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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型的日子

2014-06-10 08:55惠特曼
文學界·原創版 2014年6期

【美】惠特曼

毛蕊花和毛蕊花

碩大、安靜的毛蕊花,隨著夏天的推進,絲絨一般光滑柔軟,帶點淺綠的枯黃色,在田野里到處生長———是大地上最早的叢生植物,它們寬闊的葉子低垂,每棵有八片、十片或二十片葉子———在小路盡頭,在二十畝休耕地上繁茂生長,尤其是在籬笆的兩側———起初靠近地面,但不久便迅速生長起來———葉子和我的手掌一樣寬,更低處的葉子有手掌兩倍長———在早晨中如此清新,沾滿露水———莖桿現在有四五英尺、甚至七八英尺高了。我發現,農夫認為毛蕊花是沒有價值的雜草,但是我卻逐漸喜歡上了它。每件事物都有自己的功課,包含有其余一切事物的暗示———最近我有時認為,這些堅硬的黃色雜草中集中了為我所準備的一切。當我清晨來到小路上,我在它們柔軟的羊毛般的花、莖和闊葉前停步,它們閃耀著數不清的寶石。到現在,它們已經開了三個夏天了,它們和我一起沉默地返回;在這樣漫長的間歇,我在它們中間或站或坐,沉思著如此多的時辰和部分康復的情緒,沉思著我瘋狂的病態的精神,在這里盡其所能地靠近安寧。

遠處的聲響

伐木人的斧子,一只打谷連枷有節奏的砰砰聲,谷倉里雄雞的啼鳴(從其他谷倉里傳來始終如一的回應),還有牛的低哞———但是最鮮明的,是或遠或近的風聲———穿過高高的樹頂,或是低處的灌木,如此溫柔地沐浴著你的臉和手,這個芳香明亮的正午,很長時間以來最為涼爽的一個正午(9月2日)———我不會把它叫做“嘆息”,因為對我來說,它始終是一種穩定、明智、快樂的表達,通過一種單調的聲音,表達眾多的變化,或迅疾或緩慢,或密集或纖細。那邊松林里的風———怎樣在嘶嘶作響。如果在海上,此刻我能想象它,拋擲著波浪,帶著飛得很遠的泡沫的烈性酒,還有自由的呼嘯,鹽的氣味———那巨大的悖論以其全部的活動和永不止息傳達著一種永恒休息的感覺。

此時此地,其他需要提到的是太陽和月亮。正如從來沒有過更美妙的白晝,那絢麗的星球的帝王,如此巨大,如此光耀,灼熱而可愛———也從來沒有過更輝煌的夜晚的月亮,尤其是在最近三四天中。巨大的行星也比任何時候靠我們更近———火星以前從來沒有這么火光熊熊、明亮閃耀,巨大星體染著輕微的黃色調(天文學家說,那是真的嗎?)———而木星老爺,噴涌而出(和月亮挨近已有一段時間了)———在西方,當太陽沉落,奢侈逸樂的金星,現在萎靡不振,暗淡無光,仿佛因為縱欲過度一般。

最初的霜

10月6日,我在日出時的散步中,在我所停之處看見了最初可以覺察的霜;它在綠色上鋪展了一層淡藍灰色的輕紗,給整個風景增添了新的元素。我只有很少時間觀察它,因為太陽升起了,天空無云,天氣溫暖,當我沿小路返回,霜已經變成了一片片閃耀的潮濕。我在散步時注意到,野棉花的莢都迸裂了(這里的人叫它印第安大麻),它有絲絨一樣的絨毛,暗紅棕色的種子———一只受驚的兔子———我采了一把還活著的鳳仙花,塞在褲兜里當香草。

二月天

1878年2月7日。今天太陽閃耀,有薄霧,足夠溫暖,但仍然有些刺骨,我坐在戶外,在我鄉村的隱居處,一棵老杉樹下。有兩個小時,我一直在樹林和池塘邊懶散地游蕩,拖著我的椅子,隨意選擇著地點,坐上一會———然后又慢慢地游逛開去。一切都是和平的。當然,沒有夏天的喧鬧或活力;今天甚至和冬天差不多一樣。我用朗誦鍛煉嗓音來自娛,發出全部元音和字母音的所有變化。甚至沒有回聲;只有一只孤獨烏鴉的鳴叫,在遠處飛著。池塘明亮,平靜地伸展著,沒有一絲漣漪———一面巨大的克勞德·洛蘭①式的鏡子,我在里面研究天空、光線、沒有葉子的樹,偶爾有一只烏鴉拍著翅膀,從頭上飛過。棕色的田野有雪留下的一些白色補丁。

2月9日。漫步一小時后,現在撤退,休息,坐著,靠近池塘,在一個溫暖的角落,寫著這則筆記,避開微風,就在正午之前。自然的“情感”效果和影響!我,也喜歡休息,我覺得,這些現代的趨勢(來自所有流行的觀念、文學和詩歌)把一切都變成了傷感、倦怠、病態、不滿、死亡。但是我多么清楚,這些結果都不是天生的,根本不是自然的影響,而是人們扭曲、病態或愚蠢的靈魂的結果。這里,在這野蠻的、自由的景色中,多么健康,多么快樂,多么干凈、甜蜜和朝氣蓬勃!

下午三點左右。我的一個隱匿角落是谷倉南面,我現在就坐在這里,坐在一根圓木上,仍然沐浴在陽光中,避開風口。我附近是牛,正在吃玉米秸。偶爾,一只母?;蛐」#ㄋ卸嗥炼嗝笆В。┰谖宜鴪A木的那端又蹭又嚼。新鮮的奶味清晰可聞,還有谷倉里發出的干草的芳香。干燥的玉米秸一直在沙沙響,風在谷倉山墻上颯颯作響,豬在咕噥,遠處是一列火車在呼嘯,偶爾傳來的聲音是雄雞的啼鳴。

2月19日。昨晚寒冷刺骨———晴朗,風不太大———滿月在閃耀,星座和大大小小的星星在天空燦爛地鋪展開來———天狼星非常明亮,早早升起,前面是星球眾多的獵戶座,閃耀著,巨大,佩著劍,驅趕著他的狗。土地凍得很厲害,池塘上一片冰的冷硬閃光。被夜晚沉靜的壯麗所吸引,我嘗試做一次短途散步,但是被寒冷趕了回來。今天早上九點時我又出去一次,仍然太冷,于是我再次返回??墒乾F在,靠近中午,我已經走下小路,一路上沐浴著陽光(這個農場的南邊可以愉快地曬太陽),我在這里,坐在岸邊的背風處,靠近水邊。有藍鳥已經在周圍飛行,我聽見的多是啁啾和嘁喳,以及兩三首真正的歌,持續了好長時間,在正午的燦爛和溫暖中(那里!那是一支真正的頌歌,勇敢地唱響,重復著,仿佛歌手有意如此)。然后,隨著正午加強,知更鳥纖弱的顫音響起———對我的耳朵來說,那是最讓人高興的鳥兒的音符。不時地,像音樂的小節和音調突變(無論在多么寧靜的景色中,都有這樣的變化從低低的呢喃中傳出,對于敏感的耳朵,這聲音從來不會完全缺席),偶爾從溪上傳來冰的嘎吱聲和噼啪聲,當冰屈服于陽光———有時帶有低沉的嘆息———有時則伴隨著憤怒的、頑強的拉扯聲和呼哧聲。

(羅伯特·彭斯在他的一封信中說:“在一個多云的冬日散步在樹林的背風處,傾聽風暴在樹林中號叫,在平原上呼嘯。與之相比,幾乎沒有任何塵世的事物能給我更多———我不知道是否我應該稱之為快樂———但是有什么東西攫升我,讓我狂喜。那是我最好的奉獻的季節?!彼钣刑厣囊恍┰姼杈褪窃谶@樣的景色和季節中寫下的。)

草地鷚

3月16日。美麗、晴朗、眩目的早晨,太陽有一小時高了,風足夠尖利。整個一天我提前收到的怎樣的獎券啊,從那棲息在二十桿遠的籬笆樁上的草地鷚的歌聲!兩三個液體的單音符,間歇地重復著,充滿了漫不經心的幸福和希望。它奇怪地閃爍著慢慢前進,翅膀迅疾無聲地拍動,在路上飛過,落在另一根籬笆樁上,就這樣再飛到下一根上,閃爍著,唱了好幾分鐘。

落日之光

5月6日,下午五點。這是光與影自動組成奇特效果的時刻,這效果足以讓畫家精神錯亂———熔銀的長長輻條水平穿過樹林(現在樹林正是最明亮最嫩綠的時節),每片葉子和每根有無窮葉簇的枝條都成了一個燃亮的奇跡,然后,這些光束都平臥在新鮮而成熟的無邊無際的青草上,以任何其他時刻都完全陌生的方式,不僅給草地整體賦予了壯麗,也賦予每片草葉以壯麗。在一些特定的地點,我可以觀賞到這些完美的效果。水面上泛起一道寬寬的水花,伴隨著許多閃閃發光的漣漪,襯托著后面迅速加深的暗綠色朦朧透明的陰影,沿著岸邊間歇地閃爍。這一切,當太陽沉落下去,伴隨著拋擲在樹木和草地上的巨大的水平火焰,形成越來越獨特的效果,越來越壯麗,非人世所有,豐富而令人目眩。

紅花草和干草的芳香

7月3日至5日。晴朗,炎熱,喜人的天氣———一個美麗的夏天———生長出來的紅花草和雜草現在基本被割掉了。熟悉的怡人芳香充滿了谷倉和小路。當你沿途散步,你看見灰白色的田野微微染上了黃色,谷捆松弛地堆放著,緩慢移動的貨車經過,農夫在田里和結實的男孩們在揀谷子,把它們裝上車。玉米就要開始抽穗了。整個中南部各州,布滿為大地這個偉大騎士準備的矛形戰斗陣列,它們數不勝數,長長的、光亮的、暗綠色的羽飾彎曲著,飄蕩著。我聽見我的老相識,鵪鶉“湯姆”那快樂的音符;但是想聽到三聲夜鷹的歌唱卻已經太遲了(盡管前天晚上我聽見一只孤獨逗留者的鳴叫)。我觀察一只紅頭美洲鷲大范圍的莊嚴飛行,它有時升高,有時低到能看見它身體上的線條,甚至它展開的羽根,鮮明地映襯著天空。最近一兩次我在附近看見了一只鷹,在掌燈時分低低地飛行。

長葉薄荷

8月22日。視野中沒有人,甚至幾乎沒有人存在的跡象。在我每隔一天的短暫沐浴之后,我在這里小坐片刻,和灌木叢中一只焦躁貓鳥多變的聲調相比,溪水的嘩嘩聲就宛如音樂一般了。我從這里開始兩個小時的散步,穿過田野和古老的小徑,我駐足觀賞,現在是天空,現在是一里外山丘上的樹林,現在是蘋果園。與紐約或費城的街道是怎樣的對比??!到處都是大片暗淡無光的開花的長葉薄荷,空氣中飄浮著一股辛辣的氣味(尤其是傍晚)。到處是開花的貫葉澤蘭,和花如玫瑰的野蠶豆。

哈德遜河上的短途旅游

6月20日。乘“瑪麗·坡維爾”號,享受著前所未有的一切。愉快的溫柔夏日,足夠溫暖———河兩岸不斷變換的美景———(向上游行駛了近一百英里)———多石的帕利塞德那筆直的高墻———美麗的楊克斯,和美麗的歐文頓———無盡的群山,大部分線條渾圓,包裹著翠綠———遠方的轉彎處,就像裹在藍色紗巾中的巨大肩膀———常常有高聳的巖石映入眼簾,呈灰色和棕褐色———河流本身,時窄時寬———眾多小帆船和快艇上張著白帆,有的近,有的在遠處———一連串美麗的村莊和城市連續快速地經過(我們的船是快船,很少停船)———競賽———風景如畫的西點———一路上,透過樹林,造價昂貴的有塔樓的大廈永遠閃耀著歡快輕盈的色彩———構成了風景。

幸福和懸鉤子

6月21日。我在這里,在哈德遜河的西岸,紐約南方八十英里,靠近伊索普斯溪,在約翰·巴勒斯漂亮、寬敞、杜鵑花和玫瑰圍繞的村舍。這地方,這完美的6月的白晝和夜晚(夜晚清新而涼爽),約翰及其夫人的殷勤好客,空氣,水果(尤其是我喜歡的醋栗和懸鉤子,用糖拌在一起,新鮮而成熟,是我親手從樹上摘下來的)———我夜里使用的房間,舒適的床,窗戶外視野寬敞,能看見哈德遜河及對岸,如此美妙地朝向日落的方向,還有那邊火車轟隆隆的音樂———寧靜的休息———金星早早宣告黎明的降臨———無聲潑濺的旭日,難以描述的光與溫暖(太陽剛剛噴涌而出),在這樣的光和溫暖中,我用皮膚刷子擦身,好極了———和我們住在一起的艾爾幫我沖洗———一切都向我病弱的身軀貫注了新的生命,為了迎接白晝。然后,在早晨的陣陣微風停歇之后,巴勒斯夫人端來了可口的咖啡,還有奶油、草莓和許多食物,作為早餐。

一個典型的流浪者家庭

6月22日。今天下午我們出去(約翰·巴勒斯、艾爾和我),在鄉野間轉一轉。風景,永遠的石頭籬笆(有些可敬的老伙計,布滿了斑駁的黑色地衣)———有許多漂亮的洋槐樹———流水喧鬧不已,常常從巖石上瀉下———這些,還有許多其他。很幸運,道路在此地是第一流的(就它們現在的狀況而言),因為到處是上坡和下坡,有時還非常陡峭。巴勒斯有一匹頭等好馬,強壯,年輕,又快又溫柔。阿爾斯特縣的河邊有大量浪費的土地和山丘,到處是盛開的野花和灌木———對我來說,我從來沒有見過更有活力的樹了———動人的鐵杉,大量洋槐和漂亮的楓樹,而基列的乳香②散發著芬芳。田野里和道路的兩側,有茂盛非凡的高莖的野雛菊,白的像牛奶,黃的像金子。

我們途中超過了很多流浪者,有的單獨一人,有的成雙結對———一小隊,一家人坐著一輛搖搖晃晃的單匹馬車,車上載著一些籃子,顯然他們是以編籃子賣為生———男人坐在車前面一塊很低的板子上,趕車———一個憔悴的女人坐在他旁邊,懷里抱著一個裹得緊緊的嬰兒,我們經過時,嬰兒紅色的小腳和小腿直楞楞地伸出來,指向我們———馬車后面,我們看見兩三個蹲著的小孩子。這是一幅古怪、感人、相當悲哀的場景。如果我是一個人徒步,我會停下來和他們聊上一會兒。近兩個小時后,我們在回程上發現,他們沿同一條路上前進了一段,正在一處僻靜的戶外,停在路邊,解開了馬匹的套具,顯然是準備露營過夜。自由了的馬在不遠處安靜地咀嚼著青草。男人正在馬車旁忙碌著,男孩收集了一些干木頭,正在升火———又走了一段路,我們遇見了正在徒步行走的女人。她戴著大的防曬圓帽,我看不見她的臉,但是她的身形和步態顯示出悲慘、恐懼、極度的貧困。破布包裹的、餓得半死的嬰兒還趴在懷里,她的兩手拎著兩三只籃子,顯然是要帶到下一處人家那里去賣。一個光著腳的五歲大的小女孩,有著漂亮的眼睛,小跑著跟在她后面,抓著她的袍子。我們停下馬,打聽籃子怎么賣,買了下來。我們付錢時,她的臉依然藏在帽子下面。我們剛要動身,又停了下來,艾爾(他的同情心顯然被打動了)回到那露營的一家人那里,又買了一只籃子。他看見了她的臉,還和她談了一小會兒。她的眼睛、聲音和舉止都和一具尸體一樣,靠電流維持著生命。她非常年輕———和她一同旅行的男人,中等年紀??蓱z的女人———是怎樣的故事,怎樣糟糕的命運,造成了那無法描述的驚恐模樣,那透明的眼睛,和那空洞的嗓音?

從海灣眺望曼哈頓

6月25日。昨晚回到紐約。今天出去,在寬闊的海灣航行,斯塔騰島的東南———一次艱苦、顛簸的航行,但是可以自由眺望———長長延伸的桑迪角,納瓦辛克高地,和許多在海灣中駛出駛進的船只。頂著圓圓的太陽,我們在這些船只中間行駛。我尤其喜歡最后的一兩個小時。溫和的海風吹來;但在城市上空和鄰近的水域,還籠罩著一層薄霧,它什么都遮不住,卻恰恰給事物增添了美感。從我的觀點來看,當我在柔和的、帶著海的溫度的微風中寫這則筆記時,陸地上肯定沒有任何同類的事物能夠超過這種景象。北大河的左面,越來越近的遠景中———有三四艘軍艦安靜地停泊著———澤西的一側,維豪肯的兩岸,帕利塞斯,逐漸消退的藍色,迷失在遠方———東大河的右邊———桅桿林立的岸———壯麗的方尖塔一般的橋塔,一邊一座,在薄霧中,清晰可見,這對孿生的巨人兄弟,將自由優美的互相連接的環索高高拋擲,穿過下面翻滾喧囂的水流———剛好開始退潮———寬廣的水面上到處擁擠著———不,不是擁擠,而是稠密如天空的繁星———各種各樣大小不一的帆船和汽船,不斷往返的渡船,不斷抵達和出發的近海貿易貨船,噸位巨大的海輪,鐵黑色,時髦,體積和動力都十分壯觀,裝滿了價值難以計算的乘客和貴重貨物———這里,那里,到處都是那些勇敢的、傾斜的東西,優美和奇跡,那些投下陰影的急速沖刺的白色魚鷹(我奇怪別處海岸或海洋上的鳥是否能勝過它們),它們傾斜的姿態,兇猛,純凈,鷹一般的美和運動———紐約一流的小帆船或縱帆船,都在航行著,這美麗的一天,這和風中自由的海洋。從這一切中,V字型的曼哈頓高高升起,聳立著,被船只包圍,屬于現代的美國,但具有奇異的東方色彩,它密集的人群,它的尖塔,它摩云的大廈都擁擠在島的中央———樹木的綠色,建筑的白色、棕色和灰色,都混合在一起。我眺望著它,在奇跡般清澈的天空下,在怡人的光芒中,水面上是6月的薄霧。

靈魂的時刻

1878年7月22日。再次生活在鄉間。一切都美妙地聯合起來,使日落后的某些時刻成為奇跡———如此近又如此遠。完美,或接近完美的白晝,我注意到,并不很特殊;但是使夜晚完美的組合卻很少,甚至在一生中都很少。我們擁有了一個完美的今夜。日落留下非常清晰的萬物;如果樹蔭允許,不久就可以看見較大的星星了。八點之后片刻,三四朵巨大的黑云突然升起,似乎來自不同的方位,范圍很寬的旋風席卷著一切,但沒有雷聲,視野中到處有星星低垂,預示著一場猛烈的熱風暴,但是沒有風暴,云彩,黑色的和其他顏色的云彩,和出現時一樣迅速地消失了;從九點后直到十一點,大氣和整個天空的景象都處于格外清澈、明亮的狀態。在西北方向,北斗七星繞著北極星旋轉它的指針。偏東南一點,天蝎座完全出現,紅色的心宿二在它的脖頸處閃耀;這時,主宰一切的威嚴的木星游了上來,它升起后一個半小時,在東方(直到十一點后還沒有月亮),一大部分天空似乎都落在大片閃耀的磷火中。你可以比平時看得更深,更遠;星球濃密如同田里的麥穗。沒有任何特別的燦爛之處,也沒有什么近得像我所見識過的那些嚴寒刺骨的冬夜一般鋒利,而是一種奇怪的總體上的明亮彌漫在視野中、感官中和靈魂里。后者與之關系更大(我確信,自然的有些時刻,尤其是大氣、早晨和傍晚,是為靈魂而準備的。為了那個目的,夜晚超越了最驕傲的白晝所能做的一切)?,F在,真的,即使以前從未有過,天空宣布了上帝的榮光。它向圣經的天空,阿拉伯半島,先知們,和最古老的詩歌宣諭。那里,在抽象和靜止中(我忘記了自己,全身心沉浸在這景象中,沉浸在那連綿無盡的咒語之中),星星的天穹在頭頂展開,那豐富,那遙遠,那活力,那松散而清晰的密集,輕柔地吸引了我,自由地上升著,高到無窮,延伸向東方、西方、北方、南方———而我,盡管不過是中心下的一個點,卻包含著一切。

仿佛是第一次,真的,造化無聲地將它安靜而難以講述的功課貫穿我的全部存在,超越了———哦,如此無限地超越!———任何藝術、書籍、布道、科學,無論新舊。精神的時刻———宗教的時刻———上帝在時空中有形的提示———現在再次明確地表明,即使永遠不再。數不盡的啟示表明———天空全部由它鋪成。銀河,仿佛一支超人的交響樂,無所不在的模糊事物的頌歌,輕蔑的音節和聲響———神迅疾的一瞥,向靈魂發言。一切都沉默著———難以描述的夜和群星———遙遠而沉默。

黎明。7月23日。今天早晨,日出前一兩個小時之間,一個奇跡在同一個背景上涌現了,它的美和意義都非常不同。月亮涌現在天庭,已經圓了一半,明亮地閃耀———空氣和天空諷刺一般的清澈,密涅瓦一樣的品質,處女一樣的涼爽———不是沉重的感情或神秘,也不是不可名狀的激情的狂喜———不是虔誠的感覺,而是這所有一切,濃縮和升華成一個剛剛描述過的夜晚。每顆星星現在都輪廓鮮明,顯示著本身的模樣,在無色的以太中。充當傳令官角色的早晨,難以形容的甜蜜、清新和清澈,僅僅是為審美感、為沒有傷感的純凈所準備。我已經詳細記錄過夜晚———但是我敢于嘗試記錄無云的黎明嗎(人的靈魂和破曉之間,是什么樣微妙的關聯?同樣,沒有任何兩個夜晚或早晨完全相似)?以一顆巨星為先導,它白色流溢的光焰幾乎非塵世所有,兩三條長度不等的寶石的光束,穿過清新黎明的空氣照射下來———這種景象持續了一個小時,然后太陽就出來了。

東方。怎樣的詩的主題!確實,哪里還有更意義深長、更輝煌的主題呢?哪里還有更理想、更真實、更微妙、更精巧的主題呢?東方,回答著所有的陸地,所有的年代,人們,觸動著所有的感官,此時,此地———但又是如此難以描繪地遙遠———這般的回顧!東方———長長地延伸的東方———就這樣迷失自己———東方,亞洲的花園,歷史和歌曲的子宮———發送著奇異、暗淡的行列———因血液而鮮紅,因沉思而欣喜,因激情而灼燒,因芳香和寬大而飄逸的衣裝而悶熱。太陽烘曬的面貌,緊張的靈魂和閃光的眼睛。永遠是東方———古老的東方,多么不可估量的古老!但是依然如此,清新如玫瑰,對于每個早晨,每個生命,每個今天,并將始終如此。

9月17日。另一個表象———同樣的主題———就在又一個日出之前(我所喜歡的時辰)。清澈的灰色天空,東方閃爍著微弱沉悶的暗紫色,涼爽清新的氣息和潮濕———奶牛和馬在田野里吃草———金星再度出現,兩小時高。至于聲響,有蟋蟀在草中吱喳,雄雞嘹亮的號角,一只早起的烏鴉在遠處呱呱叫。悄悄地,在杉樹和松樹濃密的流蘇之上,那令人目眩、通紅透明的火焰的圓盤升起,低處,一片片白色的蒸汽翻滾著消散無蹤。

月亮。5月18日。昨晚我上床很早,但剛過十二點就醒了,輾轉了一會,無法入眠,心里發熱,于是我起身,穿好衣服,出去,走上小路。滿月,有三四點鐘方位那么高———稀稀拉拉的有光沒光的云彩懶洋洋地移動著———木星在東方有一小時方位高了,天空中到處是隨即出現和消失著的星星。如此美麗,朦朧,多變———空氣中彌漫著初夏的芳香,并不完全是潮濕和粗糙———時而,月亮無精打采地披著最豐富的光亮出現幾分鐘,然后又隱藏起一部分。遠處,一只可憐的三聲夜鷹不停地發出它的音符。那是一點到三點之間的寂靜時分。

罕見的夜間景象,它給我安慰,讓我多么快地鎮定下來!是否有關于月亮的什么,某種關聯或提示,是詩歌或文學還沒有捕捉到的?(在非常古老原始的歌謠中,我曾經遇見過那些暗示了這種關聯的句子或旁白。)過了一會,云彩大部分消散了,月亮涌起,她微光閃爍,移動著,攜帶著微妙透明的綠色和黃褐色的水汽。讓我摘錄1878年5月16日《論壇報》上一位作者的話作為這一部分的結束:

沒有人會厭倦月亮。憑她天賦的永恒之美,她是女神,而憑她的機敏得體,她是一個真實的女人———知道很少為人所見的魅力,知道在日出時降臨,并且只停留一小會;從來不會在兩個夜晚穿同樣的衣服,整個夜晚也不會總是一個樣子;講求實際的人贊美她的有用性,詩人、藝術家和所有大陸上的情侶崇拜她的無用性;她把自己出借給所有的象征;戴安娜的弓,維納斯的鏡子,瑪麗的寶座;一把鐮刀,一面頭巾,一道眼眉,他的臉或她的臉,被她或他所凝視;是瘋子的地獄,詩人的天堂,嬰兒的玩偶,哲學家的書房;當她的崇拜者跟從她的腳步,留戀她可愛的表情,她知道如何保守她女人的秘密———她的另一面———那不可測度的一面。

還有。1880年2月19日。就在晚上十點前,寒冷,又是晴朗的夜晚,頭上的景象,西南方,美妙而密集的壯麗星群。月亮圓了四分之三———畢星團和昴星團的簇簇星體,中間是火星———巨大的“埃及人”橫躺在天空中(它由天狼星、南河三,還有天船座、天鴿座和獵戶座的主要星宿組成),就在東方牧夫座的北邊,在其膝蓋處,大角星升起在一小時方位高了,登上天空,野心勃勃,發出火花,仿佛想與至尊的天狼星挑戰一般。

這樣的夜晚,憑借群星和月亮帶給我的情感,我領會了所有自由的空白,音樂與詩歌的不確定性,它們熔鑄在幾何學最高的精確之中。

稻草色的普緒客③及其他

8月4日。美妙的景象!我坐在陰影里———溫暖的日子,太陽從無云的天空上閃耀著,午前的時光在推進———我俯視著一片十英畝肥沃的紅花草干草田(是第二茬了)———死灰色成熟的紅花和8月棕色的濕軟泥土厚厚地點綴著占上風的暗綠色。在不計其數翻飛的大群蝴蝶中,淡黃色的蝴蝶大部分沿著紅花草上空低低飛舞飄掠,起起落落,猶豫不定,給整個景象增添了奇異的生機。美麗的、精神性的昆蟲!稻草色的普緒客!偶爾,有一只離開伙伴,上升,也許是螺旋,也許是直線,拍動著翅膀,越來越高,高到看不見了。在我此刻行走的小路上我注意到一個地方,大約有十英尺見方,那里有一百多只蝴蝶聚集在一起,在舉行一場狂喜的旋轉舞會,或者是在尋歡作樂,盤旋著,飛著圓圈,下降,穿越,但始終保持在界限之內。這些小生靈是最近幾天才突然出現的,現在數量非常之多。當我坐在戶外,或是散步的時候,環顧四周,我幾乎總能看見成對的蝴蝶(總是成對的)在空氣中翻飛,做著愛情的游戲。它們無可比擬的色彩、它們的那種脆弱、獨特的運動———更為奇異的是,它們中經常有一只會離開群體,上升,上升到自由的空中,顯然永不再返回。我注視著田野,這些黃色的翅膀到處在發出火花,許多野生胡蘿卜的雪白花朵優雅地彎垂在高高的下粗上細的莖上———這時,遠處傳來一群珍珠雞的歡叫,尖銳,但在我聽來卻有某種音樂性?,F在,北方響起一陣微弱的雷鳴———時高時低的風在楓樹和柳樹的樹梢上發出颯颯之聲。

8月20日。蝴蝶和蝴蝶(它們取代了大黃蜂已經有三個月了,后者幾乎已全部消失),繼續在輕快地飛舞,來來去去,各種各樣,白的,黃的,棕色的,紫的———不時地有一個絢麗的家伙懶洋洋地張著翅膀閃過,像藝術家的調色板,敷著各種顏色。池塘中央,我注意到有許多白蝴蝶在穿行,懶散任性地飛舞著。我所坐之處的附近生長著一棵高莖的野草,開了很多猩紅色的花朵,上面有雪白的昆蟲棲息著,嬉戲著,有時會有四五只同時落在上面。過了一會兒,一只蜂鳥在拜訪這棵野草了,我觀察它來了又去,精巧地平衡著,閃耀著。這些白蝴蝶,與8月葉簇的純凈綠色,與池塘閃耀的青銅色水面,形成了新一輪的美妙對比(最近下了幾場豪雨)。你甚至可以馴服這些昆蟲;我有一只又大又漂亮的蛾子,它認識我,經常飛到我身邊,喜歡讓我伸出手把它托起來。

后來,另一天。十二畝壯觀的成熟的卷心菜,到處占上風的是孔雀石般的綠色,在各個方向,卷心菜上面和中間飄浮飛舞的,是無數同樣的白蝴蝶。當我今天走過小路,我看見一個同樣的活的球體,直徑有兩三英尺,一團團一簇簇的蝴蝶聚集在一起,在空中翻滾著,始終保持著整體上的球形,離地面有六到八英尺高。

夜晚的回憶

8月23日,上午九點到十點之間。我坐在池塘邊,萬籟俱寂,寬闊光滑的水面在我面前展開———天空的藍色和白云倒映在水中———不時地,有飛鳥掠過,投下淡淡的影子。昨晚我和一個朋友在這里一直坐到午夜之后;一切都是壯麗的奇跡———群星的光輝,滿盈的月亮———飄過的云朵,銀色的,發亮的茶色的云朵———不時地,有大團被照亮的云霧疾馳而過———我親密的朋友安靜地坐在我身旁。樹木的陰影,草上成片的月光———柔和吹拂的微風,附近正在成熟的玉米那剛好可以聞到的香氣———懶散的靈魂之夜,難以描述的豐富、溫柔,充滿啟示———有什么東西完全滲透了你的靈魂,滋養、哺育和安慰著長久以后的記憶。

野花

這段時間一直是野花盛開的季節;無數的野花排列在林中道路的兩側,裝飾著溪流的邊沿,生長在所有的舊籬笆旁,繁茂地散布在田野之中。金黃色的八瓣花朵,干凈而明亮,中央帶有一抹棕色,幾乎有半個銀幣那么大,非常普通;昨天開車兜了很遠,我注意到,這種花在溪流邊到處盛開。還有一種覆蓋著藍花的美麗野草(我們的祖母所珍愛的古老中國茶杯的藍),我不斷地停下來欣賞———比一角錢略微大一點,數目眾多。不過,白色是最普遍的顏色。我提到過的野生胡蘿卜,也在芬芳地開放著。有各種各樣顏色的花,美不勝收,尤其是在附近半開放的大片低矮橡樹和小杉木林中———生長著各種顏色的野紫苑。盡管被霜打過,這些頑強的小東西依然怒放著。樹葉也綠著,有些正開始變黃,枯黃,或者變成沉悶的暗綠色。已經可以看見漆樹和膠樹的深酒色,還有山茱萸和山毛櫸的稻草色。讓我列舉這些多年生野花和友好的野草的名字吧,在附近一兩個季節的散步中我已經熟悉了它們:

野杜鵑蒲公英

野忍冬蓍草

野玫瑰金雞菊

一枝黃花野豌豆

翠雀五葉地錦

早番紅花接骨木

菖蒲(大片)美洲商陸

爬山虎,喇叭花向日葵

香墨角蘭黃春菊

總狀升麻紫羅蘭

黃精鐵線蓮

甜滇荊芥血根草

薄荷(大量)沼澤木蘭

野老鸛草馬利筋

野天芥菜野雛菊(大量)

牛蒡野菊

忽略已久的禮貌

上述的筆記使我想起了什么事情。

既然我主要描寫的對象肯定是人們所輕視的,但他們卻從中創造出了圖畫、書、詩歌———那么,作為對半疾病狀態中度過的許多和平與舒適時辰的感謝的微弱證明(我不能肯定,但他們無論如何會聽到贊美的風聲),在此,我把這些“典型的日子”的后半部獻給:

蜜蜂螢火蟲(成百萬聚集在夜晚的池塘和溪流上,奇異而美麗,難以描述)

黑鳥蜻蜓

塘龜毛蕊花

艾菊胡椒薄荷

水蛇蛾子(大大小小,有的斑斕多彩)

烏鴉粉翅蛾

蚊子杉樹

蝴蝶郁金香(和所有其他的樹)

黃蜂大胡蜂

貓鳥(和所有其他的鳥)

以及那些日子的地點和記憶,以及溪流。

德拉瓦爾河———日與夜

1879年,4月5日。隨春天一起返回德拉瓦爾的天空、風、水,海鷗也回來了。我不知厭倦地觀察它們遼闊而輕松的飛行,打著螺旋,或者是躊躇地緩慢拍打著翅膀,或者是挺著彎曲的喙俯瞰著,或者是在進食后浸著水。烏鴉,整個冬天數量都很多,已隨著寒冰一同消失?,F在一個都看不見了。汽船再次出現———鬧哄哄地忙亂著,漂亮,新油漆過,準備迎接夏天的工作———哥倫比亞號,愛德溫森林號(共和號還沒有出來),雷伯德號,白奈麗號,黎明號,阿麗爾號,華納號,佩里號,塔格特號,藍澤西號———甚至身軀巨大笨重的老特倫頓號———不要忘了那些頑皮的小牛犢子,蒸汽拖輪。

但讓我把事情集中起來,編個目錄———河流本身,從大海開始數來,一路上有海角島嶼在一側,亨羅本燈塔在另一側———向上進入寬闊的海灣北面,一直到費城,再延伸向特倫頓———這些景色是我最熟悉的(我很多時間是住在坎登,我從那個觀點來看事物)———巨大、傲慢、漆黑、滿載貨物的海洋汽輪,向內向外地航行著———兩個城市之間的水域足夠寬敞,中間橫著風車島———偶爾有一艘軍艦,有時是外國軍艦,帶著它的槍炮和舷窗拋錨在那里,還有小船,棕色面孔的水手,固定的槳法,以及“參觀日”快樂的人群———經常能看見又大又漂亮的三桅縱帆船(最近幾年受人喜愛的一種海船),有些是新的,非常時髦,灰白色的帆,黃色的松木圓材———小帆船在強風中沖刺著———(我現在看見了一只,正在靠近,寬寬的粗糙船帆下,它的斜桁中帆在陽光中閃耀著,又高又漂亮———天海之間怎樣的美麗之物?。。爻菗頂D的碼頭———飄揚著各國國旗,堅定的英國旗的十字架立在它血的土地上,法國的三色旗,德國旗,意大利旗和西班牙旗的顏色———有一次,一天下午,整個景象因為一隊快艇而生動起來,它們從格羅斯特的一場比賽中歸來,沉靜,懶散———整潔、輕巧的緝私艇哈密爾頓號在中流行駛著,垂直的星條旗高高飄揚———把目光轉向北方,在偏西的西南風中,羊毛一般的白色蒸汽,或者是骯臟的黑煙,形成長長的帶板,遠遠地延伸著,成扇形,從肯星頓或里奇蒙海岸斜飄過來。

①克勞德·洛蘭(Claude Lorraine,1600—1682),法國風景畫家,革新古典風景畫,追求理想境界,開創表現大自然詩情畫意新風格,主要作品有《羅馬近郊的風景》《海港》等。

②基列(Gilead),古代約旦河東部的山地?;械娜橄悖╞alm in Gilead)指“治病的良藥”,轉喻為“鎮靜劑”“安慰物”。源自古代以色列人用以治病的油膠樹脂———乳香;耶利米因猶大人的災難、損傷而嘆息說:“在基列豈沒有乳香呢,在那里豈沒有醫生呢,我百姓為何不得痊愈呢?”(耶利米書,8章22節)

③普緒客(Psyche),希臘羅馬神話中人類靈魂的化身,以長著蝴蝶翅膀的少女形象出現,與愛神相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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