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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之歌

2015-10-21 16:59肖千超
作家·下半月 2015年11期
關鍵詞:風雪痛苦生活

肖千超

你看那個想逃避的人:那些大文豪,寫出了極端作品,無不經受過苦難。他想寫出優秀的作品,但他逃避苦難,這是人的特性。他只愿在思想上無限的與他們靠近,閱讀他們的作品,就像閱讀他們的曾經??伤耘f會因為閱讀他們產生巨大的痛苦,這比身體的苦難更令人難以忘記。由此,寫作的人苦苦繞了多年,也無法逃避。

你看那個想拒絕的人:她生活過的這片土地,并沒有用它的博大和千般美麗教會她欣賞生活之美?;赝氖?,歲月荒寒,在此中度過了艱難的學習、疾病和認知,曠日經年,鑄成了她。她不太愿意回憶心痛的事,它會讓她產生孤獨,孤獨像一種環境縈繞在周身,由外而內地,經久不散,不可拒絕。

徐明是一個作家,他比以往任何一個時候都更想逃避疼痛,他的腦子里長了一顆瘤子。醫生告訴他之前,他已經吃了一年半的止痛藥,但醫生不愿告訴他治愈的幾率。他大概只能活上十天。吳彤要求他至少在醫院住上一段時日配合治療。吳彤站在診室窗前望著徐明一步一步走出醫院大門,風把他的褲腳里灌進了雪。吳彤癱坐在椅子上,像疲累了一夏一秋后的安靜。

徐明是我認識的第一個思想深刻的作家,他總是看到事情表面以外的東西,并總是試圖把它們還原成一個更龐大且具體的真相講給別人聽,但他從來不講他自己的事情,捋不清,頭疼。多數時間,他都強大得像一座堅固的城池,別人槍炮般的攻擊,他毫不在意。有時一只翅羽滴著血的飛鳥,就可以讓他的堅固瞬間坍塌、崩潰。我從部隊退伍回來,見到他,在一間明麗的房子里,床頭柜上有一盞臺燈一杯水和幾疊稿紙,其他家具上都蒙了一層細塵,一如十年前我在這里見他。他躺在床上,手臂清瘦,略顯枯瘠,面容流露出痛苦的目光但仍掩蓋不住精致。坊鑣他往日穿著西裝皮鞋精心修飾的外表。我忍不住問道:

“我的老朋友,你是怎么啦?你都對自己做了什么?你眼睛里的光亮哪去了,你的生活看似過得混亂不堪,以前你那么愿意對生活傾注熱情,你甚至對該搭配什么顏色的領帶都要精心的研究一番,可是你今天……你今天似乎很疲憊,你看你心愛的書柜上都落了灰塵?!?/p>

他把目光從我身上移到窗外,有一輪橘黃的太陽即將降落在城市的遠方,我看到他突然皺緊了一下眉心,隨即轉過頭忍受著巨大的吞噬一般的痛苦對我說:

“我的朋友,我現在很疼,我只想躺在這里和你說。我疼,因為我的腦子里長了瘤子;我很痛苦,我可能要死了——我還沒有經受過世間更多美好的東西——我追求過三個漂亮的姑娘,并和她們當中一個人結婚,走向新的生活。那是一種歷經苦難之后誕生的強烈的對美好的渴望,它驅使我追求更幸福的生活。不過很遺憾,我并沒做到?!?/p>

他極力地吞咽自己的喉嚨,聲音有些嗚咽。

“有那么一瞬間,我如鏤如刻覺得這個世界殘忍無比。一個少年伸手去摘樹上的果實,他實在太餓了,那果實紅彤彤地掛在枝椏上,男孩抬頭乜眼看著它映襯在藍天和陽光的背景中,似看到了幸福的搖籃。一個丑陋的家伙一把打下了那顆果實,并對少年施以拳腳,他感受不到身體的疼痛,果實掉到地上,在他內心響起分崩離析的破碎聲。那個丑陋的家伙從腰間拿出一條草繩把少年捆綁起來說,小雜種,這些果實不屬于你們任何人,你伸出了罪惡的手,就要得到懲罰。讓眾人去評說該怎么懲罰你吧。消息像瘟疫一樣四散傳遞開來,人們紛紛停止勞動,四面八方的匯集起來。有七八個人叫嚷著她們的鞋被踩掉了,有十幾個人叫嚷著被男人摸了屁股,也有一個人一路咒罵,自己口袋里的香煙被人偷走了。少年站在比他還高的水泥臺上,悲痛欲絕,他在想著那顆果實。

“那個少年就是我?!?/p>

我沉思,想象著這一切,徐明默不作聲地看著我。

“我因此沒有讀過書。我生命的這張白紙卻早已被狠狠地劃了一筆,我做過很多努力試圖把它遮蓋住或者擦去,我做不到,它頑固地存在著令我不忍想象也不敢想象;你做過一件錯事,就要承擔過失的責任,并為之受到懲罰,這毫無疑問??晌也]有做錯什么,我卻受到了如此嚴厲的懲罰。那棵樹生長在我們的大地上,我生長在我們的大地上。那顆果子卻永遠不屬于我,丑陋的人制定了規則,我的人生有了污點。這多可笑。

“這片土地既不能養育我又不能教育我。我的內心響起了一場可怕的戰爭,我要離開這里,我尚能去哪?真實的生活是我生活在傳統里看著人們創造著傳統,看著愚昧的人做著愚昧的事呼出齷齪的空氣,太陽照耀著他們,也照耀著我腳下的土地。我需要去探尋一個新的地方,那個地方在哪,我也不知道。不過那個地方已經和我內心最隱秘的地方已經接壤了,我確認,不會很遠??邕^晨曦的露水和晚霞的斜暉,我正走在一條觸摸著我心靈的道路上,并順利告別以往的人生污點。我生命史詩的第一行詩句才剛剛開始,我剛滿十三歲。

“新的世界總是眷顧著我,彌補我長久對美好敬慕的缺憾,我已無它求,但期長久。我有一張小床,簡單的架構在一座簡單的小房子里,整個晚上,火車從房邊經過,我隨著一顫一顫的小屋數著火車的長短,火車載著人們對遠方的期望,期望落到這個新的世界里。每個火車路過的時候,我都想為那些期望著的心唱一首贊歌。有時唱到一半,火車就過去了;有時我剛張口,便會響起小屋內其他工友強烈、可怕、痛苦的咒罵聲,他們咒罵的是時時經過的火車,而不是一首優雅的贊歌。每個如期的天明,我都在想,新的世界啊,我將把一個弱小男人能夠獻給你的全部獻給你。在你寬廣的道路上,鋪滿了鮮花和香草,可以自由地思想,自由地說話,自由地做事;每個如期的天明,我聞著汽油的香味清洗著一個又一個的零件,它們來自每一輛汽車的體內,又在黑膩的污跡下重新顯露出金屬的光澤;每個如期的天明,我都為自己如愿以償地進行著新的生活而倍感歡欣,對著向我發出詬誶的面孔微笑,對著流出的鮮血坐在木椅上發呆繼而眺望天空那些歡樂的翅膀。七月過去了,八月過去了,每個月份,都展現著嶄新世界的奇異之美。最重要的,我的人生變成了一張新的白紙,每一筆都是我親自涂畫的?!?/p>

我感受到徐明此時的心里有一支盛燃的火炬,像是太陽催開的花朵,原本的雙眸被疼痛遮蓋住絲絲光明,現在顯露出來,照亮黃昏的暗淡屋角。窗外飄雪,冬季帶著它的嚴寒和狂嘯把雪花紛揚起來??蓱值陌?,讓我突然變得緊張起來。

“應該不會有人在墓間祭奠我了。它在更北的雪陣深處,我能為自己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把它提前的安置在那里,時常地,它在那里揮映著我躺在這里的寂寞。多年以前,我覺得我把我所能帶走的一切都帶到了新的世界,包括我的影子和心痛回憶,直到我聽到我父親亡歿的消息,繼而是我的母親,那些可怕的往事又出現在我面前,腦海里和每一個夜晚的噩夢里。我要與以往的舊事做一個訣別,劃一條清晰的界線將它們從我的身體里清理出去,像清理一個吞噬我意志與美好新生活的惡魔一樣,毫不客氣。我沒有回去安葬亡歿的父親和母親,他們去了光明天外,像我現在一樣幸福。那年我十七歲?!?/p>

他眼里的光亮化成晶瑩的淚珠劃下來。

“正是如此,我沒有再回過那里。它和地圖上任意的一個村莊已沒有什么區別?!绻?,那就是我再不能親自踏上那里的土地,回不去那個充滿了不義、邪惡與惡毒的地方??商烀⒍ㄎ覍⒃诮酉聛淼囊粋€個夢里遇見那里的森林、田疇、墳墓……如何我都不能躲避掉陷入那里,像有一種巨大的引力將我吸進去。驚慌醒來,蹙悚而眠,重復舊夢,我哭過,但我知道眼淚淌不完,我就不哭了。

“至此,愛開啟了我的眼目之窗和靈魂之門。我和三個姑娘戀愛過,如果沒有她們,我會仍然與那些鼾聲如雷的工友們一起。遇見貌美而圣潔的她們之前,我的身體已經在那個黑漆漆的工房里度過了五年的時光,她們喚醒了我的身體。我很快忘記了對新生活的敬慕之心,急切地想與身體保持一致——或許那就是我當時的思想,是身體急切地與之保持一致。我離開工房,在嘈雜的人群中居住,心靈無時無刻地都為她們響起優雅、神秘的贊歌,我幻想過像詩人一樣贊美她們,可尋不到一個詩句。她們太美了!”

他問我,你想聽一聽嗎,我的朋友,我的兄弟。我點頭。

“她真是太美了,像一支向日葵,熱情,奔放,活潑。她讓我發現,這世間存在一片愛與戀的森林,我在森林邊緣做巢,每日飛進那廣闊境地,即便食欠豐盛,我也不愿和與她分離哪怕一個黑夜。我跟在她后面,仔仔細細地踩著她每一個腳印,我的身體深深地戀著她,不能抗拒,牽著她的手就像牽到了一種遙遠指引,獻出我全部心神就能抵達?!墒敲總€夜晚我們必須分離一樣,分離與相見讓我心中充滿了痛苦和歡樂,那是一種強烈、可怕、可愛到感覺。愛給我帶來渴望和光芒,還是那個愛使我陷入疼痛和煩躁不安。你見識過了嗎?我的朋友。

“她真是太美了,如罌粟,如一束光發自我的心靈,照亮肉體的外表。我的靈魂無條件地理解她,聽她的傾訴,聽她的抱怨,聽她的喃喃低語,聽她講到她丈夫淚流的聲音,聽她對未來的希冀與憧憬,但我從未在她希冀的未來里出現過。正是這種光明打開了我的眼界,讓我觀到了另一種愛的歡樂與痛苦。如此,我嘗到了除食物以外帶來的充饑之感,似干渴的雙唇觸及杯沿,那是一種嶄新的情感,按照某些神秘的意志出現。我與她見面的時刻總是很快過去,快得讓我幻覺到仿佛一直只有我自己,在下午的街口,在黃昏的公園長椅,在清早的晨練人流,在一個姣好夜晚……她真是太美了?!?/p>

他不說話了,我瞧著他的臉,久久的注視了一翻。大雪覆蓋著這城市,夜又將陰影撒遍大雪覆蓋的城市,窗外有昏暗的燈光和寒夜互相撕扯著,酷似他臉上顯露出的與痛苦掙扎的表情。我詢問他是否要打開附近的一盞臺燈,他在黑暗中抬起一只手示意我打開那盞臺燈。透過紅色燈罩,有柔暈透射出來。他微微起身,要去拿一杯水,我遞給他,他又要我拿在他衣服口袋里的藥,我拿給他。在黑夜泛著紅光的寧靜之中,我有些惶恐不安,臉部肌肉顫抖不止,我想對他遭受的不幸給予安慰,但我不知從何開口,他一定是被長期熬夜和苦思冥想折磨得形容枯槁,我斷想,他的病一定與此有關,然而我只想到了一半。因為沒力,他端著杯子的手顫抖著。我幫他扶穩杯子,吃下藥,他又恢復剛才的姿勢躺在那兒。

“我不準備再吃更多的藥了,我的兄弟。在你到來之前,我有過這樣的想法,但那只是想想而已,我沒有那樣的勇氣,直到你的出現?!抑懒?,我永遠也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就像觸碰了暗礁的船在暴風雨中航行,使盡全力也注定要被巨浪淹沒,再多的努力也無濟于事。不幸到死。

“這間房子將成為我的遺產,你知道,我沒有繼承人。我不希望它被拿去做慈善,我希望它變成一種更容易被人接受的饋贈——帶著我的愧疚。我想你能明白我的意思,這是我能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也是最后一件能讓我感到我在贖罪的事;把它贈予我的前妻。這些年她越是輕描淡寫越是閉口無言,她就越像一把鋒利的劍,從前的事實都寫在她的利刃上。我曾經在一個風雪午后的路上遇見過她,我并沒有上前去叫住她,她極力地走出的每一步,腳步丈量過的土地似乎永遠都不會雪化路開,我知道她人生的春天——最美的時光已經沒有了,掩埋在這狂暴的風雪之下。我就是那狂暴的風雪。我不知道她要到什么地方去,我不知道她是離家還是歸家,我默不作聲地看著她,她裹著黑色的大衣,仿佛靈魂離開了她。我的胸中起伏洶涌,那是我思想的回聲。雪遮住我的視線,看不清前面的路,暴風撕扯著她的衣服,積雪使他更難邁開腿,走不動路。我遇見她,整個城市都被大雪覆蓋,像裹著殮衣。然而,在狂暴的風雪之外,在昏黑和烏云之外,在太陽和大地之外,在這一切一切之外,有一種力量,那是全知的力量,那是充滿憐憫的力量。那力量聽到了一個嬰孩的啼哭,不希望他在了解生命的秘密之前死去,他得到了一對夫婦的挽救。那個嬰孩是我,在一個風雪午后,被人從死亡的深淵底部拉回來。

“你看那雪,它必將是再來把我送走的。一場大雪覆蓋下來,又一場大雪覆蓋下來,這中間是一個鮮活的生命抗爭的過程。最初,我的生命伴隨著苦難得到新生;最終,苦難伴隨著我的生命走向衰亡。我做過太多的努力與掙扎去逃避,希望苦難這個魔鬼能遠離我,我不斷地給自己創造新生的機會不斷地輕易割舍每一段歷史不斷地閱讀智慧,如今,我的思想將陪著我消亡,不被任何人任意獲得,即便有那些紙上的文字,也不能。因為我也并沒有擺脫掉一個一般寫作者的命運,我的伶仃有時像那些文字一樣伶仃,沒有人閱讀。所以你想,敝帚自珍這個詞很大一部分含義其實是無能為力?!?/p>

說到這里,徐明轉過臉去,透過窗戶向漆黑的天空望去,仿佛想在空氣中索求日與夜、生與死、靈魂與肉體的秘密。

“我只想講這么多了,我的朋友,因為一提到苦難,苦難就會降臨在我的身體里,那是再一次的切膚體驗?!?/p>

我握住他的手,與他告別。我想說一些安慰他的話,但是任何一句話在他的苦難和病痛面前都顯得微不足道。我看到他的臉,像一部經典著作的封皮。我不知道我能為他做些什么,或者他根本不需要我為他做些什么,這樣的想法在我的腦海里彼此廝殺,令我的情感跌宕起伏,洪水猛獸般哽在我的喉嚨。直到我確認自己已平緩過來,我告別了他。外面風雪交加。

兩天后,天將晚,狂風呼嘯著從西北面刮過來,帶著雪花,將之填充到人的衣領里。我在這個白花花的城市里頂著風雪走到醫院,見到吳彤。她的臉像身上那件白褂子一樣沒有血色,我覺得她的臉上透著遭遇過的不幸。也正是這個人,讓徐明的內心感到灼燒。黑色的高脖領毛衣從白大褂里伸出來,護住她的脖子,她的脖子瘦極了。我看到她的眼睛,不清澈也不晶瑩,更沒有光芒。透過她的眼神,我看到她生命的這個階段,努力的退出一些圍繞與掙扎,期望獲得沉靜與安寧。

我在想,在這個女人身上到底發生過什么?在她和徐明之間到底發生過什么?能讓徐明深刻無比的痛苦。我該如何開口?我向她表明我的來意?或者假裝成一個病人?

我坐下來,她也在我的對面坐下來。我告訴她,我想了解一下徐明的病情。她看我的眼神露出驚詫,我能從對方的臉上看到她內心的感受。她愣住了片刻,沒說話,似乎在探尋著內心最隱秘的部分,我有些緊張。

她說: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告訴他,他還能活僅僅幾日?!?/p>

我問:

“你為什么不親自告訴他?”

他說:

“真是對不起,我不想再提這些?!?/p>

我說:

“他死了,認識他的人將永遠失去他!”

她說:

“你看那張桌子,你能看到它,因為陽光折射。你看到它是前一秒的事,我現在摸著它,才算擁有。事實上我們都并未擁有過什么,何談失去?!?/p>

我說:

“他很痛苦,他覺得很對不起你?!?/p>

她說:

“我覺得他大可不必,看來你是被他的話打動了,他那種幾乎近于真誠的無恥真不是一般人能修煉得的。對我,他覺得他有負罪感,他這種負罪感就是一種自大。潛意識里覺得自己很重要,覺得自己有多對不起我。呵,他是不愿面對自己的錯誤,他在后悔自己為什么沒有處理好一些事。他就該也只配活在自己慣性營造的生活氛圍里?!?/p>

我說:

“他是一個有精神境界有追求的人?!?/p>

她說:

“那是你的結論,并不是經驗告訴你的。每個人都能向往,向往,再向往,直到向往從眼上揭去外表現象的面紗,那時便看到了自己。誰看到了自我,誰就看到了生命的實質。每個自我就是生命活的實質……

“哦,我都說了些什么。

“善良的朋友,我想,有些事你已經知道了,但我確信,你知道的并不是全部。你認識的這個朋友,他在我生命里最美好的時候出現,然后把我帶入最糟糕的境遇,又拋棄了我,像拋棄沒用的舊物。他說我與他的婚姻阻止了他同時愛上另外兩個女人的權利,這真是可笑。統統的這一切,發生在我尚未從青春期走向成熟之前,我從不懷疑我的愛情,但我是那么惶恐。我終日生活在驚悸和憂患之中,沒有任何能力阻止他,但最重要的,我沒有任何能力說服我自己離開這個男人,這令我的心靈痛苦至極,令我心驚肉跳,頭昏腦脹。他時刻都在拿我進行著各種各樣的對比,我受不了這一點,可我還是按照他的意愿去做著改變。我變成了連我自己都不認識的人——同時活在三個人的影子里,似乎愛神的手將我們的靈魂揉到了一起。但我們兩個之間,只互相激起了彼此最惡的一面。

“直到有一天,我蘇醒過來,意識到離開這男人,就是我的重生,我必須離開他,不留余地地,帶著恨。你看,蘇醒過來的我,心已經破碎,情感痛苦不堪,只剩下我的一部分心靈陪伴著我。我帶著恨生活。然而在我生命中的新的生命重生后,恨帶著我愛的能力一同離去了,直至今日?!?/p>

說到這里,吳彤沉默了一會兒。窗外的風雪遮天蔽日,她坐到窗旁,仿佛因自己用力回憶一件事而變得精疲力竭。稍息后,她指著外面態度冷靜地說:

“窗外的這片大地,冬天風雪夏天暑雨春秋轉眼不見,我每回憶一次,都帶著不同季節不同味道的疼痛。我今天能坐在這里和你說話,正因我童年時想要拒絕疾苦,少年時想要拒絕上學路上兇悍的風雨雪霧,青年時想要拒絕貧困與差距,我一路的走一路的抵抗,抵抗連水都會咬人的荒寒歲月。

“我做著救人的工作,可我已經救不了我自己,自從我喪失了愛的能力。我已不愿再奮力的改變奮力的生活,我覺得一個人毫不用力的活著讓我舒適。我要感謝自己在最絕望的時候,也沒有想到死?!?/p>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只是安靜地聽著她述說。我痛恨自己并不能為她所述說的想法做一些分析與改變,畢竟她講過的是赤裸裸的生活經歷,如她所說,這些結論都是生活經驗授予她的,我還能說出什么呢。我試探地問:

“你愿意跟我談談他嗎?他的生活也伴隨著很多不幸?!?/p>

吳彤抬眼木訥地望著我。我有意避開她的眼神,目光從地板上繞開她移動到窗外,狂風把落到地上的雪再次卷入空中,黑暗悄悄降臨。過了一會兒,吳彤開了口:

“他有一個狂暴的父親,哦,不,是他的養父。他的養父救了他,但卻沒給他良好的教育,對他的影響極為可怖。他對我說過,每次他的養父從外邊回來,他內心極力地想討好他的養父,可他的行為總是相反也說不出任何一句討好的話。他的養父對他無端暴戾,每一次都匹配著粗俗的語言,最多的是:小雜種,我救過你的命。他想過,他更愿意在那場風雪里死去,不被獲救。之后,他選擇了逃避,在那場饑餓后,他輕易地隔斷了外來的苦難,以致新的生活開始后,他以為那些飽經摧殘的記憶將全部被掩蓋,煙消云散。就像你看到的外面,它與你只隔了一層窗子,窗子打開,沒有人能做到對那樣的黑暗與寒冷視而不見。

“你知道,如果一個人的靈魂首先不能愛一個人,他就不能愛所有人。在他的心里,他的愛從來都是帶著防備。他把這種不幸移植到了我的體內,更不幸的,我連愛一個人的權利都被剝奪了。

“在此之前,我遇到他,他還是一個落魄的窮小子。命運的戲劇性就是讓兩個本不該相遇的人相遇,讓彼此互相吸引,讓不該在一起的人在一起,而悲劇就是讓彼此在一起以后,又讓其中的一個人認識到他與另外一個人產生的心跳體驗也是真實的愛情。如果我們都不再大談道德,那愛,就顯得那么理所應當,毫不邪惡。我遇到他,他選擇和我在一起,因為我是最能輕易被他改變的人,這多殘酷?!?/p>

我想,我至少應該為徐明說上幾句,他痛苦的表情與吳彤的述說像一個老的黑白電視機里的畫面般,黑色與白色的雪花在我的腦海里互相廝殺,我卻無話可說。我想了很久:

“他所能留下的最后的一樣東西,他希望將它獻給你,我覺得這應該是他現在所能獻給你的全部,帶著他的悔恨?!?/p>

吳彤站起身轉向窗臺,雙手撐在窗臺上看著外面的黑夜。過了一會兒,忽然轉過身對我說:

“一個臨死的有罪的靈魂不能等待風平浪靜。我拯救不了他的生命,同樣,我也不能拯救他的靈魂。雖然這可能是他將死前做的唯一一件沒有逃避的事情,可這對我并沒有什么意義。他的這種贖罪方式,實在是太輕巧了——不,不是這樣,他這種贖罪方式,實在是太殘忍了。他是想讓我這一輩子都擺脫不掉他的陰影?!?/p>

吳彤有些激動,她努力的平復了一下情緒。

“他不能從我這里得到救贖,我沒有這樣的能力來幫到他。他逃避了這一生,用一個一個新的謊言騙了自己,其實只是把老的謊言換成新的罷了。善良的朋友,你也不能。我不想去探尋他的心靈和他的心靈受到的約束,那不該由我來做,那是老天的責任,但我確定,在他死了以后,他才能得到老天給他的應有的屬于他的位置?!?/p>

吳彤又轉過身去,對著窗外。外面的路燈把整個醫院的空曠場地照得慘白。病人們躲避這風雪,寧愿守在家中也不愿和它對抗。仿佛大自然對這些充滿了疾患痛苦的人與衰亡之年的人感到無限憤怒,用嚴寒和狂風作為武器,隔斷了他們求生的道路。在這種緊張的氣氛里,我在問自己的心,我是不是該走了,離開這,我讓一個安寧的人變得憤怒,她的憤怒令她心痛不已。吳彤開口說道:

“后來我知道,愁苦的心靈只有在孤獨中安寧,于是我的心靈開始遠離人們。就像受傷的大雁離群而去,隱藏在蘆葦蕩,或者得到痊愈,或者默默死去??墒悄阒滥欠N疤痕,它留在你的心里,永遠不可能痊愈。每個人最終都要傷痕累累的死去。當這個坑誥的真理顯示在我的眼前時,我發現自己再也不愿掙扎了,生活的洪荒將我淹沒。

“在我的童年,我患過一種疾病,它伴隨著我童年的大部分記憶。我躺在家里,扭轉著疼痛的身體,母親守候在我身旁,有一種強大的力量支撐了我,我就不動了,我知道,動也沒用。我問她我要如何做才能阻止這疼痛,母親簌簌地留下眼淚,眼簾仿佛變成了雙唇,流淚便是回答我的話語。我也想哭,我伸著小手顫巍巍地擦干母親的眼淚。從那時起,我就不愿再哭了。我擺脫了疾病,我想成為一名醫生。

“少年時代,我為了完成某種初次的啟蒙,站在一條大河的沿岸。春去夏至,寒來暑往,我穿越這條大河去求取知識,那是一塊我人生中分量最重的砝碼。我在河岸上哭,在河岸上笑,在河岸上惶恐周身顫栗,但從未在河岸上想過放棄。有一次回程的路上,我穿過冰面,掉進水里,可我還是爬了上來,不過我走不動了,我要被凍住了,嚴寒凍住了我的關節,饑餓和恐懼使我周身無力。

“青年時代,我來到這個城市,我是從一條崎嶇的小路上走來的。在一個物質匱乏食不果腹的世界里生存下來,我走了出來,我是多么的幸運??晌矣质嵌嗝吹牟恍?,我在這個充斥著金錢和食物的世界里,就要被餓死了。我那么努力,卻換來了如此可怕的現實,我看到了一種東西,它比外面的風雪更加恐怖,它可以讓我死,也可以讓人活??晌也荒芫瓦@么死了,我的靈魂告訴我,必須挺過去。然后,我挺過去了,老天沒有讓我就這么白白的死了??晌覜]有料想到,還有更大的痛苦等著我活下去,去完成它?!?/p>

吳彤停下來,轉過身意味深長的望了我一眼,四目相對的時候,我讀出了它內心的諸多隱秘。我已無法在椅子上坐穩,我覺得我生平做過許多錯事,但今天來見吳彤,是最錯誤的一件,我在不了解那些桎桍之前,輕易的又把一個人推回深淵。吳彤開口說:

“我所做的這些,只不過是想要拒絕那些本不該屬于我卻已在我周遭發生了的一切,我以為我做到了。那時,我多么的不想臣服于命運。等我見識到更闊朗的東西,我發現這世界,我都不認識了,像從未活過?!?/p>

我坐不住了,我想盡快的逃離這里,讓剛剛發生的一切都像從未發生過一般。我起身,向前走了兩步,向吳彤道別:

“對不起,我要走了,對于我的冒昧,我感到深深的抱歉和自責。再見了,祝福你?!?/p>

吳彤露出和善的目光,看著我說:

“沒關系,善良的朋友,我也為你祝福?!?/p>

我起身離開,穿過廊道,走進風雪。剛一走出來,我就在想,她做得有什么錯嗎?她的人生軌跡告訴她,那就是真理,有什么不對嗎?即便不對,她還可以活下來?;钪钟惺裁村e誤嗎?

兩個同樣少年疾苦的人,居然在歲月中造就了兩顆不一樣的心靈。但一顆心靈為了某種目的,傷害了另外一顆心靈,這允許嗎?

自然從未教授過這兩個人什么是仁慈和寬厚,他們用力的活著,這對他們還不算是苦難嗎?

走出醫院大門,我突然有了一個想法,風雪倒灌進我的衣服里,我的整個身體不能停止地抖動。我覺得吳彤信仰著她的內心,如同信仰著一種宗教,雖然有時猶豫疑惑,但最終,她的內心造化了她,獲得了某種安寧。這一生一世的人間,到底會有多少種痛苦與哀愁,被描述成了不朽的真理。我們逃避著,我們拒絕著,我們在自己的人生背景里彈奏著不同旋律的曲子,從心里或緩或急地流淌出來,以為圣潔,以為榮耀,卻似無根的微塵。

我腳下走過的雪地,發出一聲一聲的喘息,有多少欲望蟄伏在這片土地上,被哀愁一般的大雪覆蓋著,被利刃一般的大雪割著。又有多少雪中的松柏等待著開出花來,像吳彤一樣,在等待的過程里,有一種慣性的行為牽引著他,不愿妥協。

我停下來,望著廣闊的蒼宇,一片漆黑。我望見的這片天幕投下巨大的暗影,像是一種古老的哀愁,牽動著我的神思。我想,如果大地上沒有陰影,心靈中沒有疼痛,冬天里沒有風雪,那些忍受劇痛的人,會不會重現幸福。我輕易地獲得了兩個人的人生經驗,建立在靈魂體味上的可信經驗,它一層一層的揭示了普遍的痛苦。

我接著走,看不清前面的路。我的腦海里閃過摘果實的少年,沉浸在愛情里的徐明和病中的吳彤,大河沿岸的冰雪。穿越時空,我看到了他們的眼神,無不透著渴求。這場風雪持續了很久,似乎永遠不會停下來。我現在只想快一點兒回到家中,守住明亮的燈光殷切地盼望著明天的到來,或許風雪還在,可就又會離它停止的時間近了一些。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遠,走到哪里,但是我聽到了自己思考的心聲。我停下來,對著黑暗的天宇問道:

“這樣的黑夜,有多少的靈魂在痛苦的煎熬下死去?他們不愿再抗爭,他們孤單而龐大,他們……”

風雪嗆進了我的喉嚨,凍住了我的嘴巴。我在心中默念,他們曾經都是用心熱愛過生活的人。

2015年12月6日 于長春市圖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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