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丞書
詩書未終老,夢里自難忘
◎寧丞書
圖/飛 霜
王弗與蘇軾結緣,乃因一池。那池里魚兒非常通人性,只要人站在水邊發出聲響,就會有魚兒躍出水面,就像迎合一般,被稱為青神一景。
因蘇軾為池取名“喚魚池”,王弗心下大動,兩顆心就這樣靠攏,蘇軾成了王弗的夫君。
婚后,夫妻二人格外恩愛。蘇軾發現王弗不僅溫柔賢惠,且博聞強記,略通詩書。
及至蘇軾中了進士。王弗笑著恭賀丈夫,斂目下來,卻有淡淡哀涼。有人追求青云之志,有人愿守一隅天地和樂度日。他寒窗苦讀數載,就為一朝金榜題名,她如何能開口說,衣食無憂過著平淡小日子有何不好?
賀客散去,她推開窗,夜風灌了進來,滿屋燥熱隨即散去,燈燭被風吹得搖擺。醉酒的蘇軾睡得極沉,眼角眉梢都帶著笑意。
初入仕,王弗常常耳提面命,叮囑他在外做官要處處小心。蘇軾稱是,心中卻不然。他愛交朋友,認為天下無壞人,全都熱情招待。
他的朋友里有一人,名喚章惇,舌燦蓮花,讓蘇軾聽得頗為順耳。而王弗卻告誡蘇軾這人不可靠,無事獻殷勤。
王弗的話一語成讖,后來章惇背叛,迫害蘇軾也更徹底。
王弗以己之力不停催促著蘇軾成長,蘇軾在被動的成長后,終于明白王弗是有大智慧的女人,有判別是非的本事。
而在蘇母過世這樣脆弱的時刻,王弗鎮定地招呼守喪的幫工們,有條不紊,令蘇軾心下微安,再次感慨有了主心骨。
這年五月,王弗27歲,撒手人寰,撇下6歲的兒子和他。她仿佛知道大限將至,一雙眼滿是渴望地望著他們,久久地,舍不得眨眼。最后,還是慢慢地渙散了。
她總愛在他夜讀的時候,為他加一件衣,而現在,他為她加了這么多層衣,她的身體卻依然冰冷。
世界空了。初見她時,是她掀簾而出溫柔的笑;再見她時,是鳳冠霞帔下的一抹嬌羞;如今她卻是閉上了眼,睡得安穩。
緊緊握住她的手,貪戀著不肯離開,仿佛再給她傳遞一絲溫度,她就會睜開眼睛,像最初相見時那樣地笑。
夜半,寒風凜冽,冷雨瀟瀟,他從睡夢中驚醒坐起,恍惚間發現身邊并沒有那個為他蓋被之人。
父親蘇洵一向對這個兒媳非常滿意。他叮囑蘇軾,把她葬到蘇軾母親的身邊。這樣,九泉之下也能相伴,他才放心。
蘇軾想,妻子陪著母親,自然是放心的??烧l來陪他呢?
秋色微落,偶有倦鳥從松柏處掠過,竟有幾分悲情意味。蘇軾摩挲著墳頭的土,忽然想起,很多事情還沒來得及做,比如為她研墨,已經再也沒法去做了。
他在墳墓周圍種下了松樹,愿陪著母親和妻子,在他的心中常青。
她在的時候,他覺得她小題大做,管得太寬。他努力想著往日里她的叮囑,慢慢地在心里再記一遍?,F在才發現,自己是很愛聽的。
如果還有機會,他一定認認真真地聽,哪怕她講得再多再久,他都會詳詳細細地記下來。
家鄉的院子里,原來種了幾棵枇杷樹,每到成熟時,她就會摘了來,用棉布擦洗后給他。枇杷未傷一點皮肉,黃澄澄帶著水珠,擰下一顆剝皮放進嘴里,也甜到了心里去。
后來的蘇軾,仕途屢有不順,忽然間明白了王弗的大智慧。
他在《亡妻王氏墓志銘》里說她是賢內助,剛剛出仕那幾年里,王弗多么不容易。
有次他做夢,夢里她正在梳妝,見他回來,便轉過頭去。蘇軾走上前,她站了起來,雙手摟著他說,我們都十幾年沒見面了。
他伸手去挽她,攜手走到書案前,為她研墨。她執筆沾墨,在他臉上畫了個圈,笑得一臉溫柔,就跟初見時那樣。
他幸福地攬住她,卻攬到一處虛空。猛然從夢中驚醒,她的笑臉瞬間遠去了。
外面風刮得樹枝作響,前塵往事轟然倒塌,那個笑得格外溫柔的女子,突然在記憶里清晰起來。多虧她耳提面命,使得自己青云直上;她去世十幾年,自己仕途坎坷。她長眠在家鄉的松樹林里,他在這里卻格外孤獨。于是披衣而起,寫下悼亡詩: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v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岡。
尤記那些時日,他總是嫌棄王弗偷聽他與友人談話,每每友人走后,看著從簾后走出的王弗,他都會冷眉以對。以至于后來說話越來越少,王弗卻依然把他照顧得很妥帖。
傷感總是倏然而來,久久不去。
很久之后,他久臥病榻,認真思考著過往的時候,才發現,他還未來得及去了解她,她就已經不在了。
很多時候會想起她,曾經輔助他前行,照料他的衣食住行。這種想念如魔咒一般,不停地纏繞著他。當他獨自一人時,當他在人群里忽然間覺得孤獨時,只是,再也見不到她了。
無數暗夜里重重疊加的思念,濃濃地壓在了心底,那掌心里的溫暖都那么真實,似乎還帶有涼夜的氣息。
她夢想與他詩書終老,他慶幸她在世的時候,給過她一段詩書年華。
宦海身不由己,兜兜轉轉,他一直沒能回到故鄉。
王弗的墓地里,伴著悠悠明月與聲聲松濤,埋葬著過去的愛情。
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