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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的腦袋里住著一只呱呱牛

2015-12-23 17:05川宇
駿馬 2015年5期
關鍵詞:念經二娘腦袋

川宇

誰的腦袋里住著一只呱呱牛?是尤里福嗎?不。是賽里目嗎?不。是海哲嗎?不。不。尤里福的白孝帽擋住了他大大的腦殼,呱呱牛怎么能跑進去?賽里目留著長長的頭發,他濃密的頭發一根挨著一根,每一根都阻擋了呱呱牛前進的腳步,呱呱牛怎么跑都跑不進去。海哲呢?海哲戴著她粉紅色的頭巾,剛從清真女寺出來,呱呱牛怎么能穿過那厚厚的頭巾鉆進她的腦袋?

你奶奶戴著白蓋頭坐在土炕上,一遍又一遍地掐著手中的泰斯比哈(念珠),念著《古蘭經》里的一些句子??欢蠢锼竦拿壕墼谝粔K燃燒著,一些柴草也噼里啪啦地響著,炕面子很快被燒熱了,緊接著暖炕的被子熱了,你奶奶的臉也熱了。你奶奶的臉一熱,她就開始念經,“艾斯太俄非容拉亥力而咀買來賊”。她的聲音不大,但足夠你隔著窗戶聽到。哦,她在念討白,討白的漢譯為“你祈求尊大的真主饒恕你的罪過”。她在一次又一次的念經聲中救贖著今生犯過的一些罪過。像她這樣每天做五番乃瑪孜(禮拜),虔誠念經的人,她的腦袋里絕對不可能住著呱呱牛。這是你可以肯定的事。但她偶爾會犯糊涂。她一犯糊涂,呱呱牛就會閃電一樣地鉆進她的腦袋。

你站在窗外透過玻璃看奶奶,你想確定那呱呱牛是否跑進了你奶奶的腦袋。你奶奶戴著白蓋頭,她白色的蓋頭厚實著呢,呱呱牛根本不可能穿過那蓋頭進入她的腦袋。更何況,她念經的聲音一聲比一聲大,句與句之間還拖著長長的尾音,聽得人耳膜發顫。你聽,那聲音像一只跳躍的青蛙,頃刻間便從這頭跳到了那頭,從那頭跳到了另一頭。那聲音讓人無法捉摸。你根本聽不清奶奶在念什么,但她就是念得很認真,一字一句地念,一行一行地念,大聲地念,小聲地念,在心里默念。她默念的時候,閉著眼睛,靜靜地坐在土炕上,像北京蠟像館里的蠟像一樣,永遠保持著不變的姿勢和神態。你真的不敢想象有朝一日呱呱牛會以閃電一樣的速度進入奶奶的腦袋,從而讓她犯糊涂。但你不得不信,因為你發現了呱呱牛的秘密。呱呱牛,只是在奶奶犯糊涂的時候,才探出頭透透氣,把一切悲傷的,哀怨的,不著邊際的事情統統以苦難的方式轉移到了你奶奶身上。

其實,大多數時候奶奶都是明白人。只有在呱呱牛進入她腦袋的時候,她就會變得不可理喻,無緣無故地哭,無緣無故地不說話,甚至一整天也不說話。你記得特別清楚,這樣的情形大約出現過三次。每一次,呱呱牛都會毫無征兆地出現在奶奶的腦袋里,然后順著毛細血管東游西逛,或者像皮球一樣在皮膚的表層彈來彈去,制造一些不必要的麻煩和混亂,讓奶奶陷入短暫的休克。那樣的結果是,大人們會圍著奶奶,掐她的人中穴,用涼水一次又一次擦拭她的額頭,直到從她的喉嚨里傳出一絲輕微的喘氣聲。你害怕聽到那樣的喘氣聲,它會讓你驚顫,從而陷入無邊無際的恐懼與不安之中。

爺爺口喚的那一天,呱呱牛第一次進入了奶奶的腦袋。你清楚地記得,那天,奶奶傻傻地坐在南房的土炕上,木訥地看著一個又一個戴白孝帽的男人或者戴蓋頭的女人在她眼前走來走去。左鄰右舍問她話,她只是看著他們一句話也不說,她甚至忘了念經,忘了禮拜,她的整個腦子都被呱呱牛左右著。直到爺爺的埋體(遺體)被抬出家門的那一刻,她才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她哇哇的哭聲,哭碎了滿院子的人,哭碎了你小小的心臟,哭碎了那只呱呱牛,讓它無處遁形,最終不得不被一滴咸咸的淚水所掩埋。

漫山遍野的白孝帽,漫山遍野的白蓋頭,整個山臺觀都被送埋的人跪得滿滿的,白花花一片。你戴著白孝帽,那耀眼的白刺得你眼睛疼,像針尖一樣扎在了你心上。你想起了小時候,爺爺疼你,疼在了心頭上。土炕上,你騎著爺爺像騎著一匹老馬,慢悠悠地從炕的這頭走向炕的那頭,再從炕的那頭走向炕的這頭。你咯咯地笑,用小小的手拍打爺爺的身子,還一個勁兒地說,口得駕,口得駕。人老了,會跑不動。馬老了,也會跑不動。爺爺跑不動了,跑到了山臺觀上,跑到了那個長方形土坑里的偏堂(埋人的地方)里。你沒有勇氣走上山頭,也沒有勇氣跪在那眾多的白色之中,你只是一聲不吭地陪著奶奶,撫摸著爺爺蓋過的被子發呆,流兩行清淚。

這該死的呱呱牛,它總是讓人在悲傷與難過中度過。但你卻無法找到它的蹤跡。呱呱牛從爺爺口喚后,就銷聲匿跡了,再也找不到蹤影。你奶奶花白的頭發一夜間全白了,像盛開在五月的白梨花,讓你想到裹著你爺爺的那幾丈白色的穿布(尸衣)。

呱呱牛,你是不是追尋著爺爺的腳步去了?

你總是不停地追問尤里福,追問賽里目,呱呱牛到底住進了誰的腦袋?他們一問三不知。你問海哲,她更不知道,她去了遙遠的省城讀書,她怎么能知道村子里的那些事?問乃猶莎吧,她是奶奶的打心棰棰,她把奶奶照顧得無微不至。你問乃猶莎,她笑你吃飽飯撐的,沒事找事。她說,你腦袋里有只呱呱牛。真的是這樣嗎?你敲打著自己的腦袋,想把那呱呱牛從腦袋里敲打出來。

南房里,奶奶有事沒事就拿著那本爺爺曾讀過的經書,翻來覆去地讀,一遍又一遍地讀,直到讀得口干舌燥。如果乃猶莎在的話,她就會遞上那把白色的小茶壺,讓奶奶潤潤嗓子,然后乖巧地坐在一旁,聽奶奶繼續著她反三復四的誦讀。乃猶莎真是奶奶的小甜心,換成你,你根本坐不住,也耐不下性子去聽奶奶嘟嘟囔囔的誦讀聲。不僅如此,你還會繞著南房走,試圖躲開奶奶嗡嗡的念經聲。對,那聲音就是蜜蜂展翅的聲音。無論你躲多遠,你總感覺有只蜜蜂在你耳邊飛來飛去,嗡嗡個不停。是嗎?是這樣嗎?你不敢確定。也許不是蜜蜂,也許是只呱呱牛,誰也說不上。

呱呱牛第二次進入你奶奶腦袋的時候,是你爺爺無常后的第三年。你本以為那呱呱牛已被奶奶的淚水淹死了,連渣滓也沒有剩下。誰知你錯了。錯得離譜。那呱呱牛一直蟄伏在奶奶的腦袋里,它在伺機而動,一旦瞅準機會,它就會反撲,狠狠地咬向人最脆弱的地方,然后想盡辦法去折磨人,最終讓人不像人樣。這是多么可怕的事??!一只小小的呱呱牛竟然可以支配人的意識,顛覆人所有的思想和行為。奶奶用手捂著頭坐在炕角上,目光呆滯,神情渙散,任誰也問不喘她。乃猶莎問不喘,你也問不喘。呱呱牛在她腦袋里肆意妄為,導致了她眼中沒有任何人的影子,她的耳朵也失去了應有的功能。怎么能這樣呢?你擔心地想,卻又無能為力。你只能站在一邊,看呱呱牛是怎樣步步為營讓奶奶走上苦難的開始。

事情的起因絕對不是一只呱呱牛所能想象的。奶奶的二兒子,素來麻,也就是你二大(叔叔),在你爺爺無常后的第三年也無常了。你二大無常的前幾天,整個人骨瘦如柴,嘴唇像兩片細長的小樹皮碎片一樣干裂,在慢慢的張合間才能吸進一些流食,從而維持他微弱的生命。那些流食,通過一條細長的塑料管子進入了你二大的胃。你看著那細長的塑料管子眼前發麻,不知所措。那管子多么像一條蠕動的毛毛蟲,搖頭晃腦地伸長著自己的身軀,一點一點滑進了你二大的嘴巴,滑進了喉嚨,滑進了食道,滑進了大腸,最后滑進了他千瘡百孔的胃。你看著那操持漏斗的白大褂,他將一些牛奶一點一點倒進連接管子的漏斗,忽然間覺得很恐慌。是的,恐慌。那呱呱牛定然鉆進了你二大的胃里,要不然他怎么那般難受?你奶奶時不時會去上房看看你二大,然后一聲不吭地返回南房,一個勁地禮拜,念經。院子里很少有人走動,除了你奶奶的念經聲,再也聽不到什么聲音。

你二大無常的前些天,你奶奶念經的聲音沒有平時大,像一簇顫抖的火苗,一顫一顫地,顫得你心慌。你不知道說什么,你只是看著奶奶,聽她將一句很短的句子斷斷續續念成一句很長很長的句子。哦,奶奶仍然在念討白,“你斯太俄非柔克,力麻倆艾爾來木,引來克,按臺……”句子的原意為“主啊,你求你饒恕你無意中犯下的過錯……”其實,你根本不知道奶奶在念什么,那些句子的漢譯是你后來從那本書中看到的。

你有種預感,蟄伏在奶奶腦袋里的那只呱呱牛很快會出現,它會讓奶奶再度陷入一種無序的磨難之中。你的預感是準確的,你二大素來麻吸食了幾天流食后,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無常了。你二大素來麻無常的那一刻,你奶奶掐的泰斯比哈從手里掉到地上,一顆顆四散開來,滾得滿地都是。那一瞬間,你奶奶的心忽然咯噔一下,她好像知道兒子歿了,她無聲地舉起雙手,結了一個都阿(祈禱)。然后對著上房跺腳,垂淚,吼叫。她罵素來麻二叔,不孝順,讓她這個白發人送黑發人。她罵爺爺沒良心,丟下她一個人在這世上受罪。她淚一把鼻涕一把地罵,罵著罵著她便一下子跌倒在地,暈了過去。大人們再次圍著奶奶,將她抬上炕做一些急救措施,或者大聲地喊她的名字。

你知道呱呱牛出現了,它在作祟,它再次讓奶奶陷入了失控的狀態。這不是你想看到的結果。而你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奶奶在一種撕心裂肺的痛苦中將自己撕碎,揉爛。再也沒有什么能比得上一個母親失去兒子的痛苦了。送埋的那天下午,在呱呱牛的操控下,你奶奶破天荒地走上了三年來從未走上的山臺觀,走上了那塊埋葬著爺爺的墳地。那塊墳地也將埋葬你的素來麻二大,他的墳緊緊挨著你爺爺的墳。乃猶莎攙扶著你奶奶跪在你爺爺的墳前,她哽咽著,你奶奶也哽咽著,風也哽咽著。風像個調皮的孩子,在模仿完奶奶孫子的哽咽聲后,一會兒吹開乃猶莎的頭巾看看,一會兒揭起你奶奶的白蓋頭瞅瞅,它甚至還鉆進了你奶奶的袖筒,在她白皙的皮膚上竄來竄去。你奶奶渾然不知風的淘氣,她只是一個勁地清理著爺爺墳頭上的雜草,就像年輕時她第一次為爺爺理發一樣,一根一根地理,一根一根地拔去那墳頭的雜草。

阿訇(清真寺的教長)往墳坑里下埋體時,你奶奶沒有流淚,她只是茫然地跟著眾人結都阿(祈禱),然后顫歪歪地扭過頭,一聲不響地在乃猶莎的攙扶下原路返回。上山,下山,你奶奶始終一句話都沒有說,一滴淚都沒有流。但你知道你奶奶心里的那條淚河已然決堤。是的,絕對是那樣。呱呱牛在那條淚河上漂蕩著,你奶奶怎么能好受?它不折磨死你奶奶才怪!如果讓你捉住它,你一定會揪著它的耳朵審問它昔日犯下的無數罪過,讓它在自己的懺悔聲中不安與難過。這,比什么懲罰都好。

哎,那該死的呱呱牛,怎么說出現就出現呢?

事情的變化往往具有不可預測性。你原以為那呱呱牛在你素來麻二大無常后會很快消失,就像你爺爺無常后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誰知你錯了,錯得離譜。呱呱牛并沒有消失,它只是躲在一個誰也看不見的地方,時不時冒出來進入你奶奶的腦袋,在里面安營扎寨,興風作浪。

你二大素來麻無常后,你奶奶病倒了。整整三天三夜,你奶奶蜷縮著身子躺在炕上,不吃也不喝。你大(父親)魯格麻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在院子里轉來轉去,茫然不知所措。你四大買買提,你五大二不度,他們都一臉憂傷地蹲在廊檐下,商量著念索爾(祭奠)的事。你三大嘎細兒一大早去牛集買也貼(宰牲)去了。你姑姑阿依舍戴著白孝帽整夜陪著奶奶,她的眼睛哭得紅腫紅腫的,像兩顆涂著紅漆的小核桃鑲嵌在大塊頭的洋芋上,看起來讓人憐惜。你四娘曼竭和乃猶莎在灶房里給你奶奶熬著小米粥。你看著奶奶難受的樣子,心里像壓著一塊大石頭,沉甸甸的,壓得你喘不過氣來。那可惡的呱呱牛,怎么能在進入奶奶的腦袋后,還能同時侵蝕更多的人的腦袋?瞧,大人孩子們個個都像霜打的茄子,蔫蔫的,不是耷拉著頭,就是神情沒落。好了,呱呱牛,你的罪行不是幾個茄子能夠說清的。

給你二大素來麻念頭七的那天,你奶奶的病得到了緩解。你想,或許那呱呱牛又藏了起來。藏起來了好啊,藏起來了你奶奶就不用受它非人的折磨了。天麻麻亮時,你奶奶就睜開了眼睛。你奶奶一睜開眼睛,就吵著要禮邦布達(晨禮),吵著要下炕去洗小凈,你四娘曼竭和乃猶莎擋都擋不住。擋不住,那就隨了她吧。乃猶莎扶著你奶奶下炕洗了小凈,隨后又扶著她上了炕。一上炕,她就鋪開了拜氈,將那串她經常掐著的泰斯比哈放在一旁,虔誠地念經,跪下,磕頭,起來,跪下,起來……你奶奶的身子很虛弱,她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從嗓子里時不時冒出來,顫顫的,讓你不由得想起很早很早以前在鄉下看到的一架手拉的風匣,手拉一下,風匣就動一下,灶膛里的火苗也隨之大一些。你奶奶的嗓子就像個風匣,她在吃力地拉著,每拉一下,嗓子就發出一絲微弱的聲音。不僅如此,你奶奶還不住地跪下,起來,不間斷地重復做著一些簡單而復雜的動作。不,不,你奶奶的身子還特別虛弱,你甚至不知道她跪下的時候會不會起不來,起來的時候會不會忽然跌倒。她怎么能經得起那樣的折騰?事實上,你的擔心是多余的。那天,她不僅順利地禮完了邦布達(晨禮),還禮了撇師尼(晌禮),迪格(哺禮),沙目(昏禮)和護伏坦(宵禮)。

頭七過后,你奶奶的病好了起來,她照常每天禮拜(禱告),念經,拿一些錢財舍散給窮人。你奶奶一天天精神了起來,她又重新拿起了那本被她磨得發破的經書,天天讀著,日子也一天天過去。緊接著,是四十,百日。每一個祭日,你奶奶都會大聲地念討白或者誦讀一段《古蘭經》,以此懷念她的丈夫和兒子。這期間,誰也不敢提素來麻這個敏感的名字,一提到這個名字,呱呱牛就會在你奶奶的腦袋里翻江倒海,讓她痛苦難受。還好,誰也沒有在你奶奶眼前提起素來麻這個名字。這讓呱呱牛無從下手。這以后,再也沒有人說起你二大的名字,說起他曾經的過往,好像他未曾來過這個世界。也許若干年后,沒有人能記得他的名字。誰能說得上。

百日過后,一切都趨于平靜,回歸了原來的模樣。院子靜了,呱呱牛靜了,你奶奶的心也靜了。

一切平靜的背后總醞釀著一些不平靜的因子。

你以為風平了,浪才會靜下來。其實不然,風總在吹,變著法子的吹著。浪也總在翻轉,變著法子的翻轉著。一些細小的風,它會在你不經意時悄悄親吻你的頭巾,吹皺一些或近或遠的記憶。一些小小的浪花,它在歸于平靜時,會以一個點為中心一圈圈蕩漾開來。你二大素來麻無常后的兩年內,日子恢復了平靜,每個人照常做著自己要做的事。你奶奶照常念她的經,你四娘曼竭照常擺她的小攤,乃猶莎照常做她的護士,尤里福照常打他的零工,買買提照常到處轉悠,二不度照常做他的白領,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但你知道,一段平靜的日子后面,往往跟著一段不平靜的日子。兩年后的某一天,呱呱牛再次爬上了你奶奶的心頭,打碎了她一貫平靜的日子。這是誰也無法預料到的事情。

碎了,都碎了。你奶奶碎了,你碎了,魯格麻碎了,嘎細兒碎了,阿依舍碎了,二不度也碎了。所有的人都碎了。所有的人都被呱呱牛操控著垂頭喪氣,心膽俱裂。怎么會這樣呢?原因很簡單,從遙遠的省城蘭州傳來了你二娘崽來拜無常的消息。那消息像一道晴天霹靂,霹得人暈頭轉向。誰也無法相信那消息的可靠性,但它卻真真實實地發生了。

兩年前,你奶奶的二兒子素來麻無常了。兩年后,你奶奶的二兒媳崽來拜也無常了。你奶奶聽到這消息的時候,掐泰斯比哈的手抖得更厲害了,整個人看起來像一根搖搖欲墜的稻草,隨時都有跌倒在地的可能。你四娘曼竭扶著你奶奶,哭得像個淚人。你奶奶沒有哭,她只是一個勁地念“安拉乎,安拉乎”(真主)。不知為什么,你總覺得你奶奶在哭,她甚至要比任何人都哭得悲傷,哭得肝腸寸斷。對,就是這樣。你奶奶早已哭干了淚,她干癟的眼睛再也擠不出一滴淚水了。她只能把淚往心里流,任憑那呱呱牛在淚水積成的河流里漂啊漂,直到漂成一滴燃燒的淚。

不安分的呱呱牛,它怎么又開始作祟了?

你爺爺無常時,呱呱牛出現了。你二大無常時,呱呱牛出現了。你二娘無常時,呱呱牛同樣出現了。呱呱??偸悄菢?,反三復四地出現,反三復四地折磨著你奶奶。那么,其他的人呢?他們是不是逃脫了呱呱牛的折磨,逃脫了一次又一次苦難的煎熬?

錯。誰也逃脫不了那苦難。魯格麻逃脫不了,嘎細兒逃脫不了,阿依舍逃脫不了,二不度逃脫不了,你也逃脫不了。所有的人都逃脫不了呱呱牛的折磨,逃脫不了苦難的煎熬。你爺爺活著的時候告訴你,一個人一生中會遇到無數次苦難,無數次苦難里爬著無數只呱呱牛,無數只呱呱牛會以無數種方式進入無數個人的腦袋,然后壓得那個人喘不過氣來,或是操控著那個人做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來。那時候你還小,你根本不知道一只呱呱牛身上還背著無數個苦難,你只知道騎著你爺爺在炕上來回轉悠。你爺爺無常的那一天,你才明白那呱呱牛是多么沉重,多么折磨人。這一點,你體會到了,其他人也體會到了。

你二娘崽來拜無常后,她娘家哥尤路思做主把她埋在了蘭州南山上的一片墳地里。借口是天氣太熱,難以運送。這是什么借口呀?你二娘埋在你二大旁邊,才是最理想的歸屬。算了,老家的誰也做不了他們的主。由他們去吧!他們肯定也被呱呱牛纏身了,才會做出那樣不明智的決定。那天夜里,你二大的幾個兄弟全都連夜趕到蘭州,第二天撇師尼(晌禮)后送了你二娘的埋體。送埋的前一天晚上,你奶奶坐在炕上,餒弱極了,像一片落葉一樣蒼白,無力。她嘴里嘟嘟囔囔的,埋怨你二娘的女兒和兒子,怎么不做主把你二娘的埋體拉回張家川,葬在山臺觀你二大的旁邊?埋怨頂啥用?你二娘的女兒和兒子,從你二娘無常的那一刻起就成了耶梯目(孤兒),他們哭都哭不急,怎么會想到那些事情?他們的腦袋里絕對也住著一只呱呱牛。絕對是那樣。

三兩年內,你二大素來麻被埋在了山臺觀,你二娘崽來拜被埋在了蘭州,女兒撒曼在黑龍江安家落戶,兒子必倆里蝸居在西安。好好的一家人,說散就散了。天各一方,誰能想得到?那以后,你奶奶越發顯得沉默。她整天除了念經,禮拜,就是望著山臺觀發呆,或是長長地嘆氣。每逢主麻日(星期五),你奶奶還會請清真寺的滿拉(念經的學生),給你爺爺和你二大上墳??墒?,誰又能給你二娘上墳,在她的墳前念討白呢?要是她埋在你二大旁邊多好啊。你奶奶為此常??鄲?。她一苦惱,呱呱牛就會出現。她一苦惱,穿白大褂的醫生就會出現。然后,你會看到一根細長的針頭深深地扎入你奶奶的皮膚,緩緩地,向你奶奶的身體輸送一些液體。再然后,你奶奶會沉沉睡去。你不希望看到這樣的結果。你害怕你奶奶一旦沉睡,再也不會醒來。

你時常想,你奶奶的腦袋里如果沒有呱呱牛,那該是多好的一件事。事實上,呱呱牛不僅僅住在你奶奶的腦袋里,它還住在每個人的腦袋里。它在腦袋里呈螺旋狀不住地爬行著,旋轉著,轉著轉著就轉到了人的腦神經里,轉著轉著就讓人失去了原來的意識,轉著轉著就讓人打碎了自己??纯窗?,你姑姑阿依舍的腦袋里就住著一只呱呱牛,只不過它隱藏得比較深,讓人不易發現而已。你之所以發現你姑姑阿依舍腦袋里的呱呱牛,是源于她的無意識狀態。你奶奶告訴你,你二娘無常后的那些天,你姑姑整夜整夜順著南河壩奔跑,沒完沒了地奔跑。不僅如此,她還經??吹饺舜蜞?,沒完沒了地打嗝。你姑姑所有的行為證明,她的腦袋里住著一只呱呱牛。那是不容置疑的事情。

好多人腦袋里的呱呱牛都不容易讓人發現。呱呱牛怎么會讓人發現呢?它會背著沉重的軀殼,藏在你的血液里,你的骨頭里,甚至你怦怦作響的心臟里。摸摸吧,摸摸你的腦袋,摸摸你那顆還在怦怦作響的心臟,那里面是否居住著一只呱呱牛?哦,閉上眼睛,用心感受,細細探查,你會發現你腦袋最深最深的地方蟄伏著一只呱呱牛。它趴在大腦細胞上,正在酣睡。它的兩個腮幫子鼓鼓的,小小的肚皮隨著嘴巴呼出的氣息,一上一下,起起伏伏。它還有鼾聲,它的鼾聲隨著你心臟的搏動,有一下沒一下地響著。對了,它曾經蘇醒過,以非正常途徑控制過你的大腦,讓你變成了另一個人。那個人整天胡言亂語,瘋瘋癲癲的,人們說她有神經病。多么可怕呀。呱呱牛確確實實在你的腦袋里。

那個夏天,在一間白色的房子里,你奶奶整天抱著你,輕輕拍打你的身體,輕輕唱搖籃曲,直到把那呱呱牛拍得昏昏欲睡,唱得蟄伏了過去。這些都是你不知道的事。你不知道的事還很多,譬如魯格麻的駝背,乃猶莎的肥胖,木海買的半臂,度閃的瘸腿,還有穆薩的落魄,主麻的潦倒,二不度的失意等等。大街上,隨便走一個戴白帽子的人或者戴蓋頭和頭巾的人,他們都有各自的故事,每個故事里都有那只呱呱牛的身影。那些狡猾的呱呱牛,它們潛藏得很深很深,好多人根本看不到它們的影子。就是看清了又如何?每個人最終逃脫不了身心的苦難。這是一種無奈的選擇,一旦被呱呱牛纏上,走上那條螺旋般的路,一切便又會變得不一樣了。

呱呱牛就是漫長的苦難,漫長的煎熬。你不能以一種表象來衡量它軀殼里的是非功過,更不能以一種外在的形式來衡量它內在的一些東西。在你生活的這個地方,人們把蝸牛叫呱呱牛,一個土得掉渣的名字。你喜歡這個名字??嚯y像一只呱呱牛,總是背著沉重的軀殼,那軀殼總是以螺旋狀回旋著,不斷給人造成視覺上的困惑,行動上的遲緩。一段很短很短的路,它走在上面,會將那條路走成很長很長的路。但無論如何,它存在著,它在走著。就像你奶奶念經,她會把一句很短很短的句子念成一句很長很長的句子,直到把那句子念完。兩者是何其相似啊。因為苦難,所以遲緩。因為苦難,所以倍受煎熬。

有一天,當你遇見一只爬行的呱呱牛,請正視它的行走。說不上,那爬行的呱呱牛,那背著沉重軀殼的呱呱牛是你苦難的開始。朵斯達尼(朋友們),這絕不是危言聳聽,你正視了呱呱牛的行走,你就正視了你的苦難,你的煎熬??v然那呱呱牛會在你的腦袋里爬出爬進,縱然它會掀起一些風浪,它也拿你毫無辦法。這一點你必須要認清楚。

好了,不說這么多了。該來的會來,該去的會去。來來去去的路上,就讓那呱呱牛給你帶路吧。背上它沉重的軀殼,一步一步,一點一點,回旋著向前走。一直向前走。

責任編輯 高穎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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