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始信英雄亦有雌”
——論秋瑾詩詞暴力書寫的審美張力

2015-04-11 07:04
關鍵詞:秋瑾暴力革命

李 艷 平

(洛陽師范學院 文學院, 河南 洛陽 471934)

暴力,通??衫斫鉃槭褂梦淞υ斐伤巳怏w上的傷害,是人在內心深層對強力攻擊的崇尚,充滿了血腥、死亡和恐怖。廣義可以理解為崇尚包括強力、武力、革命、戰爭、任俠、正義等暴力因素在內的總體傾向。將這種傾向引入詩詞創作便具有了暴力審美模式的美學體現,形成詩詞的暴力美學風格。暴力美學是對傳統優美、和諧美的一種顛覆和消解,它以暴烈的描寫場景、暴力性意象的營造,直接沖擊讀者的眼球和想象,產生新的審美體驗和審美觀念——詩意暴力,即在寫詩和讀詩中產生暴虐的、快意的情感宣泄。由于暴力書寫所傳達出的強力崇拜意味,詩詞作者多為男性,尤其是在傳統男權社會中,建功立業者以男性居多,所詠者風起云涌、不可一世;而功名失意者也以“鐵馬冰河入夢來”,抒發未能報效祖國、壯志未酬之慨。因而暴力因素一直以來似乎成為男性的書寫專利,與之相對的女性書寫范疇似乎只有深閨哀怨、傷春悲秋等狹小的、私人的、女性的情緒表達。但在晚清,出現了一位“始信英雄亦有雌”的女作家秋瑾??v觀她的詩歌寫作,不僅慷慨悲壯、豪氣干云,而且經常出現刀、槍、劍、戟、拋頭顱、灑熱血、為國犧牲等暴力意象,刀光劍影、鮮血橫流,充滿了暴力美學色彩。如《寶劍詩》、《劍歌》、《寶刀歌》、《紅毛刀歌》、《寶劍歌》、《日本鈴木文學士寶刀歌》等,從這些詩歌的題目上就能大略感知到作者暴力書寫的意向。更重要的是,秋瑾以一女性之身份,將這種暴力因素與國族命運相聯,完成了暴力自我的升華:“濁酒不銷憂國淚,救時應仗出群才。拼將十萬頭顱血,須把乾坤力挽回?!盵1]43進而將這份暴力上升到凝聚、自強等集體意識層面的崇高之美,從而體現了秋瑾詩歌寫作中前所未有的暴力審美價值。

一、 詩歌才氣和英俠本色

少女時代的秋瑾,家庭有些背景,祖、父輩都是讀書人,學而優則仕,以科舉入官,為秋瑾創造了一個良好的生活環境和教育環境。秋瑾天資聰慧,十一歲已習作詩,“偶成小詩,清麗可喜”,并時?!芭踔派倭?、辛稼軒等詩詞集,吟哦不已”。[2]266十三歲時隨祖父和父親輾轉赴各地任所,已經有了女才子之稱:“女士富有天才,自幼即好翰墨,流播人間,一時有女才子之目?!盵2]267這時候的秋瑾,待字閨中,生活安閑富足,讀書寫詩,詩歌創作之才氣日益顯露。在其后一生的寫作中,尤以詩詞的成就最高。這份才氣伴隨著其不凡的抱負,表現出一個靜處深閨的少女,關心時局的愛國思想。及至婚后為他人婦,這份對國族的憂患意識不但沒有減弱,反而更強烈了。1900年庚子事變,秋瑾自比漆室女,心憂國族而身困深閨,迫于禮教的束縛不能上戰場殺敵報國,心情抑郁。女性所少有的、朦朧的渴望建功立業之心已然隱在。

十四歲,秋瑾隨母親到蕭山外祖家,向四表哥學習騎馬擊劍等武藝。秋瑾早就聽母親說起舅父和表兄弟都舞槍弄棒、武藝高強。秋瑾的四表哥單寶勛,精通拳棒技擊,秋瑾學得也很認真,很快就熟練掌握武術套路了。那么秋瑾為什么對學習武術情有獨鐘呢?這大概有三方面的原因:第一,秋瑾為人英豪,有武術方面的天賦,對刀劍拳棒之術頗感興趣。第二,秋瑾的父母沒有明確加以制止,她的祖父甚至還鼓勵她練武。因為按照封建制度的慣例,花季閨閣少女訓練更多的應該是針黹女紅、學做淑女,而非習武練劍。秋瑾的父母沒有阻止秋瑾這一閨閣少女學習拳棒武藝,大概是他們也認為在亂世練習武藝有健身、防身的作用。第三,時局的影響。鴉片戰爭后,中國被西方列強武力侵犯,大有瓜分豆剖之勢。西方傳教士以傳教為名,進行文化侵略。在中國境內,洋人的胡作非為、無法無天已經到了無人管制的程度。各地教派、會黨紛起,習武以自強,抗爭外敵。其中第三個原因應該是秋瑾詩詞暴力書寫的直接思想誘因。

秋瑾曾親眼目睹過英國傳教士屢次闖入其祖父的辦公場所,態度惡劣,無理取鬧,咆哮公堂。她認為,“紅毛人這樣厲害,中國人膽小如鼠,這樣下去,中國人成了他的奴隸了?!盵3]112她由此認定:“要去掉這種恥辱,就得武力解決,打走紅毛人,才有免除做奴隸的希望?!盵4]181這應該被看作秋瑾暴力意識的最早流露,即以暴制暴的暴力行為才能趕走紅毛人。紅毛人即英國人(一般指荷蘭人),發眉皆赤,故稱紅毛。后來秋瑾留日期間便作《紅毛刀歌》:“傳聞利器來紅毛,大食日本羞同曹。濡血便令骨節解,斷頭不俟鋒刃交?!边@樣鋒利的英國刀,連日本的寶貴名刀都比不上它??墒?,“紅毛紅毛爾休驕,爾器誠利吾寧拋。自強在人不在器,區區一刀焉足豪?!盵1]62武器再鋒利,人還是勝于武器,人一旦自強,就沒有人敢來欺負,小小的一把刀有什么可炫耀的?早年以暴制暴的意識轉化成詩歌中的具體暴力意象——紅毛刀,進而成為暴力革命的延伸:縱使敵人武器先進,中國人必當自強,以武力趕走敵人。暴力意識由此開始貫穿于秋瑾思想中的各個時期,轉而以不同的方式在詩詞中表達出來。當秋瑾的祖父不甘心受洋人的欺壓,憤而帶著家眷回到故鄉時,秋瑾認為她學習武藝的機會已到,要求與表兄一塊學習,以頑強的意志鍛煉身體,學習武藝,并學會了騎馬擊劍,跳高跳遠,掌握了一系列武術基本功。秋瑾經常在和暢堂后花園練拳習棒,拔劍起舞,以至于紹興傳說秋瑾“武藝高強,能橫刀立馬,飛檐走壁”[5]112。橫刀立馬確有其事,飛檐走壁卻是民間的夸大渲染,但不可否認,這成了秋瑾以后繼續練武和從事革命活動的技藝基礎,畢竟,從事革命也需要充沛的精力和體力。秋瑾在湘潭期間,還學習了被譽為湖南四大名拳之首的鄔家拳;后在上海,又向上海拳王蔡桂勤學習了少林華拳和劍術。1907年秋瑾主持大通學校校務期間,非常重視機械體操和兵式體操,旨在為革命培養軍事干部和武裝力量。同年在紹興設立體育會,秋瑾任會長,令女學生皆習軍事體操,編成女國民軍,著黑色制服,秋瑾親自騎馬率領學生赴野外打靶訓練。時人有詩贊曰:“強權世界女英雄,尚武精神貫浙東?!盵2]295尚武精神推崇暴力實踐,即鐵血主義,暴力排滿?!笆膶⑺览锴笊?,世界和平賴武裝?!盵1]60崇尚武力救國的秋瑾似乎命定要走向革命。

尚武,使得秋瑾的性格里具有了濃重的俠義本色,古來俠士皆尚武,況且秋瑾“好劍俠傳,習騎馬,善飲酒,慕朱家、郭解之為人。明媚倜儻,儼然花木蘭、秦良玉之倫也”[3]17。少女秋瑾喜歡閱讀俠客傳記,對朱家和郭解等俠客推崇備至,對花木蘭和秦良玉等巾幗女英雄欽羨不已:“今古爭傳女狀頭,紅顏誰說不封侯?馬家婦共沈家女,曾有威名震九州?!盵2]87由對女英雄的欽羨引出女性也能做大事的慨嘆:“肉食朝臣盡素餐,精忠報國賴紅顏。壯哉奇女談軍事,鼎足當年花木蘭?!盵2]88在秋瑾的內心世界里,從未滿足于女性被規定的“雌伏”狀態,“但得有心能自奮,何愁他日不雄飛?!盵1]36而“羨英雄”情結的流露,恰恰使秋瑾認為女性和男性一樣可以成就大事、建功立業,“莫道賠錢厭女胎,須知閨閣也多才”,[1]75并且和男性能成為英雄一樣,認為女性也能成為英雌,“莫重男兒薄女兒,平臺詩句賜娥眉。吾儕得此添生色,始信英雄亦有雌”。[2]87秋瑾自稱“鑒湖女俠”,崇尚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無論在她少女時代,成年婚后,還是從事革命活動時期,都有救助他人的記載,被救助者亦念念不忘秋瑾的俠行善舉。如果沒有遭遇革命,秋瑾對自己的期許也許是做一個伸張正義、救人于危難之中的大俠、大英雄,“儼然在望此何人,俠骨前生悔寄身?!盵1]23因此,“俠骨前生”的秋瑾受“羨英雄情結”的驅策,必然渴望出人頭地,像男子那樣建功立業耳。然而在湖南湘潭那樣閉塞落后的地方,沒有新知引領的秋瑾終將是像眾多封建機制下的女性一樣步入父母之命的包辦婚姻,縱有英雄之心,終要雌伏于世。于是作為女性的秋瑾只能將這份“英雄心”暫時寄托于自己未來的夫君。

二、 婚姻非偶和易裝革命

少女秋瑾的擇婿標準一定是有才華、見識、英雄氣概的佳偶,能夠與她志同道合,賞為知音者。秋瑾自身作為一介女流無法作為,至少她的夫君能夠成就一番事業,完成秋瑾內心深處有所作為的抱負,實現他者替代式的心理滿足。帶著這樣一種對未知婚姻的憧憬,1896年,秋瑾嫁于湘潭富戶王子芳,“子方(芳)為人美豐儀,翩翩濁世,佳公子也”,但秋瑾需要的夫君不是美男子,而是有抱負的真英杰。然而這樣的一位佳公子“幼年失學”,不學無術,以至于連捐官以后可以“附監生資格,赴順天鄉闈,取科第顯達”的機會都沒有了?!按送窘^望”,只能走“一般富家子弟,多捐部曹而坐食此息”的沒有多大出息的路子。到此,這場中規中矩的“奉父命,非本愿”[6]的婚姻帶給秋瑾的是真正意義上的絕望。王家是商人世家,沒有讀書人家的書卷儒雅氣息,王子芳語出庸俗,毫無才華,紈绔子弟的惡習卻一應俱全。秋瑾在王家缺少知音,倍感孤獨與寂寞,她深深的感受著所嫁非同調的痛苦,以至于“卻憐同調少,感此淚痕多”[7]70。甚至有感于“天壤王郎”的典故,自比才女謝道韞,“詠絮辭何敏,清才掃俗氛??蓱z謝道韞,不嫁鮑參軍?!盵1]24在秋瑾的意識里,自己就應該像謝道韞那樣的才女一樣嫁給鮑照那樣的英豪才子?,F在,知音乏人,同調難遇,這一切都落空了?!暗嘶橐霾荒茏杂芍z憾,使得一佳子弟而事,豈隨不能稍有所展施,以光母族乎?悲哉,今生已矣!”[1]115于是望夫揚名的強勁期許轉換成了鄙薄夫君,這份鄙薄越是強烈,秋瑾的“羨英雄”情結便越是激烈,以至直接成為她渴望有所作為的心理內驅力。甚至,她懊惱自己陷入空虛無味的婚姻家庭中一無所成,“愧我年二七,于世尚無補??肇摃r局變,無策驅胡虜?!盵1]70所以秋瑾向其大哥寫信傾訴:“如得佳耦,互相切磋,此七八年豈不能精進學業?名譽當不致如今日,必當出人頭地,以為我宗父母兄弟光;奈何遇此比匪無受益,而反以終日之氣惱傷此腦筋,今日雖稍負時譽,能不問心自愧也?”[1]113精進學業而必當出人頭地,強烈的社會功名欲求在秋瑾那里從未止息過,同時“撫心自問,妹亦非下愚者,豈甘與世沉浮,碌碌而終者?水激石則鳴,人激志則宏,他日得于書記中留一名,則平生愿足矣?!盵1]54她不甘于“身不得,男兒列”的閨閣身份,想做出“心卻比,男兒烈”的宏偉事業,“寄語諸君宜好在,休將志業讓儒巾?!盵1]98這是秋瑾最為重要的一大精神追求,已經先在地融進她的血液之中,只待時機沖決而出。正是經歷了婚姻之痛,感覺靈魂無所歸屬,其潛在的有所作為的揚名欲望與現實的困境遭遇日益沖撞不休,傳統夫貴妻榮的他者替代心理逐漸轉向英雄有雌的自我體驗沖動,“男女平權天賦就,豈甘居牛后?”[1]116于是她毅然決然拋家棄子,拒絕妻職,拒絕母職,拒絕了一切封建機制對女性的規訓,負笈東渡,尋求新知,尋求那份深存于內心的精神偉業。

旅日期間,秋瑾最終和丈夫斷絕了關系,“妹近兒女諸情,俱無牽掛,所經意者,身后萬世名耳。不則寧湮沒無聞,斷不欲此無信義者有污英雄之獨立精神耳?!盵1]96這顯示了她從無所歸屬的感覺中掙脫出來的努力以及她對自我抱負實現的堅持和期許。當時日本聚集了大批中國新知識界的精英、愛國人士、革命黨人。在這里,秋瑾遭遇了這些人,遭遇了革命,進一步洞悉了晚清中國的現狀:“猛回頭祖國,鼾眠如故。外侮侵陵,內容腐敗,沒個英雄做主?!盵1]37這使秋瑾渴望有所作為、出人頭地的揚名欲望落到了實處,“英雄事業憑身造,天職豈容袖手觀?”[2]132秋瑾把拯救祖國危亡和振興女界視為自己的天職,責無旁貸,“今日舞臺新世界,國民責任總應分?!盵2]133不僅如此,秋瑾自己真的把“閨裝”換成了象征著暴力革命的“吳鉤”,改換男裝,表示永不再穿清朝女裝。到日本不久,秋瑾穿和服,拿短刀,到照相館鄭重留影,表示與滿清決裂,徹底走向革命?!柏熑紊霞珙^,國民女杰期無負?!盵2]186隨著被激蕩起來的革命豪氣,秋瑾的英俠氣概與有所作為的抱負膠著在一處,憑著她過人的詩歌才氣,其生命的光彩被激發出來:“畫工須畫云中龍,為人須為人中雄。豪杰羞伍草木腐,懷抱豈與常人同?”[1]97“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龍泉壁上鳴?!盵1]64女中豪杰的抱負,”人中雄“的期望,就連龍泉劍也迫不及待要有所作為,“不懼仇人氣焰高,頻傾赤血救同胞?!盵1]33“龍泉劍”、“赤血”這樣的暴力意象溢于紙端,化為暴力武器的使用方式和暴力革命的流血犧牲。一旦度過婚姻非偶的低潮期,擺脫了封建婚姻束縛的秋瑾,其尚武暴力的思想傾向同改變現實的革命需要相契合,暴力書寫便順理成章地頻頻出現于秋瑾后期的詩詞寫作中。

在晚清,有兩個真正具有“英雄氣概”的人物,一位是譚嗣同,一位是秋瑾;一為男性,一為女性。譚嗣同天然的男性身份,在中國深厚的社會性別文化傳統中,無人質疑其英雄本色,男兒理當殺身成仁,留名千古??墒乔镨煌?,身為女性,本來就應該馴服在封建綱常倫理制度之下,恪守婦道,不能僭越分毫?;仡櫱镨c其夫王子芳的一次沖突事件,秋瑾女扮男裝去戲園子看戲,王子芳知道后動手打了秋瑾,理由是秋瑾不守婦道,擅自離家。婦道成為多少杰出女性的禁錮,甚至改易男裝都被看成是僭越規定的禮儀準則,觸犯了社會既定規范,為輿論、法理所不容。女性不能像男性那樣施展才華、建功立業,只能穿著象征著弱者的女裝雌伏于男性權力之下,男性往往是暴力行為的實施者,更易帶有暴力傾向。所以,易裝,在秋瑾短暫的革命生涯中是一個重要標志,它顯示了秋瑾對社會性別規范的反叛和革命性破壞。與女裝告別,易裝為男性,意味著可以像男性一樣更自由地從事社會活動、國族革命、暴力戰爭、革命暗殺、武裝起義等,這合乎秋瑾本性中的尚武精神。而歷史上馳戰疆場的女英雄似乎都有易裝特征,女子易裝成為女性身份的遮蔽,黃崇嘏、花木蘭、秦良玉這些曾被秋瑾推崇備至的女性英雄無一不易裝。所以,當她被問及為什么要做男裝打扮時,秋瑾回答說:“男子強,女子一直受壓迫,我希望樹立男子般的強心,打算先把外形變成男的,再直到心也變成男的?!盵8]因此,秋瑾不僅把自己的閨閣女裝送給友人,在生活方式上也男性化了。平日里,秋瑾刀劍不離手,“有倭刀一柄,勃朗寧手槍一支,晚間置枕畔,晝則隨身攜帶,不須臾離?!盵9]248其生活與寶刀美酒相伴。秋瑾本就善飲,飲酒發起豪情,出日本倭刀,“盤旋起舞,光耀一室,有王郎酒酣,拔劍斫地之氣概?!盵9]248居京期間所作詩歌《劍歌》中寫道:“也曾渴飲樓蘭血,幾度功銘上將樓?何期一旦落君手,右手把劍左把酒?!盵1]32因而當年幻想的像男子一般征戰沙場的鐵血生涯展現目前:“睥睨一世何慷慨?不握纖毫握寶刀?!盵1]61劍和寶刀象征暴力革命,酒象征掙脫封建束縛的自由生活,俠士的英烈和革命的豪情使得秋瑾熱血沸騰,拒絕一切外部的物質因素而決定行走于“拋頭顱、灑熱血”的生死事業之間,這是為了喚起沉睡的國魂,賦予國族在危急存亡關頭主動的生命形式的選擇。所以《劍歌》的格調是純粹男性化、暴力化了的,現實生活的改變與她寫作中的這種遞進延伸關系密切,從原來尚不確定的胸襟抱負——“英雄身世飄零慣,惆悵龍泉夜夜鳴”[2]139轉變為“不惜千金買寶刀,貂裘換酒也堪豪。一腔熱血勤珍重,灑去猶能化碧濤”[1]60的堅定與大氣。

通過對劍、酒、熱血、頭顱這類暴力意象的展示,可以看出秋瑾對暴力的實施工具非常重視。1905年秋瑾曾去日本橫濱學習過制造炸藥。1906年,為了給起義準備軍火,秋瑾還在上海虹口與革命同志一起研制炸藥,結果研制失敗而爆炸,差點引來巡警。她在《寶刀歌》中寫道:“莫嫌尺鐵非英物,救國奇功賴爾收?!盵1]55原來,她之所以重視暴力工具,是因其有救國的革命功效。她的社會革命與暴力書寫之間似乎暗示了某種關聯,暴力似乎內化為了她生命的實現形式,進而形成一種生命訴求外化于詩歌的暴力書寫上?!疤煜掠⒉艛凳咕?,據鞍把劍氣縱橫。好將十萬頭顱血,一洗腥膻祖國塵?!盵2]129唯其如此,她無所寄予的靈魂才能找到歸宿——即革命為家。

三、 奔走革命和選擇死亡

19世紀末的中國正處于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的迷茫中,綿延數十世紀之久的帝國體制到了崩潰的邊緣,這意味著大規模的暴力實施不可避免。人們要么醉生夢死,依附于死而不僵的龐大的封建體制麻痹著自己的靈魂;要么惶恐、焦慮,處于近乎絕望的情緒中等待做亡國奴。秋瑾這樣的女性拒絕沉浸在麻痹和絕望狀態中,由政治無能而帶來的憤怒情緒,使她像男性一樣奮起,試圖做些事情來拯救自己的國族?!拔>秩缢拱俑猩?,論交撫案淚縱橫?!盵2]138“頭顱肯使閑中老,祖國寧甘劫后灰?無限傷心家國恨,長歌慷慨莫徘徊?!盵1]64“斬盡妖魔百鬼藏,澄清天下本天職?!盵2]61她身體力行越界而出,與婚姻、與性別、與母職的束縛斗爭了很久以后,完成了“閨房”之戰,完全把自己交付給了社會革命,宛如鳳凰浴血獲得重生。秋瑾先是加入三合會,而后加入了同盟會、后來又加入光復會。1905年與孫中山的一番長談,秋瑾認同了同盟會的立場和總體綱領,成為同盟會浙江分會的主盟人,繼而成為光復會浙江方面的革命領袖,開始了一系列艱巨的革命工作。自此,她奔走于各地之間,風餐露宿,聯絡革命事宜,進行革命活動。生活上的變化促成了秋瑾詩歌的寫作在風格、語調、形式和模式上更加豐富、恢弘、勇敢和無所畏懼。她的詩歌寫作的變化反過來也成為推動她改變社會生活的動力,可是她試圖改變的畢竟是舊政權與新暴力的勢力場構成的環境,艱危異常。在這個大的暴力場中生存、行動,隨時會丟掉性命。但是,秋瑾義無反顧選擇了死亡?!拔>秩缢垢蚁??愿將生命作犧牲?!盵1]75是的,就像有學者所指出的那樣,死亡是秋瑾主動的選擇。

當秋瑾和徐錫麟策劃同時發起皖浙起義時,她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粉身碎骨尋常事,但愿犧牲保國家?!盵1]61“死生一事付鴻毛,人生到此方英杰。他年成敗利鈍不計較,但恃鐵血主義報祖國?!盵1]451907年6月10日,也即臨刑前五天,她寫給學生徐小淑一首絕命詞:“痛同胞之醉夢猶昏,悲祖國之陸沉誰挽。日暮窮途,徒下新亭之淚;殘山剩水,誰招志士之魂?不須三尺孤墳,中國已無干凈土;好持一杯魯酒,他年共唱擺侖歌。雖死猶生,犧牲盡我責任;即此永別,風潮取彼頭顱。壯志猶虛,雄心未渝,中原回首腸堪斷?!盵2]302秋瑾顯然充分意識到了她面對的危險,與友人做最后的告別。她知道,“風潮取彼頭顱”,這一次的暴力實施對象的“彼”很難說是指誰,所以她準備“犧牲”以“盡我責任”。

當清朝軍隊朝大通學堂逼近時,秋瑾接到線報,許多人都勸她離開學校,還有很多人幫助她離開,甚至送來了路費。如果她愿意,她完全能夠逃脫,但是她心意已定,拒絕離開。她疏散諸多大通學生離開,勸散一些大通人員,掩藏好證據,坐等清朝軍隊的到來。當清軍攻打學校時,只有她與少數幾個不愿離開她的同事和學生。秋瑾被捕了,這是我們不愿看到的。有學者因此認為她最后的行為等于自殺。另一種解釋則把它看成一種姿態,一種反抗的烏托邦主義、不現實的英雄主義,或者經過掩飾的失敗主義和明顯的個人絕望的姿態。[10]103然而,就像她在《精衛石》中對精衛所激發和鼓勵的那樣,“一女子獨肩巨任”、“投盾叱帥顯英雄”[2]195,毫不畏懼與退縮,為掩護浙江數千義軍,保存革命實力,她決定挺身暴露。這足以說明秋瑾似乎很早就預見到這樣一個自我選擇的“不歸”時刻及其“拋頭顱、灑熱血”的特殊場景,只不過這次是真正地以身踐行之。

1905年,秋瑾自日本歸國抵滬后,她在寫給留日同學王時澤的信中說:“吾歸國后,亦當盡力籌劃,以期光復舊物,與君相見于中原。成敗所未可知,然茍留此未死之馀生,則吾志不敢一日息也。吾自庚子以來,已置吾生命于不顧,既不獲成功而死,亦吾所不悔也?!盵1]46至此,她已把全部精力乃至生命,都交付給了為國族革命的偉大事業。信中又說:“且光復之事,不可一日緩,而男子之死于謀光復者,則自唐才常以后,若沈藎、史堅如、吳樾諸君子,不乏其人,而女子則無聞焉,亦吾女界之羞也,愿與諸君交勉之?!盵1]72很顯然,她是想做中國第一個為革命流血的女英雄,也只有她能做到。

“英雄都付浪淘沙,逝者如斯終不歸?!盵1]35秋瑾生命最后時刻的書寫只有一句詩——《絕命詞》:“秋雨秋風愁煞人?!边@是在清吏的逼供下所寫的。這一句囊括了所有她詩詞書寫的動力和收束,它重新界定了“女性哀愁”的內容,不會再有人把它理解為是一位閨閣女子的哀怨之作,因為誰都能讀出這句詩隱含的革命意味。它由詩歌內部意味深長的修辭和外部世界風云變幻的政治形勢所構成,充滿了潛在的、巨大的、不可言說的暴力意味——革命成功前夜的風風雨雨。正是這種壯志未酬的無奈與悲涼,于是在寫作的轉變——暴力書寫與現實世界的改變——暴力革命這二者之間,秋瑾努力地將兩者打通了。而且,她用革命女性的暴力書寫顛覆了傳統女性的哀怨書寫,并把暴力書寫所帶來的動力轉接到她的生命形態上來。她以她的血、她的生命、甚至她死亡的方式,完成了這場使命的轉換,包括國族的、文學的、女性的、革命的。到此,誰能無視秋瑾自我犧牲的意義?誰還能說秋瑾生命的缺席對歷史而言無能為力?僅在秋瑾遇難四年之后,中國最后一個王朝覆滅了。

[1] 秋瑾詩文集[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

[2] 郭延禮.秋瑾詩文選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

[3] 周芾棠,等.秋瑾史料[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

[4] 秋高.秋瑾軼事[A].秋瑾史集[M].北京:華文出版社,1989.

[5] 徐道仍.紹興文史資料[Z].1998,(12).

[6] 陶在東.秋瑾遺聞[A].大風[C].1938,(7).

[7] 秋瑾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8] 徐自華.秋瑾逸事[A].小說林[J].1907,(7).

[9] 歐陽云梓.秋瑾評傳[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

[10] 顏海平.中國現代女作家與中國革命[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

猜你喜歡
秋瑾暴力革命
反性別暴力
信仰的真與執著——讀《秋瑾集》
“暴力”女
油改水革命誰主沉浮
暴力云與送子鸛
A Study on the Far Wake of Elliptic Cylinders
革命人永遠是年輕
粉紅革命
秋瑾年譜的幾個問題
向暴力宣戰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