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十三步

童樹梅

爹入獄已經兩年了，18歲的唐成獨自一個人生活。好在有本書日夜陪伴他，這本書叫《絕殺無情》，是本古棋譜。兩年前，嗜棋如命的爹偶得這本天下棋士夢寐以求的絕世棋譜后，性情大變，拋妻棄子，沉迷于推演棋譜中。結果，娘與一個貨郎好上了！爹盛怒之下一刀刺死貨郎，由此入獄。娘隨后服毒自殺。

這日，爹忽然回來了。原來，適逢天子大赦天下。爹憂心忡忡，說起一樁令兒子膽寒的心事來。原來，爹在獄中與一個叫方人杰的獄友一見如故，因為方人杰也是個棋癡。他當初下棋時，有人在一旁插了一句嘴，他便拾磚就砸，結果砸死了那人……

倆人免不了在牢中對弈。方人杰一開始屢戰屢敗，可他絕頂聰明，很快爹就不是他的對手了！

爹說到這里，臉上現出一絲狡黠，說：“時間一長，我發現他露出一個天大的破綻，從此我只要抓住他的破綻便攻無不克了。方人杰惱了，說我若憑真本事不是他的對手。我說要是我完全研習了家中古棋譜《絕殺無情》，只怕天下再無對手！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這書是天下嗜棋之人心中的至尊之物，我怎么能泄之外人？現在方人杰也出獄了，一定會來要棋譜的。昔日他因為人家插嘴就動手砸人，現在為了此書他怎能不想盡一切辦法？我怕大禍臨頭??！”唐成笑笑，說：“爹，把書毀了吧，這兩年我早就把這本《絕殺無情》熟記于心，世上棋力超過我的只怕不多！”爹聽了，一愣。

當天，爹讓唐成去城外的叔叔家借點米，住一宿再回來。第二天，唐成回到家，發現爹慘死在房中，頸上被長劍割開的傷口尚在流血，房中被翻得亂七八糟。他翻開爹尚未僵硬的身子，赫然發現地面上有一個血字：“方”！唐成飛快地把這血字擦掉了。他已知道兇手是棋癡方人杰！可當縣衙捕快來詢問時，他卻一問三不知，他打算親自為父報仇。等捕快走后，唐成抽出墻上的一塊磚頭，掏出一只油布包，里面赫然是《絕殺無情》！昨晚爹受折磨至死也沒說出書在何處。

時光荏苒，這天，忽有一位叫南一峰的中年棋士擺下博弈擂臺，口出狂言說要打遍天下高手，誰贏了他，即獲得擺在擂臺邊上的《絕殺無情》棋譜。天下棋士立即蜂擁而來，但都落敗而去。

不久后的一天，突然來了一個弓腰縮身的乞丐應戰。第一局，倆人快棋如飛，南一峰輸了！他神色不變，偷眼看到那乞丐不住地盯著棋譜。第二局，依然下快棋，南一峰贏了。他說：“僥幸，僥幸，若不是還記得古棋譜中的招數，只怕又要落敗了！”第三局，乞丐依舊是下快棋，南一峰落子卻極為緩慢。眾人急，那乞丐更急，催又催不得，退又退不得，竟起身來回踱起步來。南一峰偷瞄，發現乞丐先左走再右走，都是走十三步！

南一峰一把扯了胡子，叫道：“我是唐成，方人杰，還我父親的命來！”乞丐挺直腰說：“賢侄，你從未見過我面，是怎么識破我的？”

唐成滿臉悲憤，說：“你殺了我父親，可沒找到棋譜，我就知道你不會罷休的。所以我想出了此計，引蛇出洞，也趁機打遍天下，以圓我父親未竟的夢！我聽父親說過，你有一處致命破綻，就是性子太急。當年在獄中，我父親與你下棋時只要一慢，你就必在焦急之下負手來回急走。而牢中狹窄，你左走十三步必得回頭，再右走十三步回頭。我父親若再故意拖延，你就神智大亂，導致一敗涂地。你今天的表現，恰是這樣！”

這時，乞丐，也就是方人杰，說：“你父親能抓住這一破綻擊敗我，現在你能嗎？”唐成說自己研習《絕殺無情》，會輕松取勝。倆人繼續下剛才那盤殘棋，結果唐成竟輸了！

方人杰說：“那天晚上，我到你家并不是奪取棋譜的，而是你父親力邀我去的。我們倆一夜未眠，合力抄下了整本棋譜。然后他囑咐我一件事，讓我日后一定要打敗你！我剛才的焦急之態全是裝出來的，想想以前那般瘋癡真是可憐又可笑……你父親是自殺的，他想以自己的死喚醒你??！大赦之前，我們兩個待死的人已經大徹大悟──這世間諸人玩物又何止喪志，它甚至會讓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你娘為何而死？你父親為何入獄？我又為何入獄？當我出獄回到家，才發現老娘因為我入獄悲憤而死。我的妻兒也流落在外，我只好做了乞丐四下尋找她們。當聽說你擺下擂臺后，我便明白了，你正如你父親所料，開始步我們后塵了，所以我來應戰……愛好一旦成癖、成癮，直至費盡心機，喪失人倫，就是悲劇了！《絕殺無情》，果然無情！”

唐成聽到這里，咬著牙，撕了那棋譜撒向半空，義無反顧地踏步離去。而他身后，眾人為搶得一頁半張棋譜亂成一鍋粥……

選自《微型小說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