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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相縛

2014-06-29 10:25陶青林
清明 2014年4期
關鍵詞:黑炭嬸子叔叔

陶青林

蛇相縛

陶青林

一陣慌亂的腳步聲從巷子里傳來,“啪嗒”、“啪嗒”、“啪嗒”,踩得人心慌,緊接著,又傳來一個女人尖銳的喊叫,黑炭,你別跑!黑炭你等等我啊……

腳步聲更急、更亂了,村人紛紛沖出了院門奔向那巷子,旋即就眼睜睜地看著黑炭裸露著下身,僅穿著一條碎花褲衩,頭裹著被揉成一團的長褲,像大白天看見了鬼似的一路狂奔。黑炭生怕頭頂上的褲子掉下來,雙手環扣在頭部緊緊護著。由于雙手不能擺動,狂奔的黑炭一路跑得東倒西歪。在黑炭身后追趕的是他嬸子。女人披頭散發,亂發中飄過一張慘白的臉,也是一臉驚慌。緊追在嬸子后面的,是年近七十的奶奶,她實在跑不動了,一只手撐在巷子的墻壁上,右手摸著胸口,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地喊,黑炭呃……他嬸子哎——你們、你們這是怎么了?

一村的人都感到不對頭,日怪咧,日怪咧,這狗娘養的黑炭怎么啦?

這黑炭,名叫陳小樹,跟奶奶住在一起。他父母,還有叔叔都在廣東打工。這會兒,不知何故,一家三代,像丟了魂兒似的一路追趕著。

黑炭拐一個彎,不見了蹤影。嬸子追不上,索性停了下來。婆婆喘著粗氣問,黑炭怎么了?嬸子這才想起,婆婆是啥時候從哪里跑出來的?嬸子心里不安地看著不遠處的婆婆。

有人見過這種陣勢,知道黑炭觸了霉運,便圍上來問,黑炭撞到“蛇相縛”了?

嬸子沒有吭聲,默默地看著婆婆走過來。

婆婆吃驚地問,“蛇相縛”?你們說黑炭看到了“蛇相縛”?

村里有這樣一種說法,兩條蛇纏繞在一起做那種事,就叫“蛇相縛”,誰要是看到“蛇相縛”那就會走霉運,病痛災難會折磨到至少要脫一層皮,看到的人得打死這對鬼混的蛇,如果打不死,那就得把自己的褲子脫下來頂在頭上跑回家,才有可能避兇化吉。

奶奶沒有看到黑炭是頂著褲子跑的。奶奶不安地問嬸子,他在哪看到的?

嬸子猶豫了一下,說,剛才就在我家的花地里。

花地里?人們都很奇怪。

是的,嬸子肯定地說,剛才黑炭親口跟我說是在花地里。

奶奶心里更急了,忙往家里跑。很久沒有人撞到蛇相縛了,人們非常好奇,紛紛跟在后面,去黑炭家看熱鬧。

一路上,黑炭哭喪著臉,頂著褲子,狂奔不止。他的兩條長腿很瘦,狂跑的樣子像一只逃命的駝鳥。黑炭不吭一聲,不管不顧地狂跑回家,用胳膊撞開虛掩的院門,“噔噔噔”地躥上二樓自己的房間,把頭上的褲子丟在地板上,整個身子僵硬地倒在床上,“哇哇”地哭了起來。

奶奶上到二樓時,黑炭早已淚流滿面,濕了大半塊枕巾了。見到奶奶,還有尾隨在奶奶身后的一大幫人,黑炭恐慌無助地抱著奶奶再次痛哭起來。奶奶安慰說,別哭,別哭,頂著褲子回家就沒事了。

黑炭,你說你是在我家花地里撞到的吧?嬸子搶著對黑炭說了一句,然后又調轉頭,對眾人說,好奇怪的,我剛剛在花地摘了一些花送回房間,黑炭進來看花時,他就看到那對蛇了。奶奶看一眼黑炭,然后又看一眼嬸子,一臉緊張的表情。奶奶說,要是把那對蛇打死,把霉頭滅了就放心了。黑炭是想要打死那兩條蛇的,嬸子接腔說,等他拿起石頭要砸蛇時,那蛇就不見了……嬸子說到這里,又把臉轉向黑炭問道,黑炭,你是不是這樣跟我說的?

黑炭抬起頭,看了嬸子一眼,張嘴想說什么,卻止住了。黑灰抱著奶奶再次哭了起來。

這“蛇相縛”,把黑炭嚇呆了。

……村里同齡人大都出去打工了,黑炭今年16歲,剛剛初中畢業,原本要去廣東打工的,卻因身份證沒辦下來,只得待在家里等。中午,他路過嬸子家敞開的院門時,聞到了一股濃郁的花香。黑炭想,花香都飄到院外來了,嬸子家的月月紅肯定開得正旺,便一步跨進了院門。

嬸子家靜悄悄的。嬸子是一個精致、講究的女人,雖然家里只住著她一人,少了人氣,但仍然收拾得一塵不染,門窗桌椅擦得很光亮,處處透著蓬勃的生活氣息。進了庭院,黑炭第一眼就看到那塊爬滿月月紅的花地。粉紅、淡黃、純白的花朵兒簇擁著,在夏日陽光里,爭奇斗艷。黑炭喜歡月月紅,同學玉娟也喜歡。學校教師住宅樓前的三個花壇,種的全是月月紅?;ㄩ_期間,黑炭有意無意都會繞道路過這三個花壇,為的就是要看看這里的花。有好幾次碰上玉娟也在,黑炭才知道玉娟也喜歡月月紅。玉娟長得很漂亮,像月季花那樣好看。黑炭常常躲在不遠處,偷偷看花叢中的玉娟,看著看著,玉娟就幻化成一位花仙子,一顰一笑,都是那么魂牽夢繞。

要是能與玉娟一起賞花,那該多好!黑炭心里暗暗地想。

嬸子也喜歡月月紅。聽說,嬸子與叔叔結婚時,開出的唯一條件就是要求叔叔在新房窗外種一地月月紅。叔叔那個時代,結婚的女方時興要“三金”:金手鐲、金戒指、金項鏈。在新房窗外種一地月月紅那太容易了。叔叔立即將自己的睡房裝飾成新房,把窗外的那塊菜地辟成花地,種滿了月月紅。從此,每到花開季節,叔嬸的睡房、庭院里,彌滿了花香。嬸子和叔叔睡在花叢旁,生活在花香里,把日子過得要多浪漫有多浪漫。

這塊花地,似乎剛剛有人來過,有的花朵被沿腰掐斷,只留下半截殘枝條萎縮在那里。黑炭想,是哪個缺德鬼把這么好的花摘走了!

不知不覺中,黑炭來到嬸子睡房的窗戶下?;馃岬年柟庀?,花朵兒微卷著邊,蔫蔫的,像疲倦的人一樣懨懨入睡,這夏天的月月紅,還是早晨涼爽時,盛開得精氣神兒足些。

突然,有異響聲從窗戶里面飄了出來。剛開始,不太真切,豎著耳朵,終于聽清了,似乎是有人很痛苦,在斷斷續續的呻吟,中間還夾雜著另外一個“哼哧哼哧”的氣喘聲。黑炭覺得好奇怪,忍不住踮著腳尖往窗戶里面看。房間里,嬸子的梳妝臺上放了一束月月紅。原來,花地里的月月紅是被嬸子摘到房間去了。再看過去,床上有一對脫得精光的男女,緊緊地扭在一起,男的躺在床上,看不清臉,嬸子閉著雙眼,仰著頭,披著發,騎在那個男人的身上,醉生夢死似的……那痛苦的呻吟和“哼哧哼哧”的氣喘聲就是他們發出來的。黑炭雖然沒經歷過男女之事,但明白這是在做什么。很多的小說里,都有類似的描寫,也經常能在電視電影里看到這種鏡頭??墒?,這種場景一旦真實發生在眼前時,黑炭一下子受了驚嚇,立即縮回頭來。他緊張得渾身發抖,背倚靠著墻,瑟縮在墻根下。許久,又覺得好奇,男人和女人做那事時,怎么會是那副要生要死的樣子?那樣脫光衣服,像打架一樣地扭在一起,又是為了什么?黑炭想再看個究竟,卻又不敢。他知道,撞到男人與女人做那碼事時也是很倒霉的,也叫撞到“蛇相縛”。唉,自己真不該去看嬸子的窗戶。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有個驚訝的聲音傳過來,黑炭,你、你在干什么?

循聲看過去,原來是嬸子站在花地外的庭院里,臉上露著驚慌。

黑炭一緊張,脫口而出說,蛇、蛇相縛……

什么?蛇相縛?嬸子吃了一驚,你說你看到了蛇相縛?

沒、沒有……黑炭趕緊回答,像做錯事一樣,低著頭,不敢看嬸子。

嬸子不相信地問,你真的看到蛇相縛了?

喔……真的看、看到了,那兩條蛇,像、像兩條麻花那樣纏擰著,等我找來石頭想砸時,它們就、就不見了……說完,黑炭從地里撿起一塊足有三四斤重的石頭,裝著要砸蛇的樣子。

那蛇會不會跑到院子別的地方去了?嬸子說完,便拿起一根木棍,帶著黑炭在庭院里搜尋起來。搜遍了角角落落都沒有蛇的蹤影。

難道跑到我房間去了?嬸子問黑炭。

找不到算了。黑炭心事重重地說。

不行,說不定躲到我睡房去了,找到了一定要打死它們。嬸子帶著黑炭進了房間認真搜尋起來。在房間,黑炭看到,梳妝臺上的那束月月紅還在,先前散亂的床已收拾得很整潔,還蓋了一張淺紅的被單。黑炭的腦里突地冒出赤身裸體的嬸子騎在一個男人身上的畫面來。

嬸子問,看到什么了嗎?

黑炭的臉立即紅了,慌忙說,肯定逃跑了……

什么逃跑了?嬸子緊張地問。

蛇啊,我說的是那兩條蛇……黑炭趕緊回答。

黑炭停止搜索,轉身出了睡房。來到庭院,他覺得悶熱無比。

嬸子說,你回去吧,——我房間什么都沒有的。

黑炭確實想回去了。他覺得自己應該頭頂著褲子回家才對。想到這里,他立即把褲子脫下來,揉成一團頂在頭上,穿著條碎花褲衩,邁過嬸子家院門,飛快地往家里跑。

嬸子看起來很慌亂。她見黑炭頂著褲子往家里跑,便緊跟著追了出去……

黑炭心里非常難過。

十幾年了,黑炭覺得,嬸子是最美麗最賢惠最慈善最溫柔可愛的女人,是位高不可攀、人人都要仰望的女人,是他心目中的一位女神??墒?,女神居然與人“蛇相縛”了。

嬸子很漂亮。櫻桃小嘴,明眸皓齒,一說話臉就帶笑,還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更讓黑炭看得心都飄了起來。在黑炭這位16歲的少年記憶里,嬸子是最重要的一個人。

黑炭記得很清楚,嬸子與叔叔結婚那晚,自己才四歲,什么都不懂,居然跟他們共度了一個難忘的新婚之夜。那天,嬸子打扮得非常漂亮,黑炭纏著嬸子非要她抱不可;到晚上時,還撒嬌要睡嬸子的新床。奶奶高興得不得了,認為討了好彩頭會再添個胖孫子,便極力贊同黑炭也睡新床。那晚,黑炭擠在叔叔與嬸子中間,有一種很深的被父母寵愛了的感覺。黑炭的爸媽一直在外打工,一家人聚少離多,能睡在爸媽中間,那是幼小的黑炭心里的夢想。嬸子的新床有一股香味,黑炭非常興奮,在被窩里鉆來鉆去睡不著。嬸子脫得只剩下一條褲衩和乳罩,那對大乳房擠在乳罩里,隨著她的說笑聲一顫一顫的,黑炭很好奇,禁不住用手去摸。嬸子很害羞,把黑炭的小手拿開了。黑炭說,我要摸摸,嬸嬸的比我媽媽的要香。叔叔笑了起來,說,你這小王八蛋,這東西不能亂摸的。黑炭沒得摸,便哭了起來。好了好了,叔叔又笑了起來,我讓你這臭小子一馬,想摸就摸吧。黑炭高興極了,藕節似的小手迅速貼緊嬸子的雪白的乳房。嬸嬸刮著黑炭的鼻子說,你小子真壞。摸了一會兒,黑炭盯著嬸子那櫻桃似的乳頭,嘴角嚅動了幾下。叔叔看在了眼里,說,臭小子,你別得寸進尺啊。嬸子知道黑炭只吃了三個月的奶,嫂子就出去打工了,女人那種與生俱來的母愛突然漫遍了她的全身。嬸子把乳頭塞進黑炭的嘴里,說,吃吧,你這可憐的孩子。叔叔哈哈笑著說,臭小子,我媳婦的便宜被你占完啦。

那晚,黑炭睡得很沉,第二天醒來時,叔叔與嬸子早已起床了。嬸子在幫黑炭穿衣服時,她那一肩柔順光滑的頭發,輕輕地拂在黑炭的臉上,癢癢的。黑炭又聞到嬸子昨晚被窩里的那股香味,黑炭還看到嬸子的臉紅撲撲的,他開心地在嬸子臉上“噗”地親了幾口。嬸子滿腔憐愛地抱著黑炭,在他胖嘟嘟的臉上也親了好幾下。一旁的奶奶見了,眉開眼笑地說,明年準會生個胖小子。第二年,嬸子真的生了堂弟陳小苗。

還有,嬸子的一頭秀發,常常讓黑炭看得出神。嬸子一腦頭發又黑又亮,具有絲質的光潤,披在肩上,走起路來富有彈性地飄動著,猶如黑色瀑布懸垂于半空。這黑色瀑布里,不知藏了多少少年黑炭的心事。

兩年前,村里女人時興一種叫“一片云”的短頭發,頭發被打理得蓬蓬松松的,頂在頭上,就像一片云一樣飄浮,是一種很有韻味的發型。嬸子的一頭烏發被剪下來了,放在睡房里。頭發可以賣錢,收頭發的人每隔幾個月就會上門來買。黑炭從學?;貋?,看到嬸子留了一片云,心里很傷感。他沒想到,嬸子為了一片云,會把一頭飄逸的長發給剪了。那天下午,他躲在房間里沒有出來,靜靜地待在窗前,看陽光,看落日,看星星,還有月亮。后來,黑炭把嬸子的那束頭發偷了出來,并拿到了學校,藏在枕頭底下,心里煩時,傷感時,孤獨時,就拿出來看。扶摸著這束柔軟光亮的頭發,黑炭的心里便會慢慢地安靜踏實下來。初三時,學習壓力大,黑炭睡不著覺,每晚要把嬸子那束頭發緊緊地抱在胸口,才能入睡。這束頭發陪伴著黑炭度過了一段難忘的歲月。

真想不通,嬸子會與人“蛇相縛”。

這“蛇相縛”像塊石頭,把黑炭的心事砸碎了。眼前晃著的總是“蛇相縛”的場面,揮之不去。黑炭已打開睜在心底里的那只眼睛了,他看到嬸子在輕輕墜落,輕得像一粒?;覊m,落在家門口,讓家門蒙上了羞恥;覺得嬸子像冰雕一樣,在這個夏天的陽光下瞬間融化掉了,成了一灘污水,令人生厭,讓人惡心。

黑炭有一種美夢驚醒后的失落,甚至還有一絲惶恐。

你真的看到蛇相縛了?

在你嬸子家的花地里看到的?

奶奶不相信黑炭看到了“蛇相縛”,奶奶那爬滿皺紋的臉上,露出滿腹疑慮。

但“蛇相縛”的事,在村子里傳開了。很多人見到黑炭,都繞道走,怕沾上他的霉運。也有人不怕,纏著他問蛇是怎么個“相縛”法?黑炭稀里糊涂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被問急了就說,根本沒看到過。黑炭一時說看到,一時又說沒看到,又加之村里還從來沒發生過蛇在家里“相縛”的事,這起“蛇相縛”就變得撲朔迷離起來,就連奶奶也找黑炭問了一遍又一遍。

當時,真的有兩條蛇,在花地里纏在一起……黑炭每次都這樣回答奶奶。

人的那碼事也叫“蛇相縛”。奶奶似乎在提醒什么。

黑炭問,那碼事是什么事?

有時,黑炭也會這樣反問奶奶,人為什么不能碰上“蛇相縛”?

此時的奶奶,已失去了耐性,氣咻咻地說,你問老祖宗去!

該怎么辦?黑炭心神不寧。

黑炭大部分時間躲在睡房里。他怕人們問他蛇是怎么相縛的。他不能說出“蛇相縛”的真相,他不忍心把嬸子毀掉。是的,那么美麗的嬸子,怎么能毀掉?只要自己不說,嬸子就不會毀掉的。坐在睡房的窗口,黑炭能看到外面蒼白的天空。天空里沒有鳥掠過,也看不到樹葉飄零,更不見云彩流動。天空是空的,黑炭的心也是空的。

可是,接連幾天,黑炭從夢中驚醒后,就失眠了。

這些夢,雖然有著不同的開始,最后卻以同樣的一個情景,把他從夢中驚醒。夢中,黑炭總是看到一個女人與一個男人,赤身裸體在床上纏繞著,那男的很模糊,看不清是誰。而女人的臉面,看著看著,慢慢變成了嬸子。然后,嬸子在醉生夢死的呻吟聲中,發現有人在偷看,這個偷看的人正是黑炭自己。每到這里,黑炭便驚醒過來。醒來后,渾身汗淋淋的。

那個男人究竟是誰?黑炭很后悔那天沒有看到那個男人的臉。嬸子怎么會有野男人呢?一種無可名狀的情感已悄然積滿了黑炭的內心,并在不斷膨脹,如一只被激怒的黑鷹,雙翅撲打著他的胸腔,讓他憤懣不已。是的,這會是怎么樣的一個野男人,居然能把嬸子騙上床?

一定要查出這個可惡的男人來!

怎么查?

守在嬸子家周圍,不信查不到蛛絲馬跡!

第二天,黑炭行動起來。剛開始,在白天守,守了好幾天,沒查出半點跡象。嬸子天天忙農活兒,在家里出出進進的,看不出哪里有問題。

后來,改在晚上。晚上風高夜黑,黑炭躲在角落里,更方便安全地監視嬸子。守了幾個晚上后,仍然沒守出個名堂來。再后來,黑炭學乖了,天一落黑,就上床睡覺,到十點左右大家都入睡后,才偷偷起床,溜到嬸子家附近,守到深夜一點多鐘,然后才回家。

沒發現嬸子問題,卻發現嬸子隔壁的鳳英嬸不正常。

鳳英是歷實叔的老婆,長得比較漂亮。

鳳英嬸第一次上歷實叔家“看門兒”時,黑炭正在讀小學四年級。那天,他剛好放學回家從歷實叔家門口路過。鳳英嬸看見黑炭背著書包走過來,還以為是歷實家的親戚,便遠遠地朝著黑炭笑。黑炭也不知道鳳英嬸是誰,只覺得她笑起來甜甜的,特別好看。結婚鬧洞房那晚,黑炭也去了。黑炭擠在人群中,跟著同伴瞎起哄。當鬧到要歷實叔與鳳英嬸咬吊在線上的蘋果時,鳳英嬸很害羞,她那忸怩的樣子,讓小孩們更起勁,狠力推他倆“親嘴”。黑炭在鳳英嬸身后推她的腰,覺得這腰好細好軟,接著推她豐滿微翹的屁股,覺得這屁股好柔嫩好有彈性,再近距離聞著鳳英嬸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黑炭突然好想抱一下她,真的好想好想,但他最終還是不敢。從此以后,黑炭每次碰見鳳英嬸,臉上就微微地發熱,眼睛一直不敢看她。

那晚,黑炭躲在嬸子家前面的牛欄屋的三樓上。牛欄屋的三樓是用來放稻草的,那些稻草早用完了,黑炭趴在木板上死死地盯著下面。嬸子家與鳳英嬸家都在黑炭的眼皮底下。這里位置高,風大,陣陣夜風吹來,很是涼爽。

黑炭以為,這晚又會一無所獲,他放松了警惕,躺在木板上,居然在涼爽的夜風里睡了一覺。醒來時,已是深夜,村里人家都已熄燈入睡了。四周寂靜無聲,天上的月亮在云朵中穿行。樓下嬸子家,沒有一個窗戶亮著燈,她早該睡了。黑炭無心再守了,便下到牛欄屋二樓。這時,突然看到鳳英嬸家的窗戶亮了一下燈,半分鐘后又關了。待下到一樓時,突然聽到鳳英嬸家的木門“吱呀”叫了一聲。黑炭看過去,只見木門開了一道縫,許久,門縫里才探出一個頭來,是鳳英嬸。她非常小心地看了看四周,見沒有異樣,就把頭縮了回去。幾秒鐘后,門縫里探出另一張頭來,是個男人。這男人警惕地往左右掃了幾眼后,才躡手躡腳地從門縫里擠出來。隨即,門便迅速關上了。男人低了頭,像做賊一樣,匆匆往村里走。

黑炭想知道這人是誰,便遠遠地跟著??此呗返臉幼?,有點像住在村里柿子樹下的子清爺。雖然子清才三十來歲,但按輩分,黑炭該叫他爺。果然,到了村子里后,子清爺悄悄地閃身進了他那柿子樹下的家。

歷實叔也去外面打工了,子清爺深更半夜,偷偷摸摸從鳳英嬸家溜出來……

這晚,黑炭躺在床上,徹夜未眠。

黑炭深夜不睡的反常行為,被奶奶發現了。

黑炭家是木板屋,他的睡房在二樓,樓下是奶奶的睡房。黑炭一斷黑就睡覺,等別人睡時又出門,直到深夜才回家。有時在床上翻來覆去的,像烙燒餅一樣不斷地弄出聲響。這些,奶奶都清楚得很。奶奶說,黑炭這個夜貓子,難不成這么早就成叫貓了?

叫貓就是叫春的貓。村里喜歡把那些剛成年的十七八歲的青皮后生喊作叫貓,因為這個年紀的后生仔喜歡招惹女孩子,要是哪個青皮后生看上某個女孩,他們就成群結隊地幫他想辦法去接近女孩子。奶奶想,黑炭天天那么晚出去,那么晚回來,肯定是跟那幫后生仔叫貓們瘋去了。

黑炭是在奶奶的看護下長大的,在他的成長歷程中,父母都是缺席者。這讓黑炭感覺到一種孤獨,感覺到一種成長的煩惱。很小的時候,村里人碰到黑炭,常常說,黑炭,要是你不聽話,我們就把你打死算了;反正打死了,你爸媽也不知道。這話,讓黑炭無端地生出許多恐懼來,做什么事都會陪著小心,生怕村里人真的要打死自己?,F在大了,知道別人都是在開玩笑,但心理的陰影卻一直揮之不去。

十四歲那年,黑炭第一次有了夢遺。

他在夢里,看到玉娟在學校教師宿舍樓前的花壇邊賞花??粗粗?,玉娟對他甜甜地笑了一下。這一笑,讓黑炭心花怒放,忍不住往玉娟身邊靠了過去。站在玉娟身邊,黑炭似乎聞到了一股女人的香味,禁不住用手摸玉娟的腰。玉娟居然還回過頭來笑了一下。黑炭壯了壯膽,手又移下去,想摸屁股。玉娟紅臉展笑,一張櫻桃小嘴微張著。黑炭看得心旌搖曳,突然抱著玉娟親了起來……隨即,腹部一熱,久憋的尿終于撒著歡,決堤而出。一陣快意過后,人也立即醒了。黑炭云里霧里的,迷糊了好一陣子,才明白剛才是在做夢,臉禁不住燥熱起來。再想自己這么大了,怎么還會尿床,手便去摸短褲。短褲上的尿,粘粘的,比沐浴液還要粘手,一股腥味猛然竄進鼻孔。這怎么不像尿?我是不是病了?

兩個月后,黑炭來了第二次夢遺。這次,是抱著嬸子親嘴,抱著抱著,那種“尿”就出來了?!@次夢遺,抱著嬸子親嘴,讓那原本已淡忘模糊了的記憶,突然被喚醒、被激活了:四歲時在嬸子的新婚之夜摸她乳房、吮她乳頭、親她臉的那幕逐漸清晰起來。后來,每次看到嬸子,黑炭心里就有一種不自在。

再過了一月,黑炭又夢到了鳳英嬸……

這三次夢遺,讓黑炭愁壞了。他不敢跟同學講,更不敢去問同學,他怕別人說自己流氓。

那段日子,黑炭好迷茫,弄得上課也沒有心思;一看到玉娟,就低著頭,不敢看她。他很自責,覺得自己在夢里不該那樣欺侮她,很對不起玉娟。放假回家,黑炭不敢看到鳳英嬸,更不敢去嬸子家。我怎么能那么下賤呢?連嬸子都敢去抱。黑炭很擔心自己的身體,很想找人商量該怎么辦。他首先想到的是爸爸和媽媽,可是,他們遠在廣東,怎么跟他們商量?有爸媽在身邊多好啊,他常常在心里嘆息。黑炭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多么的孤單,多么的無助。

想了很長一段時間,黑炭終于鼓足了勇氣,去問奶奶。他把其他的都省了,直接說自己拉了三次粘粘的、腥腥的尿……奶奶聽了,哈哈大笑。笑完,奶奶又高興地說,我家乖孫子長大啦,比你爸有出息啊,你爸十六歲才來那個……黑炭聽不明白,很想問奶奶,“那個”究意是什么?但看到奶奶笑得那么開心,還說爸爸也有過,心想應該不會是病吧。

直到老師上生理衛生課時,黑炭才明白“那個”是什么東西。那個時刻,黑炭想起自己的無知、無助,想起自己可憐兮兮的樣子,心里一酸,突然有一種想哭的沖動。

這晚,黑炭又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烙燒餅。

黑炭一翻身,床就會“咯吱”、“吱呀”地響,睡在樓下的奶奶聽得清清楚楚。這只叫貓,心事深著哩,奶奶在心里說。

夜很深了。樓上的聲響,讓奶奶也無法入睡。奶奶想,這小子臉上毛茸茸的胡須是什么時候冒出來的呢?昨天,他臉上還很光滑的哩,光得沒有一根毛,還粘著奶奶,甚至蜷在奶奶的懷里發嗲,一眨眼的工夫,喉結就出來了,胡須也出來了,聲音也變粗了,見了奶奶不再是奶聲奶氣地叫“奶奶”了,而是叫得干凈利落,特別的松脆,特別地有勁道了。還有,他是啥時候有心事的?啥時候跟那幫叫貓瘋的?想想,還真的不知道哩。

奶奶睡不著,索性起了床,拿著手電筒照到二樓,推開了黑炭的房門。黑炭知道是奶奶,忙拉亮電燈,坐在床頭。

奶奶看著黑炭,問,想女人了?

黑炭很吃驚,莫名其妙地看著奶奶。

奶奶繼續問,告訴奶奶,想哪個女人?

黑炭一臉通紅,氣鼓鼓地說,我才十六歲,奶奶。

奶奶笑了起來,你爸十八歲就找老婆了。

我只有十六歲,我才不要老婆!黑炭氣呼呼地說。

傻小子,你這只叫貓是早熟品種,早撒種子早開花、早結果哩。奶奶樂呵呵地說,喜歡誰?告訴奶奶,奶奶托人幫你去提親。

黑炭忍無可忍了,大聲對奶奶說,我才不找老婆!我要去打工!

奶奶這才發現,黑炭是真的生氣了,想了想,又不明白地問,那你為啥睡不著?

黑炭心里頭還有氣,反問奶奶:誰說睡不著就是想女人了?

奶奶搖了搖頭,退出房間,準備下樓去。

奶奶怎么會知道我的心思?偌大的村子都不會有人知道。這樣想時,黑炭的內心很憂傷,他很想傾訴,可是找不到傾訴的對象。他感覺到無助,感覺到孤獨,特別在這夜色撩人的晚上,他就睡不著覺。那種孤獨,像小蟲子一樣,慢慢地爬遍他的全身,將他吞噬在漫漫長夜里。

黑炭看著奶奶緩緩離去的背影,更加傷心。他看到夜色中,滿屋子涌動著一種愁緒,自己在這愁緒中掙扎,像一位溺水者,想竭力抓住一根稻草。

村里的人,為什么要出去打工?黑炭突然問奶奶。

奶奶站在樓梯口,轉過身反問,你真的要去打工?

黑炭還是繼續問,為什么要去打工?

奶奶說,外面的錢好賺啊。

黑炭說,賺錢很重要嗎?

奶奶說,你不當家哪知油鹽貴。

黑炭與子清爺打了場嘴皮子仗,也是因了“蛇相縛”這事。

黑炭的個頭與子清爺差不多,但他長滿青春痘的臉上,擠滿了倔強。那天,子清爺跟村里一幫人在村口的涼亭歇涼。有人不信黑炭那天看到“蛇相縛”,老祖宗以來,從沒聽說在家里看到過“蛇相縛”,再說了,這時節,家里極少有蛇啊。黑炭從村前的洛水河洗了澡回來,路過涼亭時,被這幫人拉扯住了。子清爺陰陽怪氣地說,黑炭,你不可能看到“蛇相縛”,要是兩個人在“蛇相縛”,那倒還真有可能。子清爺的這句話,惹得這幫人“哄”地大笑起來。黑炭想起子清爺那晚從鳳英嬸家偷偷溜出來,心里頓時來了氣。不要臉的狗雜種!黑炭罵了句。子清爺說,你罵誰?黑炭說,誰不要臉我就罵誰。子清爺說,你小子能耐大了?有種就再罵一遍。黑炭說,誰不要臉誰清楚!子清爺說,究竟誰不要臉?你家才不要臉,誰信你看到“蛇相縛”了?大家說說看,誰信了?!大家哈哈笑了起來。黑炭胸腔里生出一股怨氣,大聲說,只有死不要臉的人,前幾天還深更半夜去別人家“蛇相縛”!子清爺突然意識到了什么,再看黑炭,黑炭正一臉倔強地盯著自己。亭子里的人覺得黑炭話里有話,問究竟是誰“蛇相縛”了?子清爺惱火地說,“蛇相縛”自然是蛇在相縛了!說完,便干咳了幾聲,蔫到一邊去了。

這事,后來被奶奶知道了。奶奶很生氣,晚上還特意去了子清爺家。奶奶對子清爺說,你不要欺侮我家黑炭年少,說了是“蛇相縛”就是“蛇相縛”,黑炭夠倒霉的了,你還嚼什么舌頭?

那晚,奶奶對黑炭說,看到了就該說看到了,干嗎一會兒說看到,一會兒又說沒看到?“蛇相縛”沒有傳說中那么靈驗可怕!以后,你就大膽跟村里人講,你是真的看到!黑炭說,我真的是看到了。奶奶說,我知道你是真的。黑炭問,沒懷疑過?奶奶說,我都一把年紀了,還有什么好懷疑的?

奶奶沒有答話,徑自轉身長長嗟嘆了一聲。那聲音很悠長,似乎交織著很多情緒。奶奶心事重重,離去的步子放得很慢、很慢。

每月逢2日、7日,是鎮里的集日。黑炭悶得慌,經常獨自一人去趕集。自偷偷觀察嬸嬸的行蹤后,黑炭喜歡單獨行動。

黑炭沒什么東西可買,再說了,手上也沒有閑錢,他只是在墟集上閑逛,見到攤位上有感興趣的東西,就圍過去,拿起東西認真看,再問問價錢,偶爾也會還個價,但最終又默默放下,戀戀不舍地離去。

那天,在人流中,黑炭隨波逐流地逛著,突然,發現嬸子在不遠處的商場門口晃了一下,再看時,卻又不見了。嬸子在商場買什么?身邊會不會還有別的人?會不會是在集上與人約會?黑炭的腦子一連串閃過幾個問號后,便趕緊往嬸子那邊擠。

黑炭躲在商場一個不易被人發現的角落。嬸子在化妝品柜臺邊上,正彎著身子,在看東西,手里似乎拿了一瓶香水,與售貨員交談著什么,像在討價還價。再看嬸子周圍,似乎沒有同伴。黑炭想靠近一些,剛往前擠了兩步,突然發現嬸子轉過身來欲離去。黑炭立即低了頭,縮矮身體,躲了起來。等直起腰時,已不見嬸子蹤影了。黑炭一雙黑亮機靈的眼睛在人群中搜尋著。

好不容易才發現,嬸子已去了男裝區看衣服,手拿一件淡紅色的T恤,往身上比試著。叔叔在廣東,買T恤干什么?肯定是給那個男人買的。黑炭突然興奮起來,覺得這些天的監視,終于會有收獲了。呵,世上哪有什么秘密?只要用心,什么秘密也保不了。興奮的黑炭在等待時機,只要嬸子付款,自己就沖過去,質問她為誰買衣服。后來又想,不能這樣揭穿她,買件男人的衣服也說明不了什么。其實,只要觀察村里誰穿了這件衣服,就能猜出這個人是誰了。黑炭又想,這也不行,肯定會有別的人也買過這件衣服,誰能搞得清哪一件是嬸子買的?想到這里,黑炭再看時,發現嬸子把T恤還給售貨員,離開了男裝區。

黑炭頓時失望了,但又不甘心,繼續緊跟著。

嬸子出了商場,來到了集市上。集市上,人流如織。突然,黑炭一不小心把路邊正在擺賣的一筐雞蛋給推翻了。雞蛋撒了一地,被打爛了十幾個,那些滾到路上的雞蛋,也一個接一個的被行人踩爛了。賣蛋的是個五十幾歲的婦人,她雙手緊緊抓著黑炭,嘴里嚷著,賠我雞蛋,你這個走路不帶眼的家伙!賠我雞蛋!人群一下子亂了。

黑炭忙迭聲向婦人道歉。周圍的人一陣騷動后,立即嘩啦啦地圍了一個圈,看起熱鬧來。婦人抓住黑炭的衣領,緊緊不放,嘴里大聲喊著,賠我雞蛋,不賠我雞蛋,你今天別想走!黑炭翻遍了口袋,只找出六元五角錢來。

正鬧得不可開交時,嬸子擠了進來。黑炭像盼到了救星,驚喜地看著嬸子。嬸子把黑炭拉到身后,雙手又親昵地在他肩膀上輕輕拍了兩拍,黑炭慌亂的心頓時踏實了下來。嬸子轉過身與婦人交涉。婦人索賠一百元。嬸子二話不說,從錢包里抽出一張老人頭,丟在爛雞蛋上面,然后,拉著黑炭擠出了人群。

賠一百元,黑炭覺得太虧了。嬸子說,花錢消災吧,賴得跟她費口舌!

黑炭陰沉著臉,很沮喪的樣子。黑炭擔憂嬸子問他怎么會一個人來趕集,怎么會推翻雞蛋筐,如果這樣問的話,自己就得撒謊。他最怕撒謊了,一撒謊,就會臉紅,眼睛就會飄浮不定。

嬸子拉著黑炭,進了商場。黑炭不知嬸子要干什么。到了男裝區,嬸子才對黑炭說,一眨眼就長大了,你也該打扮打扮了。說完,便拿著那件粉紅色的T恤,放在黑炭身上比試著,嘴里又說,我覺得你穿這T恤肯定漂亮,很早就想幫你買一件的,你沒試過怕不合身才沒買……

黑炭的心一下子輕松了許多,接著又茫然起來。

穿上T恤,黑炭顯得更加英俊。嬸子又挑了一條休閑褲讓黑炭穿上,鏡子里的黑炭帥呆了。黑炭偷偷看了一眼價格,心里驚了一下,T恤286元,休閑褲138元,自己從來沒有穿過這么貴的衣褲。

試衣鏡里,突然露出一張女孩俊俏的臉。仔細看,居然是玉娟。黑炭以為在夢里,用力眨眼,再定睛看,玉娟那張臉還在。玉娟似乎也看到黑炭了,露出了一臉的驚訝。黑炭轉過身來,與玉娟對視著,臉立即就紅了。

玉娟笑著說,這身衣服,很適合老同學你的。

黑炭尷尬極了,只希望地上有個洞,好鉆進去躲起來。

玉娟還說了什么,怎么走的,黑炭緊張得全然不知。嬸子看出了異樣,問黑炭,你同學是哪個村的?黑炭紅著臉說,是五里坪的。嬸子說,呵呵,我明白了。黑炭問,嬸,你明白什么了?嬸子說,嬸子要幫你買多幾套衣服,把你打扮得更帥氣些。

嬸子又挑了一身衣褲,兩套衣服,花了將近一千元錢。黑炭覺得太浪費了,不敢要。嬸子說,你不是要出去打工嗎?不穿好一些,別人會笑話你是鄉巴佬的?!退隳惝厴I走上社會時,嬸子送你一份禮物也行啊。不管嬸子怎么說,黑炭都不愿意要。逼急了,他把衣服袋子擲在地上,扭頭跑了。

嬸子沒料到黑炭會拒絕。嬸子很惶恐,她摸不準黑炭是不是真的知道自己的事,更摸不準黑炭心里會是什么想法。但她感覺到害怕,覺得黑炭就像一顆定時炸彈,說不準哪天會把自己的美好生活炸得一塌糊涂,會把自己的家庭給炸沒了。

黑炭頭也不回,一口氣跑出了集市,跑得渾身出了汗。黑炭越想越不對,俗話說,拿人東西手短,吃人東西嘴軟,嬸子送自己衣服,是想封自己的嘴。呵呵,你休想,我一個大男人的嘴,能那么容易被你封???你永遠別想,你藏著掖著的那個男人,總有一天,我會把他逮個正著。

下午,黑炭回到家時,看到嬸子跟奶奶坐在堂屋聊天。

嬸子會跟奶奶聊什么呢?這段日子,嬸子似乎跟奶奶走得很近。黑炭明白,嬸子心里裝了事,虛得很。

黑炭跑出一身汗后,便徑自去洛水河洗了個澡。泡在沁涼的河水里,十分愜意。洗完后,躺在河灘邊的灌木樹蔭下睡了一覺。醒后,回想起在商場的事,覺得自己不該那么回絕嬸子,嬸子幫侄兒買衣服,不為過啊,自己一口回絕,真是太沉不住氣了,嬸子會一眼看穿自己的。想到這里,黑炭煩得很,似乎有什么東西堵在胸口。他站起來,在卵石堆里找了幾個偏石子,往河面上打水漂。石子在水面跳躍著,劃出一串水花,漂亮極了。打了一會水漂,他又想起玉娟來。玉娟看起來比在學校時更成熟了。聽說她在學校時就有男朋友了,是個還在待業的社會青年。她怎么就會有男朋友呢?黑炭莫名其妙地憂傷起來。

黑炭剛在門口露出一個頭,奶奶就看到了。奶奶大聲喊,黑炭,你過來。奶奶似乎心情不錯,臉上笑瞇瞇的。笑起來的奶奶,更加慈眉善眼了,像一尊活菩薩。黑炭看到,嬸子也是笑嘻嘻的。嬸子好像對自己回絕禮物這事兒沒有生氣,只是,嬸子的腳邊,放有一個塑料袋,袋子上的圖案是與服飾有關的。黑炭想,袋里裝的肯定是那兩身衣服。

奶奶一直看著黑炭走進來,她看黑炭的眼神非常慈祥。待黑炭走近了,奶奶張開嘴,話沒出口,卻禁不住先笑了兩聲。笑過后,奶奶興奮地說,我早就知道你有喜歡的女人了,你還不肯承認,今天被嬸子逮住了,你就招了吧!

聽了奶奶這番話,黑炭站住了。

嬸子提起身邊的袋子,看著黑炭說,嬸子送你衣服是因為你長大了,要打扮得帥氣些,才能討女孩子喜歡。五里坪那個女孩,跟你挺般配的,我跟奶奶商量了半天,挑個好日子我們去幫你提親。

黑炭立即心煩起來。嬸子太那個了,居然跟奶奶聊這些話題。想到這,黑炭一股氣從心底涌上來,脫口而出道,我才不需要女孩子喜歡,只有你才需要討男人喜歡!黑炭把“你”以及“男人”兩個詞的音說得很重,有一種弦外之音的韻味。奶奶怔了一怔,似聽懂了,又像沒聽懂的樣子……僵了好一會兒,奶奶才慍怒地對黑炭說,你這沒大沒小的,越來越沒家教了。黑炭仍然氣咻咻地說,誰個說我想娶老婆,我就跟誰急,我就會罵誰!奶奶搖了搖頭,轉過頭,卻笑著對嬸子說,你看你看,個子有大人這么高了,卻還說小孩話,誰信你個小孩子話?嬸子也笑了笑說,小孩子的話當不了真。

奶奶從嬸嬸手里拿過袋子遞給黑炭。黑炭想不接,卻又怕奶奶不高興,最后還是接了。奶奶說,嬸子關心你,你怎么能不領情???黑炭說,這么貴的衣服,我……奶奶打斷黑炭的話說,以后你打工賺了錢,再還嬸子一份好禮不就成了?嬸子說,不就是兩身衣服啊,有個這么帥的侄子,做嬸子的我開心得很哩。

黑炭收下衣服,是想麻痹嬸子。他覺得,嬸子已察覺自己知道她的丑事了。要是自己拒絕,那么拒絕的不只是兩身衣服這么簡單,自己拒絕的是嬸子這個人,自己與嬸子的關系就是明顯的敵對關系了。嬸子會采取什么辦法對付自己?自己該如何應對?黑炭還沒有理出一個頭緒來,他不想讓這場戰爭一觸即發,他覺得與其針鋒相對,還不如先虛晃一槍看看動靜再說。

黑炭繼續在牛欄屋上守了幾個晚上后,又改變了藏身的位置。他偷偷翻過嬸子家的矮院墻,悄悄躲在空豬欄里的稻草堆里。豬欄一直空著,堆滿了稻草。嬸子一人在家,沒什么潲水,又加之養豬不劃算,很久沒養豬了??肇i欄剛好斜對著嬸子的睡房,門口跑過一只老鼠,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剛開始那兩個晚上,嬸子早早就睡了,整個院子一點動靜都沒有。在第三個晚上,黑炭剛翻過院墻,發現嬸子家的洗澡屋亮著燈。嬸子家的洗澡屋建在偏房,是用木板蓋的,墻壁的木板不是很合縫,光線從縫隙里漏了出來。黑炭偷偷躲在豬欄里,眼睛一直盯著澡屋。夜色中,漏出來的燈光,時不時地晃動著嬸子的影子。嬸子與男人赤身裸體在床上的那幕,又浮現在腦海里了,那碩大的乳房,白嫩的雙腿,渾圓的臀部讓他心驚魄散。他好想再看看嬸子那赤裸的、充滿誘惑的身體,禁不住躡手躡腳地往澡屋摸了過去。

可是,澡屋的縫隙太小,無法看清里面的“風景”。好不容易找了個大的縫隙,卻看到嬸子已穿好衣服,準備走了。黑炭心里一陣緊縮,趕緊找了個暗處躲起來。嬸子穿了睡衣睡褲,悶聲悶氣地把換下的衣服洗了,晾好,然后進房間睡覺。躲在暗處的黑炭,不敢動,生怕弄出半點聲響。待嬸子房間的燈熄了后,他才站起身來,小心伸了伸發酸的手腿,扭了扭腰,然后偷偷翻過院墻,摸黑回了家。

這晚,黑炭失眠了……

此后的兩個晚上,黑炭都沒有碰上嬸子洗澡,他的心里竟然有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好像自己蹲在嬸子家,就是為了看嬸子洗澡。晚上躺在床上,又深深自責,偷看嬸子洗澡,要是讓人知道了,這臉面往哪放?不被人笑死才怪!絕不能再干這傷風敗俗的事了,下次絕對不能去看了。

雖然下了決心,但黑炭心里還是有鬼一樣,見了嬸子就不自然。黑炭不愿見到她,有時遠遠地看見了,就干脆繞道走。敏感的嬸子似乎查覺了什么,想了半天才想起,自己送黑炭的衣服,從來沒有看到黑炭穿過哩。黑炭收下衣服后,嬸子是很高興的。她想,如果黑炭不知道自己的秘密,那就最好了;如果知道,他收下了衣服,那就證明給點小恩小惠,黑炭的嘴就能封住?,F在,卻又不見他穿,這會是什么意思呢?嬸子心里又沒底了。

有一天,嬸子把黑炭堵在路上,問,怎么啦,不喜歡我送的衣服?黑炭說,沒有啊。嬸子說,我從沒看到你穿過???面對嬸子的質問,黑炭心里發起虛來。想了好久,才想出一條理由,他說,我舍不得穿,我要去廣東后才穿,要讓我爸我媽,還有我叔叔知道,這么好的衣服是嬸子給我買的。聽了黑炭的回答,嬸子開心地笑了。嬸子說,你在家也要穿,嬸子就是喜歡你穿上漂亮衣服后的那份帥氣兒。說完后,心里在想,這黑炭為什么要去廣東才穿?去廣東后他會搞出什么事來嗎?嬸子的一顆心越縮越緊。

第二天,黑炭穿了一身嬸子送的衣服。原本青春逼人的黑炭,穿上衣服后,更加帥氣了,村里人見了都說,黑炭跟他爸像一個模子鑄出來的。黑炭想讓嬸子知道自己穿上了她送的衣服,早早就在她家門口晃,晃了好幾次,都沒見到嬸子。中午和下午,再次有意無意地從嬸子家經過幾次,發現嬸子家門一直是關著的。嬸子會去哪里呢?

晚上再去時,發現嬸子家的門從里面上了閂,透過門縫,看到里面亮了燈。時辰還早,嬸子就關了門,會在家里做什么?黑炭警惕起來。

黑炭看看四周,見沒有人,便偷偷爬上嬸子家的院墻。院子里靜悄悄的,嬸子的房間里亮著燈。黑炭果斷地翻身進了院子,三步并做兩步,躲進了空豬欄里。

十來分鐘后,嬸子從房間出來了。嬸子竟然戴著乳罩,穿著三角褲衩,右手提著一只塑膠桶往洗澡房走去。黑炭吃了一驚。嬸子的身材,被夜色剪影得玲瓏凹突,若隱若現。黑炭的眼睛緊盯著嬸子。嬸子到了洗澡房門口,站了一會兒,“咯嗒”一聲拉亮電燈。嬸子全身暴露在燈光里,身子很雪白。她雙手想解乳罩,抬眼看了看四周后,閃身進了澡房,澡房門虛掩著。

黑炭的心“嗵嗵嗵”地跳得厲害。他不由自主地往澡房走過去,到半途又停住了。黑炭感覺到了害怕,但這種害怕只持續了幾秒鐘,他還是抵抗不住誘惑,像著了魔一樣,身不由已地往澡房走了過去。這段距離才二十幾步,可是,黑炭卻覺得很遠很遠,走了很久很久,仿佛走得連時間都停止了,連世界都沒有聲響了。嬸子在澡房里洗著,嘩嘩的潑水聲,攪得心里癢癢的。嬸子的身姿,在半掩的門里面,一閃一現。門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了……

澡房里的嬸子邊洗澡邊哼著歌,這讓黑炭的膽子越來越大,人幾乎站在澡房門檻上了。嬸子的大半個身子被那白色泡沫蓋住了,身材更顯得婀娜多姿。嬸子的雙手一會兒揉搓乳房,一會兒揉搓屁股,一會兒揉搓大腿,揉完后,雙手又在大腿根部搓洗起來……每一個動作都是那么性感,那么誘惑人。嬸子潑水的聲音,異常清晰,如天籟之音,悠長,動聽,撩撥著黑炭的每一根繃緊的神經。

嬸子突然往門口偏了一下臉,猛然發現門外站了一個人。此時的黑炭正盯著嬸子小腹下那一撮黑黝黝的蜷毛,居然沒有察覺被嬸子發現了。嬸子退了兩步,一臉詫異地看著黑炭,嘴里小聲喊道,黑炭——黑炭像中了邪一樣,沒有任何反應,只是愣愣地看著嬸子。嬸子拿著毛巾遮住半個身體,又小聲問,黑炭,你在干什么?黑炭像中邪了一樣,把門推開,徑自闖進了洗澡房。嬸子膽怯地問道,黑炭,你想干什么?

黑炭的雙臉憋得通紅,甕聲甕氣地說,我要抱你!

嬸子渾身抖了一下,身上的毛巾滑了下來。嬸子愣愣地看著黑炭,既沒有拒絕,也沒有答應,臉上露出羞澀的神色??粗嗦愕膵鹱?,黑炭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伸開長長的雙臂,把渾身水淋淋的嬸子緊緊地抱在懷里。

嬸子的身子很滑嫩,很柔軟,她那飽滿的雙乳很有彈性地緊貼著黑炭的胸部,黑炭扎扎實實地感覺到一種厚實感。這種感覺,與早已模糊了的十幾年前摸乳房、吮乳頭的童年感覺,有著天壤之別。黑炭很緊張,覺得有一股熱熱的東西像火一樣從腳底燃燒上來,身上所有的細胞噼里啪啦地冒著火,燒得他口干舌燥,渾身在發抖。嬸子沒有掙扎,也緊緊地抱著黑炭。嬸子突然在黑炭的耳邊柔聲說,我們去房間吧。

黑炭的身子抖得厲害,腿早已軟了。

見黑炭沒有動靜,嬸子心急火燎了,突然扛起黑炭,不顧一切地奔到睡房。嬸子不知從哪里來的力量,扛著110多斤的黑炭,居然像扛著一捆木柴一樣,走得腳底生風。穿過庭院時,嬸子那瓷實的裸體,在月光下,白條條地晃眼。

進了睡房,嬸子徑自把黑炭放到床上。喘了一會兒粗氣后,嬸子才狠狠地說,你這該死的黑炭,今晚,我要把你變成男人!

躺在床上,黑炭的心里充滿了恐懼。剛才在澡房里抱著嬸子時,他那激情膨脹的下面突然抖動起來,那一汪春水最終沒有鎖住,決堤似的噴涌而出……黑炭整個人便軟了。

嬸子跪在床上,摸著黑要脫黑炭的褲子,黑炭不愿嬸子看到自己的失敗,卻又不敢叫出聲來,生怕被人聽到。嬸子說,你這只菜鳥,今晚我要教會你怎么做男人……說完,慌里慌張地強行去扯黑炭的褲頭。

扯著扯著,黑炭突然停止了反抗。嬸子感覺不對勁,再吸了吸鼻子,似乎聞到了那種腥臊味,用手往黑炭的褲襠一摸,短褲全是濕濕的,粘粘的。嬸子心里一沉,頹然坐在床上。

黑炭的臉上緩緩流出兩行淚水。

夜,異常寂靜,房間里只剩下兩人的喘息聲,時間像凝固了。

嬸子突然清醒了,趕緊找衣服穿。嬸子穿衣服的手在黑暗中發抖。穿著穿著,嬸子竟然“哇哇”地大聲哭了起來。

哭了幾聲后,嬸子開始向黑炭發出一連串的質問:我一個女人獨自在家,我容易嗎?守著這么大屋子,晚上經常有男人來敲門,我不害怕嗎?你叔叔那個該天殺的,只想著他在外面快活,卻不準我去深圳,沒心沒肺地把我撂在家里,一年到頭只春節才回來幾天,我們這個年紀,誰能忍耐得住???我是個女人啊,我是一個需要人來疼需要人來憐更需要人來愛的女人??!黑炭,你成了男人后,你就會明白啦……

黑炭瑟縮在床上,半天說不出話來。

黑炭再也不想待在家了。

黑炭在嬸子面前,羞愧得抬不起頭來。那晚的一切有些斑駁陸離,詭異莫名,都不像真實的。他不明白,那晚自己怎么會有那么大的膽,偷偷地看了也就看了吧,可是,怎么還會貪婪地要抱呢?黑炭懷疑,自己是不是著了魔,中了邪了?

嬸子卻像沒事一樣。她在村里人面前,還是那么落落大方,還是那樣有說有笑。甚至,在黑炭面前,比以往更像一個好嬸子關心侄兒了。是的,嬸子關心侄兒是應該的,怎么關心都不為過。外人都說黑炭命好,父母長年在外,卻有這么一個關心他的好嬸子。但是,黑炭對這份關愛,很不自在,很不習慣,他不敢正眼看嬸子,甚至連村里人都不敢看。他心里虛得很,無法像嬸子那樣坦然面對一切。

這讓黑炭度日如年。

身份證一下來,就立即走人。黑炭在心里說了一遍又一遍。他悄悄地清理行李,隨時準備去廣東。清理那個上鎖的抽屜時,黑炭看到了嬸子那束頭發。這束頭發陪伴自己度過了難忘的兩年,心里涌出了一種欣慰,隨即,又后悔自己去偷這束頭發,早知嬸子與人“蛇相縛”,自己才不會去偷、去珍藏這束頭發呢。黑炭把那束頭發隨手丟在床上,想想,竟又有一分不舍,復又拿起那束頭發,放進行李袋。過了一會兒,黑炭覺得還是不行,覺得自己很失敗,很令人失望,終又狠下心來,將那束頭發拿出來。黑炭的鼻子陡然酸了,一直酸到了鼻腔深處。

看著這個小小的行李袋,又看看這間房子,再看窗外的村子,黑炭的心像被誰狠狠擰了一把,有種痛的感覺。這次去廣東,他覺得自己的人生軌跡會在這個時候轉向,自己將不再是以前的黑炭了,更不再是同學眼中的那個陳小樹了。

黑炭突然覺得,這次人生的轉向,應該要隆重些,該跟人道個別。跟誰道別呢?腦海里冒出的第一個人,居然是玉娟。黑炭的臉突地一下紅了。他沒料到冒出來的人會是玉娟??衫潇o一想,又覺得自己對玉娟是有感覺的,從第一次在學校宿舍樓前的花壇前看到她時就有了?!瓕?,得想個辦法跟她道個別。

黑炭約好玉娟見面,地點在五里坪前洛水河岸邊的那片柳樹林里。

這是黑炭第一次約女孩子。他寫了封信,偷偷地托五里坪的男同學轉給玉娟。這信很簡單,只有一句話:知道我在等你嗎?然后就是時間、地點和落款。有點像便條,但折磨了黑炭一整個下午,他才憋出這么一句話來。玉娟看完這封信后,在心里笑了一下。男同學問,你回個信兒吧。玉娟說,他摳筆墨,我比他更摳,連筆墨都摳沒了哩。說完,沖那個男同學笑了一下。男同學把這些情況跟黑炭說了,弄得黑炭的心里七上八下的。

但到了那天,黑炭還是提前了二十分鐘來到柳樹林。柳樹林是個天然的約會地方,這里的柳樹被叫做情人柳,柳樹林的那條石板路,叫情人路,洛水河流經這段便叫情人河。洛水河兩岸男女間的愛情故事,都是從柳樹林開始的。

黑炭站在柳樹林的入口,往五里坪方向張望。路上見不到一個人影。黑炭擔心玉娟不會來。他很后悔把那封信寫成那樣,折磨了整個下午,居然弄出那樣不明不白、文縐縐的一句話來。其實,自己只需要告訴她,我要去廣東了,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回來,想跟你道個別……就這么一件簡單的事情,被自己那句話,弄得復雜而又曖昧起來。

黑炭的思緒又飛回到學校去了。黑炭跟玉娟同了三年學,在學校里,他只跟她說過幾句話,但對她印象深刻。有次,是在飯堂打飯,黑炭忘記帶飯票了,在打飯窗口前摸了好一會口袋,窘得他滿臉通紅。玉娟站在隊伍后面,與黑炭隔了四五個人的位置,忙給他遞上幾張餐票。接過餐票時,黑炭由衷地說了聲“謝謝”。晚上自習課,黑炭悄無聲息地將餐票放在玉娟的課桌上。正在看書的玉娟抬頭,兩人雙目對視,都會心地笑了一下。還有一次,是在教師宿舍樓前看月月紅時,兩人說了幾句話。最深的,要數在初二時,有位同學無意中翻看了玉娟的日記本,這日記本居然寫了這樣一句:“我們班的男同學都是沒有感情的冷血動物”。這句話似乎有點曖昧的味道,一下子在全班傳開了。

約定的時間終于到了,仍然沒見到玉娟的影子。黑炭想,女孩子肯定會矜持些,不會準時來的。這么一想,他又耐心地等待著。見了面,跟她說什么好呢?來的路上,他一直在想這個問題,直到現在,還沒想好,這真是一道難題。說自己要跟所有的同學道別?那是不是太夸張了?說跟自己最要好的同學道別?又覺得自己要好的同學該是男同學才對;說自己要跟她交往,如果她拒絕了怎么辦?要不,干脆什么話都不說,只陪著她默默地沿著這條情人河,在情人路上的情人柳下走一個來回?那也挺浪漫的。想到這里,黑炭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

十分鐘又過去了,玉娟還沒有來。黑炭伸著頭,時不時地往五里坪方向看。左等右等不見人影,他覺得心里像長滿了荒草,躁得站著也不是,來回走也不是。

終于,遠遠的有一個人朝這邊走來。近了,終于看清是玉娟。她穿著一襲白色的連衣裙,朝柳樹林路口款款走來。黑炭又驚又喜,當玉娟走到面前時,只是憨厚地對著她笑了笑。倒是玉娟很從容。玉娟說,是你叫你嬸子,還有你奶奶來我家的吧?黑炭一聽,糊涂了,結巴著問,我、我嬸子、奶奶,去、去你家了?玉娟說,你是真湖涂,還是假糊涂???你家嬸子、奶奶不是到我家提親了嗎?黑炭心里這才明白過來。玉娟又說,都是老同學了,你要想好,我以前是有過男朋友的,我跟他好到……玉娟止住了話頭,似乎在掂量著什么。黑炭愣在那里,不知說什么好。玉娟看著黑炭,想了想,才說,你不會連有過男朋友都不知是怎么回事吧?黑炭點點頭,又搖搖頭,憋了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玉娟說,你想好后,再做決定吧。說完,轉身走了。

整個過程才一分來鐘,弄得黑炭猝不及防。黑炭很想追上去要她別走,很想對她說,我是來跟你道別的。但他最終沒有勇氣,只是傻傻地看著她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路的盡頭。

黑炭突然覺得樹林里很悶熱,胸腔里長久不散的怨氣,像沼氣一樣被點燃了,直燒得他骨躁筋熱,六神無主。黑炭似乎聽到身上“噼里啪啦”的燃燒聲,人快要被燒焦了。很想泡進涼水里,讓自己燥熱的心冷靜下來。黑炭突然像瘋了一樣,朝洛水河狂奔而去,嘴里哭喊著,玉娟,你別走,玉娟你不能走……跑到岸邊,縱身一跳,“撲嗵”一聲,整個人就像一截樹木一樣栽進了河里。

黑炭終于去廣東了。

走的那天,黑炭很希望玉娟能來送他。內心里,他是有很多的話要跟玉娟說的,可是,他沒有機會說。上次柳樹林的約會,沒料到會是那樣的結局。玉娟要黑炭想好后再做決定,那幾天,黑炭想了很多很多,他不知道自己該怎么做才好。有時,他想,她怎么會有過男朋友呢?而且還好到……會好到什么程度呢?……要是她沒有過男朋友,該多好??!想到最后,黑炭腦里出現玉娟和一個男人“蛇相縛”的情景,心里頓覺如萬蛇噬心。

玉娟真的沒有來送他。

黑炭沒有告訴過玉娟去廣東的日期。實際上,自那天柳樹林約會后,他再也沒有跟玉娟聯系過。他希望玉娟能心靈感應到或能從別的途徑聽到自己去廣東的日期,如果能這樣,那就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就是緣分;如果她還能來送自己,那就是愛情??墒?,直到長途汽車絕塵而去,黑炭也沒有見到玉娟的影子。

倒是嬸子,不知從哪里得到消息,趕來送黑炭。

黑炭害怕見到嬸子。一見到嬸子,甚至一想起嬸子,他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天晚上的事來。那個晚上,就像做了個惡夢一樣。

其實,嬸子也害怕見到黑炭,她的內心也很惶恐。特別是那晚過后,嬸子更是忐忑不安。嬸子早知道黑炭躲在空豬欄里監視她。那晚,穿著內衣內褲從睡房走過庭院去澡屋,是她故意引誘黑炭的。還有,那澡屋敞開的半扇門,也是故意留給黑炭的。她只是想抓住黑炭偷看自己洗澡這個把柄而已,以便今后控制他。嬸子以為識穿黑炭在偷看她洗澡后,他會嚇得跑掉的。但沒料到,黑炭卻那么大膽,不僅沒跑,竟然還要抱她。那一刻她完全暈了,一沖動,壓在心底的欲望就被點燃了,人就發了昏,居然還真的想把那種事也做了。

嬸子出現在黑炭眼前的時候,他正躺在長途臥鋪車的車窗前發呆。嬸子手里提了一袋東西,示意黑炭下車。

黑炭吃了一驚。他為了躲著嬸子,沒有告訴她什么時候去廣東。她這個時候出現在車站,十有八九是奶奶告訴的。奶奶不同意黑炭出去打工,她一直放不下“蛇相縛”那件事。奶奶勸不住黑炭,曾多次要他嬸子勸過他。黑炭提著行李出門時,奶奶急得都哭了起來。

……去你叔那還是你爸媽那?

黑炭沒有吭聲。

嬸子想了想,才說,要是嬸子做了錯事,你就裝在心、心里吧,嬸子以后會改、改的……

黑炭仍然沒有吭聲。

你都長大了,千萬不要跟別人說三道四的,包、包括你爸媽,還有你、你叔……嬸子有些慌亂,聲音似乎在發顫。

黑炭的眼睛,一直盯在地面上。

靜默了好一會兒,嬸子紅著眼圈說,嬸子我、不是個好女人……要是你叔肯回來,你就叫他快點回來吧……

嬸子把手里的袋子遞給黑炭,扭頭走了,袋里裝的是些水果。嬸子扭頭的瞬間,黑炭看到,有一顆淚珠被旋落到了地面上,濺成了一朵濕潤的淚花。

黑炭在一個叫東莞長安的地方見到了爸媽。爸媽變化不大,只是比以前胖了。他們在一家電子廠打工,爸爸穿著一身保安制服,顯得很威武。媽媽穿了件淺藍色的短袖上衣,肩膀上有兩條紅色的杠,聽說是拉長級別的制服。黑炭見到爸媽時,只輕聲叫了兩句“爸爸”、“媽媽”,然后就不知該說什么話了。他搜腸刮肚了好一陣子,也想不出一句話來,站在爸媽面前局促不已。爸媽很興奮,圍著黑炭轉了好幾圈,把他前前后后看了個仔細。媽媽高興地說,兩年不見,我家小樹長成大人了。黑炭心里生出一種陌生感,突然覺得近在眼前的爸媽仍然是那么遙遠,仍然是那么陌生。

在爸媽那逼仄的出租屋里,一家三口談了很久的話。談到了黑炭的學習,談到了奶奶、嬸子以及小苗弟弟。爸媽問一句黑炭就答一句,黑炭已習慣這樣跟爸媽說話了。以前,爸媽過年回家,在那有限的幾天里,也要跟黑炭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所不同的是,在家說話時,黑炭邊說話邊吃著糖果,現在,黑灰長大了,對糖果沒有了興趣,但這樣說話,黑炭覺得索然無味。

黑炭沒有說到蛇相縛的事。爸媽不問,他是不會說的;就算問了,他也會咬定是真的看到兩條蛇,別的,他什么都不會說??墒?,要不要告訴叔叔呢?黑炭拿不定主意。如果告訴叔叔,嬸子就完了,叔叔一家就毀了,他不希望嬸子就這樣完了,他舍不得叔叔的家就這樣毀了。一想到如果哪天嬸子真的完了,叔叔的家真的被毀了,黑炭的心里就有種痛的感覺。

叔叔在深圳做五金模具師傅。黑炭很想去深圳看看叔叔,但爸媽不同意,他們不放心他一個人去,說以后有的是見面的機會。但第二天,機會就來了——爸媽的廠不景氣,黑炭進不了。叔叔的廠里剛好缺一個學徒,要他趕緊去辦手續。

爸媽請不到假,無奈之下,黑炭獨自一人前往深圳一個叫布吉的地方。媽媽把叔叔的手機號碼告訴了黑炭,為了方便聯系,還把自己的手機也給了黑炭。

費了一番周折,黑炭終于找到了叔叔打工的廠子。

這家廠叫永祥模具廠,老板是臺灣人。黑炭在廠門口等叔叔。他看到保安室里有三個穿著保安制服的年輕人,比爸爸更威武,更有精神。有人出來時,得首先給他們遞上一張紙條,并得由他們對隨身物品進行檢查后,才能放出來。大門口不時有車輛出入,也都需要經過保安登記后才可放行,不過,所有出廠的車,一律要打開車廂進行檢查。黑炭覺得這家廠管理很嚴,單看門衛室就給人一種森嚴的感覺。想起自己將會在這里上班,他既興奮又有點擔憂。

等了半個來鐘,才見叔叔出來。叔叔走近門衛室時,沖站在門口的黑炭揚了揚手,臉上露出開心的笑。叔叔穿著一身藍色工作服,雖有油漬印跡,但也算干凈。

出了廠門,叔叔把黑炭抱了起來,還旋空轉了兩個圈,嘴里說,你小子長這么高啦,我還以為,你還在穿開襠褲哩。

黑炭說,我都初中畢業了。

叔叔說,呵呵,我家小樹眨眼就成大人啦。

然后就問了一些家里的事。當問到嬸子在家怎么樣時,往事像電影一樣在黑炭的腦里過了一遍,黑炭的臉竟然紅了,顯得很不自在。好在叔叔的電話此時響了。叔叔一看手機上的來電顯示,緊張起來,按完接通鍵后,畢恭畢敬地叫了一聲,“林經理您好!”然后就認真地聽著,嘴里不停地說,“???”、“???”、“是”、“是”,聽著說著臉色就變了。

叔叔掛了電話,匆匆說了一句,你在這等我……丟下黑炭,急匆匆地回廠里去了。

這一去,讓黑炭在廠門口等了半個上午和整個下午。中午快要吃中飯時,叔叔才打通過一次黑炭的手機,說自己有事,脫不開身了,問黑炭帶錢沒有?要他先到小店吃個快餐……然后,又匆匆忙忙地掛了電話,一直沒有任何消息。

直到晚上七點鐘的時候,叔叔才從廠里出來。叔叔一臉的疲憊。原來是模具出了問題,叔叔在挨了林經理一頓臭罵后,重新把模具改好,直到現在才下班。

叔叔告訴黑炭,今天出了意外,進廠的事,得過幾天等經理心情好了再說。說完,又惡狠狠地罵了起來,他媽的,老子哪天非殺了他不可,我才不怕他是臺灣人。

黑炭沒有回長安,而是住在叔叔這里等消息。叔叔喜歡喝酒,每到晚上下班后,就帶著黑炭出去喝幾杯,陪酒的都是些老鄉。

黑炭無事可做,白天除了逛街,便是睡覺。但往往睡不著,腦里全是嬸子和玉娟相互交替的影子。先是嬸子那潔白而又富有彈性的肌膚,還有那胸前慌亂跳動著的結實飽滿的雙乳。慢慢地又變成了玉娟,然后又是嬸子,慢慢地又變成玉娟,如此周而復始,像放電影一般。黑炭以為,來到廣東,往事就會忘記的。有些事,想要忘記,為什么會那么難?

一個上午,嬸子居然打來了電話。

手機響時,嚇了黑炭一跳。來電顯示是嬸子家的,肯定是找媽媽的,黑炭打算不接??身懥艘淮斡忠淮?,不屈不撓,像有急事一樣。想來想去,黑炭還是接通了電話。嫂子,你怎么不接我電話???嬸子心急火燎的聲音傳了過來。黑炭在你這吧?進廠了嗎?他沒說什么事吧?黑炭只是靜靜地聽著,沒有吭聲,他不敢跟嬸子說話。嬸子沒聽到回答,遲疑了一下,又接著大聲說,喂,嫂子,你說話啊,黑炭見到他叔沒有?他叔怎么樣???喂!喂!嫂子你說話啊,我聽不到你說話啊,嫂子……

嬸子著急的樣子,讓黑炭突然明白她為什么要打這個電話了。這一瞬,黑炭的心里堵得慌。他索性把電話從耳旁拿下來,放在床上,任嬸子在電話那頭大喊大叫。幾分鐘后嬸子終于掛了電話。黑炭板著臉,呆坐在床上。告訴叔叔,還是不告訴?這個艱難的問題,再一次折磨起黑炭來,一顆心好像被扯向左邊,然后又被另一股力量拉到右邊,在這樣的拉扯中,似乎聽到心被撕裂的聲音了,“哧”、“哧”如布匹被撕裂那樣,無比真切。十幾秒后,手機再次響了起來,還是嬸子家的號碼。黑炭有一種快要崩潰的感覺。他拿起手機,使勁按著電源鍵,強行關了機。他咽了口唾沫,隆起的喉結不停地滑動著,然后,心里有萬千委屈似的,趴在床上哭了起來。

還有一個下午,黑炭正在睡懶覺,突然被一陣開門鎖的聲音吵醒了。他以為是叔叔下班回來了,沒有在意,誰知進來的,卻是一個年輕的女人,穿著很時髦。黑炭嚇了一跳,一“咕?!睆拇采吓懒似饋?。年輕女人站在門口,吃驚地看著黑炭,問,這不是陳遠宏的租房嗎?陳遠宏就是叔叔的名字,黑炭知道是熟人,放了心,回答說,是他的租房,我是他侄兒。年輕女人仍然一臉驚愕地看著黑炭,看了好久好久,似乎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尷尬地在房間轉了兩個圈后,才說,你叔叔很……很忙,他衣服弄臟了,我也住這棟樓,剛好回來有事,他就要我回來幫他拿件衣服。又把手里的那串鑰匙拋了幾下說,你叔叔給了我鑰匙。說完,她就拉開墻邊那個簡易衣柜,拿了件工作衣匆匆出去了。

黑炭覺得怪怪的。

兩分鐘后,叔叔打通黑炭的手機。叔叔說,我衣服弄臟了,要我同事回去拿,她到了沒有?黑炭說,她已走了。哦,那就好。叔叔說完,便匆匆掛了電話。

黑炭突然想起,這個年輕女人的穿著很時髦,不像是上班的著裝。

晚上,叔叔拿回來一件油漬斑斑的工作衣。叔叔說,這工作,太辛苦太臟了。

黑炭疑惑地問,她是你們廠的?

叔叔一臉輕松地說,是啊,怎么啦?

她、她上班,怎么不穿工作服?

呵呵……別人是在寫字樓上班。

黑炭聽說過寫字樓,但從沒見到過在寫字樓上班的人。原來,在寫字樓上班的人,可以穿得那么漂亮。

晚上喝酒的老鄉有男有女,他們一邊喝酒一邊天南地北地聊天,經常是聊著喝著就爆粗口了,就罵爹罵娘地發泄對工廠的不滿,說什么工資低、待遇差、工作壓力大、心里累、寄人籬下遭人看不起,等等,有時甚至還會淚流滿面、抱頭痛哭……

黑炭不明白老鄉們怎么會這樣。有次在餐館,趁上洗手間的機會,黑炭問叔叔原因。叔叔說,在深圳待上幾年你也就成這樣了。黑炭想不明白,問,待幾年我怎么就成這樣了?叔叔說,你真是沒見過世面。黑炭說,我一個人都敢跑廣東來了,怎么沒見過世面?叔叔說,你還真是個小孩。黑炭又問,我不是小孩,我知道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他們為什么不回去呢?叔叔似乎喝多了,也似乎被黑炭問煩了,叔叔說,回了老家,能去哪里一個月掙幾十張老人頭?窩在窮山溝,哪能活出人生的精……精彩?叔叔一下子為想到“精彩”這個詞很興奮,對!就是精彩!然后又大聲質問黑炭,你小毛孩懂人生的精彩不?黑炭木然地搖了搖頭。叔叔氣呼呼地說,你怎么能懂人生的精彩?告訴你,精彩就是、就是……叔叔似乎也答不出精彩是什么,一下子被卡住了。情急中,他看到餐館外面,燈火輝煌,一片繁華。叔叔一下子興奮起來,他說,這人生的精彩就是能看到城里這么好的霓虹燈!就是我們能坐在這里喝酒發牢騷!黑炭不熟悉打工生活,理解不了這就是“人生的精彩”,他只知道父母打工是為了賺錢,他甚至心里還有些抵制打工,因為是“打工”讓他爸媽離開了家鄉,讓他的童年和少年都很孤獨。黑炭說,這就是人生的精彩?叔叔不耐煩地說,過幾年你就明白了!然后就奪門出了洗手間。黑炭無奈,他把眼光看向洗手間的窗外,窗外的街上霓虹閃爍,人流如潮,車流如龍,好一片繁華夜景。

接下來的一次喝酒,讓黑炭更不明白了。

那晚,酒興正濃時,他們談到了男女之事。叔叔睜著一雙醉紅的眼睛說,家里的老婆是紅旗,外面的女人是彩旗,既能令家里紅旗不倒,也會讓家外彩旗飄飄的男人,才算是有本事的男人。有彩旗才有能耐,窩囊廢才沒有彩旗呢!一位老鄉接聲說,呵呵,這里誰只有一個女人?誰是窩囊廢?老鄉吐著酒氣掃了一桌人,眼光停在黑炭身上,說,黑炭,你說說看,你是不是只有一個女人?黑炭喝酒不上臉,但一聽這話,臉就紅了。老鄉盯著黑炭說,你小子喝酒都不臉紅,聽了這話卻臉紅了,你這輩子可能還只跟你老娘一個女人睡過吧。叔叔一聽,哈哈笑了起來,笑完后大聲說,才不哩,這小子至少跟兩個女人睡過了。叔叔喝得有八九分醉了。旁人聽了這話,很不解,都盯著叔叔。叔叔喝了口酒,說,他還跟我老婆睡過哩!旁人更不明白了,齊問,這話怎么說???叔叔又笑。黑炭知道叔叔接下來會說什么了,臉漲得更紅了。叔叔自己倒了杯酒,跟黑炭碰了一下杯,說,十多年前我的新婚之夜,這小王八蛋死纏著跟我,還跟我老婆睡了一晚……在座的人都笑了起來。黑炭窘得恨不得鉆桌底躲起來了。有人說,十多年前啊,那他還在穿開襠褲,雞巴還在沾灰,跟嬸子睡個覺,算個毬!叔叔說,我老婆除我外,還真的只跟你這個小王八蛋男人睡過覺哩!叔叔說完又哈哈大笑,一桌的人都跟著笑了起來。這滿屋的笑聲,讓黑炭有種被取笑的感覺。那么一段難忘的記憶,從叔叔嘴里說出來,卻是如此粗俗不堪。

黑炭心里很不是一番滋味。

接下來,就喝酒劃拳。輸了如果不喝酒,那就揭秘一段自己的風流韻事,以此增加酒興。說風流韻事的人總是說得眉飛色舞,嘻嘻哈哈的,讓人難辨真假。黑炭搞不懂,這些人,為什么總是拿男女之事尋開心呢?男女感情事,是那么真誠的,是那么私密的,怎么能在大庭廣眾之下“揭秘”呢?

叔叔劃拳輸了,他沒有喝酒。他站起來,清了清嗓子,急不可待地講起自己的一段風流韻事:三年前,我還在老家,我們村有一個叫鳳英的媳婦……

黑炭坐在一旁,一臉驚訝地看著叔叔。叔叔興致很濃,說起故事來唾沫四濺,津津有味,絲毫不像憑空捏造?!P英這女人,該圓的地方就圓,該翹的地方就翹,是個很有味、讓人吃了上餐想下餐的女人……我跟她是在山上好上的,我家自留山與她家挨一塊,秋天時需要給山上的楠竹施肥,施著施著,我們就施到一塊去啦,……呵呵,那么深的林子,躲在里面誰知道你們在施肥,還是在干別的什么呀?

有人問,施完肥后就完啦?

叔叔驕傲地說,怎么會完了?我跟她一輩子會沒完沒了啦!老家到處是深山老林,一年365天,我們起碼有200天是在山里干活的,隨便找個借口就可以去山上跟她搞那碼事了。只是冬天不爽,太冷了,把事做完,他媽的,屁股都結了層冰啦。夏天,在涼爽的樹陰下,在大自然的懷抱里,搞那碼事,真叫心曠神怡的,真他媽的爽。

滿桌的人羨慕不已。

黑炭惘然地坐在座位上,一臉的誠惶誠恐。他覺得叔叔已經喝醉了,神志不清了,叔叔說的肯定是醉話,醉話哪能當真呢?

一位老鄉不相信,他覺得這番話是假話,他覺得他們這伙人平庸、寡味的生活中,怎么會有這么充滿激情和浪漫的故事?這位老鄉舉起了酒杯,向叔叔敬酒,嘴里說,看不出你除了會做模具外,還很會編故事啊,來,為老兄能編出這么好聽的故事,我們干一杯!

老鄉的話,讓叔叔很不爽,他沒有和老鄉干杯。叔叔說,你小子什么事都要和我抬杠,你安的什么心?說完后,似乎想極力證明自己說的是真話,待看到黑炭時,像看到了救星一樣,布滿血絲的紅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

黑炭,你告訴他,我們村是不是有個叫鳳英的?叔叔右手指著老鄉,側過臉跟黑炭說。

黑炭突然覺得叔叔不是在說醉話,講的故事不會是編造的。鳳英嬸不是與子清爺有不清不楚的關系嗎?誰又能保證她不會與叔叔有一腿?黑炭一下子對叔叔失望起來,氣鼓鼓地大聲說道,鳳英不是個好女人!

全桌的人都驚訝地看著黑炭。

黑炭坐在位置上,滿臉漲得通紅。他突然間對叔叔失去了好感,他的眼睛直直地盯著叔叔。叔叔被盯得有點心虛,居然把頭低了下去。黑炭對著叔叔說,你也不是個好男人!

黑炭弄不明白這些老鄉,包括叔叔,怎么會把隱私當成資本,在大庭廣眾之下進行炫耀?他兀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環顧全桌,發現老鄉們正一個個面面相覷。黑炭不屑地,一臉鄙夷地說,你們,都不是好人!

說完,站起身走了。在走出餐館門的瞬間,身后傳來一個老鄉的聲音,這年頭,來深圳的沒有一個好人!然后就爆發出老鄉們很長一陣的自我解嘲的笑聲。

叔叔是在深夜12點才回到出租屋的,當時,黑炭正躺在床上,并沒有入睡。

黑炭睡不著。十幾年來,黑炭從來沒聽到叔叔講過一句粗俗的話,在家里,叔叔是不酗酒的,現在,他基本每天要喝上幾兩。他覺得叔叔越來越陌生了,不再是以前的叔叔了,幾年前的叔叔沒有這樣粗鄙,不會這樣猥瑣。他越想,心里就越空落,越失望,越凄惶,在床上輾轉難寐。叔叔進入房間時,黑炭聞到了一股刺鼻的酒氣。叔叔沖到黑炭的床前,罵了一句“丟你老母”的話。這句話黑炭聽叔叔罵過很多次了,知道是廣東話,是句罵人的粗語。接著,叔叔一把將黑炭從床上拉了起來,嘴里大聲說道,你小子跟我講明白點,我怎么就不是好人了?

叔叔覺得在老鄉面前丟了面子,還在為這句話生氣。他似乎借著酒瘋,要跟黑炭沒完沒了。

黑炭無辜地坐在床上沒有吭聲。叔叔指著黑炭的鼻子罵道,你這臭小子,雞巴還沒長毛就這么竄,你爸媽是怎么教你的?倔強的黑炭被叔叔這句激怒了,他不怕叔叔耍酒瘋,他心里也窩著一肚子火無處發泄,他大聲吼了起來,你就不是好人!鳳英嬸也不是好人,你們是一對狗男女!叔叔怒不可遏,把黑炭按倒在床上,準備拳打腳踢。黑炭迅速爬了起來,躲在靠墻的床邊,嘴里繼續說,你以為你是家里紅旗不倒,家外彩旗飄飄的男人?你錯啦,鳳英嬸跟秀清爺也有一腿!你那面彩旗不知向多少男人飄過!叔叔住了手,驚愕地看著黑炭,然后氣急敗壞地說,你造謠!我的女人怎么會跟子清有一腿!黑炭不屑地說,你的女人?哼哼,那嬸子是你什么人?叔叔好像被擊中要害了一樣,口氣軟了下來,她、她是我老婆……黑炭突然覺得大人們都很虛偽,叔叔嬸子都是偷雞摸狗的人,都不是好人,這段時間,為嬸子保守秘密,為叔叔鳴不平,一點都不值得。他們這副樣子,嬸子毀掉,叔叔毀掉,他們這個家毀掉,是遲早的事。黑炭豁出去了,惡狠狠地說,哼,你老婆!你還自以為你家的紅旗不倒!我告訴你,你老婆這面紅旗早就倒到墻外了!叔叔聽了黑炭的胡言亂語,忍無可忍了,他一腳踩在床上,“啪”地一耳光打在黑炭臉上。你個少教養的,東西可以亂吃,這種話可以亂講的嗎?黑炭挨了打,縮在墻邊,委屈地哭了起來……哭了幾句后,黑炭狠著心,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把那天看到“蛇相縛”的真實情況跟叔叔說了。說完后,他覺得壓在胸口的千斤巨石終于被搬走了,渾身無比輕松。

叔叔先是目瞪口呆,聽著聽著,臉色由紅轉白,再由白轉黑。待黑炭說完,叔叔的酒似乎醒了一半,他哈哈大笑幾聲,然后質問黑炭,你有什么憑證?有種你就拿出證據來,——鬼才信你的話!

黑炭很想說,自己為了抓到那個男人,曾暗地里監視過嬸子??墒?,想到這里,抱嫂子的那一幕又像電影一樣在腦子里浮現出來,他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縮在墻角,底氣不足地說,真的,我是真的看到了!叔叔惡狠狠地說,那個人是誰?是真的,你就說出那個人是誰!黑炭說不出來,縮在墻邊的樣子,像一個說了假話的人突然被揭穿了那樣心虛。自己沒有說一句謊話,可是,自己為什么會那么心虛???

叔叔冷冷地瞪著黑炭,眼里飆出按捺不住的憤怒,你臭小子卵毛都沒長齊,喝醉了酒就這樣亂說!

黑炭覺得非常委屈。他倔強地說,我沒有醉,我更沒有亂說,只有你這個酒鬼才亂說。

三個月后,黑炭一家與叔叔匆匆趕回家里奔喪。奶奶死于非命。奶奶是從叔叔家前面牛欄屋的樓上摔下來昏迷兩天后才死的。

黑炭很難過,懷疑真的是因為自己看到了“蛇相縛”,才導致了奶奶的死,村里人都在傳說奶奶的死有些蹊蹺。那天一早,有個放牛娃去牛欄屋放牛,看見奶奶倒在走廊上,鼻息尚存一絲氣,人已昏迷不醒,送到鎮醫院,搶救了兩天仍沒醒過來。醫生說,有可能是從高處摔下來受了驚嚇,導致腦溢血才死的。從高處摔下來?根據現場判斷,那該是從牛欄屋二樓以上摔下來的。一個六十好幾的老人,怎么會那么早去爬牛欄屋?這確實很蹊蹺,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起黑炭看到“蛇相縛”這件事兒來。

很靈驗的,撞見“蛇相縛”的人,不在床上躺三個月脫一層皮,就會失去身邊的親人。村里人背地里都在說這樣的話,好像奶奶的死,他們早就預料到了一樣,好像因為黑炭撞見了“蛇相縛”,奶奶所以就得死。

真的與“蛇相縛”有關嗎?黑炭不敢肯定,也無法否定。倒是醫生從高處摔下來的話提醒了黑炭,難道奶奶爬上牛欄屋也是為了監視嬸子?難道奶奶也一直在懷疑嬸子?這么一想,黑炭的心突地緊了起來。

嬸子這個事,自那天告訴叔叔后,黑炭再也沒有跟人提過。叔叔也沒有再跟黑炭做更進一步的了解。他原以為叔叔會跟他再了解“蛇相縛”的,這“蛇相縛”事件,一直積聚了萬千的能量,到了叔叔這里,卻被叔叔四兩撥千斤,悄無聲息地消解了。只是,叔叔每次見到黑炭,似乎有些不自在。還有,那個穿著時髦在寫字樓上班的年輕女人,黑炭從來沒有見過。問叔叔,叔叔說,辭工走了,深圳這地方,流水的工廠,流水的兵,人人都在流著浪哩。黑炭后來才知道,寫字樓的文員也要穿工作服的。黑炭似乎明白叔叔為什么不讓嬸子去深圳、他也不愿回來的原因了。這次回家,黑炭沒看出叔叔與嬸子有什么異樣。奶奶的離去,他們就算有異常,也不宜表露出來。黑炭想,奶奶的死,會不會也將被悄無聲息地化解呢?不過,偷偷觀察嬸子,發現她的眼神散淡、飄浮,還有一絲迷亂。嬸子的眼神泄露了她的心虛。

清點奶奶遺物時,在一個木箱里發現了一束頭發。那束頭發正是嬸子的。嬸子以為是奶奶拿了頭發想賣錢,想想又不對,兩年多了,怎么會還不拿去換錢?那只能說是奶奶有意藏著的了??墒?,奶奶藏著這一束頭發是什么意思呢?黑炭的心顫抖了一下,明白這束頭發,是自己離家后被奶奶保存了下來。嬸子拿著這束頭發,額上皺出了一個大問號來,怎么也想不出一個答案。黑炭冷冷地說,奶奶就這樣走了,她把好些事的答案也帶走了。

奶奶的葬禮結束后,嬸子把黑炭叫到無人的地方。

我知道你在懷疑奶奶的死,嬸子小聲說,這真的是個意外。

黑炭像個木樁站在那里。

我知道奶奶一直在監視我,嬸子繼續說,我明白她爬上牛欄屋有危險,可是,我不能識穿她,更不能阻止她……我在心里一直求上天保佑奶奶不要出意外。

這些話,該跟你男人去說。黑炭的胸口像被什么堵住了。

你嬸已跟我說了。身后突然傳來叔叔低沉的回答,黑炭被嚇了一跳。叔叔走到黑炭面前,無比酸楚地說,奶奶的離去,我們都很難過……可是、可是活著的人,畢竟還要活下去。

奶奶不該這樣去的。黑炭心口突然疼起來,是種前所未有的疼痛。

叔叔無語,臉上露出非常痛苦的表情。許久,叔叔才說,生活很累很累,有時我們想要一份清醒,不容易;想要一份糊涂,也不容易……叔叔的眼睛像喝了酒一樣布滿血絲。

黑炭傷心地說,奶奶走了,奶奶就這樣走了。

叔叔的臉色暗了下來,突然伸手一個耳光甩在嬸子臉上。

嬸子一個踉蹌,差點被打倒在地;左臉上立即現出五個紅指印來。很久,嬸子才發出沉悶而又壓抑的嗚咽聲。

叔叔似乎不解恨,沖上去,又“啪”地一耳光抽在嬸子右臉上。一股鮮血瞬間從她嘴角流出來。嬸子雙手蒙住臉,強忍住哭聲,縮在地上,鮮血和著淚水從指縫滲出來。

黑炭沖著叔叔吼,你現在逞男人的威,算什么種?

叔叔咆哮起來,我還能怎樣?活著的人要活下去,你還想要我怎樣?說完,左一下,右一下,狠狠地抽起自己的耳光來。耳光聲非常響亮、清脆,透著狠勁,一聲聲鉆進黑炭的耳里,把憋在他心里的怨氣突然引爆了。

黑炭幾步躥近叔叔,一臉兇惡地看著他。叔叔停了扇耳光,詫異地看著令人害怕的黑炭。憋在心里的怨氣,已全齊聚在黑炭的手心了?!芭尽?、“啪”兩聲,兩個耳光狠狠抽在叔叔的臉上,黑炭把吃奶的勁都用上了。叔叔驚訝地看著黑炭,緊閉的嘴角慢慢滲出了血水。

奶奶走了!黑炭眼露兇光,沖著叔叔,還有嬸子,大聲叫喊,以后再也看不到奶奶了!再也看不到了!反復幾遍后,徑自蹲在地上抱頭痛哭。

一個星期后,黑炭去了五里坪。他約同學先在村口見面。

路過柳樹林時,黑炭似乎遠遠地看見了玉娟。她在看月月紅,仍然那么可愛,仍然像個花仙子。一眨眼,又覺得在那柳樹林里,玉娟轉身跑了起來,咯咯地笑著,黑炭心曠神怡,沿著河道在柳樹下猛追。垂柳像綠色的帳幔,撩著他的臉,癢癢的。玉娟時不時轉過頭來,向黑炭低眉淺笑,像一個下凡的花仙子。走著走著,路邊的一塊石子絆了黑炭的腳,他定神看了看眼前,但見河水清清,垂柳依依,細細的柳葉在風中一片一片翻飛著,如舞蹈的精靈般回旋。

似乎是在突然間,黑炭就下定了決心。他要告訴玉娟,他已經想清楚了。

同學在村口等著黑炭。他已猜出黑炭來五里坪的原因了。同學是個熱心人,黑炭去廣東前,曾把日期透露給玉娟,但玉娟最終沒有去送黑炭。后來,同學問她,玉娟才說了緣由。原來,玉娟爸媽曾偷偷查訪過黑炭家,得知黑炭撞見過“蛇相縛”,他們就怕了。

黑炭問起玉娟的情況,同學吞吞吐吐不愿多談。黑炭不安地盯著同學,在黑炭的再三追問下,同學只好把實情說了。

我奶奶不是過世了嗎?黑炭問。

同學說,你這么年輕,談什么女朋友?

我就是喜歡她,黑炭沒有絲毫羞澀,你不知道,我在廣東,最想念的人就是她。

可是……同學欲言又止。

“蛇相縛”都過去了,黑炭說,他家還怕什么呢?

同學想了想,終于說,她在鎮上開了個美發店。

黑炭松了口氣。他拋下同學,轉身往鎮上去。

同學追了上來,對黑炭說,她是……跟她男朋友開的。

黑炭突然停了步子,愣了幾秒才轉回身,盯著同學說,你騙人!她要我想清楚了就找她的,她不可能有男朋友!

同學很淡定,指著不遠處的柳樹林說,你看那柳樹,葉子都黃了,她怎么會沒有男朋友?

黑炭看過去,發現那些柳葉,真的泛著黃,在風中飄拂著。黑炭這才記起,現在已是秋天了。原來,季節的輪回,時間的流逝,真的可以把某些人和事,變得面目全非。

在去鎮上的路上,黑炭沒說一句話。

鎮上人來人往的,很熱鬧。鎮上有好幾家美發店,黑炭沒問同學是哪一家。他在一家叫“璞玉美發店”的門前站了一會兒,同學正準備告訴他就是這家時,黑炭徑自推門進去了。同學覺得奇了,他怎么會知道是這家?同學怕黑炭鬧出事來,來不及細想,也推門進去了。

店里沒生意,兩個洗頭妹在看電視。玉娟不在店里,同學松了口氣。洗頭妹熱情地迎上來,問是不是要洗頭。黑炭悶聲地說,找你們老板娘。洗頭妹已覺出不對,小聲說,老板娘不在。同學站在黑炭身邊,悄悄說,她不在,我們走吧。黑炭沒理同學,對著洗頭妹說,打電話要她回來!語氣沒有絲毫的商量余地。洗頭妹以為碰上砸店的,被鎮住了,忙去打玉娟的電話。同學擔心見面后,倆人會吵起來,一個勁地勸黑炭回去算了。黑炭心煩,盯著同學狠狠地說,你閉上嘴巴,我不會把你當成啞巴的!

十來分鐘后,玉娟騎著輛女式摩托車匆匆趕過來,推開店門,一眼看到坐在椅子上的黑炭,便不知所措地愣在了門口。同學起身,向玉娟解釋,我勸不住他,他非要見你不可……玉娟愣了一會兒就靜定了,心里想,我失信于他了,我虧欠了他,要鬧,就隨便他鬧吧!

黑炭也起身站了起來。同學知道,一場吵鬧就要開始了。

黑炭沖玉娟說,怎么?不歡迎我?老同學光臨,不歡迎嗎?

玉娟對著黑炭笑了一下,接著,又笑了一下,以此掩飾內心的慌亂。然后說,當然歡迎啊,非常、非常歡迎老同學光臨!

完全不像是鬧事的樣子。同學,還有玉娟,他們那懸在半空的心終于落了地。

黑炭臉上露出了一抹紅暈,但隨即又恢復了正常。這世上的事,該來的遲早會來,該去的遲早會去。黑炭感覺有股錐心的痛,但他忍住了。他看到,玉娟那白嫩的十根手指,像蔥一樣豐滿、修長。讓這樣完美的一雙手,把一頭煩惱絲剪掉,把一段過往的歲月,或者記憶剪掉,那也是很幸福的。黑炭抬起右手,叉開五指,梳了一下自己滿頭亂發,笑著對玉娟說,這頭發,大半年沒剪了,亂得很,恐怕只有老同學才能剪好。

玉娟“哦”了一聲,似有所悟,然后,就忙著去找剪刀。

黑炭這才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如釋重負一樣,閉著眼睛,靜靜地等玉娟來剪頭發。

也不知過了多久,黑炭感覺到玉娟那雙柔軟溫暖的蔥蔥玉指,已拂起自己蓬松的頭發,發絲從她的指縫間穿越,滑落,發梢上似乎粘滿了一種幽怨。黑炭從來沒有這么近距離地接近過玉娟,他一直閉著眼睛,他感覺到玉娟的手好輕柔,覺得她的呼吸聲輕微急促,以及她動作時衣服響動的窸窣聲異常清晰。頭上的電剪刀在嗦嗦嗦地響著,剪刀所到之處,感覺頭發便一綹綹地往下掉。黑炭低著頭,禁不住睜開眼,他發現頭發已落了一地,并還在一綹一綹地落下來。黑炭的眼睛立即潮濕了。他想,這一地的發絲,不再屬于我了,再長出來的,也是新的,不再是原來的了。

責任編輯趙宏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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