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代的犬儒們

劉氏物語

犬儒本來未必是勢利，但抹殺了善惡是非標準的結局就只剩下了勢利，或者說是犬儒致使罪惡成為可能

走不多遠就是一家叫做上善若水的私人會所，約請吃飯的人早就到了。會所的門臉嵌滿了高檔的瓷磚與大理石，我一直認為這種流行的裝飾最能象征一個城市冷漠的性格。室內到處都是仿古的紅木器具，配以旗袍姑娘的現代禮儀，仿佛是在欣賞一出穿越時代的滑稽劇。如果說公共場合是刻意創造的生活，私人空間卻是一種造作與限制。我的朋友是個大胡子學者，剛從文學院院長的位置上退下來，最近不知怎么忽然愛好與一些執掌公務的人來往。在這個會聚現場，大家坐在一起都說些什么呢，就是劇中人也不知自己究竟該唱哪一出？其實現場是不出所料的，文化人談錢，政客談文化，商人談趣聞，這簡直就是活躍在當下的一種自然常識。

然而下一刻，我領著小孩子們野外郊游，陽光燦爛，生活溫暖，人生健康得像是一則不斷重現的純奶廣告。這種極具道德色彩的自然秩序也讓我想起了古老的犬儒學派，他們除了淳樸善良啥也不要，寧可瘋狂追尋也不愿意放縱享樂。特別是執著的狄奧根尼整日提著燈籠非得去找一個真實的人，他寧愿拖著大木桶要飯也不要亞歷山大大帝的別墅美女，只要這位最高統治者別擋了他面前的陽光！犬儒派到這里仿佛中國的道家，還是積極的消極，是追求狗一樣忠誠于自然生活的真隱大儒。但現在來看犬儒卻已翻版為儒犬，只是一群附庸風雅的奴仆而已。就像霧霾中的口罩們，只能忍住不說！

如果說雅典的失敗與蘇格拉底的死亡使安提斯泰不再喜歡哲學的詭辯，在他看來，一切精致的哲學都顯得毫無意義，除了淳樸善良，不要任何東西，吃了就吃了，喝了就喝了，活成一個大直白或大糊涂，政治、財產、婚姻、家庭，宗教等統統不要。就像其弟子狄奧根尼說的：每種通行的印戳都是假的，人被打上將帥與帝王的印，事物被打上榮譽、智慧、幸福、財富的印，這一切都不過是破銅爛鐵的印罷了！所以他決心像狗一樣忠誠于生活本身，接受一切習俗，宣揚友愛，追求德行，力圖從一切世俗的欲望中解放出來。哈里斯說犬儒不只是在過去飽嘗辛酸，犬儒是對未來過早的失去希望。我們可以從后來的狄德羅、黑格爾、本雅明等人的精神之光中看到一個理想主義者總是在現實中屢屢碰壁才變成犬儒的，他們鄙視外在的世俗功利并始終堅持著內在的美德與價值，這時的犬儒主義者還存在著一種真正的儒雅。隨著大工業時代洪水般地涌來，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似乎更切合時代的節拍，一種新型的犬儒思想對現有秩序的不滿轉化為一種不拒絕的理解與不反抗的清醒，讓儒雅的傳承演變為整個生命體系的附庸，說一套，做一套，懷疑正統，人鬼交叉，不相信是常態，相信才怪呢。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錢是真的；真理值多少錢，自由能當飯吃嗎？這些話語應該是隨時都可以聽到的。這種只認外在的世俗功利而否認內在德行顯然已成為當前社會轉型時期的主流價值觀，一個涌動著真小人與偽君子的社會群體只能構成一個渺小的時代，犬儒本來未必是勢利，但抹殺了善惡是非標準的結局就只剩下了勢利，或者說是犬儒致使罪惡成為可能。

一年多來，我留意過蔓延于微信圈子的心靈雞湯，好像關于這個世界的真理都去了另一個星球，所有正在發生的事都是鳥事，且每一件事都與自己無關。王爾德說犬儒主義者對各種事物的價錢一清二楚，但對它們的價值卻一無所知。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吃著大肉還要撇清，這個時代已經遠離了儒之清高仁心的追尋，只切近了狗類的實用利己的本質：賊頭賊腦，裝傻充愣；都不是好東西，我誰也不幫。這種瓦解掉對立面沿著中間道路漫游的犬儒主義，構成了一種卑賤的后現代倫理學，對于一個開放的社會，愚蠢與媚俗或許比邪惡還要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