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燁：給“散客”拍電影

陳濤

從婁燁計劃開拍《推拿》以來，外界的反饋都在勸他，這不適合做成一部電影。婁燁說，“我反而很有興趣?！边@段時間，婁燁每天飛一個城市忙于推廣，11月末，他回到北京，在當代MOMA百老匯電影中心，他坐在沙發上接受《中國新聞周刊》專訪，而旁邊的影廳里正放著那部《推拿》。

這是一部講述盲人按摩師的電影，用看得見的影像，展現那些永遠無法看到這個世界的人，這沖突本身就夠激烈且殘酷。電影改編自作家畢飛宇的同名小說。改編之初，畢飛宇曾問婁燁，“這電影怎么拍??？”婁燁說，“內容上是反電影的本性，但卻適合做一個實驗?！?/p>

實驗成功。

《推拿》在年初時斬獲柏林電影節藝術貢獻（攝影）獎，并在今年11月臺灣金馬電影節上囊括了數項大獎。但在大陸公映之后，首周末的票房卻不到200萬，且排片率繼續下降?！耙膊⒉皇撬^的適應市場的電影模式?！眾錈詈芮宄?。

制片人耐安更愿將它看作又一部“藝術電影”，“發行工作很困難是預料之中的?！彼f。隨后婁燁也宣布該片走單線放映模式，即在固定的一些影院安排多場放映。同時無障礙版也在制作，比如現場安排解說，盲人觀眾也能觀影。

這是婁燁的又一部公映電影，上一部是2012年的《浮城謎事》，再追溯就只有2003年的《紫蝴蝶》。作為“第六代導演”的重要代表人物，他經歷著大部分作品被觀眾們“看不見”的境遇。在解禁后，“看得見”的婁燁又迎來市場的現實考驗。

“這個計劃有希望”

《推拿》的剪輯有上百個版本，用了一年半的時間。但審查卻很順利，沒太多改動。

“看過國際版，你會發現沒有特別大的區別，基本上保留了原汁原味?！边@一次，婁燁有些欣慰地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實際上就去掉了那幾秒鐘，直接噴血的鏡頭?！?/p>

他說的是片中黃軒飾演的小馬，因為車禍讓視覺神經受損，無法忍受失明和無望的醫治，他在醫院里刮碎飯碗，用碗片劃脖子的情節。當然還有一處王大夫因為不愿給弟弟還債，在催債人面前用菜刀劃肚子的情節。

婁燁。攝影/董潔旭

“盲人也愛錢?！惫鶗远椦莸耐醮蠓驅幵敢宰詺埖謧?。當然盲人也有生活追求，也有愛和性，也相親。秦昊飾演的沙復明甚至“對詩歌還有些研究”，因為看不見，他對美的思考變成了無法釋懷的疑惑。梅婷飾演的女推拿師都紅是“第一美女”，黃璐飾演的是發廊妹小蠻，這些是專業演員。而其他演員如小孔、張一光、張宗琪等大都是啟用的真正的盲人推拿師。

男主角之一郭曉冬說，這是他出演過《頤和園》后，又一部最難演的婁燁電影?！皩嶋H上，這對職業演員要求更高，是以非職業演員為標準的。后者本身就是盲人推拿師，這是關于他們的生活?！眾錈顚Α吨袊侣勚芸氛f。

該片的主創人員均以“明眼人”和“盲人”來提及這部影片，而不是用所謂的“正常人”與殘疾人來形容。平等的眼光，這是該片遵循小說原著最重要的原則。

婁燁也從影像和聲音的處理上，以達到盲人“視角”。片頭的演職人員表，用的女聲播報的方式代替了字幕，這都是婁燁的有意為之，“回到一種聽覺優先的電影狀況?！彼f。

婁燁特意為這部電影設計的藝術手法還有很多，比如，片中小馬打架后，竟然逐漸復明了，這是一個從無光到有光的恍惚過程，畫面就恍惚地呈現這個過程?！斑@部電影很特別的地方，使用了濾鏡、移軸鏡頭、干擾鏡頭，有視覺障礙和光線障礙的感覺?！眾錈罱忉屨f。

2006年冬，作家聶華苓在美國愛荷華大學發起的“國際寫作計劃”上，婁燁和畢飛宇相識，那時婁燁剛因為《頤和園》被禁。早在2008年時，畢飛宇在《人民文學》上發表長篇小說《推拿》時，婁燁就讀了，而且很喜歡。

2011年8月，《推拿》獲得茅盾文學獎。次年，婁燁拿到了《推拿》的電影改編權，編劇是他的妻子馬英力。他們和畢飛宇也經常進行討論。婁燁認為，“小馬這個角色是感受性、情感性的，他和所有人的關系也是這樣，并且成為貫穿電影的一條暗線，這是很重要的改編?！?/p>

編劇馬英力回憶，“結尾尋找了很長時間，想在情感上給人以希望吧?！敝钡娇吹饺【暗貢r，馬英力和婁燁才確定了如今這個溫暖的結局，即小馬開了一家推拿店，并和女友小蠻一起生活。而在小說中，小馬復明后就消失了。

2012年10月至12月，在南京的一家推拿店拍攝了兩個多月即殺青。在啟動這部電影的計劃時，已經有反饋告訴婁燁，這絕非大眾題材，但婁燁堅持要拍，“這個影片還是很有希望的，更適合國內市場，比如說散點透視，寫意性的方式更適合中國觀眾?！彼@樣判斷。

投資2000多萬，片方陜西文投集團也并沒有提出對票房的過高要求。婁燁很清楚，“電影行業是資金的合作，其實更偏向商業行為，所以它需要一個公司行為來融資?！彼杂辛恕皦艄ぷ鳌边@間公司，制片人兼董事長就是跟婁燁長期合作的耐安。

“導演也兼任監制等其他工作，它增加了導演的決定權?！眾錈顚Α吨袊侣勚芸氛f。這些年，他和耐安及團隊就是這樣走過來的。

拍一部電影時，婁燁更愿意稱之為“一個計劃”。這是典型的藝術家的習慣，而非市場化的導演。

灰色的調子和排片的現實

《推拿》在2012年10月開機時，當時《浮城謎事》剛好上映，因為是解禁后首部上映的電影，婁燁當時也備受關注。

第一次送審，改了三十來處，拿到了公映許可證“龍標”。直到4個月后，即在上映前的40多天，又突然被追回，要求再改。

《浮城謎事》劇照。圖/IC

“哪怕是影檢，我覺得總得有個規則吧?！比缃?，婁燁笑著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

該片由郝蕾、秦昊、齊溪主演，改編自天涯論壇上的一個熱帖，“看我如何收拾賤男和小三”，講述多角戀并引發殺人案件的故事。最終只收獲了500多萬的票房。婁燁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浮城謎事》在當年戛納電影節上，三天之內就銷售到了40個國家及地區的海外版權，也算收回一定的成本。

“只有這種大型的電影節，才能夠完成高頻率的、快速的銷售，電影節更多的是一個銷售行為?！眾錈钫f，這就是為什么他總是參加影展的原因。

而2003年時，《紫蝴蝶》投資3000萬，由章子怡、劉燁、馮遠征、李冰冰及日本演員中亨村等明星作為主演，最終也只收獲了600萬的票房。甚至為了上映，同樣耗時幾個月，改了40多處。

以上就是被觀眾“看得見”的全部婁燁作品。雖然，某種程度上說，他是個電影市場上的“失敗者”，但他從不鄙夷票房，“只是每個導演的選擇不一樣。其他人拍一些掙錢的電影，我覺得是無可厚非的?！眾錈顚Α吨袊侣勚芸氛f。

婁燁很堅持自己的選擇，幾乎一直使用手持攝像，不喜歡重復題材，“也不喜歡干干凈凈的、特別光亮的畫面”，常有血腥和性愛的橋段，并且幾乎每部影片都會出現雨天的場景?！捌鋵嵦貏e不想這么做，但是拍著拍著就這樣了?！眾錈罱o出這樣的解釋，這就是個人偏好打在電影里的烙印。

《紫蝴蝶》劇照。圖/CFP

“夢工作”公司最早可追溯到世紀之交，當時婁燁開拍《蘇州河》，從那時起，耐安就開始成為了婁燁每部電影的制片人。

耐安還在《蘇州河》中飾演過一個角色，在婁燁上世紀90年代的《危情少女》《周末情人》中也飾演過配角。事實上，從婁燁的第一部故事長片《周末情人》開始，耐安就已經作為獨立制片人開始了自己的工作。

正是由于這幾部早期的影片，婁燁和王小帥、賈樟柯、張元、王全安等人并稱為“第六代導演”。他們大都成名上世紀90年代，參加國際電影節，獨立制作與藝術氣質是他們早期的特點。但顯然他們后來的影片風格，甚至個人命運也早已截然不同。

在外面學生游行喊著“抵制日貨”時，《紫蝴蝶》中章子怡飾演的地下抗日工作者丁慧，最后卻哭著發問“我們為什么要戰斗”的疑問?！盎野怠?，這不僅僅是影片畫面色調的問題，也是電影主題，婁燁提到關于為什么他的電影總是被大規模修改或者被“槍斃”的原因，“反映出的現實調子太灰了?！彼f。而《危情少女》甚至被當做恐怖片在某電視臺的夜間播出。

“能夠公映，就已經不錯了?！碑斈?，婁燁在《浮城謎事》上映時如此說。但最近，婁燁和耐安對《推拿》的排片率覺得并不滿意，“3%的排片已經超出了一個所謂低排片的范疇，你可以不排，但是不可以這么不負責任的排片?！?p>

《推拿》劇照。圖/IC

在《推拿》公映幾天后，婁燁和片方采取了“自救”，一些影院重點單線放映，保證排片，并走長線放映的模式。

“這不是打架，是一個平衡方式，就是說你可以試著跨過一些屏障?！眾錈钫f，“雖然大規模排商業片是出于經濟利益考慮，但實際上是一個自殺行為，如果這個方式不變的話，它會使得這個行業需求失去多樣化?！眾錈罱忉屨f。他就是要拍藝術片，這是導演一直以來的“夢工作”。

在大學時代，婁燁拍過一部叫《無照駕駛》的黑白短片，主演是他同學王小帥，就如他后來也出演了后者的處女作《冬春的日子》。那時，婁燁喜歡研究意大利新現實主義導演安東尼奧尼。后者在1972年用22天拍了一部叫《中國》的紀錄片，那個時候婁燁還是一個剛上小學的北京男孩。

假想的“鴻溝”

“散客也要做?！边@是《推拿》原著小說的第一句話，也是影片的宣傳語。導演婁燁現在希望的也僅僅是能夠多一些人知道盲人推拿師這個群體。觀眾注定是“散客”。

在他看來，《推拿》和之前的《浮城謎事》的格局將會“差不多”，也就是說，它在票房上不樂觀，仍然得通過海外版權的銷售收回成本。但《推拿》這部電影算是他轉向國內資方和國內市場的重要作品。

“之前都是歐洲一部分投資，國內一部分，其中海外投資占的比例大?！眾錈顚Α吨袊侣勚芸氛f，這次反過來，《推拿》是第一次以國內投資為主。

之前幾年的噤聲期，他還是拍出了《花》和《春風沉醉的晚上》，因為是海外投資，參加電影節也并非代表中國電影，所以也并未違規。

婁燁有自己一直堅持的電影底線和影像風格，他承認名利的重要性，但同時也提醒自己“保持警惕”。

如今，婁燁笑起來的時候，眼角已經會露出皺紋，這批出生在“文革”前后，并于上世紀90年代成名的導演，如今也都將陸續步入50歲的門檻。

“創作環境的寬松，市場的多元化，作者的電影意識及對市場和營銷的了解等等，都是很基礎的條件，我們也在不斷學習之中?！眲倽M50歲的制片人耐安說。

11月的最后一天，在北京百老匯電影中心，放映完《推拿》之后，婁燁、馬英力及剪輯朱琳、演員黃軒、黃璐在現場和觀眾有一次見面會。

婁燁聊到，讓職業演員去盲校體驗時，或者后來在和盲人推拿師們一起拍電影時，事實上并未遇到預設的溝通障礙。他們在盲?？吹降膱鼍笆?，下課鈴一響，即使那些學生看不見，但他們在走廊上卻是出乎意料地奔跑著，嬉鬧著，甚至下樓梯時還能蹦跳?！八麄兪裁炊荚敢馊L試，我偷偷地帶著他們唱K、吃飯，甚至還翻圍墻回學校?！毖輪T黃軒回憶說。

“所謂的鴻溝，完全是另外一個世界的設想，這是不準確的?！眾錈钫f。他說這話時，似乎并不只在指這部電影。

（實習生馬麗娟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