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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清潔

2014-04-16 02:34伊北
滇池 2014年4期
關鍵詞:張姐護工

伊北

那時候我真夠窘的。來北京追尋音樂夢想的初衷支離破碎,我不但沒能發專輯,出名什么的就更別提了,更殘酷的是,就連唱地下、唱酒吧的機會老天爺都沒給我,我去應征了幾次后海的酒吧歌手,每次唱到一半就被老板喊停了,他們說我嗓子太沙,聽上去不悅耳,純粹磨耳朵,跟客人過不去,讓我改當服務生。我當然不干,開玩笑么,我是來追求音樂夢想的,我應該做的是表演和創作,我不是看不起服務生的工作,但我決不能容忍他們侮辱我的音樂。

遺憾的是,我在北京混了五六年,也沒混出個門道,我也給自己拍過視頻,在地下通道唱歌那種,我覺得自己唱得不比西單女孩、旭日陽剛差,可就是沒人理我。我籍籍無名,窮困潦倒,焦頭爛額,一把年紀,也不可能去參加選秀跟小朋友們拼,走滄桑系等著有人發掘自己吧,倒是一條路,可惜越等就越覺得遙遙無期,沒邊沒際。我開始懷疑自己,也許我真不是唱歌這塊料,頑石想成玉,也得有人肯雕琢,現在有幾個歌手不浮躁,有幾個藝人不是被包裝出來的,而且更糟糕的是,在一次幫酒吧老板運貨的時候,我右手大拇指被啤酒框砸了一下,經社區醫生鑒定,輕度手指殘廢,建議少彈或不彈吉他,我改用撥片,但手指還是有些捏不住力。多少次我下定決心回老家,往往一夜過后,就又留下來了,為了夢想,我還是不愿意就這么放棄,我怕對自己的努力和時間沒交代。

可留下來有留下來的困難,赤裸裸的,我交不太起房租,甚至不太吃得上飯,生活對來說,首要問題就是個“活”,在苦苦尋覓了兩個月卻沒有找到工作之后,我不得不面對現實,放手一搏,跑去人民大學附近辦了幾個有的沒的假證,我發誓要找到一份工作,一份能讓我在北京生活下來的工作,最好有吃的,有住的,還不要那么累。我不相信自己總那么背。歌里不都唱嗎,山不轉那水還轉,水不轉那人還轉,轉啊轉,等等等……終于,柳含容找到了我。

對于我這樣一個清潔強迫癥患者,沒有什么比做清潔工更適合我的了。即便是住在地下室的日子里,我的房間里也一塵不染,我沒有一般玩音樂的人的放縱與不羈,情感上,生活上,我總是過于謹慎,我怕狗,煩貓,不是因為動物本身,而是因為我對于貓和狗的毛有種恐懼,所以我從來不去動物園,不喜歡蒲公英,也討厭毛絨玩具,就連水池里的頭發我也要在第一時間清理掉。我想這也是我始終無法完成音樂夢想的重要原因之一。

“我們需要的是一個全方位的護工,而不僅僅是清潔工,”柳含容一只手抓著黑色鏤空線披肩,跟桌布似的,一只手充滿情緒地上下晃動著,“全方位,全方位你懂嗎?性格要好,要包容,又要有耐心,有愛心,有責任心,要知道怎么照顧人,能做一般的醫療護理,能簡單按摩,也要能應付緊急醫療情況,還要會做家務,洗衣服做飯,哦,飯菜還不能太難吃,我這輩子都在吃不會做飯的苦,要吃什么都要上外面點,太不方便了?!奔幢阍谥薪楣镜膹埥憔驮诿媲?,我也顧不上什么優雅不優雅,我需要一份工作,于是我站了起來,舉起右手,一副對天發誓的樣子,但嘴里卻冒出一句不太適當的習語,“是騾子是馬拉出溜溜才知道?!?/p>

“可你這是第一次做?!绷堇淅涞卣f,“男護士本來就是稀缺資源,醫院的急診科、重癥室、手術室全都包圓了,你怎么還會在這?!?/p>

我心想完了,碰到懂行的,看來沒戲唱了。也難怪,一個聲音滄桑,看起來卻手腳無力的人實在不像高級護工,好吧,我也懶得裝,索性放開,總比受人刁難侮辱強,也許撒個小謊也好,“不能做和不想做是兩碼事,我想做音樂,我也追求,可就是不行,護工我能做,過去我是不想做,不過柳小姐,主顧挑的護工,護工也要挑主顧,凡事都講個緣分,不能強求?!睆埥銕椭驁A場,做中介的天生嬉皮笑臉,我立在柳含容面前,直直地看著她的眼睛。她也不躲避,盯著我的眼睛看了足足有半分鐘,突然開口說:“先試用,不行我要退貨的?!?/p>

我心花怒放,找到美女雇主,口糧有了著落,有地方住,一個月還有五千塊銀子好拿,何樂而不為。張姐氣沉丹田,哈哈一笑,說行了,小江,你可以去上班了,柳小姐,也祝你用工愉快。我怎么聽怎么覺得這話不像一個五十歲的大媽說的。

“不要叫我柳小姐?!绷葸€是冷冷的。張姐慌了神,估計跟我一樣,也是被柳含容的氣場震住。張姐結巴了,我連忙救場,說叫女士,女士,現在都叫女士,lady。柳含容咬牙切齒地白了我一眼,眼角帶四角寒光,力度之大簡直能殺人。我全身一縮,雞皮疙瘩頓時直往外冒。

柳含容走在我前面,桃紅色高跟皮鞋敲擊地板,噠噠噠,她是一個女戰士,所向披靡似的,她站起來比我都顯高,她也不是那種小鳥依人的類型,背厚厚的,像墻,我跟在后面,小步前進,就好像古代羅馬城里奴隸主買了個奴隸,牽著走。我當然不是努力,我們這屬于平等契約,我干活,她給錢,但不知道為什么,我就沒有她那種理直氣壯。

“你不會是色情狂吧?”柳含容突然轉頭。???讓我怎么答,誰也不會承認自己是色情狂,問了也白問,而且我對這種背部肥厚如加量牛排的女人,根本提不起興趣。我只能聳聳肩,尷尬地笑笑,其實我也是過了好久才適應柳含容的直接。

第二天,我的住家清潔護理試用期便正式開始了,可真等我拎著我那棕褐色皮包和吉他,縮頭縮腦踏進柳含容那個三元橋附近的舊式小樓的時候,我才發現,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第一,這個家不但有貓,還有九只,我一推開門,黃的白的花的黑的,毛長的毛短的,像一個個小鬼似的,有的在地板上,有的在沙發上,還有的在柜子上,一律朝我看。我全身一緊,雞皮疙瘩瞬間突出來?!霸趺础胸垺蔽覛鈭鋈珶o,好像一個不被邀請就不能進入人類房門的吸血鬼一樣,半縮著脖子問?!柏??”柳含容端著一大杯果汁,腳墊著,向跳芭蕾似地轉向我,“當然可以有貓,必須有貓?!彼闹苣切┴埶坪跻矊ξ遗慷?。這這,我詞窮了,我不能說我有潔癖,我煩貓,怕狗,這樣我會失去工作,我只能搬出合同,說合同上沒有寫明這一條。柳含容哼地笑了一下,說合同還沒簽呢,不想干可以不干,照顧這個家,讓它清潔衛生,本來就是你的工作職責,包括貓,如果你不干,也可以。我傻眼了,還沒邁進這個家一步,就來了個下馬威。我顫顫巍巍只好就范,拎著我的行李,沿著墻邊兒,跟著柳含容到了所謂的仆人房,朝北,大概十來平方,有單人床,床單臟兮兮的,床邊是寫字桌,老式絳紅實木貨,上面還有一個小電視,靠南是一個柜子,門口有個塑料的藍色衣架,可能是宜家貨。

“你就住這兒,”柳含容指了一下,“有問題可以提出來,不過有困難最好自己克服,我是請人來做事的?!蔽遗读艘宦?,拎著包坐在床上,還是席夢思,一彈一彈的?!鞍滋炷愕綐巧洗驋?,晚上來我這掃,分開?!睒巧?,哪個樓上,我覺得大事不妙?!皹巧暇褪菢巧?,你別跟我說你以為只需要照顧我一個人?!蔽宜查g暈眩,這也就是我來到這里中的第二招,需要我伺候的不只是柳含容一個人?!安皇钦f只有一個人么?!蔽依^續申辯,柳含容冷笑一聲,說我當初說了是照顧一家人。我知道自己的抗議很微弱。

我按照指示上了樓,推開門,房間跟樓下比要小,大一居,老舊的木地板,看得出家具很長時間沒更新,唯一的新貨是客廳里的電視,液晶的,開著,里面在放鳳凰臺的新聞,一個白頭發的老人坐在輪椅里,面朝窗,我只能看到他的背部,任誰見了這個背影也會有種憐老惜貧的感觸。我叫了一聲老人家,他沒回頭,我又叫了一下,對方的喉管里咕嚕一下,類似小孩惡作劇朝汽水里吹氣泡的聲音?!拔沂切聛淼淖o工,以后你的生活由我來照顧?!蔽倚⌒乃藕?。白發人不理我,背部扭了兩扭,又不動了?!澳愫?,喂,你好……”我像一個在太平洋遭遇風暴只能不停呼救的人一樣,打招呼打得不斷,哪知道我的“你好”還沒說到第五個,一根香蕉化作暗器朝我飛了過來。我就此明白,我在這戶人家的日子不會好過。

我突然發現我像一個外星人般莫名其妙介入到地球上最奇怪的家庭當中,我的睡眠時間被迫調整為晚上兩點睡,早上八點起,因為白天我需要買菜做飯照顧樓上的老人,晚上,我需要到樓下打掃衛生——柳含容白天睡覺,晚上看電視,老看歌舞片。樓上那位作息完全反過來。

我痛苦不堪糾結無比,打一份工等于干兩份,辛苦程度完全超乎想象,我每天迷迷瞪瞪起,倒頭就睡,竟然在很長一段時間沒搞清楚人物關系,當然,雇主的事,只要不違法,服務人員也沒必要打聽太多:一個是癱在輪椅上、幾乎說不出話的脾氣暴躁的老頭,一個是任性妄為不上班的嬌小姐,兩人之間的關系難免讓人生出遐想,更何況,他們之間似乎也不對付,比如我一提起柳含容,老爺子立刻激動,恨不得站起來,飯也不吃了,直朝外吐;又比如我在柳含容面前說老爺子怎樣,柳也有點不高興,她對老爺子沒稱呼,只說,“樓上那位”。是父女?不像,祖孫,也不像,他們相互之間的怨氣和恨意更加讓我覺得,兩人之間有故事。我不問,只是耐心觀察,反正有一天終究會明白。對我來說,當務之急是把這個家料理好。照顧“樓上那位”的難度在于體力,一個半癱瘓的老人,在飲食上,也就止于粥餅之類,但來來回回駕著他在屋里騰挪,可不輕松,從床上到輪椅上,從輪椅上到廁所里,從廁所里到樓下(天晴時需要散步),一周一次的洗澡也是必須的。這位老太爺手腳不靈便,話也不太能說得出來,但這絲毫不妨礙他表達情緒,丟東西打人是常事,一發起火來,真是吹胡子瞪眼,精神好得簡直不像一個病人。照顧“樓下那位”的難度首先在時間上,她白天休息,睡覺,我的打掃就必須在晚上進行,而且前提是,不能打擾她工作,看電視和練習她所謂的舞蹈。

另外就是貓,我需要克服心理障礙,打掃貓毛,安排它們吃飯,偶爾還需要洗澡,我該慶幸這家養了貓而不是狗,因為貓不像狗,貓至少不需要遛……我不知道一個女人家,自己都照顧不好,為什么還要養那么多貓,且一律是“小”字輩,依次是小北、小花、小小、小六、小白、小靈、小香、小天、小鐵。

我手握一包貓糧,均勻地分到九個小碗里,死記硬背地回憶著這九個禍害精的名字,不得其法,“小北,來吃……來吃……”我用上排牙咬住下嘴唇,往里吸氣,發出老鼠式的吱吱叫聲,可那些貓就好像聾子似的,要么懶洋洋地躺著,要么閑庭信步?!靶”?,小朱來吃!”我開始用祈使句,沒名沒姓地亂叫起來。

“沒有小朱?!痹诖白拥紫庐嫯嫷牧堇洳欢≌f那么一句。

我僵在那,柳含容的氣場太大,她沒看我,還是在看她的歌舞片。外面有風吹進來,夜晚包著梔子花香,囫圇個地沖擊來。

“沒有貓叫小朱?!绷菖ゎ^看我,兩只眼睛跟要吃人似的,雖然口氣是淡淡的?!疤y記,也太多?!蔽矣行擂?。柳含容邁著芭蕾似的步子,彎腰四十五度角,一抄手抱起一只花貓,一邊順著它背上的毛,一邊慢悠悠地說我,這些貓的名字都好記,都是地名,小北是在北海撿的,小花是花家地,小小是小西天,還有六鋪炕、白塔寺、靈境胡同、香山、天壇、鐵獅子墳……它們都是流浪貓,想著這些地名你就記住了。

他們都長得差不多……我還是迷惑。

柳含容的氣頓時來了,她胸脯起伏如山谷,小嘴嘟嘟著,眼看爆發……門鈴救了我。四五個穿著警服的人擠進門,站在鞋架旁邊,一口北京話:誰戶主?有外來人口么?你這是租的房子還是自家住。我感覺到一股氣浪,哦,查暫住證的,例行公事,我把臉偏向柳含容,她沒說話,像是被點了穴道,一秒鐘后又回過神來,說是自住,又指著我說他是家庭護理員,暫住證稍后回去辦理。民警又要核身份證,我交出來了。柳含容也磨磨蹭蹭拿了來,借著光,我一不小心把柳小姐的個人信息看了個大概。柳含容,原名柳湘蓮,家庭住址是,江蘇省南京市棲霞區仙隱路987號305室,生日是,1979年3月3日。我看過《紅樓夢》,大概知道柳湘蓮是哪門子人物,忍不住笑了一下,柳含容硬生生地把身份證奪了過去,樓上有民警在喊,柳含容閃過門縫,沖了出去,幾個民警,還有我,都往上走。我心里犯嘀咕,按說樓上那位,已經是這里的老住戶了,民警應該知道,怎么還要查?柳含容從幾個民警的身縫里擠過去,說這里沒外來人口了,她擋在門口??稍绞沁@樣,民警越想要看看,一個女民警說你讓開,就要敲門。柳含容大喊一聲,我來開,掏出了鑰匙,怒氣沖沖開了門。

老爺子坐在輪椅上,電視開著,他還是背對著人,向我當初第一次進一樣,不同的是,家里經過我的打掃已經干凈很多,墻角有巴西木,油綠得不真切,木地板雖然斑駁,但好歹露出了點棕黃色,在燈光的照射下,就更顯黃,飯桌上的桌布我也洗過,藍白格子,上面有些小菜,窗臺上有玫瑰紅的杜鵑花,幾件日常的衣服掛在窗戶旁邊拉出的一根鐵絲上,風一吹,飄啊飄的,很悠閑。我幾乎要為我自己的清潔能力感到驕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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