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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愛情的愛情(中篇小說)

2014-04-16 06:02蔚江
滇池 2014年4期

蔚江

三月下旬的一天,許雯總算在電話里聽到了史蒙的聲音。

和平常一樣,藏匿了近兩個月之久的他不知又從哪冒出來。他說剛下飛機,正在機場的餐廳吃東西。還問許雯想不想過去一起吃?

跑到機場吃飯?虧他想得出。對史蒙的即興之舉,許雯倒是司空見慣。但屁顛屁顛地一聽他的聲音就趕過去,做女人也不能太沒分。何況,臨走前他們還吵了一架呢。

“恐怕不行,我正上班吶?!彼曇纛濐澋恼f。

“唔,我有兩個月沒說人話了?!彼f。

“沒錯,你從來都只說鬼話?!痹S雯泄憤似地甩了一句。

“哈哈,還生氣吶,喔,我走了那么多天,你也不心疼心疼我?!?/p>

史蒙那風塵仆仆的身影在她眼前晃了一下:“你回來也不先通知我一聲?!彼胂笾?,一見面,她也許會像抱小狗那樣把他抱在懷里。

“廢話,我人都在這了,你快來,我等你吃飯?!笔访膳d沖沖地道。

她希望自己說“不?!笨蛇@個字她還承受不起。最后還是一溜煙地上了出租車。哦,史蒙……

史蒙是公司花重金請來的攝影師。人還沒來,公司上上下下都知道了他是高薪引進的人才。聽說此人在國內上的大學,后去了法國,回國后一直是個自由攝影家。據說他的作品在國際上獲過大獎,這一榮譽使他的身份冠以“國際性”的牌子。對許雯所在的廣告公司來說,他的加盟其實就是金字招牌的作用,所以他在公司的待遇和位置都比較特殊;他來去自由,不用坐班,他的存在就是為公司捧回更多的獎杯。所以他可以想上哪就上哪,即使是偶爾到公司來,也是成天縮在暗房里洗他從天南海北拍回來的照片。

按年頭算,史蒙在公司“上班”也快三年多了。記得他露面的第一天,大家都對他的行頭頗感意外:只見他的右耳穿著兩個細小的純銀耳環,乍一看,有點像是給寵物耳朵安的標記。再看才讓人吃驚呢,一雙沒穿襪子的腳套在一雙剪刀口的布底鞋里,鞋看上去很舊了,布底的邊沿毛絨絨的,但非常干凈。喔,他的這身造型使得樓上樓下響起了一陣不小的動靜,這過于“個性化”的打扮與大家對“海歸派”人士西裝革履的想象有很大的出入;尤其是他那件亞麻布的外套皺得就像剛從行李箱里拿出來似的,這對于公司里一些用洋名牌把自己武裝到牙齒的男女們來說無疑是一個很大的震動。另外,老板的秘書李麗曾學過幾天法語,為了在眾人面前露一手,她賣弄般地和他對起了洋文,可沒對幾句,史蒙便不耐煩地說:“咱還是說中國話吧,要不,就像是特務對暗號了?!币魂囖Z笑后,李麗氣呼呼地罵了起來:“哼,虧你還受過歐洲文明的洗禮呢,你簡直是對法蘭西傳統的侮辱?!?/p>

能得到如此評價,史蒙也無所謂。不過,35歲的他自來了以后就被公司里的女士當成了含金量最高的單身漢。他對誰都一副直率又漠然的神情,就是對老板也不例外。偶爾大家在一起聚會他有自己的原則,比如,有他在場,通常由男士買單的重任就演變成了AA制。李麗在私下給他取了一綽號,管他叫“橡皮人”。許雯暗自揣摩過,以他的性情,想必也不會找上自己的。

可令許雯驚訝的是:一天,史蒙主動提出給她拍一組照片。說她的形象和氣質如何具有東方的韻味,但要拍出好的照片最好是在放松的狀態下進行。于是他建議許雯周末上他住的公寓里去邊聊邊拍。不用說,許雯興奮極了,在公司里還沒人享受過如此殊榮。

這天,許雯憑著對文化人的了解把自己打扮得非常簡約:她換上了一條具有鄉村風格而實則是極其都市化的碎花棉布裙。緊身。裙邊在膝蓋以上。一頭披肩發。腳上是一雙細黑帶子的高跟皮涼鞋。一眼看去,她兩條修長的腿簡直就代表了春城的魅力。

就這樣,她敲開了史蒙的門。房子的正廳很開闊,靠墻角的地方做了一塊日本式的榻榻米,上面丟著幾個舒服的大墊子,其余的家具一概是玻璃制品,剩下的空間被稀奇古怪的陳年舊物充斥著,然后是摞到椅子和地毯上的書和一些信封口袋,從開口的信封里還溜出一些照片。

這天也算是兩人第一次親密的接觸。聊到興頭上,許雯把綽號的事告訴了他。

史蒙聽后樂了:“他們太抬舉我了,我哪有橡皮人那么深刻。橡皮人是哲學家,我不配,我這人特簡單,我喜歡簡單的思想簡單的生活?!?/p>

“你的簡單指什么?”許雯問。

“哦,給你打個比方:我認識一些從巴黎音樂學院出來的高才生,他們就愿意站在地鐵里賣藝糊口,有的還是博士呢。起初我也不明白,覺得這些人是裝樣子,可看多了,也發現他們的價值觀和我們從小受的啟蒙完全不同,我們打小被灌輸的是一套外在的、活給別人看的玩意,可人家自打文藝復興就解放了;在法國,很多表面上碌碌無為的人并非是酒鬼和文盲,相反,這些人通常都有很強的使命感,他們自認為是這個國家的內臟……”

許雯自作聰明地插了一句:“對,你意思是指西方文明的空虛?”

史蒙笑得連肚皮都抖起來了,他拍拍她的頭頂說:“慢著,這么快就得出結論啦——”

對西方極簡主義的藝術潮流許雯略知一二,但落到生活的實處,許雯想象力顯然還不夠用。史蒙講的東西表面簡單,其實不然,許雯很后悔干嘛要急于去賣弄自己的無知。不過還行,這天的史蒙一直盯著她看,也出奇地風趣,并給她講了很多他攝影經歷中去過的地方以及一些她從沒聽說過的奇聞軼事。聽得出,他對成千上萬的賢良淑女沒什么興致,能激起他熱情的都是些行為邊緣的鬼怪精靈。至于他拍的那些照片嘛,倒很寫實,仿佛每張照片都是用放大鏡拍的,那客觀中透出的冷漠讓人回味無窮。

那以后,史蒙幾乎天天約她。她成了他的免費向導,有關他倆的流言蜚語在公司也多了起來??稍S雯不在乎,史蒙呢,在許雯吞吞吐吐的試探中,總是瀟灑地一笑了之。

當然,對許雯的熱情,史蒙給她的獎勵是:

你快樂嗎?好,兩個人在一起重要的是快樂。

聽我說,我不能告訴你未來是什么,但我能讓你定格在18歲差三天。

海誓山盟是愛情的永別。不,我們不要那么快就永別。endprint

有的人一輩子只講一個故事,可你我只要愿意,就能把生活變成一個精彩的故事集。

……

就像一個晦澀的預言家,他模棱兩可的用詞不僅抵擋住了許雯的騷動,還讓許雯從心里生出了對自己的蔑視;與之相比她是如此平庸,而他說出的每一個詞都仿佛蘊涵著各種可能;于是,許雯只得把想象力置于一切她力所能及的地方。

哪怕,就是他不說話,但他灼灼的目光,也足夠去讓整個地球燃燒了。

哦,她崇拜他。她把他隨手畫的小素描當信物似的放在枕頭底下。尤其是,當她翻看他的作品時,許雯幾乎是懷著朝圣般的敬畏去體會照片的內涵;她確信,在這個城市里,惟有她才是史蒙的知音,能和這么一個人在一起,這足以滿足她那自視不凡的虛榮心了。

當然啦,史蒙的愛,也把她塑造成了一個“真正”有格調的人;偶爾去美術館看展覽,她的言語總是深刻得幾近晦澀。去郊外游玩,每逢看到鄉間的草垛或掛了鳥巢的老樹,她會像個孩子似的和史蒙一起爬到樹上。最過癮的是玩惡作劇。一次,有人幫許雯介紹了一個對象,她把這事當笑話告知了史蒙;史蒙說他可以去幫她參謀參謀,于是,玩笑變成了行動。哦,可憐那等著見面的男人一見史蒙就愣啦,迫于無奈,這老實人不得不請他也坐下一塊吃。喔唷,吃飽喝足后的那個開心喲仿佛把他們又帶回到了童真時代,只見兩人出了飯館就瘋瘋癲癲地沖到馬路中央笑了個半死,隨后還招來了汽車喇叭的一片喝彩聲……

沒錯,只有和史蒙在一起,許雯才終于有機會去表現自己個性中不俗的一面;這樣的戀愛沒有限制,只有鼓勵,史蒙總是鼓勵她去做平常人想做而不敢做的事,并開玩笑的建議她沒必要拒絕別的紳士獻上的殷勤。

投身于這樣的小情趣、小冒險許雯樂此不疲。一天,史蒙不想外出吃飯,他說這天是他的生日。好家伙,許雯樂顛顛地挎著一個藤編的大包跟他跑了趟超市,史蒙對情調類的東西比較在行,所以由他負責去挑選“上層建筑”。(煙酒類)許雯呢,心甘情愿地被劃歸為“基礎建設”的這一部分,最后她還挑一條做廚娘的圍裙,其色彩非常的艷俗。從小到大,許雯沒怎么做過飯,而這天,她第一次體驗到了在男人房間里做小女人的滋味,也顧不得史蒙的驚訝,她翻著剛買來的菜譜,開始學著把各種顏色的東西搭配到盤子里,遺憾的是,她的那條圍裙始終沒激出史蒙的靈感;史蒙呢,也像是個有家室的男人,他盤著腿的樣子讓許雯想起了延安的老窯洞,音樂放的是巴赫的管風琴,這教堂里才有的圣潔讓許雯覺得自己像是披著婚紗的新娘。

“吃飯啦?!甭牭剿暮奥?,史蒙伸著懶腰走了過來。他嘴里一邊說著“抱歉”之類的話,一邊眼饞饞地伸手就去抓盤子里的東西。

“嗨,去洗手?!碑斣S雯以家庭主婦特有的語氣說出這句話時她羞紅了臉??刹?,她早就盼著這一刻了,幾乎是跟電影上演的一模一樣,就在她彎腰去鋪桌布時,洗完手回來的史蒙從后面抱住了她,動作粗魯而又波瀾壯闊,他的吻熱烈而嫻熟,他帶著令她癢癢的呼吸聲說:“累壞了吧……”就這么抱著,許雯的頭向后昂著,手里還捏著一塊紅、藍、白相間的方桌布。

“唔,你從哪弄的這國旗,好,向法蘭西王國致敬!”

這個致敬很熱烈,那是她期待的吻。于是,史蒙那有點咸的唾液就落在她嘴上。

可口的飯菜。大師的音樂。滾燙的意大利咖啡。澄黃透亮的法國白葡萄酒是酒中的上品,名字也非常的煽情,叫什么“沙之淚”。

很浪漫。很異國情調。在搖曳的燭光中,許雯搜腸刮肚地講了一大堆;小時候的事、學校里的事、家里的事,不知不覺的,史蒙像在走神,猛然意識到自己仿佛已變成了過了12點的灰姑娘,她急忙剎住了車。

戛然而止的話茬仿佛還在空中漂浮著。

“累了?!笔访苫剡^神來問。

許雯承受著有史以來最狂熱的注視。

“呃……你煩了吧……”她支吾著。

“說關鍵的,哎,你的浪漫史一共翻過幾章?”他問。

“哦……一般般,還沒正式有過……”事實并非如此,許雯在大學談過一個,但畢業后他回了北海就逐漸斷了音信。受了打擊的她從此收心斂性,可新交上的那個人實在乏味,他的迂腐和規矩簡直讓人懷疑缺乏末梢神經,許雯無法想象自己會和這種人過一輩子。再后來,是一個很有上進心的軟件工程師。遺憾的是這家伙又過于敏感,他對吃醋總是頗有心得……總之,普天下的男人都讓她失望,沒一個是完美的。迄今為止,電影里演的那種你死我活的生死戀倒真是沒有。

“你呢,法國是美女的搖籃,你的女朋友是不是個鬼老?”她幽幽地問。

“有鬼老,也有和我一樣的人?!笔访梢稽c不含糊。

“都很漂亮吧?”

“還行,各有優勢?!?/p>

“那你覺得是東方女人漂亮還是西方女人漂亮?”

“嘿,你們女人可真有意思,至少一千零一個女人問過我同樣的問題?!笔访尚α?。

“不,我要聽你親口說?!?/p>

“嗯,我覺得咱中國女人比較注重細節,小鼻子小眼,一招一式藏著掖著,讓人費神去玩味也是一種魅力;而西方女人比較張揚,大眼睛高鼻子,牛高馬大很注重整體感,他們從觀念到穿衣都像是站在展臺上,所以我還真說不清誰比誰好?!?/p>

“那你究竟喜歡哪一種?”

“都喜歡,都不喜歡?!?/p>

“不算,你狡猾……噯,法國女人是不是特多情?”

“豈止是多情喲,是情多得泛濫。什么女權。種族主義。環境保護。難民問題。厄爾尼喏現象……哦,她們關心起政治來整個就是一總統,我覺得當今陽痿的男人呈上升趨勢就是讓她們給嚇的……”

許雯給逗樂了:“嘿,原來你是個大男子主義呀?!?/p>

“ZO,ZO,絕對不是。我絕對是男女平等的擁護者;只是我討厭夸夸其談,呃,你不知道,她們問我的事讓我煩透了:蒙,你對政治不感興趣么?蒙,你很憂郁,是因為你的童年在紅色文革受過傷么?全他媽扯淡,我說沒有哇,我關心政治的方法就是不要再給人找麻煩,就像你們,別老拿我的出處當個事。我告訴她們,我的童年特人性,我家三代同堂,我是家里最受寵的小皇帝??陕犖疫@么一說她們不干了,你知道這為什么嗎?是因為她們的優越感遭到了一個窮光蛋的傷害;在她們眼里,我這來自黃土高原的人就應該全他媽是張藝謀片子里演的那些受苦人,而我卻偏說不是,哈哈,這不把她們氣瘋了才怪……”endprint

許雯笑得捂著肚子道:“那后來呢?”

“什么?”

“戀愛呀?”

“呃,戀愛……”史蒙不置可否地把玩著著自己的酒杯。

“也都是搞攝影的?”許雯鼓足勇氣又追了一句。

“誰?”

“就是你剛才說的那些總統——”

史蒙嚴肅地道:“我得先糾正一下,我的女朋友一個是一個,或者說我不喜歡同時和幾個女人攪和……”

“那她……她是……”

“喔,是個大雜燴,登山、攀巖、徒步旅行,還喜歡拿著大喇叭和反種族分子或是同性戀們一塊上街去游行,沒辦法,不愁溫飽的人就喜歡刺激,況且,她老爸的窩子在法國的電影界也夠得上是臭名昭著,所以她天生就有反叛者的血清?!?/p>

“那你和她……”許雯想不出和這樣一個女人怎么去做朋友?

“……我回國時她說要去中東為世界和平做貢獻。其實,她拍的紀錄片哪有什么和平,不過是找個噱頭,平時她欣賞的東西都很暴力的……”

中東?那地方不是長年累月都在打仗么。許雯思緒紛紜——自己平時和一般女人比比也還行,但要和這類天不怕地不怕的自由小姐比那就沒得比。想到這,她幾乎泄了氣。

但接下去發生的一幕讓她始料不及。史蒙拉過她的手,并用食指在她光溜溜的胳膊開始寫字。他的手指在她的皮膚上滑動,陌生而又奇特,好一雙漂亮的手,完全可以用它來做個紀念。

“喔,知道我寫什么了?”他耳語般地問。

許雯慌亂地咬著嘴唇搖搖頭。

“今晚留下,好么——”他不寫了。

看著被指印壓過泛白的胳膊,許雯的腦子亂了。

“你不想?”史蒙問。

“我……”情急下她喝了口茶,可水又嗆到了喉嚨里。

“如果你不愿意……”史蒙眼中的光束暗了下去,但他的手指比剛才還用力地在她的脈搏處劃著只有他才知道的符號。

“別走了,好么——”

許雯使勁咳嗽。搖頭。點頭。茫然地看著自己的手。她徒勞地在腦子里尋找著她的位置,對傳統女人來說,失去處女膜是戀愛的結束。而對現代女人來說則意味著愛的開始。她權衡著,如果此刻選擇退卻的話,那她在他眼里將一落千丈。

“不愿意?那好吧,我這就送你回去?!笔访烧酒饋淼?。

情急中的許雯沖口而出:“不是的,我……我……”她坐著不動,那眼神暴露出她一直還沒機會去用的愛情。

頓時,史蒙明白了,多情的女人在這個時候往往都會向舒伯特或是舒曼的小夜曲求救。就這樣,情圣們的音樂終于讓許雯有了點依托。她軟軟地偎在他懷里輕聲地問:“那以后你和我……”

“喔,不談以后好么?!彼钢鴦拥臓T光說:“嗨,你看,又下去了一公分,還記得剛才它有這么高,對吧——”沒等許雯應聲,他又趴在墊席上指著跳動的燭光說:“你不覺得這一公分比任何胡說八道都真實——”

“不懂?!痹S雯傻乎乎地說。

“咳,還不明白,我意思是,人有過的瞬間是不可重復的?!?/p>

燒化了的一公分?不可重復的?其實許雯也弄不清史蒙的確切意思,但她更愿意把這理解成他意義非凡的表白。就這樣,神秘的愛之門終于拉開了一條縫,許雯張開了嘴,史蒙呼吸中那才氣橫溢和略帶點粗暴的味道已被她吸進肺腑,這是一種在普通男人身上不常見的神秘——既冷又熱,既變幻多端又深不可測。

再次倒在史蒙的懷里時,她幸福得縮成一團。從正下方看去,她閉上眼時眉間的那顆黑痣與她長長的細眼睛形成一條細線;就在他探進她身體的那一瞬間她叫出了聲;驀地,他吃驚地問她是不是第一次?許雯羞愧難當地點點頭;史蒙頗感意外:“你……你不后悔?”

許雯把頭縮在他的鎖骨下,學他的樣子,她指著蠟燭喃喃地道:“你看,又下去了一公分?!毕袷窃诳寺W來的黑話,她那份浪漫卻讓史蒙徹底放開啦。

史蒙的身體和他說話一樣愛逗人玩,他故意遠離中心,也不使猛勁,這故意蹭一蹭再接近的手法是十二分熟知女人身體的男人的游戲;當然,這是許雯以后慢慢體味出來的。當時的她只覺得這男人是多么地愛干凈,他在浴室沖的時間很長,可能連指甲縫都仔細洗過了;但也有一種可能,他可能好久沒洗澡了吧;許雯想,不管怎么說,這是一個懂得體貼女人心思的男人。哦,當史蒙眩目的身體走過來時,許雯已經張不開眼啦;現在可以斷言,她并非是出于興奮,之所以閉上眼,是對其后現實的恐懼。

……

事后,史蒙點了支煙隨口問道,為什么和別人沒有過?

這話,他不該問。難道守住愛,守住貞操在他眼里就一錢不值么——

許雯哭了。她哭了多久,史蒙就歪著頭看了她多久?;蛟S是因為等的時間過長,他無法再專心致志。于是,他站起來給她倒了杯酒,并半開玩笑地問,要不要去醫院上點紅藥水?許雯“撲哧”一下又笑了。

惟有他才能令許雯又哭又笑。惟有他,才有辦法不談愛,只做愛。

當然,許雯也有她驕傲的地方:僅一瞬間,她已經是史蒙的人啦。她心里暗暗地這么自豪過。這天,許雯幾乎沒睡著,只覺得沉睡中的史蒙幾次把被子掀到一邊,都是她輕輕替他蓋上的;借著窗外的微光,她從容地將他的身體看了個夠;喔,熟睡中的他多么像一個玩累了的孩子,許雯撫摩著他,心里涌出了一股軟軟的、母性般的憐憫。

而天亮時的一幕卻讓許雯不怎么受用——史蒙睡得正香,旁邊丟棄著內衣、短褲和一團團丑陋不堪的手紙,還有唱片套、臟衣服、襪子、酒瓶、煙灰缸、以及盤子里吃剩下的東西;屋子就像是一截亂糟糟的火車箱;相對來說,只有那支燒得不成樣的蠟燭仿佛還能與昨夜的記憶連在一起;于是,為了紀念這“不可重復的一公分”,許雯小心地把蠟燭放進挎包,走前,她把一個女人的浪漫發揮到了極至:

“我‘恨你。我把剩下的蠟燭‘偷走了。昨晚的‘一公分已消失成永遠。我會在看不見它的時候去想念它……祝生日快樂。你的雯?!眅ndprint

從那個晚上起到現在,差不多快有四個年頭了吧;迄今為止,她對他的家庭、出生地、以及他的親戚朋友都所知甚少。史蒙仍時常提起他的法國女友,許雯雖沒見過這女人,可她的紅頭發、矮個子總是白天黑夜的晃得許雯睜不開眼。

所謂的快樂就是做愛。許雯也上了癮。有段時間,她跟著他“勁往一處使”,并以一種近乎于科學的興趣研究著彼此的身體??蓾u漸的,在熟讀了所有的程序后,那沒根沒底的虛空也跟著來了。史蒙呢,還是老樣子,只是他對待她的方式與其他男人不同——他尊重她。從不拿她當老媽子使喚。他自己收拾屋子,自己洗衣服,自己一個人提著包出遠門。當然,他也從未因為“愛情”的存在而改變他原有的生活方式。

他們倆的關系像戀人又不是戀人。若是出遠門,他也會給許雯打個招呼,倘若從外地回來,也一定通知她一塊出去吃飯或是召她上床??墒羌で橐贿^,史蒙就在黑暗中給她講他從路上帶回來的故事。故事里的主人公多是女人,偶爾也有男人,其講述的方式依舊是一派“史氏風格”——客觀。寫實。有時,使用的語氣是電影的旁白。用史蒙的話來說是完全“忠實于原作”。另外,由于故事的敘述者一再重申不扭曲事實,所以他天經地義地認為他的坦率只會讓彼此有更多的了解,而絕不會讓他們的關系蒙上陰影。

而實際上,也正是這“史蒙式的透明”成了一道無形的屏障,它把一心想沖進他心里的許雯永遠擋在外面!

簡直難以置信,憑什么他就心安理得地認為她只配心平氣和地去聽他講他和那些女人的風流韻事?而且自己的角色還必須是那種大度的、略帶欣賞性質的傾聽者?難道他不清楚這是在傷她的感情?更絕的是,從同居的那天起,史蒙就不喜歡在他的房間里留下她認為能表示親密關系的東西,為此,許雯做過一次反擊。一天,她想方設法地把自己裝進一個精致的小鏡框,還故意放在他的床頭柜上。史蒙當時沒說什么,這還搞得許雯一陣驚喜,但沒幾天許雯就發現這根本是個錯誤,因為再去時鏡框不見了,一問,史蒙卻淡淡地說,我給你包起來了,走時別忘了帶走。

現在想來,這樣的“愛”從一開始就被史蒙定了格。他無非是在閑散的情感邊沿上漫游。到了后期,許雯曾不顧臉面地問過史蒙是否有娶她的打算?為這,她歇斯底里地哭過、鬧過,還摔過東西,可史蒙不記仇,他不需要把她打發走,他只是不冷不熱地問:“我不明白,你為什么非要把我們弄得跟別人一樣?”可悲的是,許雯總是張口結舌地說不出話來,她甚至懷疑過自己是不是變得“俗氣”了?喔,不正是史蒙的特別她才愛上他的嗎,可這特別的人沒有給她帶來希望,相反,她像是陷入到了一個黑洞——

“到了?!彼緳C說。

機場餐廳的四面墻壁全是落地玻璃,遠遠地,看見史蒙獨自在吃東西。他穿一件黑色T恤,身旁的椅子上放著他巨大的旅行包。他的頭發長及脖頸,一張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的臉透著闖江湖的老練??傊?,但凡是在公共場合,他那精瘦得不帶財氣的體形以及單身男人特有的灑脫都使得他在人群中顯得卓爾不群。

叫了人又不等人是他一貫的毛病。

見許雯來了,他取下臉上的墨鏡并起身給她拉了張凳子:“請,看,我給你點了你愛吃的麻婆豆腐和醉鮮蝦?!痹S雯坐下時他歪著腦袋像看寵物似地看著她,并親昵地摸了摸她的頭發。

一邊吃一邊看著窗外飛機的起落是一種別樣的心情——漫無邊際的遐想。旅人們匆忙的步履。不可知的重逢和離別。坐在這樣的背景里,人會變得多愁善感。

“是不是干活太累了?”史蒙關切地看著她。

“哦,不是體力上的累,是心累……”因不想一見面就吵架,她換了口吻說:“你也曬黑了,這次又去了什么地方?”

他說的地名連她這個土生土長的本地人都沒有聽說過。反正是一個自然保護區的濕地,他說那里是黑頸鶴的棲息地,在那他已經有一個多月沒和人說過話了。

“就你一人呆在那?”許雯問。

“嗯?!?/p>

“有意思么?”

“是啊,有機會你也去看看?!笔访蓸饭卣f。

“不可能,我們這種人怎么能和你比……噯,自己和自己呆著不覺得難受?”

“不知道別人怎么樣,我是習慣了?!笔访捎懞玫匾恍?。

“意思是你比其他人都熱愛孤獨?”

史蒙把一只剝好的蝦放在嘴里道:“審我呢,我相信這世界上沒人熱愛孤獨。哎,云南這地方是很神奇,遺憾的是黑頸鶴說的話我聽不懂?!?/p>

“所以你讓我大老遠跑過來就是為了陪你說話,你也太……”

“不高興?”

“哦,我是招之即來揮之即去,你用什么報答我?”

史蒙身子往前一傾摟住她:“簡單,我多給你講幾個故事作為補償行不?喂,你見過黑頸鶴發情是什么樣嗎?喔,非常壯觀,少說也有幾千只,上萬只,你想象不出我當時看它們交配是什么感覺,就像……就像所有的東西整個虛了,好家伙,黑壓壓地擠呀擠呀,我估計它們頭上的羽毛可能是情欲的傳感器,嘻嘻,有點像你的頭發,黑黑的,軟軟的,噯,晚上我們表演一下如何……”史蒙以一種近似下流的聲音笑了起來。

許雯無動于衷地白了他一眼:“做夢——”

史蒙一愣:“沒興趣?”

“對。沒興趣?!痹S雯陰著臉道。

“嗨,高興點嘛?!笔访捎止瘟艘幌滤谋穷^說:“要不,晚上我陪你去看場電影,很久沒看電影了,喂,最近有什么進口大片?”

“不,今晚我沒時間,我約了人?!边@沖口而出的謊話連許雯自己都吃了一驚;哪來的什么約會,這壓根是沒影的事。

“是去泡吧?”

“不行么——”許雯以一種挑釁的神情看著他。

“那完了你過來,我給你留著門?!笔访傻?。

“也可能來,也可能不來,看心情再說?!鳖愃频恼Z氣是跟史蒙學的。許雯心里惡毒地想,去你的黑頸鶴吧,讓你嘗嘗一個人在家里發情是什么滋味。

飯畢,史蒙提著他的旅行包和她上了同一輛出租車,他把她送到公司門前,在她下車時,他沖她點點頭說:“好好玩,今晚我在家?!眅ndprint

哦,他意思是等著自己送上門去?許雯心里的小憤怒差點沒讓她崴了腳。

想以“性”來作為對史蒙的要挾,這就如同是一個人在無奈中倒著往前走。在許雯根深蒂固的觀念里,性和愛是聯在一起的。有性無愛是對愛情的褻瀆。

但史蒙沒她那么復雜,他的實踐是:做愛本身就是愛的捷徑。

的確如此,如果許雯能拋開“傳統”的想法,那么史蒙應該是個很會愛的人?!皶邸边@兩個字是史蒙讓人欲罷不能的長處。這個被法蘭西文明熏陶過的男人對女人身體的了解是全面的,他調侃地戲稱自己為“床上的法西斯”,有時還會把姿勢擺成不同的活動線條,是的,他能閉著眼用嘴唇一下就找到許雯肩胛骨上那塊棕色的胎記,他的吻、他的贊美、他霧狀的呼吸總是從這一色塊開始、并延伸到被短褲松緊帶勒出的淡紅色色塊……在那些個瘋狂、要命的夜晚,在那些個長吁短嘆的高潮中,許雯拋棄了所謂的羞恥心;可她心里明白,她不要這樣的愛,她要的是一個人的全部,甚至包括他的靈魂。

當天下了班,許雯還真管住了自己。對史蒙的那套把戲她總算是“看透了”。寂寞中,她幻想著自己從今往后去找一個與之牽手上菜市場的人,然后生孩子,過平靜的日子,于是,她斟酌著是不是該換一種活法了。

首先,她離得開史蒙么?剛這么一想眼淚就下來了。她想,史蒙如果出了車禍,那她會把他的遺像一輩子掛在脖子上。

康平呢?這男人真真假假,他毫無預兆的給她來電話。哦,人如果在現實中沒有依托,那電話里的關愛也就成了救命的水草。遺憾的是,他結婚了。

那其他人呢——也試過一兩次,只是和史蒙呆久了,她已變得不會和正常男人打交道了。在她眼里,這些男人檔次太低,既不會玩惡作劇也說不出什么驚世駭俗的話;反過來,人家對她大無謂的開放精神、以及她抽煙喝酒的德行也照樣看不順眼;他們瞅她的眼神,整個就是無聲的審判。

居然落到了這步田地?想找人愛都找不到?

篩過一遍之后,除了史蒙還是史蒙。史蒙依舊是她心里最柔軟的沼澤地。

說出來還有點不好意思。過去,在性事上,她很少去順從史蒙想讓她玩的那些花活,可現在,不管史蒙要她做出多么惡心的姿勢,許雯都敞開身體去迎接他。

然而,在兩人做愛時,許雯還是微妙地捕捉到史蒙情緒的變化。是的,一旦停止了身體上的動作,史蒙的撫摩雖然也纏綿,但總透出一種憂傷的消沉;他那默默蠕動的嘴唇半張著,近似于在悔罪。最明顯的是,史蒙在和她親熱時也不再與她交流“下流”的感覺了,他身體內部的那個結仿佛扣得緊緊的,似乎更專注于技巧和動作的本身;身體對于他,如同是一件正在使用的工具。有時,半夜醒來,許雯一睜眼,會猛然發現史蒙根本沒睡,黑暗中他瞪著一動不動的眼珠子;而史蒙的解釋是,原先與他簽約的那家圖片社在到期后不再與他續約了。還有與之合作的瑞士基金會出于種種原因也擱淺了。

可許雯卻很高興啊,她寧可把史蒙的失落呵、沮喪呵歸咎于老天給她提供的一次機會。

于是,為了鉆進史蒙的心臟,她變著法地把自己縮小,縮得比一只蠶蛹還小,縮得等于零,縮得能像空氣一樣被他不知不覺地吸進肺腑。比如,這之前,許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不穿睡衣就睡覺,而史蒙自己有赤身裸體睡覺的“惡習”,所以他老抱怨說他皮膚上隔著一層布。是的,既然那層布是她鉆進他身體的障礙,那她干嘛不主動去掉那層布呢?于是,她在光溜溜的皮膚上噴上香水、并千嬌百媚地用手腳去勾住他的身體,還把黑緞子一樣的長發甩在左側的枕頭上。

不知從何時起,許雯無論是走路、坐著、睡覺都喜歡選擇左邊的位置,總覺得左邊是愛情神秘的磁場、總覺得這一方向有一種妖冶的氛圍。就這么縮在史蒙左邊的胳肢窩下,讓兩人的皮膚緊密得連空氣都難以插足,讓每個毛孔都和深愛的人嵌在一起。哦,此時的許雯曲著腿,身體縮得幾乎看不見,像是自己已變成了空氣,變成了鉆進他心臟的精靈——

“不行,再這么下去我就完了?!笔访砂Ы幸宦?,挪開了他的身體。

而許雯還浸沉在自己的幻覺中。她悄然地往前拱了一下說:“喔,大灰狼變小白兔了,想不到你居然比我還有罪惡感?!闭f著,她用指尖摁了一下他的鎖骨,史蒙疼得叫喚了起來。

許雯閉著眼道:“噯,你以前和其他人有過這種感覺么?”說完,她故意又摁了他一下。

興許是過于疲乏,史蒙捏住她的手腕道:“別鬧,我警告你,我已經骨折了?!?/p>

“你要是殘廢了才好呢,噯,你怎么不回答我的問題?”

“什么,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你和她們是不是也像我們現在這樣……”許雯如同是被輕度麻醉了似的,她用汗津津的身體研磨著情人的半邊身子。

“有是有過,但還沒有過兩天兩夜不出門的記錄。說實話,你讓我害怕,我想我已經把一生的份額都用完了……喂,我們是不是變態呀?”

“嘻嘻,變態就變態,我喜歡你變態的樣子?!本尤桓颐髂繌埬懙卣f出這么淫蕩的話來,許雯自己都覺得不是自己。

史蒙長嘆一聲:“你知道幾點啦,是下午三點啊?!?/p>

“嗯,管它幾點,要是現在死了就好啦——”

……

其實,這種被許雯當成幸福極至的東西是靠不住的。就人的本能而言,這時候的他們不過是憑著慣性沉溺于其中罷了。

史蒙生日的這天,許雯本想利用自己苦練出來的廚藝來留住史蒙的心,可史蒙嫌煩。他甚至不愿去兩人常去的餐廳,于是兩人隨便進了一家小餐館。巧了,韋青和小桐也在。唔,一點不假,戀愛能使女人變得漂亮,韋青看上去是比先前年輕多了。顯然,他們吃得差不多了,桌上堆滿了小山一樣的啤酒瓶。再細看,兩人身上的牛仔褲和外套都沾有石灰和水泥。小桐大大方方地對沖許雯“嗨”了一聲,韋青則容光煥發地說,她在宋莊的房子已經開始裝修。她掃了一眼站在許雯身邊的史蒙道:“你就是史蒙吧,許雯老在我面前說你呢,什么時候有空上我那去看看,你也幫我出出主意?!眅ndprint

“一定。一定去?!笔访煽蜌獾攸c點頭。

“要不,你們明天就過來嘛,我那周圍整個是一片波斯菊的花海;噯,許雯說你是搞攝影的,來吧,我保證你來了不后悔?!?/p>

對韋青的熱情,史蒙只淡淡地說:“謝謝,會去的?!?/p>

許雯有點過意不去,她問韋青:“那房子你們打算干多久?”

“唔,時間不好說。小桐現在建議我把房子的門窗全改成半圓型落地式的。哎,史蒙,聽說你是這方面的大師,你認為可行么?”韋青問。

“那要看你的房子和周圍的環境是否協調了,如果周圍是農村的話,我想那西式窗戶可能不協調?!?/p>

“太對了。喂,小桐,你聽見了沒有?”

老天,在史蒙前面她一口一個小桐,簡直像個沒主見的小媳婦。為了不讓韋青再丟女人的份,許雯趕緊帶著史蒙坐到了另一張桌子前。

這頓飯,兩人吃得很乏味。她已經不下5次舉杯說了“生日快樂”這祝詞,可史蒙提不起興致。無奈,許雯只得狼狽地停止了這儀式。

回到家,許雯只開了一盞柔光燈?!跋牒赛c什么?”她問。

“來咖啡吧?!?/p>

“你今天究竟怎么啦,我本來是要給你好好慶祝一下的,可你……唔,我可能喝多了點?!痹S雯說著把身子倚靠在史蒙身上。

“喝多了好,你喝多的時候比清醒的時候要可愛?!?/p>

“噢,你的意思是我一旦清醒就讓你討厭……”許雯昂著臉,一副嬌嗔的樣子。

史蒙終于笑了:“可不,現在我就討厭你——”說著,他摟過她,并試圖讓她坐在他腿上,可許雯卻頑皮地從他胳肢窩里貓過去了。

喔唷,這一場景完全可以套用托爾斯泰的句式:不幸的女人各有各的不幸,幸福的女人都一樣幸福得不知死活。此時,史蒙舒適地伸長了腿躺在榻榻米上看電視,而樂顛顛的許雯卻像只小蜜蜂似的把咖啡機、糖、煉乳、牛奶、橘子皮、肉桂和所能搜羅出來的吃食都搬到了史蒙坐著的榻榻米上。像是擺放靜物,許雯把這些普通的東西都裝進華麗的瓷盤。哦,在這幅慵懶、散漫的圖畫里,許雯一邊愜意地搗鼓著咖啡豆一邊嘮嘮叨叨講這講那,講得最多的自然是韋青,她講了她的經歷、講了她和小桐在游泳池一見鐘情的艷遇。她的潛臺詞用意很明顯,她在暗示史蒙,小桐才20來歲,可他已經和韋青在建設他們的家園了。你史蒙那么老,難道還不想結束你的漂泊生涯?

“小桐是大四的學生?”史蒙懶洋洋地問。

“可不,他比韋青至少小一輪呢。你說他和韋青是真的么,會不會是一時沖動?”

“我看這沒什么區別。一時沖動本身就是愛情的一種?!?/p>

“問題不在這,我覺得小桐對韋青是權宜之計,你看他都快畢業了也不著急著找工作;還有,他說起話來挺毒的,弄不好韋青要吃虧……”

“未必。吃不吃虧純屬是個觀念問題?!笔访烧f著打了個哈欠。

“哼,我就知道,這是你給你們男人找的借口?!痹S雯恨了他一眼。

“噯,你們女人是不是都這樣呵,要是某天和情人鬧翻了就兩眼一閉干脆把自己當成了受害者,就好像只有做了受害者才好在眾人面前顯得清白。知道么,現代醫學早就證明了女性的性快感要比男性持續的時間長,并且女人在這一過程中的享受比男人的層次多,所以誰吃誰的虧還說不準呢……”

許雯松開了手中的攪拌器,她忿忿不平地敲了一下史蒙的腦袋:“噯,我現在跟你討論的是人的情感而不是實驗室里的醫學;你把我們女人當什么了,你不了解女人;我也告訴你,女人在情感上不僅僅是性,如果一個女人要真愛上了什么人,那她會不顧一切地把自己豁出去……”

“豁出去什么?”史蒙側過身來問:“總不會又是處女膜吧?”

“喂,史蒙,你說話別那么難聽好不好,我可不許你這樣說我的朋友——”其實,許雯說的是她內心的隱痛。

“那好哇,那從現在起,你我只談心,不做愛?!?/p>

與史蒙討論愛情,就好比兩人一起爬一座山,眼看只差一步就爬到情愛的頂峰了,但史蒙總有辦法讓她的腳步停下來,并冷靜地把腳下的裂縫指給她看;是的,想必她只有在斷氣的那一瞬間才會擁有他完美的愛情,否則,她只要活著,史蒙就會在一瞬間把一切都消解掉。

有一會,兩人都不說話了。突然,史蒙莫名其妙地笑了起來,那聲音聽著很怪異。

“你笑什么?”

“想當年我也是大四啊,人有時真怪,冷不丁地,你會在別人身上看到自己……”

許雯摸頭不著頭腦:“看到什么?”說著,她把煮好的咖啡遞過去。

“謝謝?!笔访山舆^來抿了一口。

“味道如何?”

“不錯,肉桂放得多了點。還行吧,你煮咖啡的手藝都快趕上我了?!?/p>

“豈止才趕上你。噯,剛才你說什么來著?”

“噢……剛才……喂,你喝過正宗的藍山咖啡么?那可是咖啡中的極品啊,這東西在國際市場上的價格非常昂貴,它產于牙買加的藍山,我去過那,知道么,那地方真是美極了,整個山全被加勒比海環抱著,所以那長出來的咖啡喝起來確實讓人品味到一種陽光和海洋的質感,那味道……怎么說呢,甘、苦、酸的搭配得非常完美,我估計包括“藍山”這個名,可能與海水的顏色也有那么點重疊的味道?!?/p>

“哼,又繞彎子?!?/p>

史蒙嘿嘿笑了起來:“是啊是啊,知道我現在想什么嗎?”

“不知道?!?/p>

“我在想……想……我是不是搬過來和你一起???”

“哦?!比缤潜婚W電擊中,許雯手一抖,咖啡灑到了裙子上。

“你……是真的——”她結結巴巴地張著嘴。

史蒙難為情地嘿嘿了兩聲:“問題是我既沒有錢也沒有大房子大汽車,而且喜怒無常好吃懶做、睡覺還打鼾……”

這不就是求婚的前奏么——許雯心跳得厲害。是啊,雖沒喝過什么藍山咖啡,可此時此刻,善于給自己制造幻覺的許雯仿佛真看到了那被加勒比海擁抱著的藍山——陽光、海水晃得她幾乎坐不穩。末了,她嘟囔了一句:“那最好不過,我會把這個一身壞毛病的家伙養得又白又胖?!眅ndprint

時間一天天過去。許雯把自己那套小公寓也收拾一新,她不僅添置了不少家具,還讓小屋里的每個角落都浸沉在花花草草的包圍中??傊?,凡是能增強感情的裝飾品,許雯都把它們放在隨手可觸的地方。但史蒙那邊卻毫無動靜。連著兩天,許雯打他屋里的電話沒人接,手機也關了。他會不會是病了?或者是又出門了?這個念頭一跳出來,許雯便跌跌撞撞地趕到史蒙的公寓。站在下邊往樓上看,史蒙房間的窗戶好像還開著一條縫。

他在。出來開門的他披著睡衣,胡子拉茬,像是生了一場大病。

“這么早就下班了?”史蒙開了門,并迅速閃到一邊。

“你坐,我先刷個牙?!闭f著,他系好睡衣的腰帶并抓起放在椅子上的襯衫進了衛生間??蛷d里亂糟糟的,一個歇斯底里的搖滾歌手仿佛躲在音箱里朝許雯吼道:

我要從南走到北/我還要從白走到黑/要愛上我你就別怕后悔/總有一天我要遠走高飛/我不能為你停在一個地方/也不愿有人跟隨……

有意思,他什么時候也喜歡上流行歌了?

一會,史蒙穿戴整齊地出來了?!皼]去上班?”他又重復問了一遍。

許雯笑而不答。她笑瞇瞇地上前去替他整理了一下濕漉漉的頭發。

沒有平日里習慣性的擁抱,更談不上有求婚的跡象,頗為失望的許雯很想問他為什么不接電話,但她覺得自己不該表現得太性急,也許,他這樣的浪子在結束單身生活之前是需要緩沖的。

惟一值得欣慰的是他屋里東西像是被清理過了。陽臺上堆滿了不要的垃圾,最顯眼的是那些一直掛在墻上的鏡框也被摘了下來并堆放在客廳的一角。唔,想必這幾天他把自己的下半生都想透了,瞧,大大小小的煙灰缸都盛滿了煙頭;沒錯,史蒙說過,在歐洲,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同居是家常便飯,可真正談到結婚卻是件嚴肅的事。

還能勉強坐人的椅子上散落著大大小小的照片。仔細看,照片的紙張新舊不一,那開著口的牛皮紙袋還寫有外文的地址。

“是你朋友寄來的?”許雯說著瞟了一眼信封。史蒙點點頭并攤開了那堆照片問:“怎么樣,是不是拍得很有力度?”許雯快速掃了一遍照片,只見里邊的內容大多充斥著戰爭、貧瘠、游行、饑餓、暴力和政客們揮舞手勢的鏡頭。

“說不上,我沒感覺?!?/p>

“你不喜歡?”

“也不是,可能是我的生活和這些東西不在一個平臺上?!痹S雯淡淡地道。

史蒙拿起其中的一張照片并指著里邊的一個人道:“喏,你看,就是她,站在右邊第三個的這個,這些照片就是她拍的?!?/p>

照片里的一堆人站得很擠,背景是一片沙漠,只見那女的雄赳赳地穿一身迷彩服,臉上鉿著一個大墨鏡,除了她的紅頭發、矮個子,臉上的五官根本看不清。

史蒙道:“她這幾年混得不錯,走了30多個國家,還采訪過當今最有影響力的政界要人;不過,我最服她的還不是這些;知道么,在我們這幫人中,她是第一個以徒步的方式深入到阿富汗前線的女性,她說她在做戰地采訪時幾乎一個月都沒洗過臉,眼睛干得連隱形眼睛都戴不上……”

“你又沒去,你怎么知道?”許雯不無醋意地說。

“呃,我當然知道,她每去一個新地方都給我來封信?!?/p>

不知史蒙是不是故意的,他在敘述這個女人的光輝形象時一點也不忌諱許雯的感受,就仿佛這些照片仍藏著他歐洲和亞洲的憂傷。說完,他默然地問:“你說我是不是落伍了?我真的老了嗎?”這是史蒙第一次說自己老,在此之前,他可從沒在乎過他的年齡。

許雯克制著心里的不快,她奪過史蒙手中的照片道:“是啊,你夠老的了,我也老得差不多,正好,我們就等著將來慢慢地一起變老吧?!?/p>

史蒙敏感地打斷了她的話:“我不是你那意思,我指的不是生理年齡的老化,我想說的是一種……一種……”他想使勁想說出點什么來,但又咽了回去。

明白了,史蒙是在跟他的國際同行較勁呢。許雯一笑:“何必在乎他們做什么呢,各有各的活法,況且我不覺得她拍的這些東西能感動我;要我看,這些照片拍得太隨意,根本算不上是成熟的作品,倒有點像是紀錄片……”

“對,是紀錄片,你說得沒錯??伤屛壹?,讓我覺得自己搞得那些玩意簡直是在閨房里繡花。這幾天我仔細反省過了……再這么下去,我頂多只能去照相館混飯吃?!?/p>

史蒙煩躁地在許雯面前走來走去,那樣子像是一頭困獸。

什么難民。核武器。酸雨。能源危機。中東和平。這些東西在許雯的概念里充其量只是一些報紙上的名詞。一個平頭百姓成天把這東西掛在嘴上,說穿了,不是作秀是什么?天上的流星砸到地上不也就一個坑么,大多數人不也在坑里呆得好好的么,哼,他這是自尋煩惱。于是,她拽住史蒙褲腿把他摁到凳子上:“你別不知足了,你不看看,中國人有幾個活得有你那么逍遙,行啦,一會我給你做點吃的……”

“吃,你一天就知道吃——”史蒙蹭地一下站起來。

許雯一愣:“噯,你今天究竟怎么啦?”她努力尋找著自己的過失;末了,她可憐巴巴地拽住他說:“喂,猜猜看,我昨天干什么去了?”

史蒙皺著眉,好像沒在聽。

許雯把頭靠在他身上說:“我換了臺新冰箱,原來的那個不夠兩人用?!?/p>

“嗯?!笔访珊吡艘宦?。

怕史蒙聽不懂,許雯從包里掏出一串鑰匙并取下其中的一把放在史蒙手心里說:“給,想什么時候搬過去都成,柜子我也給你騰空了?!?/p>

“這干嘛?”史蒙攤開手好像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房間的鑰匙呀,你不說要搬過去么——”

“哦……”史蒙一拍腦門:“是的是的,我差點忘了。這樣吧,我能不能先把東西先寄你那?”說著他反手把鑰匙又塞回到許雯的手心里。隨后他站起身來,雙手胡亂地插在褲兜里道:“我必須走,走之前我可能先回老家看看我父母?!?/p>

“走?你要去橫渡大西洋哇?”許雯揶揄道。

史蒙掙開她的手,他走到窗前背對著她道:“我決定回法國?!眅ndprint

“哦……去多久?”

“說不好,時間可能不會短?!?/p>

想起上次沒成行的威尼斯,許雯鼓足了勇氣期期艾艾地道:“那這次我跟你一起去?”

史蒙猛地回頭站定,他冷冷地、不含糊地道:“你怎么還不明白,我是在告訴你,我不能再這樣耗下去了。你可能理解不了,我最他媽討厭這種不死不活的狀態……這幾天我想了很多……”他頓了頓接著道:“這可能是我最后的機會了,對方希望我這個月就過去,法國一家電視臺為我們提供了充裕的資金和設備,你說,這樣的機會我能放棄么——”

“放棄?”許雯重復著這個詞。她無法相信,幾天前還說要搬過來和她同住,現在卻要離開她。

“你要去那工作?”她還沒回過神來。

“對,干我的老本行……我原來就是學電影的,這你知道?!?/p>

史蒙的斬釘截鐵、那決絕而炯炯有神的目光似乎已將她擊倒。他想撒手走人,想讓她遠遠地呆著,這才是真相。

這一天終歸來了——無論她許雯如何想盡辦法讓自己變小、變得什么都不是、變得像空氣那樣去覆蓋他,但這個主宰她命運的人最終還是把她打回了原形。慢慢地,許雯記起來了,類似的信封她不止一次地見到過,這么說,他和他的法國情人一直保持著密切的聯系?很難相信,在無數的日日夜夜,當史蒙趴在她身上蠕動時,這些飛躍了千山萬水的破信封與那個女人一直都在這屋子里,想必他們才是同類,而自己不過是史蒙眼球上偶爾掠過的一道風景!

許雯艱難地咽了咽口水問:“這事你想了有多久了?”

“呃,現在談這個……你覺得對你很重要么——”他所問非所答。

“你早想好了和我分手是不是?”

史蒙垂下眼瞼:“也不能那么說,是機會……沒辦法……”史蒙重新坐到她身邊,并抬手摸了摸她的頭發。奇怪,在此之前,許雯曾不止一次地想象過分手的場面,她以為自己會失聲痛哭、會從這樓上跳下去,可當一切都無可挽回時她發現自己卻動不了。

她木然地問:“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想去找她?”

史蒙的手從她頭發上滑落下來,他張了張嘴,但不否認。

“是因為她能提供你想要的一切,而我不能,對不?”

史蒙不吱聲。

“我是沒用,我這樣的女人除了能把自己給你就什么也不能給你,所以你當然可以理所當然地一腳把我揣開,是不是這樣?”許雯的聲音大了許多。

始料不及的是史蒙也出乎意料地誠實,他決絕地毫不躲閃地說:“沒想到你說話這么俗!我原來以為你跟別的女人不一樣,看來是有點錯位……”

許雯氣瘋了:“哈哈,謝謝你的提醒?,F在你才想起錯位,可你當初……”

史蒙不客氣地打斷了她:“當初怎么啦?從一開始我對你就沒承諾過什么;你很清楚,我不是一個守著老婆過安穩日子的男人,我不明白,愛一個人怎么到了最后就全要變成占有?如果我們都在為對方的將來考慮……”

“不聽。我不聽你的大道理!”這是許雯第一次喪失理智的吼叫:“我不聽你說你有多么高尚,我只要你告訴我,你是不是從來沒有愛過我?”

史蒙反問道:“你認為呢,難道你認為我沒愛過你么?”

“不,我要你說出來!”這聲音震得腳下的地板都在呻吟。

“你省點勁好不好,我又不是聾子,我聽得見——”

許雯噎住了。哪怕到了最后,她眼前的這個男人也絕不肯輕易說出她四年來一直想弄清楚的那個字。哪怕是撒謊也行啊,可史蒙不屑于撒謊,他有他“透明”的原則,這原則無堅不摧。

一陣強風吹來,窗戶砰的一聲關上。

或許是因為屋里空了,許雯的視線不由得落在了那些從墻上摘下來的玻璃鏡框上——只見鏡框的云層、青草、河流、房屋、老樹是如此逼真。驀地,她想起了不久前做過的那個夢,夢中的場景與鏡框里的東西驚人的相似,只不過這一切是一個放大的玻璃房——難道她就是那一群想飛進去做窩而被玻璃撞碎了腦袋的麻雀?許雯下意識地走上前去拿起上面的一只框子,她把手放在鏡框上撫摩著,仿佛是看見了玻璃房下小鳥的尸體,她禁不住把這閃閃發光的幽靈舉起來、舉過頭頂并重重地將它摔在地上——巨大的聲響把整座樓都給震了。一個、再一個,一個比一個舉得更高,一個比一個砸得更瘋狂,現在,躺在她腳下的是一窗一窗的玻璃碴??粗@些她曾經迷戀過的東西橫流一地,許雯想,如此不堪一擊的玻璃房怎么會把小鳥的腦袋給撞碎呢——

然而,許雯的小打小鬧是徒勞的。史蒙從始至終就好像預知到了這一點。他站著不動,并斜靠在門框上一邊吸著煙,一邊抱著手無動于衷地看著她發瘋,那陰沉沉的黑襯衫正以黑潛艇似的沉沒在告訴她:女人這個時候的憤怒并不出乎觀眾的意料,如果這些沒用的玻璃碴能讓讓她發泄一下的話,那他干嘛要上前去按住她的手呢——

當再沒有什么東西可砸時,許雯一下虛脫了。她猛地蹲在地上,不知所措地哭出了聲。

也不知過了多久,史蒙走過來拍了拍她的背說:“現在好點啦。走,我陪你出去喝一杯——”

史蒙走的頭天晚上,許雯還是咬著牙和他去了酒吧。畢竟,史蒙超出常規的感情方式仍讓她在絕望中抱著一絲希望,說不定……就是分手也沒必要像一般的小市民那樣在表面上搞得沒自尊。

沒一會,她就醉得一塌糊涂。

醒來,信就放在她的枕頭間。想必是她喝醉后,史蒙送她回來時放在這的。信的開頭沒有稱呼,他別出心裁地用了一串令人想入非非的省略號:

……

給你寫這封信對我的確不是件容易的事。昨天,看你太激動,所以我沒辦法和你冷靜談。讓我驚訝的是,我們之間的誤解是如此之深,細想起來,錯不在你,也不在我,而在于我們各自生活的閱歷。其中,你有你生活的慣性,我有一個浪子改不掉的軌跡,但不管是你還是我,一個人的第二自我實際上只有自己最清楚。我不想回避我們之間發生的不愉快,可這不是我寫這封信的主要原因,既然我和你將天各一方,那我還是有必要把一切都告訴你……endprint

你曾多次問我為什么我對將來的生活沒有長久的打算?不是我不想說,而是我不知道該怎么說——我也曾像你一樣對愛情和婚姻有過幻想,可有時我覺得,人的幻想和人的幻滅是何其相似,只不過前者是還沒有闖入的明天,而后者是已經退出了的昨天,如果時光能夠倒流,我想你的希望也正是我的希望;惜,現在的我已不再是20來歲時的我了,所以,我指的誤解就是這個——

在這,可能從頭說起會清楚些。19歲那年我考上電影學院導演系時在我們那個地區引起了很大的轟動。父母和親戚朋友送我上火車時我就發誓:一定要混出個人樣來,否則決不再回到這個地方。

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小蓉么,不錯,她是我的初戀,但僅此而已。老實說,在電影學院那樣的氛圍里,每個人都削尖了腦袋整天想著怎么出人頭地,我當然不例外,和我的同齡人一樣,我渴望成功,也自視不凡的以為自己身體里隱藏著某中超能力,在“才華”與“成功”之間,除了某種被稱為“意志”的東西,更需要等待一個最佳“契機”??傊?,我不能在奮斗了那么多年后只帶著一個女人和一張畢業證灰溜溜地回到老家去。大四這一年,在搞畢業論文時我遇到了蘭妮。她是法國人,有半年的時間在我們學校做學者訪問。碰巧,我的論文是研究法國新浪潮電影的,所以我常向蘭妮請教。就這樣,她讓我常冒充一句中國話都不會講的韓國留學生混進她的公寓,我們一夜一夜地看那些只有她才弄得到的在電影資料館里都看不到的片子。后來,我們相愛了,確切地說,她吸引我的不是她的藍眼睛,因為表面就上看她并非是很女性化的女人,33歲的她額上有許多小皺紋,而且整個夏天她喜歡光著腳丫子、騎一個破舊的自行車在北京的老胡同里串來串去。也許,正是她這種與中國女孩截然不同的氣質吸引了我,與她相處,她給我的感覺就像一部永遠風格怪誕的電影;她與我看問題的方法有很大不同,我的很多知識顯然是從書本上得來的,而她最大的長處是,她用自己的心和腳去丈量世界。我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蒼白和對生命的無知,這種感覺很具體,它涉及到對每部電影和每一個鏡頭的看法;還有,她比我大9歲,可她的敏銳和淵博以及她那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讓我羨慕不已。

這年的5月,本該是我準備論文答辯的時間,可蘭妮的訪問就要結束了。走之前,她做了一個周游中國的計劃。臨行前,她請我吃飯,并再三希望我跟她一起出游。當時,我正準備論文呢,所以沒同意??苫氐剿奚岷笪沂吡?,整個夜晚,我眼前總是晃動著她背著旅行包孑然一身的影子。聯想到此后大家一別將天各一方,我幾乎控制不住去找她的欲望。第二天一早,我在短短幾秒鐘內做了一個關乎我一生的決定;我愛她,我想和她在一起。就這樣,當我背著行囊出現在蘭妮面前時,她高興得背著一個與它差不多一樣高的旅行包朝我跑來。

沒想到,我們一走就是兩個月。等回到北京時學校的論文答辯已全都結束了。顯然,我不可能拿到畢業證。蘭妮安慰我說,沒關系,你可以跟我去法國拿學位,一切出國的手續由她來想辦法。

果然,她以極快的速度替我辦好了去法國的簽證,無疑,這對極度失意的我來說簡直像在做夢。想到自己這么輕易就實現了當時很多人為之羨慕的愿望,我覺得蘭妮是我命中的福星。

到法國那年我25歲。由于沒有任何資歷,我無法找到一個像樣的工作。還好,在蘭妮的幫助下,我沒有去中餐館給人洗盤子。我很走運,我可以邊讀書,邊在一家大圖片社給人打工。漸漸地,我發現,蘭妮的家庭和她成長的背景是我這個窮學生望塵莫及的。我見過她那大名鼎鼎的父親。他可能60出頭了,稀疏的頭發有點花白,短皮夾克上掛著許多纓穗,一看就知道,他屬于我們常說的那種“老風流”。從蘭妮嘴里我還得知他每隔幾年就有一次閃電雷鳴的愛情,照蘭妮說法是:“他一輩子都在尋找自己的生活?!弊匀?,在這么一個背景下成長起來的她,從初中時代起就反叛得厲害,她幾乎認識半巴黎城的人。是這樣的,在她家客廳里,我曾見過不少有來頭的人,其中,有暢銷書作家、歌手、導演、國會議員以及潦倒的已故影星的代理人,還有一些是一生一世都不工作的人。哦,他們談論的話題和涉及的領域是那么多。置身于其中,仿佛是站在一個高不可及的地方,從一個充滿智慧的高度注視著世界。而我在類似的場合下最多是個聽眾,甚至連聽眾也算不上。因為我腦子里想得最多的不是怎么去“改變世界”,對我而言,每個月房租和學費是壓在我頭上的噩夢。

在這段壓抑的日子里,蘭妮和我并不常見面。我們聚少離多,她也幾乎不呆在家。眼看生活還沒有著落,我只好一門心思把精力全放在攝影上。先是搞明信片,繼而給模特拍肖像;接著,好運來了,找我拍照片的人除了模特還有名人。我記得,就在我第一次有了巴黎銀行的存款賬戶時,我在市政廣場旁的路邊咖啡館里,十分鄭重地向蘭妮求婚。

本以為一個36歲的單身女人會為此而欣喜若狂,可我錯了。蘭妮把玩著我給她買的那枚戒指說:她很感動,我是她最好的朋友。我強調我不要朋友,我要一個家,一個妻子。蘭妮沉默了一會后搖搖頭道:她不適合結婚,也不可能再嫁給任何人。她的話刺傷了我,我問她是不是我配不上她?蘭妮笑了,她說我是一個太中國的男人了,為什么非要給自己套上一個人人都在用的模式呢?后來她說出來的話更讓我震驚,她說她喜歡男人,也喜歡女人,或許還喜歡別的什么類型的人也說不定??傊?,她眼下不可能與任何人結婚。

我知道,巴黎文化界的很多名人都是同性戀,這我已司空見慣??晌疫€是無法描述我當時的感受,我不能接受幾年來我眷戀的這個女人竟然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和我有什么結果,在她面前,我突然覺得我什么都不是。而當我追問她是不是同性戀時,蘭妮笑了。她用她慣常的方式糾正了我的用詞,她說我為什么要把人性中最復雜的一面劃歸到一個約定俗成的詞語里去呢?她撫摩著我的臉說她愛我,也愛阿格尼絲(這女人是她的助手),并套用了一句巴黎文化圈里流行的名言:哪一個更好只有神知道。

于是,我得知,她結過兩次婚。20歲那年,她與第一任丈夫在巴黎的拉丁區過著文化人放蕩不羈的生活,為了愛,她把她母親留給她的遺產全都無節制的放縱中。一天,她丈夫只留下一張字條就和一個芭蕾舞演員私奔去了紐約。于是,絕望的她獨自去了加拿大,這位于北極圈的小鎮據常年冷得連眼淚都化不掉??伤谀亲∠铝?,并且還是和一個有婦之夫住在一起。據說這男的有著幾乎跟她同樣的經歷。就這樣,蘭妮很幸運地在那給自己找了個家,并把這當成了撫慰心靈創傷的良藥。但好景不長,半年后,那男的妻子帶著孩子回來了。于是,蘭妮只得打點行裝又回了巴黎。至于她的第二任丈夫,蘭妮說得很平淡:她說他是一個很誠實的沒有想法的人,所以,這婚姻也只維持了幾個月就平靜地分手了。endprint

“我已經浪漫夠了,現在我只想去享受我的健康保險?!彼詈笮χ鴮ξ艺f?!敖】当kU?”我不明白她的意思?!翱鞓?,快樂就是我的健康保險?!彼f。

讓我感到奇怪的是,蘭妮無論怎樣對我,她都是那種讓你恨不起來的女人。盡管我對她已絕望,可在精神上我仍依賴她,她是我惟一見過的能讓快活如夏季的熱浪一樣閃爍的女人。是的,我們還是朋友,甚至比從前還親密。

我們常在一起玩,她那個的圈子什么人都有,從非洲酋長的后裔到當街賣藝的乞丐,這些人就像是各階層里選出來的代表,雖然大家的出身、背景和職業不一樣,可每個人都肆無忌憚地把自由的天性發揮得淋漓盡致。記得有一年的夏天,我們一伙人去蘭妮母親留下的葡萄園度假,在那,我們通宵達旦地喝剛榨出來的葡萄汁,沒有白天,沒有黑夜。有時一覺睡醒才發現身邊躺著的是一個我并不熟悉的女人……而再次打破我心理底線的是,蘭妮也在,她對此并不介意,她甚至會在吃早飯時笑瞇瞇地問我:“怎么樣,伊甸園里是不是更單純?”

……

之所以跟你說這些是想告訴你我是怎樣從一個過去的我變成現在的我的,這其中的很多細節沒法跟你談得更詳細,我只能說和蘭妮在一起的幾年,她對我精神影響是無處不在的;以我過去的觀念,一個男人的“愛”無論多么大度,其本能都是征服和占有,而和蘭妮的相處讓我逐漸改變了這一固有的看法……一方面“愛”無處不在,另一方面,我也漸漸學著不再把“愛”當成只屬于某個男人或是某個女人的特權。想想看,在每個路口,碰到誰、和誰走一段,有時就是人一念之差的選擇……如果說過去我對人的情感還有一個明晰概念,那么在經歷了這一系列的變形后,我不再把某一種觀念當成惟一的準則。

一段時間,嚴重的神經衰弱幾乎摧毀了我的健康,醫生禁止我喝酒熬夜。如此一來,我不得不常常獨自呆在自己的房間里打發時間。住我隔壁的是個留學生,她叫肖黔,是個來自重慶的女孩。有一次過中秋節,她在電梯里對我說:晚上我們要煮火鍋,你也過來一起吃吧。之后,我們認識了,我了解到她原先在國內是教版畫的,現在是邊讀碩士學位邊在咖啡館里打工掙生活費。

也像當年蘭妮為我做的那樣,我幫她聯系了一家出版社的活,這樣她給人畫點插圖,也不用在咖啡館干得那么辛苦了。那段時間,我過得很開心,我已經很久沒機會隨心所欲地說自己國家的話了,真痛快呀,漫步在香榭麗大街上,我們倆說著只有我們自己才聽得懂的語言,這感覺就像是回了家一樣。和她在一起,我似乎又有了要一個家的沖動,我對自己說,我該下決心徹底擺脫蘭妮。就這樣,我又開始了戀愛,在熱氣騰騰的火鍋旁我們談到了婚嫁。

有天早晨她醒來突然問我:你有沒有想過回國?我說我不甘心。她說學位一到手她就打算回重慶。幾個月過后,肖黔見我仍拿不定主意,她傷心極了,她認為我對她的愛比不上對巴黎的愛,于是,在留下一封信后不辭而別。信上說如果我要找她,那她會在重慶等我。

肖黔走了。沒人可依的我又恢復了和蘭妮的交往。記得圣誕節過后,她問我想不想跟她一起去阿富汗?我說我不去阿富汗,我要回國。當我說出這話時,自己都吃了一驚??商m妮很理解,她問:“你對巴黎很失望,是么?”我無言。其實我想說的是我不知道,我只覺得自己是個失敗者。

一個星期后我和她在傷感的擁抱中告別。在送她去機場的路上,她像一個小女孩那樣要和我拉勾??粗?,我覺得她額上的皺紋更深了,聯想到一個奔40而去的女人仍這樣充滿活力,我在心里就越瞧不起自己……

之后我去了重慶,見到肖黔,她問我,為什么過那么久才回來找她?她說她累了,她快要結婚了,對方也是學校里的老師。奇怪的是,此時的我并不傷心,倒是在這宿命般的結局中釋然了。如果說,蘭妮在精神上塑造了我,那么,肖黔不過是印證了蘭妮的那些話——擁有一段難以忘懷的愛已是圓滿,不要再期望從別人身上得到更多。

后來的事你都知道,我在北京遇到了你,說實話,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種漂泊者,因為真正的漂泊者在精神氣質上還應該是耽于幻想和使命感的人;而我不是,我沒有什么“終極”的追求,我最多只算得上是一個靠感性生活的人吧……

這些話埋在我心里已經很久了,希望我的坦率不會再次傷害你。但有一點,你說我沒有愛過任何人,不對,我想說,我以我的方式愛過你。但不掩飾地講,你的愛似乎缺少一點你自身的獨立性,到后來,你整個地壓過來,這讓我有一種我無法承受的壓力……當然,我身上的毛病很多,有時覺得自己就像一張PH試紙,曾經有的烙印都會在我身上顯出不同的酸性或堿性,有的人總想千方百計地去弄清自己是誰?可這不適合于我,從根本上說,一切東西都在變,惟一不變的只有變化本身……先聊到這吧。

吻你。史蒙。

……

僅僅是被男人拋棄——這樣的痛苦,在電影電視上、或很多女人身上都間接或直接地見識過,可史蒙信中描述的幽靈是如此怪異,“PH試紙?”許雯分不清它們是善還是惡?

惟一的感受是,她從一開始就是錯誤的。是的,史蒙的身體是和她呆在一起,可人家的靈魂早已隨著那個法國女人出口去了歐洲。是的,史蒙無懈可擊的“坦率”足以讓世人稱贊,那些寫在信上的字也如玻璃的反光一樣折射出一個人不同階段的“自我”;想必在這個世界上,能像他這么有理有據去拋棄別人的人也是少數!可不,他的情感、道德、觀念早已超出了常規尺寸,許雯就是把心變得再寬、再薄、再大,再破碎,那也白搭。一般情況下,男人嘴里的謊言還能讓人去仇恨、或是去原諒;與謊言比起來,許雯簡直找不到他有什么地方需要她去原諒的——

此刻,許雯的大腦已無法對眼前一切去做出判斷。她判斷不出她是該絕望呢?還是該去試著理解?剎那間,她可以把握的只有一點:那就是她花了30年功夫積攢下來的所有思維套路都用不上了;甚至那些留在日記里的記憶都像是捏造出來的插曲。這有點像自淫,一覺醒來,留在身下的只是羞恥。如果說,前段時間,她曾一度在肉體上把自己縮小為零,那么現在的她,是徹底被擊成了一片齏粉。

站在衛生間的水龍頭下,許雯木然地沖了兩個多小時。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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