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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2014-12-17 08:20蔣方舟
青年博覽 2014年23期
關鍵詞:爵士樂專輯痛苦

蔣方舟

前段時間看了本關于爵士樂的書,叫做《然而,很美》,書里寫了七位爵士樂大師的故事。

這些爵士樂大師的生活痛苦而混亂:酗酒、吸毒、自殺。他們寫出哀愁的曲調,而音符自身也是感傷而脆弱的,圍繞在音樂家周圍,祈求和他多待一會兒。

看完這本書之后的第二天,我去采訪一個搖滾歌手。他出道二十年,早期作品充滿了彷徨和迷茫,被意識超前的樂迷和樂評人視為珍寶,可是叫好不叫座。他也患上憂郁癥。我聽了他在憂郁癥期間寫出的音樂,能聽出虛無縹緲的明天、脆弱不堪的理想,還有對社會蒼白的宣戰。聽每首歌,幾乎都能看到他在一個又一個無眠的夜晚,咬著后槽牙寫歌的場景。經過了痛苦的幾年之后,他又出專輯,詞的風格大變,關于“溫暖”、“微笑”和“陽光”,賣得很好,歌也傳唱大街小巷。

采訪他之前,我聽了他的最新專輯。制作精良旋律優美自不必說,時常有讓人驚嘆的段落。然而,我卻不能被喚起半點同感。新專輯比此前的更正面,頻繁出現的詞是“喜悅”、“歡喜”、感激”、“恩賜”。他生命中所有的懷疑與痛苦,都被抽走了,取而代之的是溫暖與陽光。從一個人類對另外一個人類的感情上說,我欣然看到這種變化;但從一個聽眾對一個音樂家的要求上說,我發現自己再也無法和他產生共鳴,也無法被他打動。

我意識到一個多少令人有點驚悚的事實:“正能量”不一定是藝術創作的來源,痛苦與不完善的人格才是。作為一個采訪者,對于采訪對象,我發現自己身處某種矛盾和分裂之中,有種陰暗的、難以描述的心理:我既希望他幸福,又希望他不幸?!斎晃疑钪?,受眾對于藝術創作者的任何要求都是粗暴而自私的。

過了幾個月,我剛好去采訪另外一個和他同時期出道的搖滾歌手,早年的音樂性感而頹廢,歌頌和原諒生命里所有的荒誕。如今,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出專輯了。早年的音樂與那時候頹靡的生活方式有關,現在他已經順利被一個女人收服,過上了幸福的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生活。他感激早年出現在生命中的姑娘們,但是并不懷念。最后,采訪變成一個失控的場面——我反復地、熱切地、痛心疾首地說:“還是要搞創作啊。出專輯啊,搞創作啊?!彼Χ徽Z。

這兩個搖滾歌手有相似的地方:他們早年都有著極其敏銳的天分,捕捉普通人肉眼看不到的生命的痛苦,把痛苦轉化為創作的力量。而當痛苦的浪潮越卷越高,淹沒口鼻,他們選擇自救,掙脫出來。

在最開始創作的時候,所有人幾乎都被創作所帶來的巨大熱情和快樂所籠罩,說過“文學/藝術/音樂就是我的生活”這種話,但最后,當創作所帶來的痛苦超過快樂,人們才修改自己:創作是可以拋棄的身外之物,生活才是生活。有少部分人依然執迷不悟,被苦難折磨而毫無自救意識。就像尼采所說的“amorfati”(愛命運),他真心誠意地感激命運給他的任何一次希望或者猛擊,因此,他在任何敵意中都感受到充實,感覺到一切苦難都是幸福。amorfati這句話最忠實的執行者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命運用貧困、欺騙、病痛,不放過任何一次給他打擊的機會,然而他把這一切都轉化為創作的優勢。

痛苦并不是讓藝術家更有靈感。更恰當的說法,是一位多產的藝術家,創造了自己的沖突與折磨。美國作家喬納森·弗蘭岑接受采訪的時候說,他明知道如果放棄寫作,他的婚姻就能夠持續,他和父母之間的關系就能夠緩和,但是他不能放棄,只能選擇延續生活的痛苦。生活和藝術,你只能選擇一樣。能否在做一個天才藝術家的同時,做一個幸福的人,我想是很難的。因為藝術家對于迎面而來的苦難,不能逃避和躲閃:你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選自《新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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