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深巷又聞賣米聲

2015-09-28 16:07陸文夫
初中生世界·八年級 2015年9期
關鍵詞:白蘭花白米叫賣聲

陸文夫

在清晨的迷夢中依稀聽到了春雨聲,是那雨點灑落在廣玉蘭的葉子上發出的沙沙聲。此種聲音可以使人重新入夢,不愿清醒。忽然間又聞巷子里有女子的叫賣聲:“阿要大白米唉——”蘇州女子的叫賣聲像唱吳歌,這歌聲使我從迷蒙中清醒過來了,好像是聽到了一首十分熟悉而又古老的樂曲,頓時精神振奮。是的,我不聞其聲差不多已經有半個世紀。

半個世紀前,我睡在蘇州山塘一座臨街的小木樓上,清晨的迷夢中總是聽到兩種叫賣聲,一種是“阿要大白米唉——”,一種是“阿要白蘭花啊——”,這兩種叫賣聲的音調都一樣,給人的感覺卻大有區別,一種是浪漫的情調,一種是現實的感受。

“阿要白蘭花啊——”是蘇州姑娘叫賣白蘭花,那聲音甜美、悠揚、清脆,好像帶著清晨的露水和白蘭花的香氣,聽到此種聲音你就會想起陸游的詩句:“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p>

“阿要大白米唉——”這就是現實主義的了,我聽到這種聲音肚子就有點餓,就要趕快起床去吃蘇州的大白米。我剛到蘇州時,覺得蘇州的大米又糯又軟又香,用不著菜,只要有點兒青菜湯,就可以吃兩大碗。蘇州真是個天堂,連米和人間的都是兩樣!往后的幾十年間,我對蘇州的米就沒有什么好印象了,又糯又軟又香的大白米一去不復返了,米成了人們生活中的一種災難和憂慮。

有人說“米”字是個象形字,好像是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不完全是為了米??墒侵袊藚s背著一個米字九死一生地爬行了千百年。

蘇州的大白米是好吃,可我在蘇州沒有安安穩穩地吃幾天??谷諔馉巹倮蟛痪?,米價像八月十五漲大潮,那種又糯又軟又香的大白米吃不起了,一般的家庭只能吃中白米,次白米,還有那種摻著石子,發了霉的“配給米”。我永遠也忘不了蘇州人排隊買配給米的情景。深夜里,小街上的燈光昏暗,糧店的門口黑壓壓的人排著長隊,一個緊挨著一個,貼墻站在屋檐下,長長地越過十多家店面。如果糧店是在左邊的話,那右臂上便有用粉筆編寫的號碼。號碼只能是寫在左臂或右臂上,防止前擁后擠時擦掉那羞辱的標記。我總覺得那些排隊的人像一串編著號碼的囚徒,通宵不眠為的是那么一點霉變而又被摻進了石子的米,那米和又糯又軟又香的大白米有天壤之別。

那時候我在蘇州中學讀書,寄宿,每個月的伙食費是五斗米錢。在物價飛漲的時候,伙食的狀況當然好不到哪里去,特別是米,發黃、有霉味,燒爛飯,千方百計地省點米。我記得曾經為此鬧過風潮,我們向包飯的商人和學校當局示威,晚餐時突然把電閘拉掉,在黑暗中呼喊著把飯桌掀掉,把碗盆都打碎。為此爭得了一份自由,寄宿生可以出校門,到附近的包飯作里去吃包飯。那時候,滄浪亭附近有許多小包飯作,夫妻二人經營,冬天熱湯熱水,比學校里的大鍋飯好得多??梢餐巧习朐潞?,下半月差,到了月底老板娘哭出嗚啦地說,米價飛漲,明天開不出飯來了,每人要補交二斗米錢。有些人受不了此種沒有保障的包飯,只好又回到了學校里。

蘇州小巷里叫賣大白米的聲音從那時起就消失了,一晃就是半個世紀。在叫賣聲沉寂的這半個世紀中,米成了災難和憂慮的象征,好像不是人吃米,而是米吃人,或者說是人被米不停地折騰。關于米,或者說是關于糧食,每一個中國人都能講出許多悲慘的故事,即使是最幸運的、四十歲左右的蘇州人也都有一段不堪回首的經歷,都能講述一段不那么好聽的故事,催人淚下的故事。

人是很容易健忘的,好像已經記不清楚改革開放以來這米慢慢地就不憑票,不定量,不定銷售點了,只要有錢到處都能買到。轉眼間那命根子一般的糧票已成了廢票,成了玩家們的收藏品。這一切好像都是虛幻,卻又是真實的。

“阿要大白米唉——”,小巷里又傳來了女子的叫賣聲,這聲音并不激昂慷慨,除掉想做點買賣之外,也不想對誰說明什么偉大的意義,可我卻被這聲音激動得再也無法入睡了,往事像一江春水似的翻騰。那一聲“阿要大白米唉——”卻又使翻騰的江濤歸于平靜。半個世紀總算熬過來了,糧食問題雖然還有很多麻煩,但那米字也不會把人釘到十字架上去,悠閑的蘇州人又能在大門口買到又糯又軟又香的大白米了。

“阿要大白米唉——”,那悠揚的歌聲漸漸地消失在春雨里。

猜你喜歡
白蘭花白米叫賣聲
是什么在發聲
致大海(組詩)
白米青蒿社飯香
愛情沒什么邏輯,就看誰追得合你心意
賣白蘭花的老婦人
外婆的白蘭花
孤 獨
清晨的叫賣聲
幽默叫賣聲
戴白蘭花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