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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失在街口(短篇小說)

2014-05-29 10:04王學森
滇池 2014年5期
關鍵詞:阿華堂哥回家

王學森

我想起她并不是懷念她,是她罵過我,她是阿亮的奶奶,我的鄰居。

原本我以為我已將一些事情忘記了。然而,遺忘不是絕癥。我把歷經我生命的每一刻都曾深深地記在心里,無論它們被時間甩得多遠,只要有一個機會,它們就會噴涌而出,并且如同昨日。一群在樹蔭里呼嗒扇子的老太太,具體的說是一個似曾相識的訓斥聲,打開我思緒的閘門把她抬了出來,還提溜出了其他一些人。

那天我和堂哥正在她魚塘邊上玩耍,遠遠看到她坐在魚塘上邊的大樹下,所以我們并沒有急著跳進水里摸藏在水下蘆葦莖叢中的草魚。我們已經十分隱蔽了,仍然沒有逃出她那雙尖利的眼。她像地主一樣,一副生氣的樣子喊我們過去。

“小磊——小震——你倆過來。我問問你們?!?/p>

夏天的午后除了知了像壞掉的錄音機一樣呲呲拉拉的叫,其余什么也沒有。我估計她的聲音都能讓水里魚聽清楚。我和堂哥商量去不去,去了她又不會給我們一條魚,可是她接著又喊了幾聲,還說問問我們。我們代答不理地歪著腦袋慢悠悠地走到她那。我們沒有到她跟前。我蹲在樹旁看搬運饅頭沫的螞蟻,堂哥則倚著樹問她“干嘛”。

“你說你們壞不壞?!崩咸弥茸又钢覀?,“我看你們倆是壞得出奇?!?/p>

“你罵我們干嘛,我又沒偷你們家的魚。是別人偷的,我們連味兒都沒聞見!”我剛想說這些話,堂哥先開了口。我們都著急了,皺著眉頭,我一腳踩死了幾只正在干活的螞蟻,站了起來。

“你們是不是扇阿華的腦袋了!”

“我扇他干嘛啊。我們沒扇?!?/p>

堂哥又懶散的靠在大樹上,我轉過頭向街口望去,阿華估計在睡晌覺。

“再胡說!我瞪眼看到你們扇他,你們簡直就是土匪!”

“他讓我們扇的,我們在一起玩呢?!?/p>

“告訴你們,再讓我看見我就告訴他奶奶,讓他奶奶找你們家去,看你們爺爺怎么收拾你們?!?/p>

“我們真沒扇他。你告去吧,反正我們沒扇?!?/p>

感覺一時跟她說得沒意思,我們便腦袋轉個向跑到一個麥秸垛后面去了。下午的時候我們往她的魚塘扔了很多磚頭,扔了就跑。我們兄弟兩個是從不睡晌覺的,睡覺太熱,最好的地方就是魚塘東邊的那片果園。從那一中午我再也難以忘記她,因為她罵過我。我不是記仇,是覺得這件事比吃飯睡覺劃拉作業任何一件事都更有特色。

扇阿華是一件敢不敢承認的事情,不是做沒做過的事情。阿華是街口的一個標志,他站在那比他們家門口的石頭更像石頭。他跟奶奶住在街口,院子是用籬笆圈起來的,房屋是泥坯的。那時候我從沒有見過他爸爸媽媽。他的生命中幾乎只有一個經常坐在門口陪他的奶奶,還有那張時?;也涣锴锏奶?。我們才認識阿華的時候,他朝著天張著嘴巴,眼睛像滑溜溜的鐵珠子看個不停,那時候我們蹲在門口玩泥巴。他還張著嘴巴迷茫地盯著每一個路過的行人,若有一輛車走過,他還有些驚慌地往后緊緊退幾步。我們叫他過來跟我們一起玩泥巴,他聽不懂似的一臉無知的樣子一動不動,然后我們跑到他面前指著他的鼻子,用剛剛學會的話說,“你個傻蛋?!?/p>

那次我牽著我們家那頭牛去溝邊放牛,路過阿華面前的時候,阿華在新奇地看我們。牛邊走邊拉屎,掉在地上像是一個爆炸的炸彈。我牽著牛緊貼著阿華身邊站住,弄得阿華鞋子、褲子邊上很臟。阿華一點也不哭,靜靜地看著我,看著牛屁股,看著自己的鞋子、褲子。這樣的事不是僅此而已的,那時候我們也小還不敢動手,但一次次地看到他木訥的表情后終于知道,他真的是傻蛋。

阿華的腦袋一直是光頭,癟得像個長茄子,摸起來覺得惡心,扇起來又非常過癮,何樂而不為呢。冬天我們搶過他的帽子扔得很遠,起初他還跟著我們嘻嘻笑,后來就著急起來,緊閉著嘴瞪著眼睛一動不動憋得臉通紅。我們那時從不害怕他生氣的樣子,直接上去扇他幾巴掌,這時他一下子就變得膽小了。他的眼皮很厚向外凸出,嘴唇薄而上翹,臉又瘦瘦的,整個樣子就像一只小鬼兒。那一陣子他一見到我們就蹲下、抱住腦袋,有的時候看見我們就往家跑。但只要我們想揍他了,他一定跑不了。

就在那天午后我覺得他奶奶對我們的態度很不好,從他奶奶的眼睛里我看出了憎惡,所以我們平常就離阿華遠些。等到他奶奶回家做飯的時候,我們像電視機里的忍者一樣,立馬出現在阿華的面前。我們把所有的怒氣都撒在他的頭上。我們扇他腦袋,他就用手捂腦袋,然后我們又扇他的臉。他只會說:“阿華要回家。阿華要回家?!碑斔棠搪犚姾?,就會拎著炒菜的長勺,一顫一顫帶著年邁笨重肥胖的身體沖出來,“你這兩個土匪!非告訴你們爺爺,揍你們一頓?!蔽覀円涣餆熡峙艿紧~塘坡上的麥垛下,并且得意地哈哈笑起來。

我們覺得他傻,是因為他不會說話。一個長嘴巴的人,竟然像一個啞巴一樣總是一聲不吭,這難免不讓我們覺得他就是傻,連一條狗都會用它下賤的嗓子叫得豐富多彩。他奶奶沖出來,阿華抱著他奶奶肥大的腰躲在后面,沒有抱怨一聲,眼里還充滿了恐懼?;蛟S正是這恐懼助長了我們的成就和偉大,他的沉默才讓我們囂張跋扈、變本加厲?!鞍⑷A,你告訴奶奶,他們打你哪了?”“阿華,他們再欺負你,你就還手揍他們,打不過也要打?!蔽覀兾χ缇团苓h了,他奶奶諄諄教導著他如何不受欺負,然后帶他回家吃飯了。

我們去上學走過十字路口的時候,總要拿他練練手,當然是他奶奶不在的時候。他奶奶要是在的話,我們就不十分害怕,還會說:“阿華,跟我們去學校吧。學校很好玩?!彼棠虅t白著眼說,“學校教出你們這樣的學生,也不是什么好學校。我們阿華,在家學習?!蔽覀儾恍嫉鼐镏?,在那條街上跑起來,然后放聲大笑。我似乎還聽到阿華在我們身后也咯咯笑起來,他的眼睛就在我們的背上,站起身有對天空保持著淡淡的微笑。天空是流動的,天空在我們腳下流動;長街在伸長,足夠我們飛到盡興。而阿華,他就是個木頭,杵在十字路口的動不了的木頭。

沒人知道阿華為什么喜歡站在街口,他對路過的每個人也都報以淡淡的微笑,除了我們兩個,別人卻在背后悄悄說他傻蛋。唯一能召喚他的也只有他奶奶,當然只是在吃飯和回家睡覺的時候。有一次阿華奶奶和巷子里的一群老太太撮合著去趕集,阿華奶奶騎著三輪車帶著阿華剛剛走出那條街,阿華便顯得十分驚慌,眼神里充滿了恐懼。他不顧一切地跳下三輪車,手掌和膝蓋割破了一層皮,他發出“牟牟”的像牛一樣的喉音往家跑?!鞍⑷A!你去哪?”鮮血融化了泥土。阿華奶奶趕回來的時候,他依然站在街口,小心翼翼地看著他奶奶,然后又抬頭盯著頭頂的那片天空。endprint

阿華出走之前也沒人預感到,或許除了能幫他出氣的奶奶別人都以為他直到死也會站在這里死去,就連他的爸爸媽媽。阿華家還有一個房子,是磚瓦房,那是他爸媽的房子,在他奶奶家的后面,沒人住的房子逢雨必漏。那個房子的門一直鎖著,木頭門破了個大洞,按理說我們是能夠鉆進去的??墒锹爠e人說那個院子里長滿了草,高的能沒過人,最令人可畏的是里面住滿了蛇,所以我們一直都沒敢進去。偶爾會有幾只狗鉆進去嬉鬧、交配、排泄糞便,阿華眼睛輕輕地掠過,轉向長街盡頭處的一片農林。

我在夢中去過他家里,和堂哥一起去的,后來我便認為我真的去過他家。我把這件事告訴了我們巷子中的孩子們,他們根本不相信。我又去找堂哥作證,他也開始懷疑我。我問他,“我們一起去的,你忘了?”他白了我一眼扭頭就走了,幾天都離我遠遠的。

我站在他們家門口朝窗戶那喊,“阿華在家嗎?”

我看到阿華站在炕沿邊,他正朝著坐在炕上的一個女人發笑。窗戶上的玻璃都碎了,碎片破在屋檐下,泡在水里像是一片片的冰??諘绲拇皯粝袷且粡埓笞?,我說的話他們一準聽見,他們的笑聲也讓我一準聽見。

“阿華,你的朋友嗎?快讓他們進來。今天下雨就在家玩吧?!?/p>

那應該是阿華的媽媽。如果沒人相信我會心平氣和地去找阿華玩,即使在夢里,那么阿華的媽媽應該相信。她從炕上下來先摸了摸阿華的臉,然后和阿華一起迎出來?,F在想想阿華那時很清醒,很聰明,至少他的眼睛沒有呆滯,嘴角掛上了可親的笑容??墒窃趬衾飼r我沒有注意到這些差別,或許在夢里我不認為阿華是個傻不楞登的人。他在碗櫥里給我們拿了他媽媽炸的酥果子。

屋子里被老鼠掏得到處是一堆堆的土,鋪得嚴密的磚也各處松動塌陷。至于他院子里的一人多高的茅草,在那一夜都死了,被他媽媽用鐮刀殺得片甲不留,鮮綠的血液混在雨水里漫盡整個院子。我進屋見到阿華和他的媽媽,有時覺得開朗舒暢有時覺得忐忑害怕。那個女人溫柔地看著阿華,比他奶奶看他的眼神還要溫柔。我們在屋里跑來跑去,她一點也不生氣,還關懷地說,“慢點跑,別碰倒了?!?/p>

就是因為這個夢,我再沒有打過阿華,堂哥卻因此生我的氣。

后來我經過他家的房子,時常會想夢里的阿華同街口的阿華有什么不同,又會想那個被稱為阿華媽媽的女人到底是不是他的媽媽。那一天阿華沒有到街口來目送一位位下地干活的人,而被鎖在了他奶奶的院子里。他拼命地在門口呼嘯,他的那種聲音不像是人的聲音,也沒聽出像是哪種動物的聲音,粗獷的干啞的似乎將要吐出他的肺一樣。他邊喊邊砸門,似乎有人要殺他的頭。很多小孩都在他奶奶院子的籬笆外叫他,讓他從籬笆縫里爬出來。他卻向著他們怒吼,之前害怕他們的樣子一點也沒有了。他仍舊在門口邊砸邊吼。

“阿華,你不要吵了。你奶奶生病去醫院了,他們會回來給你開門的。你真的不要再吵了?!?/p>

“你跟他說這個干嘛,他又聽不懂?!?/p>

“我就是不想讓他再吵了,我聽到他吵就害怕?!?/p>

我站得很遠,但我看到阿華的眼睛沒有流眼淚,而是脹滿了紅紅的血絲,像是一只剛剛被關進籠子的發狂的狼狗。我有了點害怕,不光是他的怒吼,還有他整個人。我突然想到,他奶奶都生病了,他去哪吃飯呢?

第二天我去上學的時候又看見阿華站在街口了,他奶奶家的門也開了。當我經過他家門口時被嚇了一大跳,阿華家的門大敞四開的,就像我的身邊冒出了一個缺口,一不小心就會讓我掉進去。茅草沒有死,還在,確實沒過了人。我想確認一下茅草里是不是真的有蛇,卻從草叢中趟出一個人。堂哥嚇得跑了,我起初也想跑,但后來我覺得認識這個人。她應該就是阿華的媽媽,跟夢里的一模一樣??墒菦]呆幾天阿華媽媽就走了。阿華奶奶又可以出來曬太陽,阿華像石頭一樣坐在奶奶身邊,看著西邊的云彩愣神。

我想了很長時間。那真的是阿華的媽媽嗎?她就是阿華的媽媽。阿華的媽媽走了,只像經過樹梢的風,我沒看到她溫柔地體貼地對待阿華??赡馨⑷A是她親戚的孩子,只是親戚死了把孩子丟在這讓他們帶養。至少有一點讓我們羨慕的是,阿華穿了一件新衣服站在街口。不管衣服好不好看,只要是新的,就會讓我們驚嘆不已。似乎阿華并不這樣認為,我看他沒有因此高興起來,他淡淡的微笑用完了,眼里虛無得同一張白作業紙。

沒過多久,阿華媽媽又回來了,自此再沒有長久的出遠門。他家的房子只簡單地翻修了一下,當時我還想這么破舊的房子我才不稀罕,要是我就再蓋一座新的。阿華的媽媽是個能干的人,她回來這些天料理了家里的所有事。這個時候大人們在街口的閑談中又多了一個女人的話題,談到她必然要說到她的丈夫。盡管如此,阿華白天仍然站在街口,不理會身邊的熱鬧。他媽媽也沒有太在意阿華,潛心地照料著房子的翻修,還是阿華奶奶照顧阿華的衣食起居。這位精力旺盛的女人,像是一個沒生過孩子的大姑娘一樣生龍活虎,看樣子她還能生很多孩子。

有人說阿華的病是阿華爸爸弄出來的。據說阿華爸爸是個醫生,但不是西醫也不是中醫,他爸爸似乎是自學了奇門遁甲之類的秘笈。人們說那些東西一般人是不能碰的,所以阿華替他父親受到懲罰。阿華爸爸走了有七八年了,阿華一出生就走了,以至于我對他沒有一點印象。還有人說阿華爸爸去當了道士,甚至有的還說已經得道成仙了。不然怎么能讓一個女人回來拉扯一家子的事呢?

現在阿華不是自己站在街口了,阿華媽媽在外邊給他帶回一只小獅子狗來。我們從沒有見過長得那么矮的狗,并且丑得出奇。但我們還是忍不住都跑到街口去圍著渾身雪白的小不點的狗看來看去。每每這時,阿華就拖著小狗回家,勒得狗嗷嗷直叫。后來我們就離得遠些看,免得阿華再跑回家。街口來來往往的人從他身邊走過,他像是空氣一樣,似乎沒有人看得見他;盡管他緊緊地盯著別人看,可能也不會把他們拾進心里。阿華如果有心,那他心里裝著什么呢?有時阿華會坐在他奶奶家門口的石墩上,把狗夾在腿下,如果他奶奶也出來陪他曬太陽,他會趴在他奶奶的腿上,將狗扔在一邊??墒沁@幾天他奶奶正忙著為幫他們家修房子的人做飯,沒有出來陪他。endprint

修房子似乎是一件很輕松的事,也就兩三天的功夫房子里就能住人了。阿華媽媽想叫阿華回家睡覺。第一天晚上吃過晚飯,阿華很早就站出來,臉色耷拉下來,在我家門口我已經把他看成了一個老頭,土灰色的瘦臉在漸濃的夜色中愈發枯竭。阿華媽媽和藹地叫了幾聲,讓阿華跟她回新房住,阿華一動不動,頭也不轉一下,像看待一個陌生人一樣。阿華媽媽在阿華奶奶家里坐到深夜,以為阿華困了自然會跟她回去睡。那一夜仿佛是那一年最黑的夜,沒有月亮,也沒有風。阿華媽媽又出來喊他的名字,她看不到阿華,阿華也不回應她。這時阿華奶奶才出來,“阿華,回來吧。跟我睡?!?/p>

第二天晚上,阿華依然如此。我在我家的門口處清晰地聽見一遍又一遍焦急而溫柔的喊聲,“阿華,聽話,跟我回去。阿華,聽話……”這聲音曾被無數個媽媽說過,但阿華卻是一道山谷讓它成為無窮的回響。后來阿華媽媽有些生氣了,走到街口去拉他。阿華死死用手抓墻、抓樹,他的手抓破了皮流了血。這夜有月光,把血液照成水銀般閃閃發光。阿華奶奶沒有睡,她在一直等著,后來還是阿華媽媽讓奶奶打開門并同意阿華再在這里睡一晚。

第三天阿華媽媽說先把獅子狗抱回家,興許這樣阿華會回家的。還沒吃完早飯就聽見一陣狗的慘叫聲,阿華用木棍狠狠砸在小狗的腿上,又接著在背上砸。小狗被一條繩子拴在院子里的樹上,小狗一圈圈地跑,直到把繩子都纏在樹上,只能緊緊地趴在樹下。阿華媽媽奪過阿華手中的木棍,小狗這才得救。紅色的血染在雪白的毛上顯得格外鮮艷。我知道這件事后覺得渾身一涼,對阿華更加害怕了。

阿華的媽媽執拗不過阿華,她已經不知道阿華有多大的力氣,她也不注意阿華為什么一直站在十字路口。然而這樣的景象是與我的夢截然相反的,看來阿華從不愛那個女人。阿華應該不會想這么多的,他只是害怕陌生人,僅此而已。

接下來幾天阿華奶奶都陪著阿華在街口曬太陽,她用手撫摸著阿華的頭,還對阿華說,“誰說阿華傻了?我的阿華一點都不傻。誰說阿華心冷?我的阿華的心是熱的?!?/p>

阿華奶奶又問阿華,“阿華,以后你想去哪?你想過嗎?”阿華奶奶停頓了一下又說,“你想想吧?!?/p>

盡管她說阿華不傻,但是阿華還是沒有回答她的話。我忘記了阿華奶奶又去了幾次醫院。起初阿華還是會在門口邊喊邊砸門,后來阿華一聲也沒有了。有一次我想看看阿華怎么了,就跑到他門口往里看。那一幕讓我害怕極了,阿華正睜大眼睛,閉著嘴繃著臉直直地看著我。如果現在把門打開我認為我一定會被他咬死。

大概是一個月左右我才又看到阿華的奶奶,她對阿華像往常一樣把他撫摸著,讓他趴在她的腿上。然而阿華奶奶的頭發稀疏了很多,面色一片蒼白,手掌上只有一層松弛的皮膚包裹著,跟以前大不一樣。阿華奶奶發出微微的聲音,“阿華,你想過了嗎?你想去哪?你一定要想想了?!卑⑷A屬于哪里呢?他難道不會回自己的家嗎?這些問題連他奶奶都不知道。阿華奶奶最擔心的就是阿華,她小聲地說了很多話,“阿華,你在這站了那么長時間,也看了不少的人,你自己想想愿意去哪個方向。你不可能一輩子都在這站下去?!卑⑷A奶奶用一下午的時間告訴阿華,街口的西邊是什么,東邊是什么,南邊有什么,北邊又有什么。她不管阿華能不能都記下來,但她把能想起來的都說了。

事情遠遠比我們想象的快,兩天后的半夜我就聽到了哭聲。第二天天亮,我站在門口望向阿華奶奶的門口,果然是阿華的奶奶走了。阿華掛著一張青色的臉依然站在街口,他的家人全都回來了。他的“得道成仙”的爸爸,他的哥哥,竟然他還有一個妹妹。他的家人都披麻戴孝,而阿華什么也不戴,也不去跪在奶奶的靈前,他只是一直站在街口,眼里只有茫然沒有眼淚。

阿華爸爸出來叫他回去吃飯,阿華似乎是沒聽見一樣。阿華爸爸生氣地踹了他一腳,想拉他進去。誰知道阿華竟然瘋狂地撲到他爸爸的身上,用長長的手指甲把他爸爸的臉撕得一道一道的。阿華爸爸用力把阿華推開,生氣地看著阿華準備狠狠收拾他一頓,但當他看到阿華那雙充滿血絲的眼睛時,卻變得怯懦,只好憤憤地回家了。我在門口看到這一幕,那種表情比我之前在他門口看到的還要充滿絕望的殘忍。

一會兒一個小女孩出來叫阿華,“哥哥,回家吃飯了?!卑⑷A看到小女孩后,表情緩和了很多,但他仍然沒有回家吃飯。這幾天阿華站在街口的時候,他的妹妹經常出來陪他,給他拿些吃的,他沒有一點傷害妹妹的意思,看起來真的像一個正常的哥哥。

葬禮舉行完之后,阿華不見了,發現阿華不見的時候已經是傍晚。妹妹去街口找哥哥回家,可是哥哥不在那了,這一家人就開始急急忙忙的邊打聽邊找。我不知道那夜他們幾點回去的,或者他們有沒有回去,只是第二天看到窗外淅淅瀝瀝的雨時,才聽大人說昨晚十二點多下起了雨。

小雨下了一天,到傍晚才結束,水洼旁邊爬出一些蚯蚓,它們挪動著看似笨拙的身子尋求生的機會。我套上雨鞋淌著泥濘的積水,避開每一條緩慢而冗長的蚯蚓,站在門口扶著墻壁偷偷看向阿華奶奶的門前的街口,他還是沒有回來。街口有一些大人在說話,還有一些孩子在大街南側的一戶人家的墻根下玩弄蚯蚓。阿華奶奶的門像是一堵墻,似乎再也不會開了。我沒有看到阿華家修過后的樣子,也聽不見他們家的聲音,他們也沒有出門來跟大伙說說話,但阿華一定沒有被找回來,我堅信。

有一次阿華站在街口仰著頭看剛剛下過雨陰沉的天,我和堂哥把他拉到大街南側的一棵樹下然后猛地踹一腳樹,一陣雨點子落在他的身上。我們跑得很遠很遠哈哈大笑起來。阿華并沒有像往常一樣說,“阿華要回家,阿華要回家”,而是望著樹冠笑了。我們卻很不樂意他這樣的表現,翻過臉指著他說“傻子”。阿華跑到附近的每棵樹下,都晃一晃樹,讓雨水淋在自己的身上。我們看到這樣更覺得無趣,直接上去就扇他的光頭。這時阿華才如我們所愿地說,“阿華要回家,阿華要回家?!蔽覀冞@才滿足了,嘿嘿笑著跑回家?,F在阿華是不是在某棵樹下呢?我沒有把我的想法去告訴他媽媽,我有時候并不認為他們是好人。

三天,五天,半個月,一個月,阿華都沒有回來。他的爸爸已經走了很長時間。他媽媽像平常的人家一樣開始出來說說笑笑,跟其他女人去趕集買東西。他的哥哥好像有些本事,隨著他爸爸在外面學習“道法”。而阿華妹妹經常被一群孩子問起阿華的事情,并譏笑諷刺她,她總是哭著從幼兒園回家。但時間越來越長,問起的人也少了,他的妹妹似乎都快忘記了這個煩惱的問題。endprint

說著說著就到秋天了,這個秋天來了一場很大的風。風把一些樹連根拔起,還把一些年數已久的泥坯房刮塌。我清早出來看,到處都是不見天日的淡黃色。我望向街口,看到阿華奶奶的房子倒了,阿華站在街口正望著那座倒塌的房子。我以為是自己還沒有睜開眼睛看錯了,可確確實實就是阿華站在那。阿華奶奶家門口圍了一圈的人,阿華站在圈的中央。人們既看倒塌的房子又看回來了的阿華。阿華媽媽坐在阿華奶奶門前石頭上摟著立在她面前的阿華嚎啕大哭,并且不時又用拳頭打阿華,用巴掌扇阿華。阿華一動不動,沒有一滴眼淚。

阿華比走之前臟了許多,衣服都破舊了。街頭開始暗暗議論阿華,關于阿華的去處,關于阿華的心硬,關于阿華的傻不傻,關于阿華是不是好了等等??梢钥闯鰜戆⑷A走了很遠很遠的路,他的鞋還在腳上,可是鞋底磨破了露出半個腳掌來。幸虧是這個季節,阿華還能找些吃的,要是在冬季,那可就難說是死是活了。這也是大人們說的。阿華的回來似乎只是因為這房子,他在街口站了整整兩天,他妹妹偷偷給他東西吃。他沒有回家也沒有說話。

阿華爸爸很快就回來了,他回來的目的不是看阿華,而是準備清理老房子,在兩處宅地上面建一個大房子。這一切都是那么緊湊,似乎不是突發奇想,只是一場偶然的風加速了大房子的必然產生。人們以為阿華會又哭又鬧的,沒想到動工的前一晚上,阿華就走了。這次阿華爸爸根本沒有去找,阿華媽媽的眼睛只紅了一天,兩個孩子過了一會兒就當全沒發生過。

只是有一次妹妹說,“媽媽,我好像看到阿華了?!?/p>

“在哪?”

“在東邊的果園里?!?/p>

他媽媽扭著屁股,趕緊走出去看。

“沒有啊?!?/p>

“剛剛好像在那?!?/p>

“以后看清楚了再說?!薄八悄愀绺?,你怎么能叫他阿華呢?!?/p>

“他告訴我的,他叫阿華?!?/p>

之后便再不出去看。

后來有很多去地里干活的人回來說好像看到過阿華,在南邊的墳場里、西邊通往更遠地方的馬路旁、北邊的小河邊;還有一些出遠門的人回來說也好像看到阿華了,在垃圾堆旁,在城市的地鐵上,在高樓里,在擁擠的人群中。聽到的消息都說阿華還活著。

阿華的心應該不是冷的,然而讓他溫暖的仍然是他的親人,還有他熟悉的房子、天空、土地、人群、馬路,還有他經常瞭望的遠方。那些東西比稱呼起來無比親近的人更愛他,也只有那些東西才不會厭倦他,離開他。阿華屬于那里。這些話應該是那個罵過我的,阿亮的奶奶說的。這不是原話,原話要比罵我時更難以入耳。

還有,如果阿華妹妹說的是真的,直到阿華死了我也只記得他說過兩句話。

“我叫阿華?!?/p>

“阿華要回家?!?/p>

本欄責任編輯 張慶國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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