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不應有淚

張海龍

說實話，我是揣著很糾結的心情邁入那個雅間的。素素已坐在里面，看到我站起身來，淺淺一笑。我也努力舒展臉上的表情。

我先開口，還沒點菜呢，想吃點啥？我把菜單遞過去，素素一推，說，還是你點吧。我會意笑笑開始逐頁翻看。

喊來服務員，點了四個菜，破例來瓶干紅。合上菜單抬起頭，我看見一雙眼，眼中有霧，霧中的我，忽近，忽遠。

高腳杯搖曳在手里，濃濃的思緒在燈下輕輕蕩漾開來。伴著兩抹品不清滋味的笑，高腳杯輕輕碰出個響來。

還是我先開口，聯系上你真不容易呀！

還說我呢，你呢，不也消失好多年嗎？

我那不是四處奔波不穩定嘛，聽說你不錯，嫁到煤城了。

煤城是不錯，可是不習慣，又回來了，還是一個人回來的。素素說完沖我一笑。

我啞笑，低頭整理餐碟，說，你要是想見我，給我托個夢呀！

素素也笑了，你才托夢呢，還那么貧嘴兒，心里就是沒我，當初聽我媽的勸，看來是對了。

我臉上跳動一下，素素意識到走嘴了，連忙舉杯。

酒慢慢滑下去，往事悄悄爬上來。

素素擠著眼睛說，你當年賭氣一走，是不是特恨我媽？

我歪著脖子把記憶跳到當年，傻笑著說，你媽當年那眼神，絕對有穿透力的，我兜里有幾枚銅板她都看得一清二楚，否則那眼神不會那么惡毒。

素素撇著嘴說，真不知好歹，我媽后來還夸過你呢。

夸我！你媽會夸我？

可不是，你走后，咱倆斷了聯系，我媽就夸你懂事，會看別人臉色，呵呵。

虧你還能笑得出來，要不是你媽攪和，咱倆也不至于今天見個面像做賊似的。

也怪我，當年那么聽我媽的。

你當年要不是老在我面前提你媽這么說那么說的，我也不至于那么生氣。

還是你小氣，遇見困難就像個逃兵。

你呢，你不知道呢當時態度轉變得多明顯呀。

你這是怨我了？

怨我，怨我沒能力沒錢沒房還沒車！

素素把目光散在杯里，我的手也扣在臉上上下揉搓著。

酒杯碰出個脆脆的響兒，空了。酒瓶傾斜，往事又滿了，我說，這些年，你還那么清瘦。

誰像你，吃啥都長膘兒。素素竟嗔過來一眼，我繼續傻笑。

素素說，還記得那次爬山嗎？

是不是你崴腳那次，腳腫得像個饅頭，你哭得那個慘烈，嚇得我呀！

還記得怎么回去的嗎？

還不是我心好，背你回來。要是把你丟在那，你現在可能還在那呢。

我特別懷念趴在你背上的感覺，你渾身臭汗，卻很踏實。

我也是，那時我還堅信我們會永遠在一起的。

高腳杯在空中歪了幾歪，酒液爬到臉上，凝視對方。

素素說，十年了，我們還沒忘記過去，我們還會有幾個十年呀？

我也有些傷感，是呀，十年說過就過去了，感覺就像昨天。

你說我們還會回到從前嗎？素素輕輕把手伸在我的面前。

不可能了，我女兒都六歲了。

那你為什么還坐一夜火車來見我？

我也說不清，有些事情根本就沒有理由。

其實，離婚之后我一直沒有遇到合適的，我一直期待有一天奇跡會出現，你說會嗎？

碰到素素投來的眼神，我一下沒了心跳。

我輕抹著額頭，說，我們現在都有家，開不起這種玩笑了。

可是我沒有家，我知道你還是在意我的，否則你不會給我打電話？素素聲音陡的提高，嚇我一跳。

你不是快要結婚了嗎？你不是說那個男的對你挺好的嗎？

可我不甘心，我離過婚，可我沒有孩子呀，他兒子都十五歲了！

素素，別激動，孩子不是關鍵，只要他對你好就夠了。

那你為什么還給我打電話？

我打電話，是我不想失去……。

失去什么？你說呀！

不想失去……你這個朋友。

朋友？朋友！

雅間里陡然間針落有聲，燈光也知趣隱晦起來。

我垂下頭說，素素，別喝了，我還要趕夜里的火車。

出了門，夜風吹扯過來，亂著頭發。

我說秋涼了。順勢幫素素把風衣領扣扣上。

素素沒有謝我，轉身給我個后背。

素素說，今晚真的要走？

真的要走，這是車票。

我不看，你既然都來了，為什么還急著要走？

我過來就是想看看你。

可是我不好！我現在需要你！

素素，冷靜些，我們不可能了。

不可能了？別人為什么都有可能，我們為什么就不能有？

別人是別人，我們是我們。

夜風掠過夜的沉寂。我指指腕上的表針說，我……得走了。

素素轉過身，出奇的平靜，說，走前還有什么想對我說的嗎？

我啞笑著說，素素，堅強些，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記住遠方有個人在一直祝福你。

素素啞笑，那你還能背我一次嗎？

我聽話地背立著，任一雙手慢慢纏過我的脖頸，任后背沉濕起來。

素素抽噎說，謝謝你還記得我最愛吃的兩道菜。

我苦笑，對鎖在胸前的手說，我真的得走了，你，保重！

我徑直向前邁去。遠近的車燈撞得我一陣陣眩暈。

我沒料到素素的聲音還會震顫過來，濤，我們……還能……再見面嗎？

嘶啞的聲音，停滯夜空，我渾身一顫，幾欲跌倒。

我繃緊著臉，右手在夜空中擺了幾擺，繼續前邁。

夜燈如癡，癡得心疼；夜風如泣，泣不成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