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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愛麗絲”的夢游仙境

2015-09-10 07:22鞠惠冰
讀書 2015年3期
關鍵詞:奇境百貨公司漫游

鞠惠冰

英國作家路易斯·卡洛爾的《愛麗絲漫游奇境》是一本同時受到兒童與成人喜愛的經典童話,表面上它是一個嬉鬧有趣的小女孩奇幻冒險故事,但其實故事中隱藏了豐富的謎語、雙關語、游戲詩、數學、哲學,等等。百年來,很多人挖空心思解析這個故事,閱讀多年而樂此不疲。趙元任先生是一個顯著的例子,他二十三歲首讀“奇境”,三十歲譯成中文,到九十歲那年還計劃出席北美卡洛爾協會二月底舉行的年會,可惜就在該月月初逝世。

對愛麗絲故事的研究在英美國家的發展,自上世紀三十年代開始就超越了早期的“兒童讀物時代”,例如一九三零年英國作家兼詩人德拉·梅爾極力推崇《愛麗絲漫游奇境》的文學價值;之后弗洛伊德對《愛麗絲漫游奇境》進行精神分析學分析;一九四八年美國將卡洛爾手稿本送還英國;卡洛爾日記在一九五三年被整理面世,研究資料日漸豐富。一九六九年,英國“卡洛爾協會”首先成立,其后“北美卡洛爾協會”、“日本卡洛爾協會”、“加拿大卡洛爾協會”、“澳洲卡洛爾協會”相繼成立?!皭埯惤z學”也向著各種學科譜系延展開來。

例如阿莫曼教授主持威斯康星大學語言哲學的討論會時,開出四本參加討論的必讀書,其中最重要的一本就是《愛麗絲漫游奇境》,其次才是維特根斯坦的《哲學研究》。阿莫曼說:“維特根斯坦認為,字詞的意義不是定義出來的,請不要問他某一個字是什么意思,那不會有什么好的結果。學語文如同學游戲,語文的游戲是玩出來的,語文游戲是生活方式學習的沃土?!卑⒛终f:“在英語世界,最健康、最豐富的一塊語文沃土,就是路易斯·卡洛爾的《愛麗絲漫游奇境》,這本書里從頭到尾玩的不只是語義學的各個面向,還有借助各種語言游戲做出很特別的思考實驗,它的豐富夠后來的人寫很多博士論文?!?/p>

從背景來看,《愛麗絲漫游奇境》創作于十九世紀中葉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作者路易斯·卡洛爾是牛津基督教堂學院數學教授,終生單身,生活有條不紊,信函、照相等都編碼紀錄,自二十一歲到六十五歲的日記從不間斷。有口吃毛病,喜歡小女生,喜歡為女孩拍照、講故事、寫有趣的信函或發明新游戲。因結識了院長女兒愛麗絲三姐妹,在游船時為她們講故事,后來應請寫成書,成為傳頌百年的經典童話。學界認為真正具有人文精神的兒童文學從《愛麗絲漫游奇境》開始。書中豐富的邏輯、語言、社會背景也經常是學術界研究的題材。此外,卡洛爾也是攝影機發明早期的攝影家,拍了三千余張照片,其中不乏文學界名人。

關于卡洛爾和愛麗絲的關系,盛傳前者曾向后者求婚,迄今無法證明。不過,在一八六三年,愛麗絲的母親禁止卡洛爾到訪,同時將他寫給愛麗絲的信全部撕毀,而卡洛爾同年六月二十七到二十九日三天的日記遭后人毀滅,都令人覺得其中或有蹊蹺。按,維多利亞時代女孩的合法結婚年齡是十二歲,一八六三年六月愛麗絲剛滿十一歲。張華的注釋版中猜想,假如把《愛麗絲漫游奇境》中愛麗絲隨身攜帶的“頂針”看成戒指,那么書中“度度鳥”(代表卡洛爾)把頂針頒給愛麗絲的場景簡直就是一場婚禮的家家酒。

即使不從這個層面去解釋,“找頂針”也是維多利亞時期的一種室內游戲,就是要參加游戲的人離開客廳,把頂針或其他小物品放在不顯眼的地方(但可以看得到),再讓小孩進來找,找到的人就坐下來,以先找到者為勝。所以故事中的頂針可能是愛麗絲上一場游戲后無意中放在身上的。一個不受注意的小物件,卻顯示了當時小孩的生活片段。

在現實生活中,為了吸引小孩,卡洛爾經常準備一些誘餌:游戲、謎語、數字謎、故事,一種深具個性且充實的交往方式;尤其是那一系列放在書房中央柜子里的玩具:有關節的熊寶寶、舞蹈木偶,甚至一只光禿禿的電動老鼠,以及其他各式各樣以聰明才智構想出來的發明。然而,最具吸引力的,應該就是那臺攝影機了:首先,由于攝影技術所需要的物料難以用三言兩語說清,所以對孩子們而言就成為一些奇妙的東西。那些瓶子和化學物質,明膠和玻璃底片,秤和尺,試管和漏斗,一切當時還被列為“化學道場”的工具;其次,由于當時設置布景和擺姿態所需的時間能容攝影師跟模特長時間的對話,這些喜不自禁的小女孩就渾然將維多利亞時代的矜持拋諸腦后,喬裝成公主或蠻族,甚至像卡洛爾在日記里描述的一樣,在公寓內裸奔。

當時,攝影術剛發明不久,新的攝影媒介中貫穿著富有“魔力”的行為。本雅明在《攝影小史》中將達蓋爾照相法發明后(一八三七)的年代確定為攝影的初始繁榮時期。達蓋爾法制成的相片是一些上過碘的在暗箱里被曝光的銀制影片,這些影片必須來回翻轉,直到人們在合適的光線里能看見上面一副柔和的灰色圖像為止。這樣制作的相片都是“孤本”。一八三九年人們為一張這樣的相片平均要支付二十五金幣法郎。這些相片通常被像珠寶一樣保存在一個小盒子里。照相在當時實屬一種“奢侈”,不是普通人家都能消費的。

愛麗絲的家庭條件一般,這在《愛麗絲漫游奇境》中有跡可循。例如第九章愛麗絲說:“我也去過日學(day school)?!本S多利亞時代的讀者馬上會發現她在吹牛,因為當時女孩只能隨家庭教師上課,愛麗絲始終沒正式上過學。這句話也彰顯出當時的貧富不均,能夠每日上課,就表示家庭條件不錯,是值得用來夸口的事。

《愛麗絲漫游奇境》的創作年份是一八五八年,而歐洲的物質文明在十九世紀中葉也開始出現一些“有趣的征兆”,例如百貨公司的出現,以及與此相關的新的商業景觀和消費文化。實際上,早在一八五一年,十九歲的卡洛爾就到倫敦參觀過“第一屆世界博覽會”。盡管《愛麗絲漫游奇境》中沒有出現和世博會直接相關的內容,但它的奇幻風格與超現實的空間轉換,以及對物品魔力和生活細節的刻畫,都與世博會的“水晶宮”建筑、令人眼花繚亂的物品,乃至參觀者將如此眾多的產品與中產階級對遠景的遙想聯系起來的狀況存在著一種平行關系。

“漫游”與“奇境”成為當時文明的象征,從此,波德萊爾、齊美爾和本雅明都被這種“現代性”經驗深深吸引,成為“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與此相對應,“愛麗絲”作為文化隱喻在論述層面上則打破公共/私密空間二元對立的傳統,形塑了中產階級女性的現代形象。如果把“兔子洞”理解為迷宮式的空間設計,那它擺明了就是要女性顧客因迷失方向而神志不清。如同本雅明所論說的,十九世紀中期以來連續出現在倫敦、巴黎等大城市中的新式百貨商店,其實就是“夢幻世界”,是“超現實主義”的空間。在歷史與理論的建構下,百貨公司既是城市現代性的新興商品展示空間,也是“情色”夢游仙境的身體感官情欲空間,更是“異色”環游世界的帝國殖民欲望空間。

當然,不同的時代會有不同的百貨公司,也有不同的“愛麗絲”。二零零零年,為配合藝術家賴純純在環亞百貨替代空間的展覽《現代愛麗絲的夢游仙境》,楊澤邀請辜振豐、張小虹和許舜英在臺灣環亞百貨公司以“百貨公司:現代愛麗絲的夢游仙境”為主題座談,探討百貨公司的發展以及奇觀、展示和超現實的消費文化。還有路易·威登(Louis Vuitton)的設計總監馬可·雅克布也曾邀請日本藝術家村上隆進行合作。村上隆將小花、蘑菇、櫻桃和多彩圖案用在LV的經典圖騰Monogram系列上,推出的櫻桃包等款式引發了消費者一陣搶購潮,同時也引領了時尚跨界與藝術家合作的風潮。為了配合這季產品,村上隆還特地為LV獻上了動畫廣告作品《Super Flat ?Monogram》。這部長達五分鐘的動畫,把《愛麗絲漫游奇境》的故事移植到現代東京。故事主角是個充滿靈氣的小女孩,她在LV店門口等待朋友赴約。等得不耐煩,于是拿出手機,卻不小心掉在地上。這時,眼前出現一只全身滿是Monogram圖案的巨型熊貓,把她的手機拿起來放入口中,最后把小女孩也給吞進去,于是她開始了漫游奇境,進入Monogram的繽紛世界,最后的廣告畫面定格在LV專賣店的Logo上。

無論是商業活力還是美學感覺,“愛麗絲”都已成為一個極具迷魅的女性意象。百貨公司里許多消費品對女性具有吸引力,特別是對十九世紀中后期那些行動被限制、不得自由在街上行走的少女來說,百貨公司這個既是戶外但又具備室內安全性格的空間,逐漸吸引了大批女性消費者前來?!白叱鋈ァ辈ⅰ百徺I”在婦女作為消費者的活躍的角色中引發了一種相應的解放。

當百貨公司越來越普遍,女性也將逛百貨公司當成生活中的重要消遣時,出現了一種精神癥狀叫Kleptomania,也就是順手牽羊、偷竊癖?!巴蹈`癖”一詞在十九世紀初期就已被提出,當時認為患者并非為了生活所需才偷東西,偷的東西也不一定值錢,所以被定義成一種心理病癥,原因是個人心理狀況的不能協調。但是到了十九世紀末期對于偷竊癖的研究轉變成婦女百貨公司偷竊癥,一種女人的心理癥候,并認為月經中或懷孕期婦女特別容易順手牽羊。十九世紀認為許多疾病,如歇斯底里與女人生理有關,而偷竊癖的原因除了這種原因外,還包括百貨公司的空間規劃與商品陳設誘使女人犯罪。

埃米爾·左拉在小說《婦女樂園》(一八八二)中描述百貨公司對女性的誘惑時說,各種類型的女性,被性別的天性吸引到這些優雅的環境中,被眾多輕浮的刺激迷住,大量的小裝飾品和花邊讓她們神魂顛倒,發現自己被突如其來、不假思索的、幾乎是野蠻的沖動所襲擊:“過去一年來她一直在偷竊,被猛烈的,難以抗拒的熱情所毀滅。這種發作變得越來越糟糕,與日俱增……掃空了謹慎的理智……盡管口袋裝滿了錢,她還是要偷竊,她把偷竊當成了一種樂趣,就像戀愛者追逐愛情的樂趣一樣,被欲望驅使,被各種偷竊癖敦促,從前看到商場里巨大而野蠻的誘惑,使她對奢華未滿足的欲望膨脹起來?!?/p>

臺灣學者張小虹指出,在百貨公司因偷竊而登記在案的絕對不只是女人,雖然男人也有百貨公司偷竊癖的問題,但在十九世紀的論述建構上,卻徹底將此種癥狀刻板化為女性專有,這不僅是強化視女性為生理與心理的病態,更是復制現代性中“生產”(男性、進步、理性、自制)/“消費”(女性、退縮、非理性、無法自制)的性別二元對立。而其中將百貨公司偷竊癖歇斯底里化的論述,更是與十九世紀末將女性身體病態化的性學論述沆瀣一氣。一九零五年的一部電影《盜竊癖》非常流行,它講述的是一個非常富有的女人,對自己從百貨公司偷了一樣小東西感到很羞恥,但沒有被告發;另外一個貧窮的女人,偷了一條面包,也感到很羞恥,結果卻被起訴了。這反映出,百貨公司的商業操作中存在著內在的矛盾,一方面它簽署了欲望產生的許可證明;另一方面又拒絕起訴“受人尊敬”的顧客的偷竊行為。

左拉在《婦女樂園》中,將百貨公司形容成現代活動的一個勝利。正是在這個舞臺上,大量普通婦女深受“現代性”過程影響。百貨公司是十九世紀晚期消費文化興起的集中表現;它是新“視覺政體”中視覺普遍存在的示例,也可以被讀解成制造了女性體驗同時也被女性體驗制造了的“現代性”的一個“原型”之地。從這個角度說,“現代性”在某種程度上是被女性的物質消費以及夢幻想象的在場意義所標示出來的。

有中興百貨的廣告文案寫道:“時尚患者的強力春藥。我夢見在DOLCE&GABBANA的流蘇裙海中裸泳,我夢見自己舔食ANTE PRIMA的娃娃鞋尖,我夢見被EXTE的皮帶鞭打三十七下,醒來后,還好有春季折扣可以安慰我?!?透過這種文化訴求來看,真有可能是“戀物癖患者才能享受物件的快感”。它背后的原理是本雅明“無機物性魅力”之誕生過程,現在卻變身為有恃無恐的廣告宣言。本雅明說超現實主義的爸爸是達達主義,媽媽是商場拱廊。百貨公司就像童話里著魔的森林,樹木、花草都具有靈魂,就像陳列其中的商品一樣,你在看它,它也在回看你。

百貨公司將消費者的身體分裂成向外不斷擴展的射線,公司各個不同的部門迎合身體各個不同的部位。充滿“陰性化”想象的購物群眾,透過其在貨品市場上的反射與折射,在此被客體化、被再一次歇斯底里化。百貨公司之所以是“department store”,直接指稱的當然是商品的分門別類(服飾部、皮鞋部、織品部、皮件部、帽飾部等),也可間接解讀成身體部位對應商品部門的解構與重建。如此說來,逛百貨公司經常造成的耗弱、混亂、暈眩與精神渙散(更極端的呈現便是“百貨公司偷竊癖”的身體癥候),除了店家刻意設計的商品迷宮式空間行動路線外,也來自這個“現代性”商品空間提供了兩個相反方向卻又同時交疊的空間主體形構過程,女人與商品的邂逅便是在由碎裂到完整、由完整到碎裂的想象誤識中進行,不斷拆解重組(不同身體部位所對應的不同商品)、不停排列組合(顏色、款式、材質、品牌),既是在四分五裂的部分客體中勞心勞神,也是在完美無缺的幻象里陶醉忘形。

曾有廣告引起女性主義者的憤怒,因為廣告文案說“女性主義就是敗在衣服和愛情兩件事情上”?,F在,不談廣告和意識形態,不談愛情,過濾之后,這句話剩下兩個元素,女性、衣服,以及一種關系,輸贏。這句話變成了,女人就是敗在衣服上。作家朱天文就此說:“是的,我要驕傲地宣布,女人就是敗在衣服上。為什么不呢?衣服,一向是女人的知己。比方說,一見鐘情互定終身,相信絕大部分成熟的女性會笑笑,把它當成是一個童話。但是,與衣服,那可不了。我們會跟各種不同的衣服一次又一次地一見鐘情。買衣服的經驗是,千千萬萬里,一看就看到了它,沒錯,就是它。這次不買它,下次也不買它,最后還是買了它。其過程中之驚艷、狂喜、滿足,很抱歉,男人是完全無份的。這是女人的天分和權利。而因此是失敗的話,我愿意放棄一切跟男人爭平等的機會,我心甘情愿選擇這種失敗?!惫植坏酶ヂ逡恋抡f,凡是女人皆為“戀衣狂”。對現代“愛麗絲”們來說,欲望從來就沒有不景氣的時候,她們既可以穿著平底波鞋步上禮堂,又能夠以三寸金屬細高跟沖上街頭,她們心甘情愿掉進“商品的巨洞”,去體驗“當季就是一種合法”的快感,并且不會因為發覺買錯東西,或了解其中的銷售策略而有所減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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