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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釋索??死账埂抖淼移炙乖诳屏_諾斯》(行1-719)

2014-11-14 12:17肖有志
上海文化(新批評) 2014年6期
關鍵詞:諸神俄狄浦斯城邦

肖有志

重釋索??死账埂抖淼移炙乖诳屏_諾斯》(行1-719)

肖有志

《俄狄浦斯在科羅諾斯》一開場就是俄狄浦斯的疑問,向其女兒安提戈涅提問,“什么地方,我們來到,(或是)什么人的城邦?”安提戈涅帶著瞎眼且年老的俄狄浦斯流浪。俄狄浦斯雖然看不見,但他有疑問——這從表面看來是視覺和心智的差異。而俄狄浦斯的疑問根本上引導其目的,即尋找生命的最終安息地。所以,俄狄浦斯可能不僅僅對安提戈涅提問,甚至對雅典觀眾、進而對我們提問;實質上,俄狄浦斯對自己提問,或者提醒我們對自己提問。

悲劇常常以劇中角色的疑問發端。我們可以說悲劇的內在動力是生活,尤其是政治生活的困惑、難題。這一特性與柏拉圖對話相似。這也是人的生活的根本特征,誰的生活都包含疑問,或者說我們都生活在疑問中,無路可走,尋找出路,似乎總有路可走。

這出戲的開場,俄狄浦斯最重要的一個問題是“這是什么地方”(行1-2,11-12,23,26,36,52),同時還有一個問題“什么人的城邦”(行2,66-69)。俄狄浦斯的一句問話包含兩個問題,第一個關涉圣地和諸神,第二個指向君王忒修斯(basilews),無意中俄狄浦斯聯結了這兩個問題,也可以說俄狄浦斯的疑問實質上把自己的身位問出來了。隨后,“這是什么地方”顯然是更重要的問題。當然我們也可以說這是整出戲的第一個重要問題。這是俄狄浦斯的問題,并非安提戈涅的。如此,俄狄浦斯與這個問題關聯在一起,這就讓我們聯想到這出戲的詩題“俄狄浦斯在科羅諾斯”。這個題名包含人與空間的關系。它包含的問題是什么樣的人與什么樣的空間,特定的人特定的空間。從政治和神學的角度看,所有人都存在于屬己的特定空間,人的生命隱含時間意味(=年老、生命的最后時刻),如此,便是時間與空間的結合,人在其中,時間和空間共同生成人的存在論和目的論,即人之所是和人之為人,人在其中消息變化,或者說人就是時間和空間的消息變化,包含政治-神學問題的變化。

開場的問題“這是什么地方”,而進場歌的問題則是“這個人是誰”。俄狄浦斯問“這是什么地方”——科羅諾斯,科羅諾斯的長老即歌隊則問“這個人是誰”,他們想知道俄狄浦斯是誰。隨即,俄狄浦斯是誰變成了最重要的問題,貫穿全劇。俄狄浦斯是誰包括歌隊的疑問,包括忒修斯的疑問,包括伊斯墨涅-克瑞翁的忒拜神諭,包括波呂涅刻斯的神諭,還有俄狄浦斯自己帶來的阿波羅神諭,最后包含俄狄浦斯的自我理解。俄狄浦斯是誰這個問題藏有兩條隱含的相關線索,即俄狄浦斯與城邦(忒拜和雅典)、俄狄浦斯與諸神,如此,俄狄浦斯似乎處于城邦與諸神之間。俄狄浦斯是誰既包含于戲劇情節的論證中,也包含于歌隊的合唱歌中。

進而,這兩個問題是這出戲的情節動力,隱含于全劇線索中,可以說直至劇終都沒有結束。俄狄浦斯逝于科羅諾斯,這改變了此地的神學-政治品性,改變了俄狄浦斯的身位特性,被放逐于城邦(=政治)之外(apopolis,行207)的俄狄浦斯返回政治生活(empolin,行637);同時可能變換或生成嶄新的神學-政治風貌。

而在開場和進場歌中,俄狄浦斯是誰的問題主要與這個地方相關聯,與這個地方的神祇相關聯——俄狄浦斯與報復女神。俄狄浦斯與報復女神的關系變成全劇隱含的動力和張力、全劇的主要意旨。悲劇上演人與人的沖突,其背后是人與神的關系,這至少包含兩個問題:人的神學目的論和神是什么(quid sit deus)——俄狄浦斯的生存目的論與俄狄浦斯如何理解神,其中的主要線索就是俄狄浦斯如何理解自己。

這是出報復戲。有趣的是,主要情節是俄狄浦斯報復母邦忒拜和兩個兒子,還包括俄狄浦斯報復克瑞翁,波呂涅刻斯報復弟弟厄忒俄克勒斯,雅典報復忒拜。

俄狄浦斯報復的理由是什么?

再者,為什么報復是悲劇的主題?報復基于人的什么樣靈魂基質和什么樣的生存目的論?也可以這么問,什么樣的人報復人,他報復人是為了過上怎樣的生活,達成什么樣的自我理解?

這兩個問題是這出戲的情節動力,隱含于全劇線索中,可以說直至劇終都沒有結束

開場和進場歌的兩個問題——這是什么地方和這人是誰,背后是俄狄浦斯和報復女神。而俄狄浦斯踐踏了報復女神的林中圣地,兩次冒犯報復女神——開場一次可能無意冒犯,進場歌可能有意冒犯,并且導致歌隊冒犯報復女神。所以,這出戲的開始部分是俄狄浦斯瀆神,而且使得歌隊瀆神,二者均指向報復女神。當歌隊得知冒犯報復女神的是俄狄浦斯后,惱羞成怒,極力驅逐俄狄浦斯出城邦。俄狄浦斯自稱是沒有城邦的人、流浪人,他不僅在忒拜瀆犯報復女神——弒父,到這兒再次冒犯報復女神——踐踏圣地。如此,俄狄浦斯是個屢次破壞禮法之人,到哪兒破壞哪兒的禮法。俄狄浦斯是誰,這樣的人能否被接納,能否進入政治共同體的共同生活、共同生存(sunousia,行63,647,773,946)。從悲劇來看,神祇是政治體禮法的基石、拱頂,是悲劇詩人的最高智慧,瀆犯神祇使得政治生活岌岌可危。難題是俄狄浦斯祈禱說這個地方就是他的生命安息地,他祈求報復女神的接納;可是,祈求后,他再次冒犯報復女神,而且讓歌隊也冒犯報復女神。因而,這出戲出現生機,源于俄狄浦斯之后的自我理解,它變成全劇最重要的主題。俄狄浦斯嶄新的自我理解,隱含了其對諸神的理解,特別是冥府諸神,即對死的理解。因之,這出戲的主題是俄狄浦斯之死,俄狄浦斯對自己之死的自我理解。

城邦生活有其邊界,恰如身體有其邊界,靈魂的怒氣破壞或者守護這個邊界

再者,從索??死账箒砜?,四曲合唱歌顯明了全劇主題。第一曲,主題是雅典的強大和榮耀,忒修斯接納俄狄浦斯為邦民;第二曲,雅典人戰勝忒拜人,保護俄狄浦斯及其女兒;第三曲,歌隊反思俄狄浦斯乃至人的不幸命運;第四曲,歌隊祈禱冥府諸神接納俄狄浦斯長眠。其中主題是雅典城邦與俄狄浦斯與冥府,或者說俄狄浦斯聯結了雅典城邦與冥府。索??死账挂庥ㄟ^俄狄浦斯之死反思雅典城邦政治生活的根基和未來。說明白點,死亡是悲劇的主題,它意圖改善城邦政治生活的品性。死亡是身體的自然界限,是靈魂的神學起點和頂點。死亡就是諸神的品性,就是人的靈魂的品性——看不見、未來性、偶然性,諸神把握、隱藏著靈魂的這些特性。如此,諸神看護政治生活的秘密。諸神既是詩人的靈魂學也是城邦生活的禮法。索??死账褂蛇@出戲重新理解俄狄浦斯,重新理解死亡,重新理解諸神和雅典城邦共同體生活的品性。

俄狄浦斯意欲死,尋找生命的安息地,最后埋葬自己。因此,這是一出非常奇特的戲,而這個特點源于俄狄浦斯的自我理解、俄狄浦斯是誰。而俄狄浦斯是誰、俄狄浦斯之死又與雅典的政治未來聯系在一起。如此,俄狄浦斯是誰所包含的俄狄浦斯的靈魂基質構成政治生活的基礎。俄狄浦斯的靈魂基質是怒氣,是報復意愿,它意指城邦政治的存在特性——戰爭。城邦生活有其邊界,恰如身體有其邊界,靈魂的怒氣破壞或者守護這個邊界。怒氣也是諸神的品性,甚至就是諸神,諸神破壞或者守護城邦生活的邊界。進而,理解俄狄浦斯是誰與理解神是誰結合在一塊。諸神是詩人的技藝之物,詩人的技藝意欲制定城邦生活的永恒秩序,諸神就是這個秩序的象征,也是人的靈魂生活的摹仿,使得靈魂萬千變化的偶然特性得以理解、規整,以過上有秩序、正義的城邦共同生活(suneimi)。

這出戲的進場歌相當特殊,因為它是劇情的一部分,亦即緊緊聯結這是什么地方和這人是誰這兩個問題。進場歌中,歌隊措辭強硬要趕走俄狄浦斯。歌隊先為自己辯護,因為他們答應過不趕走俄狄浦斯(176-177)。而等俄狄浦斯坐定后,詢問其是誰,來自哪個城邦,等他們知曉俄狄浦斯的身世,歌隊迅即決定趕走俄狄浦斯。

俄狄浦斯責難他們沒信守承諾。歌隊辯護的主旨是報復,以報復對付報復是正當的。歌隊以為自己遭受俄狄浦斯帶來的災禍在先,可能指俄狄浦斯讓他們也踐踏圣地,四處尋找這位踐踏圣地的人。歌隊因俄狄浦斯讓自己也瀆神,報復俄狄浦斯是正當的。歌隊為什么得等到問清楚俄狄浦斯是誰及其身世后,才決定趕走俄狄浦斯,他們本該立即趕走俄狄浦斯的。是否因為歌隊想認識這位人是誰,即認識的欲求超過保守神圣律法的使命;也即歌隊首先想認識什么樣的人踐踏神圣律法。當他們得知俄狄浦斯的可怕身世后,驚駭不已,吁求宙斯后,神圣使命似乎因為得知眼前的是可怕的人后重新喚醒。歌隊決意趕走俄狄浦斯。歌隊認為俄狄浦斯欺騙了他們,他雖然也欺騙俄狄浦斯,兩相比較,俄狄浦斯的欺騙帶來的是痛苦。歌隊一進場就在尋找這個冒犯報復女神的流浪老頭是誰,他們判定這個人不是本地人,即異鄉的流浪者很危險,破壞本地的神圣律法。如此,本地的神圣律法并非僅針對本地人,而是所有進入本地的人,包括異邦人,包括流浪者。歌隊已經知道一個流浪老頭踐踏圣地,他們可能想知道什么樣的人會破壞本地的神圣律法。當他們知道是俄狄浦斯后,甚是驚慌,毅然決然趕走俄狄浦斯。因為俄狄浦斯的身世、本性,表明其生性就是個破壞神圣律法的人。歌隊顯然出于保守本地神圣律法的意圖,如此歌隊是本土、本邦的護衛者。很明顯,俄狄浦斯與歌隊沖突激烈。俄狄浦斯此時并沒有對歌隊辯說這是自己生命的安息地,為什么沒有?一個破壞自己城邦神圣律法的人流浪到本地,進而破壞本地的神圣律法,歌隊趕走俄狄浦斯以免他給城邦增加孽債。

至此,這是什么地方和這人是誰兩個問題產生劇烈的矛盾沖突,而表面看來是歌隊與俄狄浦斯的沖突。

如果俄狄浦斯為自己辯說的話,那么,我們看到基于神圣的理由神圣事物被違逆,敬神的是俄狄浦斯,謾神的也是俄狄浦斯??磥磉@是悲劇蘊含的神學難題,也是神圣律法的難題。俄狄浦斯一次無意、一次似乎有意踐踏圣地,俄狄浦斯并不因為知道這是圣地而保守神圣律法——不管知或不知俄狄浦斯都踐踏神圣律法。如此,俄狄浦斯似乎完全置神圣律法于不顧,完全在神圣律法之外。那么,俄狄浦斯是誰呢。歌隊則是被動地有意地踐踏圣地,歌隊為了保守神圣律法而踐踏神圣律法。某種意義上,歌隊是因為俄狄浦斯而破壞神圣律法。歌隊接著還想知道俄狄浦斯過去怎樣和為什么破壞神圣律法,我們不知道歌隊是因為對俄狄浦斯這個破壞神圣律法者的純粹好奇,還是因為心中意難平,想了解俄狄浦斯這個破壞神圣律法者以撫平自己有意踐踏圣地的罪過。當然,還有種可能不可理喻的猜想,歌隊是否意圖摹仿俄狄浦斯這個人以進一步破壞神圣律法。當然,反之,還有種可能,了解了哪種人會破壞神圣律法,以更好保守神圣律法。不管出于何種理由,歌隊始終對俄狄浦斯這個人、這個異邦人充滿好奇。這里,至少可以看到,一個對神圣事物幾乎無所畏懼,一個畏懼并保守神圣事物。而歌隊對俄狄浦斯的興趣遠遠超過俄狄浦斯對歌隊的興趣。從一個層面看,這戲是一出歌隊觀察、反思俄狄浦斯這個人及其命運的戲。

歌隊替自己辯護的理由,俄狄浦斯藉此為自己辯護。

歌隊身上混雜著好奇心與怒氣。好奇心源于破壞神圣律法的是誰,怒氣源于神圣律法

歌隊雖然保守本地神圣律法,但是他們最終似乎并無力決斷俄狄浦斯的去留,正如開場的本地人。開場的本地人,雖然也基于敬神的理由,讓俄狄浦斯離開座位,但他并沒要驅趕俄狄浦斯。這位本地人并不像歌隊想盤問、探究俄狄浦斯是誰、俄狄浦斯的身世。當然,他也沒有因為俄狄浦斯而踐踏圣地??磥?,歌隊不僅對俄狄浦斯這位踐踏圣地者、這位流浪者充滿好奇,而且可能自己被迫踐踏圣地,并被俄狄浦斯欺騙,也因為竟有人膽敢踐踏圣地,而惱羞成怒。此時歌隊身上混雜著好奇心與怒氣。好奇心源于破壞神圣律法的是誰,怒氣源于神圣律法。最后,怒氣壓過好奇心,往下好奇心又探出頭來,他們又基于敬神的理由勸俄狄浦斯舉行凈罪之禮。如此,歌隊靈魂中到底潛藏著這兩種奇妙對立的東西。

反過來,我們得想想,如果不是俄狄浦斯誤闖圣地,如果不是俄狄浦斯這位奇異的流浪者進入本地,歌隊會是怎么樣的?他們可能終生保守神圣律法,而對破壞神圣律法的人一無所知,如此神圣律法必然恒久穩固嗎?再者,他們見識這位破壞神圣律法,并使得自己也破壞神圣律法后,還能一以貫之保守神圣律法嗎,甚而是否能更好地保守神圣的律法?當然,還可以問個奇怪的問題,保守神圣律法者必然是可能破壞神圣律法的人嗎?

索??死账乖娮髦械闹魅斯际瞧娈惾宋?,這是些奇異的靈魂類型,他們與城邦充滿緊張關系。這種關系使得城邦始終處于危險中,使得城邦政治生活的品性充滿歧義,使得理解政治正義問題困難重重

歌隊要趕走俄狄浦斯,是忒修斯留下了俄狄浦斯,忒修斯基于什么理由讓俄狄浦斯留下?或者問忒修斯是個什么樣的人,再者,他如何認識俄狄浦斯及其罪過,因而接納俄狄浦斯?

這出戲一開場就是疑問,有疑問就可能隱含沖突,先是俄狄浦斯與本地人沖突,接著是俄狄浦斯與歌隊沖突,沖突的焦點是俄狄浦斯這個人和俄狄浦斯踐踏圣地。俄狄浦斯跟本地人稱這是他生命安息的地方,對歌隊說他是遠離城邦、被驅逐出城邦的人。俄狄浦斯的這兩次說明包含矛盾。誰來解決這個矛盾呢,可能是即將出場的雅典國王忒修斯。但在忒修斯出場前,俄狄浦斯的另一個女兒伊斯墨涅不期而至,帶來關于俄狄浦斯的另一個神諭,也帶來了俄狄浦斯與忒拜的再次沖突,帶來俄狄浦斯生命終結的另一個可能地方。由此,俄狄浦斯生命的終結,即俄狄浦斯之死展現其內涵,即事關忒拜的未來、雅典的未來。俄狄浦斯這個遠離城邦之人,或者說不該進入城邦的人,卻與兩個城邦的政治命運關系密切。埃阿斯過于熱愛城邦,又因過于熱愛自己而自絕于城邦;安提戈涅過于熱愛城邦,又因過于熱愛亂倫的家庭,差點毀壞城邦;菲洛克忒忒斯被城邦拋棄又被迫進入城邦?!抖淼移炙雇酢分卸淼移炙篃釔鄢前?,意圖挽救城邦的危難,卻發現自己是城邦災禍的根源,咒罵自己,主動離開城邦?!抖淼移炙乖诳屏_諾斯》中俄狄浦斯主動回歸城邦,但不是忒拜,而是雅典,當然也不在雅典城內,而是科羅諾斯。如此,索??死账乖娮髦械闹魅斯际瞧娈惾宋?,這是些奇異的靈魂類型,他們與城邦充滿緊張關系。這種關系使得城邦始終處于危險中,使得城邦政治生活的品性充滿歧義,使得理解政治正義問題困難重重。

第一場戲中,俄狄浦斯第一次自我辯護,在歌隊面前辯護?;蛟S,我們也該把開場的結尾他對諸神、特別是報復女神的祈禱,看成自我辯護=自我認識。至此,我們至少看到俄狄浦斯三次呈現了自己:本地人(現在)、諸神(未來)和歌隊(過去),其中只有本地人不知道俄狄浦斯的名字。

第一場一開始就是俄狄浦斯在歌隊面前的自我辯護,其主旨是虔敬,提醒歌隊虔敬,也表達了自己的虔敬。

歌隊真正感受到俄狄浦斯的言辭帶來的壓力,歌隊某種意義上變得軟弱。歌隊因為俄狄浦斯言辭中神圣因素包含的沉重必然律,變得畏懼、軟弱,不敢直接驅逐俄狄浦斯,而留待忒修斯的出現做裁決。這個時候,歌隊因為俄狄浦斯變得像開場的本地人,失去自己本有的權威。

俄狄浦斯改變了歌隊的內心及其自我理解。

其時,伊斯墨涅來得突然,我們本來以為忒修斯就該出場了——戲劇性突轉。

伊斯墨涅帶來新的神諭——俄狄浦斯的身位與兩個兒子爭奪王位,主題是諸神與俄狄浦斯,俄狄浦斯重返政治沖突的中心(正如《俄狄浦斯王》)。突轉的要害是諸神改變了俄狄浦斯的身位,問題從俄狄浦斯的兩個女兒養育他,而兩個兒子沒有,轉到他卷入兩個兒子的政治沖突。兩個兒子爭奪王位源自神與邪惡的心靈。這一段讓我們聯想到這一場戲的開頭俄狄浦斯關于虔敬的說法。諸神改變俄狄浦斯的身位基于其生死(墳墓-怒氣)與忒拜政治的關系,當然其中還包含俄狄浦斯之罪。

如此,俄狄浦斯在忒拜與雅典之間,也就是俄狄浦斯得如何理解自己的罪過,在忒拜似乎永遠無法消除罪過,而在科羅諾斯俄狄浦斯試圖重新理解自己的罪過——無知無罪,背后是諸神之知,俄狄浦斯的生死在諸神之知中(=偶然=命運)。

俄狄浦斯試圖離開忒拜、主動脫離忒拜,重新理解自己。關于兩個兒子俄狄浦斯分開了自己與王位,即養育與政治。俄狄浦斯詛咒兩個兒子。

歌隊作為戲中觀眾,也得知俄狄浦斯與兩個兒子的沖突,反過來就是接下來的俄狄浦斯與雅典的關系,忒修斯出場。

歌隊在這場戲中起聯接作用:伊斯墨涅與俄狄浦斯;忒修斯與俄狄浦斯,中間是歌隊勸俄狄浦斯凈罪,歌隊探問俄狄浦斯之罪。如此,俄狄浦斯之罪,即俄狄浦斯是誰——是中心問題。

無疑,恰如詩題所示,這是出關于俄狄浦斯的戲,即俄狄浦斯是誰的戲。俄狄浦斯是誰,無法一目了然,它在情節線索=人物行動、對話=時間中展示自己。從政治-神學層面看,一個人是誰都在時間、空間中展示出來,而這個時空就是人群的共同生活。如此,俄狄浦斯在共同生活中理解自己、展現自己,俄狄浦斯是誰包含不同人對俄狄浦斯形象的不同理解,包含其自我理解,還包含其對神的理解,三者互有關聯。對自我的理解與對神的理解密不可分,或者說對神的理解刷新、更新了對自我的理解(蘇格拉底同樣如此),從俄狄浦斯的目的論來看尤其如此。在這出戲中,不同人對俄狄浦斯的理解也幾乎出自其對神的理解。概而觀之,對神的理解最重要,它包含著人對自我的最高理解及其最高的目的論。

第一場戲中接續進場歌中俄狄浦斯與歌隊的沖突,這個沖突沒有解決,即俄狄浦斯與科羅諾斯(雅典)的沖突尚未消弭。伊斯墨涅的突然出現,帶來了另一頭的沖突——俄狄浦斯與忒拜的沖突,如此,俄狄浦斯處于沖突的中心,沖突的背后都是神圣的因素,看起來像是神圣事物內部的沖突。戲往下看,主要線索就是俄狄浦斯如何解決或者說改變這些沖突,沖突無法根本解決,俄狄浦斯通過自我理解改變了沖突的方向。

伊斯墨涅的出場,暫時轉移了俄狄浦斯與歌隊尚未得到解決的沖突。

俄狄浦斯區分了兒子與女兒,兩個女兒更靠近自己=養育,兩個兒子沒有救助自己,任由城邦放逐自己,貪圖王位、王權=政治。但是某種意義上,兩個兒子與俄狄浦斯的關系更為密切,兩個兒子政治沖突的決定性力量倚賴于俄狄浦斯。這種倚賴的根本理由似乎也是養育——俄狄浦斯再次提到兩個女兒與兩個兒子的對比,亦是神圣因素問題。這里,俄狄浦斯至少與三層事物相關:養育、王權和神諭。這個時候,俄狄浦斯作為流亡者,看重兩端——養育和神諭,俄狄浦斯似乎因為這二者,特別是前者,否定自己該處于中間的事物,即政治事物,養育看起來最低,但因為跟神諭相關似乎也最高;而處于中間的政治事物卻是最麻煩的,它是全劇的主要情節要素,可是直至劇終似乎都難以解決。

俄狄浦斯在共同生活中理解自己、展現自己,俄狄浦斯是誰包含不同人對俄狄浦斯形象的不同理解,包含其自我理解,還包含其對神的理解,三者互有關聯

伊斯墨涅的到來,帶來了關于忒拜的新神諭,這個神諭與俄狄浦斯有關,與俄狄浦斯的生死、埋葬有關,更重要的是它似乎使得忒拜(主要指俄狄浦斯的兩個兒子)變成俄狄浦斯的敵人。本來是要拉近俄狄浦斯與忒拜的關系,因為兩個兒子不撫養俄狄浦斯,卻又需要俄狄浦斯的生死以支持其政治意圖,遠遠推開了俄狄浦斯,甚至使得俄狄浦斯變成敵人——俄狄浦斯詛咒兩個兒子。

如此,兩個神諭結合在一塊,俄狄浦斯以為舊日的神諭要實現了。俄狄浦斯的舊日神諭與忒拜的新神諭,舊神諭指誰接納俄狄浦斯,讓俄狄浦斯安定下來,俄狄浦斯就給誰帶來恩惠,誰驅逐俄狄浦斯就給誰帶去毀滅。新神諭指忒拜的政治沖突,即俄狄浦斯的兩個兒子爭王位,他們需要帶回俄狄浦斯,把他安頓在忒拜的邊境上,而非埋葬在忒拜的泥土里,他們得看顧他的墳墓。本來忒拜驅逐俄狄浦斯,這會兒又需要俄狄浦斯,可又不把他帶回忒拜,仍然無法進入城邦。俄狄浦斯與忒拜相關又無關,與政治有關又無關,俄狄浦斯處于臨界上。俄狄浦斯無法進入城邦,城邦又缺少不了俄狄浦斯。俄狄浦斯不接受忒拜如此對待自己,或者說自己生命的如此結局。俄狄浦斯來到科羅諾斯,他認為這就是自己生命最后的安息地。俄狄浦斯拒絕與忒拜相關,而選擇雅典,但也沒有進入雅典,而是科羅諾斯。俄狄浦斯似乎仍然無法直接進入城邦。

俄狄浦斯與城邦的難題當然與其罪過相關。俄狄浦斯的雙重罪過,某種意義上完全毀壞了城邦。如此,俄狄浦斯本性上就不屬于城邦,或者說對城邦是致命的危險。俄狄浦斯到底是誰?

伊斯墨涅一場戲,像是演給歌隊看的。在第一場開頭,俄狄浦斯的長段言說過后,歌隊一定程度上重新認識了俄狄浦斯,伊斯墨涅帶來的神諭讓歌隊看到俄狄浦斯與雅典可能的關聯,俄狄浦斯是雅典的救助人。歌隊第一次直接叫喚“俄狄浦斯”(行461,參254),俄狄浦斯第一次稱歌隊為“最親愛的朋友”(行465)。俄狄浦斯與歌隊的關系變得緩和。但是,因為俄狄浦斯一來就踐踏報復女神的圣地,歌隊對俄狄浦斯仍心有余悸。歌隊要求俄狄浦斯舉行贖罪禮。俄狄浦斯與本地神圣事物的緊張關系依然存在。

伊斯墨涅代俄狄浦斯去舉行贖罪禮。伊斯墨涅既帶來神諭,又舉行贖罪禮;而安提戈涅只是看顧俄狄浦斯。如此,安提戈涅像俄狄浦斯一樣疏離于神圣事物嗎?她自小陪伴俄狄浦斯流浪,流浪人不屬于哪個城邦,似乎又依賴任何可能接近的城邦。

伊斯墨涅去祭奠。其間歌隊再次問起俄狄浦斯的雙重罪過,歌隊對俄狄浦斯由恐懼、害怕轉向好奇,好奇于俄狄浦斯的所作所為。這一段是哀嘆調。

歌隊在這出戲的前半段中位置相當重要。戲劇情節上,歌隊不僅連接本地人,而且連接忒修斯。從戲劇情節來看,歌隊與伊斯墨涅一樣來到突然,卻都與神圣事物相關,與城邦的政治沖突相關,又都指向俄狄浦斯。本地人走后,我們以為來的就會是忒修斯,沒想到來的是歌隊,劇情急劇突轉,歌隊試圖趕走俄狄浦斯。歌隊之后,我們以為來的會是忒修斯,沒想到來的是伊斯墨涅,劇情再次突轉。歌隊與伊斯墨涅進入劇情都很突然,這種突然性特征恰恰與他們身上包含的神圣信息相關聯(參考《俄狄浦斯王》的報信人)。如此,神圣事物指向偶然。偶然可能包含人所不可預知、無法理解的因素。歌隊似乎守護的就是城邦禮法生活的這種不可預知、無法理解的因素。

此時,歌隊試圖再次理解俄狄浦斯的雙重罪過。俄狄浦斯已經辯護過一次,說明自己的罪過來自于無知。俄狄浦斯的再次辯護更加細致地闡明了自己的無知,無知導致罪過?;叵氲谝粓鰬蜷_頭的俄狄浦斯關于虔敬的言說。線索似乎如此這般,人因為自己的無知必然導致可怕的罪過,這種罪過甚至毀壞城邦。人為什么虔敬,因為人無法完全理解自己,無法完全理解人世事物,諸神包藏人的無知、人的限定,虔敬即是人對自己的限定的認識。人無法認識偶然,諸神是人認識偶然的知識。所以,對于人來說,諸神是關于無知的知識,是詩人的知識。俄狄浦斯從兩個關于自己的神諭中發現了自己生命的目的論。俄狄浦斯試圖重新理解自己,而與其相關的神祇是阿波羅與報復女神。從歌隊讓俄狄浦斯舉行的贖罪禮看,報復女神更接近于自然因素,但它仍然是神圣事物。阿波羅展現諸神品性——人對自我的無知的認識,報復女神展現的是自然事物的自然沖突。俄狄浦斯的神諭結合了這兩種神圣因素,從阿波羅引向、轉向報復女神,俄狄浦斯得以重新理解自己,生命理解拉開了另一個維度,自己處身于自然事物的必然沖突中。如此,俄狄浦斯結合了偶然與必然。

如此,歌隊讓俄狄浦斯舉行贖罪禮與歌隊再次探問俄狄浦斯的罪過聯系在一起,俄狄浦斯愈是辯護對自己罪過的無知,恰恰愈是該虔敬,也愈是理解自然事物的必然沖突。

俄狄浦斯再次辯護過后,忒修斯出場。

忒修斯與本地人和歌隊對俄狄浦斯的態度完全不同。忒修斯似乎渴望認識俄狄浦斯,這跟歌隊有點像又不像。歌隊對俄狄浦斯的罪過感興趣,忒修斯則似乎完全不感興趣。忒修斯主動與俄狄浦斯說話,同情他,愿意幫助他。忒修斯把俄狄浦斯看成一個流亡者,因為他自己也曾是流亡者——冒著生命危險。忒修斯同情俄狄浦斯源自忒修斯對自我的理解,這種理解即人作為異邦人的危險,即處身于危難、沖突中。這讓忒修斯看到自己作為人的限度。這也是俄狄浦斯認識自我的起點——撫養、生活資料。忒修斯一上場展示的自我理解就與俄狄浦斯處于一定程度上的相似性?;蛟S,忒修斯對人的理解恰恰與俄狄浦斯剛剛面對歌隊的自我辯護相通。如此,忒修斯并不在意俄狄浦斯的罪過,也是在此基礎上,俄狄浦斯進一步教育忒修斯——政治事物的本性=永恒的變化、沖突。剛剛我們說到可能被俄狄浦斯貶低的政治事物,重新回到它應有的位置:撫養(生活資料)、政治和諸神,政治仍然是最重要的事物之一,甚至最重要。

俄狄浦斯直接請求忒修斯接納他、幫助他,俄狄浦斯以自己的身體作為禮物回贈忒修斯。忒修斯得埋葬俄狄浦斯,如此,俄狄浦斯幫助雅典人抵御敵人——忒拜。忒修斯不理解俄狄浦斯的身體作為禮物的用意,也不理解雅典與忒拜未來的沖突。俄狄浦斯再次以長段的言說教育了忒修斯。俄狄浦斯把自己忒拜的沖突轉為雅典與忒拜的沖突,其中的聯結物就是俄狄浦斯、俄狄浦斯的身體、俄狄浦斯的墳墓,即俄狄浦斯的生和死,尤其死是政治未來的秘密。為什么?

人無法認識偶然,諸神是人認識偶然的知識。所以,對于人來說,諸神是關于無知的知識,是詩人的知識

俄狄浦斯以為自然事物、政治事物在諸神和時間中必然變化,包括土地、身體、信任、不信任和友誼

俄狄浦斯教育忒修斯的主旨是除不死的諸神和強大的時間,萬事萬物都在變化中,尤其是政治事物。政治事物在諸神和時間中流變不已,時間是最重要的力量,政治事物和生命都在時間中(參行7-8),敵友時刻轉換,城邦生活充滿不穩定性和兇險。俄狄浦斯在這里第一次提到最高的神宙斯與阿波羅。俄狄浦斯讓忒修斯看到事物的不變和變化本性,這是不可說的、不可改變的秘密。

這一段是俄狄浦斯關于政治事物的最高理解,也即其神學,時間是其中最重要的知識,當然首要的是諸神,如此時間與諸神結合在一起。俄狄浦斯以為自己的身體、自己埋葬的身體看起來仍然具有生命力,生命力來自哪里呢,來自諸神和時間統治下萬物特別是政治事物千變萬化的知識。如此,讓我們回想到阿波羅與報復女神,兩相結合,俄狄浦斯以為自然事物、政治事物在諸神和時間中必然變化,包括土地、身體、信任、不信任和友誼。俄狄浦斯認為政治事務最重要,諸神和時間的知識最高,自然和政治事物都會變化,諸神和時間不變。俄狄浦斯的身體、俄狄浦斯之死作為禮物奉獻給忒修斯、雅典,俄狄浦斯之死與報復女神的關聯似乎意在教育雅典人政治事物的變化和危險,即人世事物在時間中的自然變化和沖突。俄狄浦斯之死恢復了報復女神的面貌和特性,當然包括其背后不死的諸神。

歌隊聽完俄狄浦斯這段言說,首先勸勉忒修斯接納俄狄浦斯。俄狄浦斯與歌隊的關系得到進一步改善,某種意義上,俄狄浦斯一直在教育歌隊認識神圣事物,盡管歌隊也在保守神圣事物,但是他們可能并不認識。

忒修斯完全接納俄狄浦斯為邦民,如此,我們似乎看到俄狄浦斯將重新回到政治中,不再是個流亡者。如此,至少在一個層面上,俄狄浦斯到科羅諾斯教育雅典人什么是政治、什么是城邦、什么是共同生活。詩人的意圖是重新理解政治事物的本性以更好地共同生活。

可俄狄浦斯決定留在科羅諾斯,但他擔心忒拜來人帶走他。俄狄浦斯的擔心展示了此刻雅典與忒拜的可能沖突。忒修斯答應保護俄狄浦斯,以自己的諾言和名聲保護俄狄浦斯。

歌隊唱響了第一合唱歌。歌隊的這曲合唱歌主旨是歡迎俄狄浦斯和贊頌雅典的繁榮強大。歌隊與俄狄浦斯的沖突似乎完全消失。相應于俄狄浦斯在前頭的長段言說中對自然流變的說明、教育,歌隊唱響雅典的自然事物和諸神:抵御敵人的自然生長的橄欖樹與宙斯和雅典娜,波塞冬教會雅典人航海術,教會雅典人控制大海,取得海上霸權。歌隊贊美自己的城邦,言下之意,是雅典人能夠保護俄狄浦斯,懂得政治事物的變化特性。

編輯/張定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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