久不下雨,這一下雨,路上就黏滑。后面一輛開得飛快的大貨撞了何湘的車,何湘雙手脫離方向盤,眼看著自己的車子撞上護欄,一聲巨響,她被輕飄飄地從車子里彈出來,手里抱著媽媽的骨灰盒。落地以后,她才明白,從車里飄出來的是自己的魂。

這魂也不多想,看看不遠處就是媽媽生前呆過的那山,于是就抱了盒子飛跑,片刻就到山后靈塔??词仂`塔的就是那個五十多歲的聲音柔和的女人,女人對她說,你怎么又來了?她說,骨灰盒子還是放你這里吧,我先交十年的保管費……她說,那你就放在這里吧,你這種人,還是孤身一人好。她問,你這話是什么意思?女人說,蘭堅和我說過的,你就是為了在老陳家里吃了六年晚飯,才記恨她。你不想想,老陳一家子,讓你吃了六年晚飯啊,你是多大的福氣???

她忽然驚詫,可以這么想的?

原來小二的思維與這女人是一樣的,世上確有兩種截然不同的思維,一種思維不斷地得到,一種思維不停地失去。

沉思中的一瞬間,她猛然在黑暗里打開眼睛,眼前是警燈閃爍,人來人往。她感到了身上無處不在的疼,她呻吟,腦子也清晰起來。她被人抱出車子。她一只手護在微微鼓脹的小肚子上,另一只手緊緊抓住骨灰盒。

八個月后,她被推入產房,什么都好,護士對她柔聲曼語,醫生對她撫慰有加,同病房的產婦們給她送了鮮花,她的同事們在產房門外等待她,他們都像她的親人一樣。而她呢,這個單身母親的嘴角和眼睛里堆滿笑容,醫生剛才問她,孩子出來以后,對他(或她)說上什么樣的第一句話。她說,謝謝孩子唄,謝謝孩子來投胎。

(選自《作家》201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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